姚春敏 孟梓良
英布其人,《史記》《漢書》皆有傳,與韓信、彭越并稱,是漢初名將,九江郡六縣(今安徽省六安市)人。早年因罪受到黥刑,故俗稱黥布。初隨項梁起義,繼而成為項羽麾下將領(lǐng),累功封為九江王。后經(jīng)隨何游說,叛楚歸漢,輔劉邦攻項羽,漢初受封淮南王。其后韓信、彭越相繼被殺,英布憂懼之下起兵反叛,兵敗身死于番陽(今江西省鄱陽縣)。歷史上專門記載英布事跡的材料并不多見,除司馬遷、班固的介紹外,元雜劇中有《漢高皇濯足氣英布》(1)徐征、張月中、張圣潔,等主編:《全元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475頁。流傳較廣。由于資料所限,學(xué)界對英布的關(guān)注與研究較為少見。(2)關(guān)于英布的研究并不多見,主要有楊開煒:《略論英布》,《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7年第4期;王鑫義:《從奴隸到侯王——秦漢之際的風(fēng)云人物英布》,《文史知識》1996年第1期;馬啟俊:《英布反叛性格淺析》,《六安師專學(xué)報(綜合版)》1998年第4期;江俐蓉:《論黥布之悲劇》,《浙江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1年第5期。還有一些是對元雜劇《氣英布》的討論,如劉叢:《從〈漢高皇濯足氣英布〉看臧懋循“得元人三昧”》,《重慶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22期。此外,在研究漢初異姓諸侯王時也會涉及英布,如董平均:《西漢分封制度研究——西漢諸侯王的隆替興衰考略》,北京:首都師范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2年??傮w而言,學(xué)界關(guān)于英布的研究并不豐富。但令人吊詭的是,與江淮之地相隔甚遠的山西壽陽竟也有九江王廟,或稱九江大王廟,在方志、碑刻及民間傳說中均有記載,且現(xiàn)存廟宇多處,歷史上還形成過九江大王崇祀與廟會活動。然遍覽史籍,未見英布與山西壽陽有何關(guān)聯(lián),故壽陽地區(qū)的九江王信仰著實耐人尋味,學(xué)界對此亦無專論。(3)對于壽陽九江王信仰的研究,學(xué)界并未見專論。相關(guān)討論多集中于壽陽地方學(xué)者對當(dāng)?shù)刭Y料的搜集與整理方面,如白長生(白天)、王世國等。本文將在大量文獻整理與田野調(diào)查的基礎(chǔ)上,對山西壽陽地區(qū)九江王英布信仰的基本情況、形成原因及信仰流變等問題進行深入分析,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山西壽陽與歷史上英布的主要活動區(qū)域相距較遠,因此英布廟與英布冢主要出現(xiàn)在壽陽之外的安徽、江西、江蘇、湖北等地。
對于壽陽之外英布廟的著錄情況,經(jīng)筆者整理如表1。
由表1可知,安徽、江西、江蘇、上海等地歷史上有祭祀英布的廟宇存在,且數(shù)量不少,這一點從方志中即可看出。此外,關(guān)于英布的墳冢,也有多種說法,大致包括江西鄱陽、安徽六安、湖北英山等。
首先是江西英布墓?!妒酚洝份d:“英布冢在饒州鄱陽縣北百五十二里十三步?!?4)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卷九十一《黥布列傳第三十一》,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3161頁。而王謨在《江西考古錄》中也記載:“英布冢,按《史記·黥布傳》,布軍敗走長沙,王使人紿布,偽與亡,誘走越,故信而隨之番陽,番陽人殺布茲鄉(xiāng)民田舍。《正義》曰‘英布冢在饒州鄱陽縣北百五十二里十三步’。今《鄱陽縣志》載布墓在城北一百五十里,實本《正義》,《通志》以為在安仁縣金盤山,未詳孰是?!?5)王謨:《江西考古錄》卷六《冢墓》,清光緒十七年(1891)刻本,第三至四葉??贾 钝蛾柨h志》與雍正《江西通志》,確如王謨所言,所以文獻記載中江西英布墓兩說并存?,F(xiàn)鄱陽縣謝家灘鎮(zhèn)有英布墓存在。
其次是安徽英布墓。英布是安徽六安人,據(jù)說其死后葬于該地。對于六安的英布墓,當(dāng)?shù)胤街局幸蔡岢隽硕喾N看法,同治《六安州志》載:“漢英布墓,儒學(xué)東岡,按《漢書》布死鄱陽茲鄉(xiāng),此安得有墓?蓋其先世墓也。或云武廟正殿下即葬布處。今傳有宋人地理書曰《玉髓經(jīng)》者,內(nèi)有圖,為布祖父墓,面山肖武陟,又大河洲渚皆極相似言祖墓者。近是《史記正義》云布冢在饒州鄱陽縣北一百五十二里零十三步?!?6)李蔚、王峻修,吳康霖纂:同治《六安州志》卷七《陵墓》,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刻本,第十三葉。故此地或為英布先祖墓,或為英布衣冠冢,暫無定說。六安市淮王街附近現(xiàn)有英布墓,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再次是湖北英布墓。另據(jù)傳說,吳芮得知英布被殺,將英布尸身帶到當(dāng)年英布立寨屯兵的湖北英山,“身葬古英山,墓落王家界”,據(jù)傳英山縣即因此得名。乾隆《英山縣志》載:“英布故址在英山尖下,舊傳石壁有葬布記?!?7)張海修,姚之瑯纂:乾隆《英山縣志》卷九《古跡》,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刻本,第二葉?,F(xiàn)在的英山也有英布墓存在。
對于上述說法,由于年湮世遠,孰為葬身墓,孰為衣冠冢,實難考辨,但這幾處地點都在英布的活動范圍內(nèi),均屬情理之中。然而山西壽陽的九江王英布廟則與英布生前的活動軌跡并無相干,頗為特別。
表1 壽陽之外祭祀英布廟宇著錄情況表(8)表中所錄皆明確指出所祀之人為英布,另有部分文獻僅記有“九江王廟”,未指明所祀,筆者則不予錄入。
壽陽縣(9)壽陽縣在春秋時期為馬首邑,西晉太康年間建縣。明至清初,壽陽縣均屬太原府,清雍正二年(1724)改屬平定州,直至清末。位于山西省中部,隸屬晉中市,下轄7鎮(zhèn)5鄉(xiāng)(10)7鎮(zhèn)5鄉(xiāng)分別是:朝陽鎮(zhèn)、南燕竹鎮(zhèn)、宗艾鎮(zhèn)、平頭鎮(zhèn)、松塔鎮(zhèn)、西洛鎮(zhèn)、尹靈芝鎮(zhèn)、平舒鄉(xiāng)、解愁鄉(xiāng)、溫家莊鄉(xiāng)、景尚鄉(xiāng)、羊頭崖鄉(xiāng)。??h域東鄰陽泉、平定、昔陽,西靠太原、榆次,西北與陽曲為界,南與和順縣相連,北與盂縣隔山相望。(11)壽陽縣志編纂委員會:《壽陽縣志》,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頁。在壽陽,九江王廟也被稱為九江大王廟,廟內(nèi)崇祀英布,明清山西方志碑刻中皆有記載,經(jīng)筆者統(tǒng)計,《山西通志》《太原府志》《壽陽縣志》均錄有“九江王廟”,具體如表2。
表2 山西方志中的壽陽九江王廟著錄情況表
據(jù)表2可知,明清《山西通志》《太原府志》《壽陽縣志》中有多處關(guān)于九江王英布廟的記載,最早的在明成化年間。由于壽陽九江王廟重建于宋天圣三年(1025),因而它的始建年代還要更早。
此外,筆者通過搜集文獻和田野考察,整理出明清以降壽陽九江王廟相關(guān)碑刻共計14通,具體如表3。
壽陽現(xiàn)存關(guān)于九江王英布的碑刻至少10余通,主要分布在峪口村、大照村、大東垴村、清平村、吳家崖村、上湖峪村、秦家莊、洞上村等地,此外還有部分殘碑未被列入?,F(xiàn)存碑刻最早為明隆慶四年(1570)的《重修九江大王行祠碑記》,但據(jù)前文光緒《壽陽縣志》可知,洞上村九江王廟原有明成化、嘉靖年間的重修碑記,然今已不見。
從方志碑刻所載信息可知,壽陽九江王廟始建年代早于宋天圣三年(1025),之后歷代皆有修繕,明清相關(guān)碑刻尤多,民國亦未間斷,碑刻所記最近一次修廟在2020年。根據(jù)乾隆年間碑刻記載,壽陽地區(qū)九江王廟數(shù)量眾多,“十八村利賴于無既。故大廟建于洞上,行祠創(chuàng)于各社”(12)清乾隆七年(1742)《重修碑志》,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267-268頁。。結(jié)合口述材料可知,壽陽九江王廟的本廟在洞上村,洞上以外的其他九江王廟都是行祠。(13)資料記載:“九江王廟,縣境舊時有十八村祭祀,皆在壽水中游區(qū)域,首村是洞上村,有老廟,依次有南頭、趙莊、逯家垴、韓莊、李家溝、于家莊、黃門、峪口、上湖峪、段照、清平、大東垴、小東垴、胡家坪、下湖峪、南河、趙家溝等。”參見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486頁。通過田野調(diào)查和對相關(guān)文獻資料的整理,筆者認(rèn)為,壽陽地區(qū)現(xiàn)存九江王廟共計6座,其中朝陽鎮(zhèn)4座,分別是洞上村九江大王廟(14)洞上村九江大王廟周圍有個九江洞,據(jù)光緒《壽陽縣志》記載:“九江洞,在縣西南二十里洞上村九江神座前。其深莫測,昔有小沙彌墮其中,因小其口,周尺余,近探之,有風(fēng)習(xí)習(xí)然。”參見白昶等修,張嘉言等纂:光緒《壽陽縣志》卷一《輿地志》,清光緒八年(1882)刻本,第三十五葉。、上湖峪村九江王廟、峪口村九江大王廟、大照村九江廟;南燕竹鎮(zhèn)2座,分別是吳家崖村九江王廟、清平村九江大王廟。這6座現(xiàn)存九江王廟的基本情況如表4所示。
表3 明清以降壽陽九江王廟相關(guān)碑刻情況表
表4 壽陽九江王廟現(xiàn)存情況表
大多數(shù)現(xiàn)存九江王廟的保護狀況并不樂觀,洞上老廟則為近期新修。此外,據(jù)筆者實地考察和采訪當(dāng)?shù)仃壤系弥鲜?處九江王廟外,壽陽地區(qū)可能還存有更多的九江王廟,但由于缺少碑刻或其他文獻資料,加之建筑殘破難辨,故而無法進行確認(rèn)。
壽陽地區(qū)歷史上不僅存有大量的九江王廟,還形成過相應(yīng)的九江大王崇祀和廟會活動。碑刻記有“廟之外又添建下院一所,以為祭賽棲息之地”(15)清嘉慶二十一年(1816)《重修九江王廟碑志》,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375頁?!皦壑挝髂锨丶仪f,素奉九江王,報賽之辰,四歲一舉”(16)清道光三十年(1850)《秦家莊新修廟并前建樂樓碑記》,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517頁?!跋氘?dāng)年三、七月賽會之際,廟貌巍峨,足以安妥乎神靈,棟宇燦爛,更以暢快于人心。斯時也,神人共樂之景象,其何如之盛矣乎”(17)民國十五年(1926)《重修九江大王廟碑文》,該拓片現(xiàn)存于山西師范大學(xué)戲曲博物館。。另據(jù)地方學(xué)者的整理可知,當(dāng)?shù)剡€曾有“九江大王古廟會”存在。當(dāng)時九江大王廟周邊有18個村社,每年陰歷七月十三起,由鄉(xiāng)約組織輪流舉辦廟會,“表演最好的社火祭奠英布,形成極為壯觀的流動社火大匯演”(18)據(jù)當(dāng)?shù)仃壤现v,舊時還傳有廟會會歌:“南頭廟上炮聲響,忽雷一聲到趙莊。趙莊馬子耍得好,過年就在吳逯垴。吳逯垴,好轉(zhuǎn)道,轉(zhuǎn)到韓莊好熱鬧。韓莊今年五谷收,吃飽就到李家溝。李家溝豎起中央幡,一下瞭到黃門川。黃門客人來吃酒,滿炕客人到峪口。峪口宰倒百口豬,鑼鼓喧天到上湖。上湖峪,旗一桿,過年就在段莊趕。段莊饃饃吃不了,樂煞賈莊直了腰。賈莊樂,走上閣,扭扭捏捏清平接。清平耍開《曾頭市》,大小東垴好唱戲。湖堰下,下湖峪,返頭折尾到南頭。”參見白長生:《古代壽陽南官道,十八村社鬧社火》,https://mp.weixin.qq.com/s/4kfgQryDtZKvE5Y7dO-wiQ,2021-04-23;《峪口古村:古松龍回頭 岌岌大王廟(一)》,https://mp.weixin.qq.com/s/-6kKAUjgsvWGU6zuphYP9Q,2021-04-23。。壽陽地方學(xué)者還繪制了古南官道上的“九江大王古廟會一十八村社火圖”,其中就包含洞上、峪口、上湖峪、大東垴、大照、清平等村落。這種活動屬于典型的聯(lián)村祭祀,對于參加聯(lián)祀的各村而言,這樣既可以“多社分?jǐn)偧漓搿?,共同維護廟宇,還能“擴大本村的交際圈,壯大祭祀規(guī)模”,同時“解決區(qū)域內(nèi)共同面對的問題”(19)參見朱文廣:《廟宇·儀式·群體:上黨民間信仰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129-130頁。。此外,壽陽九江大王崇祀的信眾不僅僅是男性,還有不少女性參與,這一點從現(xiàn)存碑刻的碑陰題名中便可看出,如“功德主吳師曾,妻劉氏,男吳瑯,殷氏,吳玕,吳瑤”“糾守吳師顏,王氏,男吳珠”(20)明隆慶四年(1570)《重修九江大王行祠碑記》,該碑現(xiàn)存于壽陽縣朝陽鎮(zhèn)閆家坪村峪口村九江大王行祠前。。由此可見,九江王廟的很多信眾都是以家庭為單位進行捐資的。
歷史上九江王廟的祭賽和廟會都有傳統(tǒng)演劇活動,根據(jù)記載,九江王廟“歲時演戲”(21)清道光八年(1828)《九江王廟重修碑記》,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409-410頁。,九江大王行祠“內(nèi)塑尊圣威容,輦石為臺,外列優(yōu)人侑食”(22)明隆慶四年(1570)《重修九江大王行祠碑記》,該碑現(xiàn)存于壽陽縣朝陽鎮(zhèn)閆家坪村峪口村九江大王行祠前。。神廟劇場在九江王廟中是普遍存在的,碑刻記載:“昔吾村舊有九江大王古廟一所,上有正殿七間,下有樂樓一座,旁邊圍房環(huán)繞”(23)民國十五年(1926)《重修九江大王廟碑文》,該拓片現(xiàn)存于山西師范大學(xué)戲曲博物館?!按螙|西兩廊及鐘鼓樂樓,規(guī)模鉅麗,悉逾舊觀”(24)清嘉慶二十一年(1816)《重修九江王廟碑志》,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375頁。“特建戲樓,以昭報享。將見美輪美奐,正殿與廊房齊輝;鳥革翚飛,鐘樓與戲樓并耀”(25)清乾隆七年(1742)《重修碑志》,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267-268頁。。而壽陽的演劇及民俗活動則頗具地方特色,包括儺舞“愛社”、坐唱、竹馬、背棍、抬閣、摔跤、鑼鼓等。根據(jù)地方學(xué)者所做的口述資料可知,早年為祭祀英布,當(dāng)?shù)剡€有一種“由民間武術(shù)和戲劇相結(jié)合的社火形式”,叫做“馬子戲”,也叫“打馬子”,演員拳腳并用,打斗逼真,且劇目多為傳統(tǒng)武打折子戲。(26)參見白長生:《古代壽陽南官道,十八村社鬧社火》,https://mp.weixin.qq.com/s/4kfgQryDtZKvE5Y7dO-wiQ,2021-04-23。然而,現(xiàn)在的壽陽地區(qū)已經(jīng)基本看不到九江大王古廟會的存在了,關(guān)于古廟會的內(nèi)容也只能從鄉(xiāng)間耆老的回憶和口述中獲知一二,實屬遺憾。
壽陽九江王信仰作為一種區(qū)域性的民間信仰,其產(chǎn)生的原因是多樣的。首先,它符合普遍意義上民間信仰產(chǎn)生的共同條件,一方面“它是地理隔絕和文化封閉的產(chǎn)物”,另一方面“它又是各地方強化其社區(qū)傳統(tǒng)或地方文化傳統(tǒng)的產(chǎn)物”(27)趙世瑜:《狂歡與日常:明清以來的廟會與民間社會》,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26頁。。但是,作為其他地區(qū)極少出現(xiàn)的九江王英布信仰,該信仰出現(xiàn)在遠離歷史上英布活動范圍的壽陽地區(qū),確實有著“土神”特有的成因與緣由。
壽陽之所以會出現(xiàn)九江王英布信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當(dāng)?shù)亓鱾髦P(guān)于英布是其地方守護神的傳說。(28)據(jù)傳,九江大王廟老廟原在洞上村,當(dāng)?shù)赜泻陲L(fēng)洞,時有妖怪出沒,糟害百姓。漢朝時劉邦委派大將英布到此治理黑風(fēng)洞,英布把將軍座椅壓在洞口之上,洪水和妖怪就再也不敢興風(fēng)作浪了。為紀(jì)念英布將軍,壽陽南官道一線村莊,大都修建了九江大王廟或行祠、寢宮。參見白天:《大照村:蘆葦濕地水湄村莊,花果山下盈采女子(二)》,https://mp.weixin.qq.com/s/qnqvBcpNiy61tzY1LN2vMw,2021-04-23。另據(jù)傳說,早年洞上村有一處九龍溝,九龍溝有一個九龍洞,深不可測,旱天常有妖魔鬼怪出洞傷人,雨澇時經(jīng)常出水沖毀農(nóng)田。漢時楚霸王部將英布,因不服霸王橫行無道,被施以黥刑,人稱“黥布”,后改投劉邦,被分配山西壽陽。英布得知壽陽洞上九龍洞危害百姓,便坐鎮(zhèn)九龍洞口,祛邪斬妖,還百姓以平安。于是方圓十八村社中曾因此受害的各村社便都要祭祀英布,除洞上主廟外各村都建有分祠。參見白長生:《峪口古村:古松龍回頭 岌岌大王廟(一)》,https://mp.weixin.qq.com/s/-6kKAUjgsvWGU6zuphYP9Q,2021-04-23。這一傳說有多個版本,但核心內(nèi)容基本相同。但就傳說本身而言,存在說法不一、信息訛誤的情況,許多內(nèi)容也與史實不符。例如當(dāng)?shù)貍髡f英布曾駐守于壽陽、英布因不服楚霸王項羽而被施以黥刑等,都是不符合史實的。但作為民間信仰,古代民眾受生長環(huán)境、文化背景、敬畏神祇和“靈驗”觀念的影響,相較于史實而言,他們更注重“實用性”,即民間信仰的“功利取向”。具體而言,當(dāng)?shù)孛癖娛紫缺磉_了對九江王英布反抗暴秦、救民于水火、輔佐劉邦建立漢王朝的敬仰,稱贊他的“義勇之氣”。碑文記載:
嘗觀古之建廟宇立祠堂,非功在社即德在民。未有無故而□者也。今觀大王之行祠也,其功德(闕文)矣。蓋王六人也,姓英氏。其生也,丁嬴政暴虐,值斯民陷溺……往來江淮之間,遨游楚漢之庭……生為豪杰,沒為神明。(29)明隆慶四年(1570)《重修九江大王行祠碑記》,該碑現(xiàn)存于壽陽縣朝陽鎮(zhèn)閆家坪村峪口村九江大王行祠前。
夫九江大王英姓諱布也,起兵淮南,欲滅暴秦以拯民水火,既而感隋(隨)何之請,棄楚歸漢,洵得良臣擇主之義。迨項劉滅秦,而項又繼秦為虐,因與韓信、彭越戮力同心,滅楚□漢,以成大業(yè),至今義勇之氣直貫天日,故得而□神之也。(30)清乾隆七年(1742)《重修碑志》,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267-268頁。
再者,當(dāng)?shù)孛癖姼涌粗氐氖怯⒉加鶠?zāi)捍患、調(diào)節(jié)風(fēng)雨的實際功能。碑文記載:
王之沒也,魏巍英靈充塞□(宇)宙,凡有□(兇)荒旱溢,妖癘祲氛,呼王而禱,即獲應(yīng)援……能御大災(zāi)則祀,能捍大患則祀,其王之謂歟?王仁智兩全,忠澤兼□,□建廟宇,大享祀典。(31)明隆慶四年(1570)《重修九江大王行祠碑記》,該碑現(xiàn)存于壽陽縣朝陽鎮(zhèn)閆家坪村峪口村九江大王行祠前。
且其捍災(zāi)患,調(diào)風(fēng)雨,十八村利賴于無既。(32)清乾隆七年(1742)《重修碑志》,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267-268頁。
中國古代鄉(xiāng)村民眾最關(guān)心的還是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息息相關(guān)的旱澇災(zāi)害問題,所以“實用性”功能才是九江王英布信仰歷經(jīng)數(shù)百年而不被替換的根本原因。此外,從宗教心理上而言,古代民眾對于特別喜愛的或特別畏懼的神靈都會進行崇祀,這也是一種“實用性”的體現(xiàn)。眾所周知,英布的結(jié)局并不好,但壽陽當(dāng)?shù)厝詫⑵淇醋魇鞘刈o神,這也反映出“民間的價值取向并不總以成敗來衡量”(33)朱文廣:《廟宇·儀式·群體:上黨民間信仰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4頁。。英布的“九江王”名號是項羽所封,而劉邦則封其為“淮南王”,但壽陽當(dāng)?shù)卦诔珈胗⒉紩r卻選取了“九江王”,筆者認(rèn)為這或許是當(dāng)?shù)孛癖娍紤]到英布結(jié)局不善而做出的有意回避。
關(guān)于壽陽出現(xiàn)九江王英布信仰的原因,清代壽陽名人祁寯藻曾有過推測,他認(rèn)為當(dāng)初最早奉祀的應(yīng)該是九江龍王,因為“地少文人,未鐫碑志”,導(dǎo)致誤傳為“九江王”。這一說法在光緒《壽陽縣志》中有載:
九江王廟,在縣西南二十里洞上村,有記。按《龔志》二十里作十里,誤?!锻ㄖ尽吩扑翁焓ツ杲ā=駨R北第有前明成化、嘉靖年重修碑記。《龔志》謂相傳祀漢黥布。邑人祁寯藻云,昔年必祀九江龍王,以地少文人,未鐫碑志,遂致傳訛若是。按其地有九龍溝、神龍洞,其說似為有征。(34)白昶等修,張嘉言等纂:光緒《壽陽縣志》卷二《建置》,清光緒八年(1882)刻本,第十七葉。
光緒《壽陽縣志》在記錄祁寯藻說法的同時,還為此說羅列了幾條證據(jù),即附近有“九龍溝、神龍洞”等地名。但筆者以為,“神龍”“九龍”之說各地都較為常見,并不足以證明祁寯藻的觀點,所以誤傳一事或有可能,但僅可備為一說。
除卻壽陽當(dāng)?shù)亓鱾鞯挠⒉紴槭刈o神之說和祁寯藻的推測,筆者認(rèn)為,沿著祁氏的思路,或許還有一種可能,即地點帶來的爭議——當(dāng)?shù)鼗煜恕皦劭h”的概念?!妒酚洝份d,項羽死后,“布遂剖符為淮南王,都六,九江、廬江、衡山、豫章郡皆布屬”(35)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卷九十一《黥布列傳第三十一》,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3157頁。。其中九江郡的治所在壽春,即今安徽壽縣。壽縣別稱壽州、壽春,隸屬于安徽省淮南市。根據(jù)嘉靖《壽州志》中的記載,壽春之地“東晉為壽陽郡”,后于“隋文帝開皇九年改為壽州”。(36)栗永祿纂修:嘉靖《壽州志》卷一《沿革》,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刻本,第二葉。又據(jù)道光《壽州志》所言,“時避鄭后諱,改壽春為壽陽,后復(fù)為壽春”(37)朱士達修,喬載繇、湯若荀纂:道光《壽州志》卷二《沿革》,清道光九年(1829)刻本,第三葉。。東晉孝武帝時,因避鄭太后即鄭阿春之諱而改壽春為壽陽,南朝劉宋時又改壽陽為睢陽,至南齊復(fù)稱壽陽,北魏略淮南,則再稱壽春,后到隋文帝時又改成了壽州。因此,從名稱來看,安徽的壽春在歷史上確實曾被稱過“壽陽”。而今壽陽縣則隸屬于山西省晉中市,壽陽民間也有將其簡稱為壽縣的說法。筆者推測,之所以當(dāng)?shù)貍髡f中會有九江王英布駐守壽陽的說法,是誤把安徽的壽春當(dāng)作了山西的壽陽,造成了英布在空間上的錯位。
類似的情況在壽陽并非個例,如光緒《壽陽縣志》記載:“渦山大王廟在縣南六十里渦山村,邑人劉訓(xùn)《陳雜錄》云,土人相傳以為王伯當(dāng)兵敗,嘗保此寨,故祀之。然考王伯當(dāng)始從翟讓于東郡……未聞至壽陽也?!短茣肥送蹙髽I(yè)末聚兵為盜……渦山近于石艾,所祀或即君廓,而傳之者訛也?!?38)白昶等修,張嘉言等纂:光緒《壽陽縣志》卷二《建置》,清光緒八年(1882)刻本,第二十四葉。當(dāng)?shù)厝讼鄠鳒u山大王廟供奉的是王伯當(dāng),但方志編纂者認(rèn)為王伯當(dāng)?shù)纳杰壽E與壽陽并無關(guān)聯(lián),并推測供奉的是臨近壽陽的石艾人王君廓。筆者認(rèn)為,這種空間錯位的情況在民間信仰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在上千年的歷史發(fā)展中,每個地區(qū)的沿革、區(qū)劃都是不斷變化的,因而地名之間難免相近或重復(fù)。民眾的遷徙又會使得本就復(fù)雜多樣的傳說、信仰和習(xí)俗在不同區(qū)域之間相互交流、融合甚至雜糅,所以出現(xiàn)民間信仰的空間錯位也在情理之中。
九江王廟在壽陽也被稱為九江大王廟,說明該信仰在形成的過程中受到了當(dāng)?shù)馗黝惔笸醭珈氲挠绊?。山西晉中、陽泉一帶的民間信仰中,“大王”信仰頗為常見,如湖瀆大王、渦山大王、藏山大王、顯澤大王、明靈大王(39)筆者對“明靈大王”與“九江大王”的關(guān)系進行了辨析,具體如下:《中國戲曲文物志·戲曲碑刻卷(下)》記載:“據(jù)當(dāng)?shù)仄渌沤笸鯊R碑載,‘大王’為明朝功臣總兵陶,因‘敕封太師太保明靈大王’而稱之為‘明靈大王’,于順治十年立廟致祭。另一碑又記載了清康熙間在九江口救太原同知戴公之事,故亦稱‘九江大王’。而大東垴村九江王廟碑載,九江大王為西漢英布?!眳⒁娷囄拿骺傊骶帲醺2疟揪碇骶帲骸吨袊鴳蚯奈镏尽蚯叹?下)》,太原:三晉出版社,2015年,第340頁。這段論述將明靈大王與九江大王的事跡混淆了,其實二者并無關(guān)聯(lián)。據(jù)《平定縣柏井村大王廟祭祀習(xí)俗考》可知:“金龍山大王廟的正式名稱為明靈大王廟,乾隆十六年(1751)《重修明靈大王廟碑記》載:‘州治東五十里許古柏井鎮(zhèn)有明靈大王神祠,其神專司雨澤,考系明朝功臣總兵陶,敕封太師太保、明靈大王。自我朝定鼎之初,顯神光于柏井?!P(guān)于這位陶總兵的真實事跡,已無從考證。碑文中記載了一則關(guān)于陶大王九江口顯靈搭救戴公的民間傳聞,主要是為了印證‘神明感應(yīng)’,增強對民眾的感召力……廟內(nèi)現(xiàn)存清代碑刻17通,碑文多記載大王神明應(yīng)靈、廟宇修葺補建以及民間迎神賽會之事?!眳⒁妱⑾觯骸镀蕉h柏井村大王廟祭祀習(xí)俗考》,《山西檔案》2014年第3期。由此可知,明靈大王指明朝功臣總兵陶,傳說陶大王曾在九江口顯靈搭救戴公,但與九江王并無關(guān)系,而筆者在考察中也并未看到九江王英布廟宇相關(guān)碑刻中有“明靈大王”的內(nèi)容存在。等。有學(xué)者指出,俗語中“大王”之類的神,也是水神。(40)參見張廣智、高有鵬:《遍地神靈:民眾的俗信》,北京: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15年,第69頁。上文說到的藏山大王、顯澤大王皆有“水神”的性質(zhì)。例如《新建藏山大王靈應(yīng)碑記》便記載了陽曲縣竊神像禱雨而得甘霖之事。文中先是講了“景泰甲戌祀,大尹清苑蔣寬蒞政之后,適值亢陽之愆,躬拜雨澤之貺,果獲圣水,大降甘霖,苗禾浡然,麥豆若然”。繼而又講道:“太原守陽曲令命民耆、遣信士越境而來,潛影而入,竊負圣像而去之,過其村則村無不雨,經(jīng)其鄉(xiāng)則鄉(xiāng)無不雷……藩府為之遠接,臬司為之近迎,樂音震天,旌旗連地,頃刻中陰云密布,倏忽問大雨淋漓,竟三日而后息,俾枯者榮、死者蘇……”(41)明景泰六年(1455)《新建藏山大王靈應(yīng)碑記》,劉澤民總主編,李玉明執(zhí)行總主編,李晶明主編:《三晉石刻大全·陽泉市盂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 2010年,第58頁。再如《重修顯澤大王碑記》中也有“況顯應(yīng)靈感神功之默佑常昭,渾被群黎,甘霖普濟……”(42)清道光十一年(1831)《重修顯澤大王碑記》,劉澤民總主編,李玉明執(zhí)行總主編,史景怡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 2010年,第418頁。的說法。結(jié)合方志碑刻中的記載可知,這些大王信仰所供奉的主神經(jīng)常出現(xiàn)說法上的爭議,所以人們有時并不過多關(guān)注所祀神靈本身,而是側(cè)重于祈禱效果“靈驗”與否,特別是在旱澇災(zāi)荒等實際問題方面。因此,九江王英布被稱為九江大王也應(yīng)該是受到了當(dāng)?shù)囟鄻踊笸醭珈氲挠绊憽?/p>
壽陽九江王信仰的產(chǎn)生還與當(dāng)?shù)卮罅克瘛埳裥叛鲇嘘P(guān)。山西位于黃土高原,水資源并不豐富,古代社會民眾十分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所以對旱澇、水利等問題尤其重視。因此,山西各地都有大量的水神、龍神信仰,壽陽也是如此,具體表現(xiàn)在當(dāng)?shù)嘏c龍有關(guān)的廟宇十分常見,而各類龍神信仰的名號也較為多樣,這也是全國旱澇地區(qū)民間龍神信仰的一個普遍特征。(43)“各類龍神廟在全中國廣泛分布,名目繁多,如龍王廟、都龍王廟、金龍四大王廟、金龍廟、五龍王廟、龍神祠、龍井廟等等,不勝枚舉。雖說各類龍神有不同的故事來源,但在滿足干旱地區(qū)民眾祈雨和多雨多洪澇地區(qū)民眾祈晴的需求上,則是大體相同的?!眳⒁娳w世瑜:《狂歡與日常:明清以來的廟會與民間社會》,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85頁。壽陽的九江王廟,除洞上為本廟外,其余均是行宮,而南燕竹鎮(zhèn)清平村的九江大王行宮則與該村的龍王廟合二為一。碑刻記載,“本鎮(zhèn)村中舊廟,有龍王諸圣像,兼為九江大王行宮,繇來久遠……伏愿龍神垂慈,庇佑無窮,茲土荷休,奉供勿替”(44)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重修碑記》,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295-296頁。“壽邑清平村舊有昭濟圣母廟、龍王祠兼為九江大王行宮,不知創(chuàng)自何年”(45)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重修九江大王廟碑志》,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486頁。。九江王與龍王共用一廟,由此可見二者在信仰功能上應(yīng)該具有一定的趨同性。
再者,九江王英布名號中的“九”本是“九江”連用之意,但“九”在數(shù)字中具有泛指數(shù)量眾多的含義。有學(xué)者統(tǒng)計,雍正《山西通志·祠廟》所載的山西水神中,太原縣、長治縣有九龍廟,文水縣、遼州有九江圣母廟,曲沃縣有九龍王廟等,都含有“九”字。(46)參見李峻杰:《逝去的水神世界——清代山西水神祭祀的類型與地域分布》,《民俗研究》2013年第2期。所以,九江大王在名稱上近似于九江圣母、九天圣母這樣的民間信仰,或許也是其被當(dāng)?shù)孛癖娍焖僬J(rèn)可的原因之一。
歷史上的九江王英布與山西壽陽本無關(guān)聯(lián),但在多重原因的作用下,通過神職轉(zhuǎn)換、形象衍變等方式,壽陽地區(qū)逐漸形成了具有一定影響的九江王英布信仰。
英布信仰能夠在壽陽扎根近千年,首先是從其神職轉(zhuǎn)換開始的。英布本屬于秦漢之際的戰(zhàn)爭人物,具有很強的政治軍事色彩,但在壽陽民眾眼中,其最主要的神職是御災(zāi)捍患、祈風(fēng)禱雨,與農(nóng)業(yè)耕種息息相關(guān),其戰(zhàn)爭人物的色彩被逐漸淡化。每遇兇荒旱溢、妖癘祲氛,人們呼而禱之,即獲應(yīng)援,因而十八村之利均賴于斯。其實關(guān)于民間信仰神職轉(zhuǎn)換的例子有很多,如臺駘神,晉平公時祭臺駘是為治病,后世定河村一帶祭臺駘是為預(yù)防水災(zāi),而唐宋以降北方旱情重于水患,故祭臺駘以祈雨,但到金代人們則以土地神祀之。(47)馮俊杰等編著:《山西戲曲碑刻輯考》,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62頁。再如狐突信仰,源于賢臣形象,后逐漸被塑造成“雨神”,繼而又被民間傳為具有綜合性作用的神靈。還有后土神,明清之后隨著其尊崇地位的喪失,“后土開始落入民間,百姓開始憑記憶和自身的需要來構(gòu)建后土的形象”(48)姚春敏:《從方志看清代后土信仰分布的地域特征——以山西地方志為中心》,《蘭州學(xué)刊》2011年第1期。。對此,有學(xué)者總結(jié)認(rèn)為:“廟宇處在特殊地理位置和人文環(huán)境當(dāng)中,民間大眾必然要求廟宇祭祀的主題具體化,以適應(yīng)當(dāng)?shù)鬲毺厍闆r?!?49)王華、周海燕:《略論鄱陽張王信仰的主題變遷》,《江西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5期。在形成與民眾日常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神職之后,人們便會對其進行崇祀,隨著祈雨得雨、禱安得安等“靈驗”效果的疊加,民眾的祭祀熱情也會逐步高漲。因而碑刻有云:“生斯地者無水旱疾疫之災(zāi),而安于畎畝衣食,宜其禱祀之殷,幄煙如霧,列炬若星,刲牲煭幣,巫覡歌舞,絕無虛歲也?!本沤跤⒉夹叛霾⒎菄异氲渌校癖妼Υ艘灿幸惶鬃约旱慕忉?,即“國家厘定祀典,牲牢有數(shù),享獻有節(jié)。自省郡以迄州縣有司,莫不以時修舉,罔敢或替”,但“民間春祈秋報,亦有祀典所不載”,故“尊奉益虔,歷千年如一日者,非其威神英爽有以隱動乎人心,而不知其所以然,何以致此?”(50)清嘉慶二十一年(1816)《重修九江王廟碑志》,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375頁。由此可見,通過神職轉(zhuǎn)換,九江王英布在壽陽逐步成為與地方民眾生活融為一體的地方性民間信仰神。
除了神職轉(zhuǎn)換,對于英布形象的衍變與塑造也是讓民眾進一步認(rèn)同和接納九江王信仰的重要原因。歷史上對英布的評價并不高,且多為負面,如司馬遷評價英布為:“身被刑法,何其拔興之暴也!項氏之所阬殺人以千萬數(shù),而布常為首虐。功冠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為世大僇。禍之興自愛姬殖,妒媢生患,竟以滅國!”(51)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卷九十一《黥布列傳第三十一》,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3162頁。但在壽陽民眾的評價中,則把英布稱為豪杰,贊揚他的“義勇之氣”。在這里,英布的形象從暴戾轉(zhuǎn)變成義勇,由負面轉(zhuǎn)而為積極。壽陽民眾祭祀英布還得到當(dāng)?shù)毓賳T的認(rèn)可,據(jù)碑文記載:“凡遇祈禱,無官民大小,罔不肅將祇歡,警悸畏服,況吾村尤沐其庇育者,可不潔修其祠乎?”題名中亦能看到“壽陽縣知縣江櫓,主簿李芾,典史黨一清,儒學(xué)教諭王曉,訓(xùn)導(dǎo)欒伯壎,監(jiān)生陳道隆,寧□(化)王府典膳官吳志德,縣掾王宗甫,孫軒”(52)明隆慶四年(1570)《重修九江大王行祠碑記》,該碑現(xiàn)存于壽陽縣朝陽鎮(zhèn)閆家坪村峪口村九江大王行祠前。等,這些題名基本涵蓋了壽陽縣的主要官員,據(jù)此也可以感受到當(dāng)?shù)毓倜駥沤跤⒉夹叛龅闹匾暋?/p>
在英布形象衍變與塑造的過程中,九江王廟同樣不可避免地成為眾神廟,碑文記載:
正殿止三楹也,而又益一楹,奉祀藏山大王,以共冀保障。東殿一楹也,而加以三楹,則名為白龍殿。西殿仍舊,則名為子孫堂。(53)清乾隆七年(1742)《重修碑志》,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267-268頁。
視舊擴三之二焉。東楹祀龍王,西楹祀財神,增舊制也。(54)清嘉慶二十一年(1816)《重修九江王廟碑志》,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375頁。
改正殿五楹為七楹,中三楹為九江大王行宮,東為昭濟圣母廟,又東為財神祠。西為龍王祠,以至鐘樓山門皆次第建造……(55)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重修九江大王廟碑志》,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486頁。
中三間塑九江王像,以為禱祀之主。東一間居財神,而豐衣足食有望焉。西□間居圣母,而生子育孫是期焉。(56)清道光三十年(1850)《秦家莊新修廟并前建樂樓碑記》,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517頁。
先建正殿五楹,中塑九江像,以關(guān)帝、藏山配享之。檐前建東西廊房各三間,祀以龍神圣母……(57)清光緒二年(1876)《移修九江關(guān)帝廟碑記》,劉澤民、李玉明總主編,史景怡分冊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壽陽縣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686-687頁。
這也是中國民眾宗教意識中實用性、包容性、多神性、混亂性的綜合體現(xiàn)。(58)侯杰、范麗珠:《世俗與神圣:中國民眾宗教意識》,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11頁。通過這種方式,民眾與神廟之間可以達成一種共識,即九江王信仰被人們普遍接受,但同時也要允許其他諸神在同一廟宇空間與之并存。元代曾有人提出過“夫民者神之主也,神本依人而行”(59)元大德元年(1297)《芮王廟記》,馮俊杰等編著:《山西戲曲碑刻輯考》,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87頁。的說法,很多時候,神的形象是被人通過不斷衍變而逐漸塑造出來的,其最終還是為了滿足人的需求。有學(xué)者談到,其實在古人心中,“他們亦未必真的相信神靈存在,但卻愿意將這些文化加以傳承”,這種文化是一股看不見的力量,“不僅能夠凝聚人心,更重要的是能夠使區(qū)域真正成為區(qū)域”(60)段建宏:《濁漳河流域民間信仰的生成路徑及其泛眾化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118頁。。壽陽九江王廟的碑刻中便記有這樣的話:“子等但存誠以事神可也,何暇□(計)神之存否乎?”(61)明隆慶四年(1570)《重修九江大王行祠碑記》,該碑現(xiàn)存于壽陽縣朝陽鎮(zhèn)閆家坪村峪口村九江大王行祠前。
山西壽陽的九江王英布信仰是一塊信仰的飛地。(62)飛地是一種特殊的人文地理現(xiàn)象,指隸屬于某一地區(qū)管轄但不與該區(qū)域毗連的地方。對于民間信仰而言,將“飛地”概念引入,是用來指代某一地區(qū)的某種民間信仰本不屬于該地區(qū)或與該地本無關(guān)聯(lián),但由于種種原因,卻在當(dāng)?shù)丶谐霈F(xiàn)的情況。例如山西壽陽的九江王英布信仰便是一塊信仰的飛地,歷史上英布的活動軌跡與山西壽陽并無關(guān)聯(lián),而祭祀英布的廟宇和墓冢也主要集中于江淮一帶,但英布信仰卻在山西壽陽集中出現(xiàn),這便是信仰的飛地。相關(guān)文章可以參考趙丹榮、姚春敏:《媽祖信仰的飛地:山西省高平市東宅村海神廟及其碑刻考》,《藝術(shù)學(xué)界》2016年第2期。壽陽縣境內(nèi)四面環(huán)山,中間丘陵起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交通頗為不便,因此外界的文化很難進入該地,不過“一旦滲入,只要植根于山地,卻也很難流失”(63)姚春敏:《清代華北鄉(xiāng)村廟宇與社會組織》,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4頁。,所以九江王英布信仰在當(dāng)?shù)卮嬖诹私曛?。但筆者考察時卻也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的九江王廟與當(dāng)年相比已是少數(shù),且大多保存情況不是很好,相關(guān)的祭祀活動也鮮有人知。其實,祭賽、廟會、獻戲等儀式活動與民間信仰之間有一種共存關(guān)系,如果上述活動逐漸消失,那民間信仰也會失去原有的活力,僅僅成為存在于老一輩人口中的“傳說記憶”。
近年來伴隨著人們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視和對地方文化的保護開發(fā),壽陽九江王英布信仰再次獲得了關(guān)注。2020年洞上村的九江大王本廟得以重修,據(jù)新碑記載:
縣邑西南二十里之洞上村有九江大王廟焉。廢毀有年,僅存墟址。所祀九江大王何許人也?鮮有人知?!妒酚洝份d王乃漢初之英布也……功冠諸侯,聲名卓著,封九江王。予嘗求古人立廟所祀者有二。一曰神祇,一曰名人。崇祀神祇,是欲假諸神力以達人力之不及者也……崇祀名人,是欲借名人生前勛績,以弘傳民族之正氣者也……以此觀之,忠勇武略之大王英布當(dāng)屬古所祀名人之列。庚子歲,村有好事者,聚眾而謀曰:“興學(xué)立廟,事屬公益。而今,復(fù)修大王廟中道而輟,吾等豈能袖手作壁上觀?!鄙剖亢舳迕駪?yīng),集眾資而廣眾益。捐款者,慷慨不吝,輸力者踴躍爭先。(64)2020年《重修九江大王廟碑記》,該碑現(xiàn)存于壽陽縣朝陽鎮(zhèn)勝利村洞上九江大王廟前。
從碑文可知,洞上村的九江大王本廟此前已經(jīng)毀壞,只剩墟址,后曾復(fù)修但并未完工,這次方才完成。人們祭祀英布是因為他“忠勇武略”,屬“古所祀名人之列”。在這一點上,英布的神職又從實用性偏向了紀(jì)念性。不過據(jù)筆者觀察,仍有一些村民前往洞上村九江大王廟行叩拜之禮,在他們眼中,拜廟只是為了祈求平安健康,至于九江王的真實歷史原型則并不重要。筆者在考察中還發(fā)現(xiàn),新修的洞上村九江大王廟內(nèi)塑有兩尊神像,且是一男一女,從其形象看,男性神像頭戴王冠,環(huán)眼紅面,胡須茂密,所穿之衣更像是官服與甲胄的融合,很明顯是為了表現(xiàn)武將封王的形象,其中還借鑒了戲曲服裝的元素?;蛟S是出于有王則必有王后的考慮,在男性神像旁邊還塑有一尊女性神像,從冠帽、發(fā)飾、服裝等方面看均符合官家娘娘的身份。對于民眾而言,王與后并列而祀才更符合人們心中九江大王英布的身份。此外,有了女性神的參與,民眾來此祈拜的目的便可以從求平安多福、風(fēng)調(diào)雨順擴展到求子孫、求長壽等方面,因為女性神本身就帶有祈盼生育的意義,而九江王英布身旁女性神手中的壽桃則暗示這里亦可以祈禱健康長壽。如此看來,時至今日,壽陽九江王英布信仰的核心內(nèi)容還在于民眾眼中的實用性。
跨越江淮,融入華北,壽陽九江王英布崇祀已有千年歷史,從方志、碑刻,到建筑、民俗,英布信仰早已走進當(dāng)?shù)孛癖姷娜粘I睢W鳛橐环N區(qū)域性的民間信仰,其既符合常態(tài)化的形成條件,同時更具“土神”獨特的生成路徑。在多重原因的作用下,通過轉(zhuǎn)換神職、重塑形象等方式,九江王英布信仰在壽陽地區(qū)落地生根,體現(xiàn)了民間信仰從演化到認(rèn)同的本地化改造過程,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