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芳
(廈門理工學院文化產業(yè)與旅游學院,福建廈門360014)
官方數據顯示,2020年,我國的城鎮(zhèn)化率已高達63.89%①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公報(第七號),http://www.gov.cn/xinwen/2021-05/11/content_5605791.htm,城市逐漸成為大多數中國人生活的空間。隨著人口從農村向城市的轉移,以城市為書寫背景或描述對象的文學作品也越來越多,而創(chuàng)作主體較為集中于70 后、80 后乃至更年輕的90 后作家,他們中不少人在城市中出生、成長,擁有較多的城市記憶與生活經驗,也對城市有強烈的歸屬感。盡管創(chuàng)作主題、方法、風格各異,但城市的肌理與脈動已如基因般潛藏于這些作家的血脈之中,他們自身就是城市文化的傳承者。不管作家對作品中的城市是褒是貶,這類城市書寫大多是城中看城、寫城,對所在城市的深度了解與熟悉,使作家對相應城市文化特色的書寫更為駕輕就熟,表達也更為原汁原味,但也會因對所在城市的文化過度認同而缺乏反思意識。與之形成對照的是,另一些作家由城外走進城市,帶著城外的眼光與文化記憶看城、寫城,為當代都市書寫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和別樣的思考,遲子建正是這樣的作家。
有人以“四個記憶”,即“關于大興安嶺的鄉(xiāng)土記憶、關于哈爾濱的都市記憶、關于鄂倫春人和鄂溫克人的少數民族記憶和關于黑龍江山川草木的自然記憶”[1]來高度概括遲子建多年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若依時間順序來說,“關于哈爾濱的都市記憶”是她近年來開拓的新領域。作為東北地區(qū)大都市,哈爾濱擁有獨特自然風光與人文景觀。它因中東鐵路的修建而興起,可以說是中東鐵路的修建催生了作為現代城市的哈爾濱。遲子建以外來者身份進入哈爾濱,用自己獨特的視角觀察這座北方城市,并用數部小說展開了她的文學想象。
翻開遲子建以哈爾濱為背景的小說,一定會被她筆下所描繪的這座百年老城的歷史風貌所吸引。自中東鐵路修建以來,這座帶有異國情調的遠東大都市以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冰雪之城的自然景觀以及獨特的城市建筑風格、人文風情成為中國城市版圖上一道靚麗的風景。遲子建如同一個盡職的導游,在她的多部小說中都曾詳細介紹哈爾濱的城市發(fā)展歷史與空間布局。如小說《起舞》就以考據般的文字為讀者繪制了一張城市地圖,將道里、道外和南崗三個區(qū)的前世今生娓娓道來,并賦予其人格化特征:“南崗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道里、道外則是一對“孿生姐妹”,其中,“道里是一個衣著華麗的貴夫人”,而道外“是一個穿著樸素的農婦”。此處的“男子漢”“貴夫人”與“農婦”的比喻同這幾個區(qū)域的經濟實力的強弱和在整個城市中的地位相吻合。在介紹這些情況時,作家一般都采用上帝視角俯瞰整座城市,作家與觀察、書寫對象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使這種觀察帶上了審視與反思的意味,這是城外看城的都市書寫中常見的視角。
在哈爾濱的幾個區(qū)中,作家尤其關注那些處于邊緣地帶的城市空間,比如傅家甸,即如同“穿著樸素的農婦”的道外,這里在哈爾濱城市發(fā)展之初是關內移民的聚集地,也是遲子建的小說《白雪烏鴉》中記述的百年前發(fā)生的那場慘絕人寰的鼠疫的重災區(qū)。作家的目光還聚焦于那些在歷史的變遷中逐漸變得頹敗、破舊的城市街區(qū),《起舞》中的老八雜是松花江的支流馬家溝河畔的一個老棚戶區(qū),“雨天一街泥,晴天滿街土”,春天的大風將各種垃圾吹得到處都是,冬天燒煤取暖噴出的煤煙嗆得人直咳嗽,環(huán)境十分惡劣,還存在火災隱患,老八雜已經成為“哈爾濱的一截糜爛的盲腸”[2]156,在周邊高檔住宅小區(qū)映襯下,如同一個怎么看都不順眼的乞丐。老八雜中矗立著一棟米黃色的西式小樓,雖不能跟中央大街兩側的老建筑相提并論,但美觀實用,有拱形曬臺,有壁爐,更有三根漂亮的雕花廊柱,還有傳說中棲居著青龍的能治病的地窖。這棟小樓過去曾是俄國商人開辦的舞場,因解放前一場大火,曾經巍峨、整潔的小樓只剩下半邊身子,因而得名半月樓,如今半月樓面臨與其所在的整個棚戶區(qū)老八雜一起被拆遷的命運。作家顯然對這樣的建筑、街區(qū)等城市地標和空間情有獨鐘?!饵S雞白酒》中的玉門街也地處政府規(guī)劃的動遷改造區(qū)域,這里既有當年俄國人建的作為中東鐵路管理局的米黃色老房子,也有20 世紀50年代建的紅磚樓,還有私搭亂建的各式棚屋,這些房屋設施陳舊,歷經多次改造,早已傷痕累累,破舊不堪。城市實施分戶供暖工程的改造更讓房屋的破敗狀況雪上加霜。長篇小說《煙火漫卷》中的榆櫻院是作品中諸多人物的生活空間,里面的中華巴洛克建筑已有上百年歷史,也可追溯至哈爾濱城市歷史的源頭中東鐵路的修建。這些樓宇數易其主,留下許多口耳相傳的無從證實的故事,可如今,樓房主體結構依然穩(wěn)固,但外置木樓梯多已朽爛,榆櫻院的周圍也建起了各色高樓,“這個老院看上去像是時光的棄兒”[3]58。
不管是榆櫻院,還是老八雜、玉門街,都是在城市高速發(fā)展中的棄兒,都面臨被拆遷、改造或被時光遺棄的命運。生活于其中的是這個城市中最沒有話語權的底層社會人群,老八雜的三十多座青磚平房和二層木屋中住著百余戶人家,住戶大多是引車賣漿之流,每天凌晨,他們穿著粗布衣服,打著呵欠出門開始一天的勞作;晚上,當炊煙在暮色中飄浮,他們又會帶著一身的汗味,步態(tài)疲憊地回家。環(huán)境破敗不堪,生活粗糲艱辛,但老八雜的居民仍不愿意接受拆遷。其中固然有對拆遷補償細節(jié)上的精打細算,更深層次的原因還是對原有生活方式的難以割舍。老八雜的男人們經歷了一天辛苦的勞作之后,喜歡在晚上喝上幾口酒,然后放開喉嚨,無所顧忌地歌唱,居民之間彼此熟悉,女人們僅從男人們的歌聲中就能辨認出是誰回家了。這種帶有鄉(xiāng)土中國熟人社會的生活方式與人際關系讓老八雜的人們安之若素地面對這堪稱臟亂差的環(huán)境,清貧而知足地享受著逼仄雜亂的城市空間中的人間煙火。在這人間煙火面前,現代城市發(fā)展中不斷地拆舊建新,建筑功能與居住體驗上的升級換代都被置于次要的位置。也許作家本人也喜歡“煙火”二字吧,《黃雞白酒》中有條街道被春婆婆取名為“煙火街”。在一口氣列舉了街道上的二十余種固定店鋪和流動攤販的名稱與所賣物品之后,作家寫道:“你若活膩煩了,走在煙火街上,也是厭世不起來的。那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宛如一縷縷拂動的銀絲,織就了一張無形的大網,從頭到腳地罩著你啦?!盵4]5
在《起舞》《煙火漫卷》等作品中也能看到作家對市井生活五行八作不厭其煩的羅列與描繪,對于那些在晨曦未至之時與晚炊時分為一飲一啄辛苦奔波的人們,作家毫不吝惜她的筆墨。作家筆下的市井生活也不乏情趣與美感,誰能想到哈爾濱規(guī)模最大的野餐會竟是在老八雜的丁香樹下,舍不得花錢和時間去太陽島野餐的老八雜人自得其樂地舉辦自己的野餐會,這是從市井煙火與塵埃中綻放的花朵,這是人間煙火中的詩意。很多評論者都注意到了作家的溫情,也感動于作家的溫情,然而,相對于都市邊緣生活的艱辛與無助,溫情只是一種善意的調和與撫慰。丟丟為了保住半月樓與老八雜不被拆遷,千方百計想從半月樓的歷史中去找尋其必須被保留下來的理由,然而,那些湮沒于歷史煙塵中的與半月樓相關的人事卻因缺乏說服力而沒被專家采納,半月樓仍不免被拆遷的命運,雖然在小說的結尾,丟丟拖著殘疾的身軀走進新居,開始迎接新的生活,似乎意味著與現實的和解,但誰能忘記當坦克似的推土機轟隆隆駛向半月樓時,她那決絕的縱身一躍?
相比于對遲子建小說空間敘事的重視,評論界對她作品中獨特的時間敘事顯然關注不多,這是因為她的作品常常以空間來寫時間,長篇小說適合時間敘事,在相當長度的時間內展開人物的命運,而中短篇小說則常常突出空間而淡化時間,多以若干時間的橫斷面來展現人物生活的場景或故事。遲子建長于寫作中短篇小說,她在訪談中也曾坦言她喜歡寫作中短篇,從事寫作多年來,每年都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但在遲子建的哈爾濱書寫中,無論是長篇還是中短篇,她都傾向于將歷史感潛藏在相對凝固靜止的空間畫面中。
毋庸置疑,剛剛過去的一百年是中國社會變化最為急劇的一百年,滄海桑田、翻天覆地都不足以描述其變動之劇,從自然環(huán)境、物質生活到人們的思想觀念、思維方式乃至情感模式,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遲子建的哈爾濱書寫或直接聚焦于百年前的生死傳奇,或以城市百年變遷作為人物活動的巨大的背景墻,均顯現出一定的時間跨度。無論講述現在的故事還是過去的故事,她都喜歡以學者般的嚴謹追根溯源,寫人、寫物,莫不如此。比如寫榆櫻院,她對院內三棟樓曾經的主人與當時房屋的用途一一道來,從凝固的古老建筑中展現城市流動的歷史,這是城市中的不變之變。
但遲子建的時間敘事并不著意于書寫這百年老城的滄桑巨變,而是聚焦于那些凝固在時光之中恒常不變的日常生活或被時光遺忘的人心人情。在遲子建筆下,“時光的棄兒”并不僅僅是《煙火漫卷》中的榆櫻院。作家擅長體察急劇變化的生活中的不變?!稛熁鹇怼贩稚舷聝刹?,均以時間命名,上部是“誰來署名的早晨”,下部為“誰來落幕的夜晚”,兩部分的開頭用細致綿密的文字分別描寫哈爾濱的早晨與夜晚蕓蕓眾生的奔波忙碌,這并非某一個特定的日子的早晨與夜晚,寒來暑往,歲月流轉,在紛亂的生活節(jié)奏中,哈爾濱人永遠在重復著同樣的早晨與夜晚。這不正是變動不居的時代中的恒常嗎?
除了普通人日常生活變動中的不變,遲子建還常常書寫瞬間即永恒的愛情故事?!锻戆裁倒濉分歇q太人吉蓮娜、《黃雞白酒》中春婆婆、《起舞》中齊如云等人的愛情都定格在人生的某一個瞬間或時段。吉蓮娜一生唯一的戀人是她年輕時遇到的一位已有家室的蘇聯外交官,此人比她大十多歲,高貴儒雅,兩人在哈爾濱告別時,他請她去馬迭爾吃飯,并送她一枚雪花形態(tài)的胸針,此后兩人再也沒有見面,且音信全無。此后,吉蓮娜再去馬迭爾吃飯,仍會梳著跟戀人告別時梳的辮子,別著那枚雪花胸針,在她死后,這枚胸針也隨她一起火化。這段戀情對于吉蓮娜來說,就像梅花開過,雖然凋謝了,但“在心底存了一輩子可以回味的香氣”[5]140。吉蓮娜孤獨地活到八十多歲高齡,她的愛情卻永遠停留在與情人告別的那個瞬間,對于愛情而言,時間已經停滯了。
年過九十的春婆婆經歷了哈爾濱近一個世紀的滄桑巨變,但這個人物卻顯得毫無滄桑感,不僅因為春婆婆性情上的通透豁達,還因她定格于中央大街面包石下的永遠年輕的愛情。年輕時的春婆婆與在中央大街做鋪路工的馬奔一見鐘情,有一天春婆婆送給馬奔一雙用彩紙裁剪的鞋樣子,紅紙的是馬奔的,綠紙的是她自己的,馬奔在鋪路時悄悄地把鞋樣埋在中央大街的面包石下,寓意他倆的腳,從此不會分開。后來,馬奔死于日本細菌部隊投放的鼠疫病毒,春婆婆獨自將兒子撫養(yǎng)大。由于春婆婆是孤兒,并不知自己的生日,她每年將丈夫馬奔的生日當作自己的生日過。每到這一天,她會來到中央大街,找到當年馬奔埋鞋樣的地方,她俯下身子,撫摸冰涼的面包石,如同撫摸馬奔的腳,這讓她感覺親切而踏實。
齊如云的愛情是一個不愿言說的秘密,1956年的一個夏夜,她參加了一次與蘇聯專家聯歡的舞會,然后,她懷孕了,生下一個黃頭發(fā)、高鼻梁、白皮膚的男孩,沒有人知道舞會上發(fā)生了什么,在丈夫、革命委員會的逼問下,齊如云給出過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答案,但她告訴兒子,她不會讓一顆惡種在自己身體里發(fā)芽,顯然,她深愛那個異國的男人,對于更多的真實,她始終守口如瓶。齊如云主動跟丈夫離婚后,獨自帶著兒子過了一輩子,她珍藏著舞會上穿過的那條蛋青色連衣裙,死后將之作為自己的壽衣。齊如云以孤獨一生的代價珍藏著愛情的秘密,那個夏夜的起舞是她人生的高光時刻,她美得像一只蝴蝶,然而,她的愛情像曇花一般盛開之后,頃刻就凋零了,為了這瞬間的美,她枯守一生。
愛情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面貌,遲子建書寫了很多以哈爾濱為背景的愛情故事,但這種以一生的代價換取瞬間綻放的愛情敘事是最具特色的一種,那滿蘊著詩意與激情的愛情之花,定格于停滯的時間,驚艷了女人們孤寂、平淡、辛勞的人生。盡管遲子建筆下這種模式的哈爾濱愛情也有悲情的成分,但足以讓讀者相信,那刻骨銘心的一瞬帶來的幸福感足以填補余生孤苦無依的空缺,就像哈爾濱短暫夏日的熱情綻放之于寒冷死寂的漫漫長冬。
《煙火漫卷》上下兩卷開頭兩句話分別是:“無論冬夏,為哈爾濱這座城破曉的,不是日頭,而是大地卑微的生靈”;[4]3“無論寒暑,伴哈爾濱這座城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塵中唱著夜曲的生靈”。[4]157遲子建書寫哈爾濱,關注的焦點既不是這座城中無數的建筑、街道,也不是城市百年的歷史變遷,而是生活于其中的人,尤其是處于城市邊緣的人群,這些凡塵中的卑微的生靈,他們中有為求溫飽而奔波勞碌的社會底層人群,有因為各種原因從異國他鄉(xiāng)來到哈爾濱的外鄉(xiāng)人,還有由于歷史原因來到哈爾濱的外國人與中國人結合而誕生的混血兒。
遲子建善于塑造卑微的底層人形象,他們生活于城市邊緣空間,社會地位、經濟地位偏低,有小攤小販,經營著小本買賣,有的甚至是都市生活中逐漸退隱消失的營生,比如磨刀匠、裁縫,還有失意的律師、曾經闊過的瀕臨破產者等。作為女作家,遲子建擅長寫女性,尤其是身處性別秩序與經濟秩序雙重邊緣的底層女性形象?!镀鹞琛分械膩G丟是半月樓的最后一位主人,在半月樓開著一爿小小的水果鋪,在老八雜臟亂的環(huán)境中,她把水果鋪打理得紅紅火火,深受老八雜居民的喜愛。身為一名生于市井卻富有人生智慧的女性,丟丟很會做生意,這樣的女性形象在當代作家筆下似乎也并不少見,池莉在小說《生活秀》中塑造的漢口吉慶街賣鴨脖的女老板來雙揚也是這樣的典型,丟丟跟來雙揚一樣性格豪爽,為人厚道,除了自己的水果鋪開得有聲有色,她還能出頭幫街坊解決一些難題,比如拔刀相助為磨刀的王老漢討回工錢;略施小計幫陳繡管教叛逆的孩子;遇到拆遷這樣的大事,她就成了街坊們的主心骨,大家紛紛找她拿主意。不同于來雙揚的是,丟丟有著更浪漫、充滿詩意的內心世界,她用水果、鮮花自制既美觀又美味的果醬;每年春末,丟丟為老八雜的人們主辦野餐會,那是能媲美太陽島的野餐會,每年丁香花快謝的時候,丟丟蹬著三輪車,去秋林公司買來大列巴、紅腸,再準備啤酒和一些裝在精致碗碟中的時令瓜果,老八雜人也會帶上各自家里做的一些吃食,來參加哈爾濱規(guī)模最大的野餐會。
哈爾濱是一個移民城市,在其發(fā)展歷程中,既有當年闖關東的大量關內移民,也有因中東鐵路的開通順勢而來的各國流亡者,還有近年來從周邊鄉(xiāng)村進入城市的外地人。這些來自他鄉(xiāng)的人,不論出于何種原因,某種意義上都是或主動或被動地做了故鄉(xiāng)的棄兒,也成為哈爾濱這座城市中無根的漂泊者?!锻戆裁倒濉分械内w小娥、吉蓮娜,《煙火漫卷》中的黃娥,《黃雞白酒》中做活雞生意的鄭二楞、小咸菜夫婦等都是這樣的漂泊者。
現代人類從誕生之時起就開始了不斷地遷徙,這種人口流動無數次地影響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和文化的傳播,但就具體的移民個體而言,尤其是第一代移民,從故鄉(xiāng)來到異鄉(xiāng),難免會產生程度不同的身份認同的危機。黃娥原本是黑龍江上游的支流青黛河畔七碼頭一家小酒館的老板娘,野性、純真,卻意外氣死了丈夫盧木頭,因深感內疚而一心尋死,但她想在死之前安頓好兒子雜拌兒,于是從鄉(xiāng)下來到了哈爾濱。在黃娥身上交織著來自生命本能的自然人性與文明社會的深刻矛盾,有評論者說:“現代的都市文化和古老的鄉(xiāng)村文化在她身上不停拉扯,而正是這種矛盾的心理使得她產生了身份上的危機?!盵6]筆者認為這里需要厘清的是,黃娥身上所帶有的“古老的鄉(xiāng)村文化”并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傳統宗法制社會中的鄉(xiāng)村文化,而是來自人類童年的更為質樸自然的生命本能,從這個意義上說,即便是在七碼頭,黃娥也是一個外鄉(xiāng)人。
如果說從鄉(xiāng)下或周邊地區(qū)來到城市的移民,他們終有安妥下來的一天,至少他們的后代會在這座生于斯長于斯的城市中成為理所當然的主人,唯有在填寫各種表格中的籍貫一欄時才會提醒他們另有一個血緣上的故鄉(xiāng)。但對于定居于此的俄國人、猶太人等異國、異族人來說,就不是如此簡單了。他們自己的以及遺傳給后代的體貌特征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所有人,他們與他們的后代始終是外來者。遲子建塑造了好幾位存在身份認同焦慮的混血后裔,如《起舞》中的中俄混血兒齊耶夫、尤里,《煙火漫卷》中的猶太混血兒于大衛(wèi)。
齊耶夫是齊如云與20世紀50年代來到哈爾濱的蘇聯專家的孩子,由于母親對其身世守口如瓶,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到底是誰,母親獨自將他撫養(yǎng)成人,作為一個被人稱為“二毛子”的混血兒,他是人群中的異類,在被歧視與被欺侮中長大。而作為一個失去族群認同的個體,他從小就試圖在父系民族留在這座城市的蛛絲馬跡中去尋找自己與故鄉(xiāng)的聯系。他流連于從小母親帶他拜謁的那些教堂,在他眼里,教堂就是祖宗的墳墓,他能從教堂中隱約看到父親的身影,以此來撫平他心中的創(chuàng)傷。成年后,齊耶夫喜歡結交與他有相同血緣的人,仿佛是尋根溯源,認祖追宗。他們聚集在一起,相互取暖,排遣自己作為流亡者后代的悲哀。其中,跟他關系最為密切的是公交車司機尤里,他倆像家人一樣,一起度過每年的圣誕之夜,他倆一起喝酒,一起坐在松花江的冰面上,面對故鄉(xiāng)的方向,在飛雪中痛哭。齊耶夫深愛自己的妻子,卻曾出軌于俄羅斯姑娘羅琴科娃,因為這個俄羅斯姑娘的身體如同故鄉(xiāng)的大地一樣讓他感覺踏實,能讓他找到回家的感覺。當然,這并不是愛情,而是漂泊者帶著與生俱來的永遠的鄉(xiāng)愁,對于故鄉(xiāng)的執(zhí)著而絕望的追尋。
每一個作家都有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從遠的來說,就像馬孔多小鎮(zhèn)之于加西亞·馬爾克斯、約克納帕塔法之于??思{;從近的而言,就像上海之于王安憶,武漢之于池莉,北流之于林白。但哈爾濱對于遲子建來說,則有些不同,遲子建出生于大興安嶺下的北極村,在書寫哈爾濱之前,她最擅長描寫故鄉(xiāng)北極村生活和大興安嶺的自然人生。她的鄉(xiāng)村書寫,更接近于沈從文所開創(chuàng)的以對理想化的鄉(xiāng)土自然文明的追慕來實現對現代文明的反思,追求“優(yōu)美、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揭示各種現代都市文明病,這種思路的創(chuàng)作至《額爾古納河右岸》臻于成熟,該作也因“表達了對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堅持信仰、愛憎分明等被現代人性所遮蔽的人類理想精神”(茅盾文學獎授獎詞)而榮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遲子建帶著北極村人的自然理念與文化記憶進入哈爾濱,她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三十年之久,從“過客”到“與哈爾濱已經難解難分”[4]303,作家已經與哈爾濱產生了極深的情感羈絆,但她對哈爾濱的觀照始終帶有潛在的文化視野,她對城市總有一種基于鄉(xiāng)土文明的審視批判態(tài)度,渴望用鄉(xiāng)土文明的純凈來抵抗都市文明的浮華與紛擾。這種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目光與立場普遍存在于中國現當代諸多由鄉(xiāng)村走向城市的作家中,沈從文如是,賈平凹、閻連科、尤鳳偉等亦如是。因此,不管遲子建與哈爾濱的羈絆是如何難解難分,她始終“在而不屬于”哈爾濱。
然而,這并不妨礙作家為讀者呈現一個獨特的文學哈爾濱,這類城外看城的城市書寫有其不可替代的獨特價值。遲子建哈爾濱書寫的成功首先得益于她選取了獨特的視角來觀察、書寫這座城市。讀她的相關作品,會感覺她筆下的哈爾濱市井氣強,而都市感弱,即便偶爾寫到中央大街等哈爾濱的繁華處,也只見歷史,而看不到其他年輕作家都市書寫中常見的消費主義氣息。王國維認為寫景、寫情有隔與不隔之別,隔是霧里看花,而不隔是“話語都在目前”(《人間詞話》四十)。遲子建寫市井,煙火氣撲面而來,是不隔,而寫都市繁華與現代景觀,筆墨更多聚焦于索隱與考古,終有些隔。因此,我們看到遲子建的哈爾濱書寫很少有對都市現代感的正面強攻,而是帶著來自大興安嶺下北極村的眼光打量這座都市,以邊緣化的社會視角來展開她的哈爾濱想象,這種邊緣化視角既有空間上的選擇,也有時間敘事上的獨特表達,更顯示出她所關注的那些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在精神上與她所熟悉和喜愛的鄉(xiāng)土自然文明的相通之處。這種城外看城的方式所體現的作家的情感傾向與文化認同,不同于城中寫城的作家,也是他們所無法取代的。遲子建的哈爾濱書寫體現了整個社會的漸進式發(fā)展變化,從鄉(xiāng)土中國到城鎮(zhèn)化率逐漸提升的社會變遷不僅包含城市向鄉(xiāng)村的空間延展,也包含從傳統到現代的時代躍遷,更深藏著人們生活方式、精神觀念的諸多變化。從城市邊緣空間去體察底層人群的日常生活與精神世界是觀察這些變化的最佳視角,城與鄉(xiāng)、傳統與現代在這里交匯,新舊更迭之際,人們對現代生活既期盼又抗拒,而對傳統生活既留戀又訣別的矛盾心態(tài)在作家的筆下得到了真實地展現,這也是社會轉型期中國人曾普遍感受到的焦灼與陣痛。
“文學是一種由語言構筑的獨立的符號體系,也是交織著多種意義的結構”[7]。作家在小說中大量地“征用”了哈爾濱的地標與文化符號,如河流、街道、建筑,并以一種考據式的方式不厭其煩地來追溯這些地標與符號的歷史淵源,介紹自中東鐵路開通以來哈爾濱的城市發(fā)展史。在《白雪烏鴉》中,作家以紀實性的手法努力還原百年前的哈爾濱鼠疫事件;而在《煙火漫卷》《起舞》《晚安玫瑰》等現實題材小說中則將當代的故事放置在歷史斑駁的布景中,為作品帶上一些滄桑感,也增加故事本身的在地性。即便是普通的生活場景,她也力求作到實景還原。遲子建在《煙火漫卷》的后記中說:“凡是我作品涉及的地方,哪怕只是一筆帶過,都要去觸摸一下它的門,或是感受一下它的聲音或氣息?!盵4]306由于作品中涉及的城市地標、生活場景都能在現實中找到真實對應,即便是專業(yè)讀者,也常常迷失在作家的寫實筆觸中,而忽略小說這種文體的虛構性本質。遲子建選擇的地標與建筑既有最具哈爾濱特色的教堂、街道,如中央大街、圣母大教堂等,即便是從未到過哈爾濱的讀者都曾耳聞,也有深藏城市褶皺處的小街陋巷、貧民窟,這些構成真實的哈爾濱的不同側面,如果對照阿成、梁曉聲等人筆下的哈爾濱的話,或許我們還可以說,文學哈爾濱是復數形態(tài)的。此外,遲子建對于哈爾濱自然景觀的精彩描摹更強化了作品的寫實感。許多城市都有一條貫通全城的江或河,這條水系既供給了兩岸人們的生活、生產用水,也是此地人們的交通要道,更為一座城增添了獨特的氣韻。這些江河頻頻出現在各地作家的作品中,成為地域文學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上海作家程乃珊曾說:“蘇州河,上海故事從這里開始”,那么,對于哈爾濱來說,松花江也是其故事的源頭與背景。在遲子建筆下,松花江是有生命的,她在《煙火漫卷》中對松花江開江的描寫令人難忘,其“文開江”“武開江”的精準區(qū)分與詩意描摹更讓外地讀者大開眼界。小說將河流開江比作女人生孩子,順產是“文開江”,逆生則為“武開江”。賦予山川、河流乃至城市以生命,將之人格化可謂遲子建寫作的一大特色。在她的除了“城市記憶”之外的“鄉(xiāng)土記憶”“少數民族記憶”和“自然記憶”的寫作中就有此特色。遲子建對于哈爾濱這座北方都市的人文風貌與自然景觀的書寫具有文學地理學上的獨特價值。
此外,遲子建城市邊緣書寫中的女性視角也值得關注。這不僅表現在作家塑造了一系列女性人物形象,關注各類女性尤其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女性命運,在她的一部分作品中,將女性置于敘事的中心,把她們個人的歷史與哈爾濱城市的歷史相互疊映,巧妙地用herstory(女人的歷史)置換history(男人的歷史),并從中發(fā)掘與展現這些成長于市井民間的女性的人格魅力與人情之美;還表現在女性作家在觀照筆下的人與事時所體現出的寬容與溫情,而這種精神氣質與哈爾濱這座移民城市本身的包容性有一種內在精神上的契合。哈爾濱作為現代都市的開埠史與百年前的外國入侵有關,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講,歷史上哈爾濱并不是殖民地,但俄屬鐵路附屬區(qū)域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類似租借地性質,因此,城市發(fā)展中的屈辱與榮光難免會相互糾結在一起。但哈爾濱城市文化卻表現出強大的包容力,能將因歷史原因留存下來的異國、異族的精神情趣與本土文化融合起來,并滲透進人們的日常生活,比如吃西餐、喝啤酒等各種西式飲食習慣、春末夏初的野餐會等,逐漸成為哈爾濱人自己的新的傳統與文化特色。這種豁達通融的氣度既是文化自信的體現,也顯示出哈爾濱城市文化精神的獨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