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馨雨
(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海南???571100)
賽博朋克(Cyberpunk)是一個合成詞,原詞由cybnetics(控制論)和punk(朋克)組合構成,它誕生于20 世紀80 年代。1983 年,科幻作家布魯斯·貝思克創(chuàng)造了這個合成詞,用于為自己的短篇小說命名。后在新浪潮科幻運動的推動下,1980 年代的科幻小說視角不再將科學樂觀主義精神與科學崇拜的宏大主題作為重點,而是轉向對科技惡托邦的隱憂,將目光投向了因科技與工業(yè)發(fā)展而產生改變的人類社會形態(tài)以及人類內心。尤其是伴隨《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神經漫游者》《銀翼殺手2049》《阿基拉》《攻殼機動隊》《黑客帝國》等眾多優(yōu)秀文藝作品的出現(xiàn),賽博朋克逐漸擴大發(fā)展為一種科幻作品的風格分類,從小說向電影、游戲、繪畫、裝置藝術等更廣闊的藝術空間延伸。但就其背景而言,大部分的賽博朋克作品都發(fā)生在一種“高科技,低生活”的社會背景下,人類階層兩極分化。在科技高度發(fā)達的未來,城市并未因科技的極度發(fā)展而建成地上天國,城市貧民因高度機械化生產而失去勞動力身份成為游蕩的拾荒者,社會的多余人。
21 世紀,伴隨著信息技術的發(fā)展,賽博文化正逐漸從亞文化向主流文化上升,人們對賽博朋克作品不斷提升的關注度,似乎預示著賽博時代離現(xiàn)在并不遙遠。尤其在作為未來實驗室的科幻作品中,賽博朋克對人類的命運又作何預言?第三次工業(yè)革命的浪潮過后高科技城市中的拾荒者將是未來的模樣嗎?從賽博機制的形成到其對整個人類社會生產結構的變化,下文將著重討論在技術井噴的世界中人類主體所面對的境遇和危機。
1948 年美國數(shù)學家諾伯特·維納的信息論專著《控制論》出版,控制論正式得以誕生??刂普撘辉~來源于希臘語中的“舵手”一詞。在維納的構建中控制論乃是“關于在動物和機器中控制和通信的科學”。維納的控制論將社會、人類、其他生物體甚至機械體都納入信息循環(huán)反饋的運作系統(tǒng)中來,并稱為“信息反饋控制”[1]114。信息輸入—反饋—信息輸出—矯正—信息輸入,這一信息運作模式,為人工智能的工程學習提供了理論上的可能。而德勒茲在《關于控制的社會》一文中,在控制論的基礎上提出“調配”的概念。調配即調動分配勞動力和生產資料使其合理,而數(shù)字信息在調配過程中發(fā)揮著決定性的作用。德勒茲注意到伴隨技術發(fā)展和網絡完善成長起來的信息論在為調配提供達到最優(yōu)解的途徑的同時,也為人類社會帶來一個篩選機制。首先,機器概念不僅指代機械工具還包括了改造這個世界的信息處理系統(tǒng)。其次,如??略谟懻搼徒渖鐣r將工廠、醫(yī)院、監(jiān)獄等視為具有內部運行規(guī)則的封閉場所,機器的內部具有一套獨立又可相互鏈接的運行機制。故德勒茲在《反俄狄浦斯》中將“機器”定義為“一個可中斷的系統(tǒng)……它們按照我們所設想的各種線路運行……每一臺機器的功能相對于它所連接的機器來說,都是一個中斷點,但同時也是一個中斷點本身或一個流程的產生”[2]36。
在德勒茲的定義中,機器的概念更傾向于一個自動化的處理過程,機器內部運行著一套生產模式,原材料輸入—加工—成品輸出,同時這臺機器的成品可以成為下一臺機器運作的原材料再次被加工,如同人的消化系統(tǒng),在此意義上人的身體也是機器。機器間的交互和人與世界的交流有一個等同的運作邏輯,就是維納的控制論。納維的控制論理論真正與社會理論聯(lián)系起來是從梅西會議對其運用領域擴建開始的。1946 年開始舉行的梅西會議召集眾多杰出的數(shù)學家、工程師、生物學家、社會科學家和人文學者,將控制論系統(tǒng)從通信工程向人文領域和生物學等領域延伸,一套關于“反饋、控制和信息”的話語誕生了。那么自然地,德勒茲在闡釋“由機器控制的社會”這一觀點的時候,將主要視角放在了社交、政治等抽象社會信息處理系統(tǒng)上,如學校是教育機器,法律系統(tǒng)是法條機器。依靠這些在信息處理系統(tǒng)中被預先設置好的運行規(guī)則和人類自身的信息輸入,機器能夠利用程序來解讀、闡述和分類社會中的人。這是控制社會運作的核心,也是人在控制社會存在的基本。
控制社會與在其之前誕生的懲戒社會在運行中有著巨大差異。在福柯的懲戒社會論中,面對全景式環(huán)形監(jiān)獄,人被賦予了自律的責任,即“自愿的服從”。暴力機關只會在規(guī)則被違反的時候介入并實行懲戒,人需要在控制自己和被懲戒中作出選擇。而進入德勒茲的信息流世界后,個人不再是需要被規(guī)訓的獨立個體或是群體中的成員,而是被劃分為信息分割出來的一個“節(jié)點”。作為系統(tǒng)的信息源,人能確定人自身存在于系統(tǒng)中的唯一方法便是與系統(tǒng)進行互動,因此,人在系統(tǒng)中存在的形式乃是各種信息流的集合。這使得個人的存在于系統(tǒng)中的狀態(tài)必須是檔案化的、數(shù)據(jù)化的。電影《黑客帝國》所展示的就是這樣一種數(shù)據(jù)世界的形態(tài)。在《黑客帝國》中尼奧所看到的表現(xiàn)世界乃是數(shù)據(jù)世界的模擬,當他吃掉預言家的餅干取得更高的權限后,才發(fā)現(xiàn)矩陣世界中的構成乃是一串串不停流動的代碼。如果對應的代碼消失,那么人就會從矩陣中被驅逐。不同的是,矩陣世界是由數(shù)據(jù)構成的“擬象”世界,在矩陣中死亡的人在現(xiàn)實中仍保有肉身,但只能成為一具尸體。這是一個隱喻,即在控制社會中失去了自身信息的人將被社會所驅逐,失去信息流的人如同沒有靈魂的肉身,會成為賽博世界中沒有身份碼的隱形人,世界失去了他的信息,也會失去他的一切身份。
顯然,當機器收集到這些信息流后就會在內部自動將人闡釋和分類,建立數(shù)學模型,進行判斷。分類即意味著篩選,優(yōu)等生與劣等生、公民與罪犯、人與仿生人,人的行動在環(huán)境中造成的區(qū)別與差異都會成為被機器采集的信息并反饋到系統(tǒng)中被篩選和加工。而助其壯大的養(yǎng)料就是來自不同人的相似性數(shù)據(jù)集合。于是,個人通向未來的途徑將由信息系統(tǒng)所掌握。要注意的是,從懲戒社會到控制社會,人被限制的部分將是數(shù)據(jù)而非空間,人的行動并非自我調節(jié),而是人在機器下的自動被調節(jié)。且這一非自覺的轉變將通過人機互動的反饋自動完成。
王洪喆在論文《諾伯特·維納、控制論與信息傳播的人文精神》中指出這種反饋對控制機器運行的重要作用,“在維納的反饋模型中,個體通過與外界的交互來適應環(huán)境,這種反饋機制描繪了一種不斷調適與學習中的自我”[3]47。對于維納來說,控制論系統(tǒng)指的是那些以反饋為支持,依靠反饋回環(huán)去闡釋信息并且依靠時間將異常消除的系統(tǒng),反饋是這其中重要的詞,它保持了預定模式的運行,而該模式與實際運動之間的差異則通過反饋來調節(jié)。外部信息則作為這個零件的新輸入,使其受到調節(jié),從而使其運動趨向于預定模式。故反饋的最終目的是機器的自我調試完成,使機器的運作模式無限趨于穩(wěn)定,而在那之前機器將一直處于變動中。于是德勒茲指出控制社會的流動性特點,“禁錮是模子,是清晰的模塑品,而控制是一種調制,像一種連續(xù)的、每時變化的、自動變形的造型,或像一種每個網孔點都在變化的網篩”[4]204。這意味著機器每時每刻都在改變,即規(guī)則自動地根據(jù)個人行為,或是通過對以往數(shù)據(jù)的分析而改變,人無需約束自己,因為人所能做出的選擇在提出之前就被系統(tǒng)所控制,正是系統(tǒng)基于個人的數(shù)據(jù)將決定人在未來的可能性。
所以,相比于懲戒社會,控制社會不再需要懲戒。信息系統(tǒng)將掌握人與外界交互的所有途徑。人無時無刻不在規(guī)訓之中,使得人不再有機會去越軌犯錯。《黑客帝國》中尼奧和工程師的會面恰恰證實了這一點。尼奧與錫安的反抗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矩陣的運算中,即便是人類自認為在做著反叛系統(tǒng)的事,卻恰是一步步走在系統(tǒng)所預定的自我進化的道路上。
由上可知,調制的目的是縮小變量趨于穩(wěn)定,因此控制社會的走向必然進入相對封閉的內循環(huán)。尤其在晚期資本主義控制論下的賽博朋克世界,大型跨國公司之間的爭奪必然導致逆全球化的傾向,最終成為割據(jù)一方的寡頭財閥。同時,消費主義和地方主義將被推到前臺,在賽博朋克作品《賽博朋克2077》和《銀翼殺手2049》的世界觀中,兩者都不約而同地將城市描繪為一個相對封閉的居所,雖然城市的內部在不停地變動著,但城市的邊界始終是清晰的,城市與郊區(qū)是被割裂的獨立個體。但要明確的是,信息科技革命必然是全球范圍內的系統(tǒng)性革命,機器內的一切系統(tǒng)都會被卷入其中。在賽博世界中,雖然世界信息將在互聯(lián)網中成為不斷流動的數(shù)據(jù)而整體的人口流動卻趨于停滯的狀態(tài)。這營造出賽博朋克城市的又一個特征,即城市之間雖然有高速公路和軌道相連,但城市的聚落效應會讓底層群聚在城市中。實現(xiàn)大衛(wèi)·哈維提出的城市空間理論中描述的富人郊區(qū)化變動,將城市最繁華的市中心與最貧窮的底層匯聚在一起??v觀整個賽博朋克世界,信息系統(tǒng)從誕生之初就帶著功用論的目的,而人類所面對的最基本境遇就是人從生命個體異化為控制系統(tǒng)中的數(shù)據(jù)流。個體的將成為“系統(tǒng)”網絡的零件時刻面對調制,將具備自動化的功能。
在上面的論述中,我們已經可以清晰地得出一個關于控制社會的判斷,即機器調配機制在完成對人類自動化篩選的過程中,實際也加速了社會兩極分化和階層固化的局面。丹尼爾·貝爾在《后工業(yè)社會的來臨》中提出一個基于大數(shù)據(jù)和預測模型而出現(xiàn)的后工業(yè)社會,他將其定義為“圍繞著知識組織起來的,其目的在于進行社會管理和指導革新與變革;這反過來又產生新的社會關系和新的結構”[5]21。賽博朋克的世界組織模式本質上就是對一個成熟的后工業(yè)社會的設想。這在賽博朋克的世界中表現(xiàn)為兩種特征。
一種是無國界的精英階層將成為社會的統(tǒng)治階層。后工業(yè)社會的關鍵變量是信息和知識,無國界的科技精英階層將聯(lián)合成為控制絕大多數(shù)資源的利益集團。以身處大公司和政府部門的科學家、工程師和行政人員作為核心的后工業(yè)社會,圍繞尖端知識進行組織,以制度化社會控制來引導創(chuàng)新和變革。同時信息技術的發(fā)展管理應用科學也將隨之而起。在貝爾的設想中,以加工和服務為主導的服務業(yè)將取代工業(yè)成為第一產業(yè),同時民族國家將被世界市場的擴張所取代,世界市場既是無國界精英孕生的土壤也是其建立。在賽博朋克世界中,劉慈欣《贍養(yǎng)人類》中描述的“終產者”形象不一定以個人的形象出現(xiàn),而是以高度濃縮的精英集團的形式誕生。所有技術與制度變革也在其內部完成,底層則因成為被統(tǒng)治者所蓄養(yǎng)的存在而失去其話語權。
所以后工業(yè)社會的另一種特征就是工人階級的消除,尤其是制造業(yè)出現(xiàn)“去工人化”狀態(tài)。由上可知,后工業(yè)社會的競爭乃是以技術為籌碼的知識競爭賽,社會財富的增加依賴于“信息經濟”的調制運行。這意味土地、勞動力以及原材料的重要性將遠低于作為規(guī)則的控制論知識。伴隨控制論技術的發(fā)展,以上因素將更快地被發(fā)現(xiàn)其替代品。尤其對于勞動力而言,大規(guī)模熟練工人生產的勞動力將被靈活的自動化生產系統(tǒng)所取代,而這些生產系統(tǒng)將對市場條件和偏好的詳細反饋同步,進一步淘汰底層工人進入管理層的能力而將其淘汰,故需要消耗大量教育資源才能培養(yǎng)出的智力技能成為勞動力的關鍵屬性。不具備這種抽象技能的人類將被時代淘汰,而底層工人在篩選機制的調配作用下將不具有成為勞動力的可能。正如馬克思主義理論將勞動放在一個至關重要的位置,“人在大地上擁有一種詩意,即生產性質的身份”[6]42,當人在社會中的勞動屬性被剝奪后,必然走向毀滅?!斗律藭粢婋娮友騿帷分斜惠椛湮廴緹o法勞動的“特障人”就直觀地表現(xiàn)了這一現(xiàn)實?!疤卣先恕北幻枥L為相貌丑陋、心智低幼不被允許移民火星的廢人,書中的伊西多爾就是典型的被遺棄的底層形象。“特障人”伊西多爾面對生命所表現(xiàn)出共情特征證明他事實上的確具有人的屬性,但他也被位于統(tǒng)治階級的火星移民者所拋棄。伊西多爾不被允許移民火星,意味他不被人的社會所承認,但他作為人的屬性不可否認。作為被排斥在人權之外的人,伊西多爾展現(xiàn)的正是阿甘本筆下赤裸生命的樣態(tài),赤裸生命即不是社會生命,也不是自然生命,它代表一種被拋棄、任人擺布的生命樣態(tài)。當?shù)讓哟蟊姷摹吧a者”身份被剝奪的時候,其價值和能力將被降到最低,從而成為賽博時代的赤裸生命,整個組織模式將走向混亂和倒退。人類面對的第二重境遇就是被統(tǒng)治者排除在外的底層在失去勞動身份的同時也失去人權,被迫成為赤裸生命。
猝然被剝奪勞動力身份的底層將成為系統(tǒng)中打擊負熵的存在。那么如何安撫無處可去的底層大眾將成為統(tǒng)治者必須要解決的問題,賽博朋克給出的回答是消費主義和與之捆綁的大眾文化。讓·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提出現(xiàn)代社會中來自消費對人的馴化作用,“(消費)是一種主動的集體行為,是一種約束、一種道德、一種制度。它完全是一種價值體系,具備這個概念所必需的集團一體化及社會控制功能”[7]63。在控制社會中,消費主義給予人仍然擁有自由意志的假象,但實際是商品拜物教以商品的方式重新將人納入配制系統(tǒng)中。失去生產身份的人,其勞動將毫無價值,于是能被用于交換的物品只有人自身。賽博朋克的世界觀中描寫的機械器官、人體實驗、器官買賣等將人自身工具化、商品化的行為就是對這一異化的直觀描寫。在《神經漫游者》中,女殺手莫莉可以為了掙更多的錢,將自己的身體在夜晚與意識脫離,成為提供特殊服務的工具?!躲y翼殺手2049》中的孤兒院,沉默無言的孱弱兒童們就是底層人類面對其自身異化的象征。尤其當身體也稱為可以被出賣的商品時,如同《阿基拉》中描繪的人體實驗。身體的概念由整體趨向機械式的零散組合,肉體與機械之間的區(qū)別僅在于構成的質料不同。
《神經漫游者》中莫莉對肉體和精神的分裂認識不僅是在技術上走向后人類,在觀念上也走向??轮蟮暮笕祟愔髁x。她的分裂意味裝配的概念被接受控制論的人們所認可。尤其與《弗蘭肯斯坦》不同,怪物由弗蘭肯斯坦拼湊而來的軀體不能為他帶來理性,雪莉將怪物納入“非人”的范疇??梢娰惒┦澜鐚惒└窕淖非?,一方面是商品拜物教催動下的新型消費主義潮流,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主體如何走向后人類問題的思考。
賽博格(cyborg)一詞由cybnetics(控制論)和orgnism(有機體)組合構成,最早出現(xiàn)在曼弗雷德·柯林斯和內森·克蘭發(fā)表的《賽博與空間》,而“賽博格”受人文科學的關注是由于唐娜·哈拉維在1984 年發(fā)表的《賽博格的宣言:20 世紀晚期的科學、技術和社會主義女權主義》而興起的。哈拉維將賽博格定義為“一種控制生物體,一種機器和生物體的混合,一種社會現(xiàn)實的生物,也是一種科幻小說的人物”[8]314。賽博朋克作品中那些以機械代替肉體組織,甚至取消肉體存在的義體①人的誕生,正是對賽博格的應用和實現(xiàn)。
賽博格的概念首先符合技術層面的后人類主義,其發(fā)展主要由于晚期資本主義的歷史背景,在大數(shù)據(jù)和預測模型的興起中出現(xiàn),這一層面與超人類主義更為接近。而與超人類主義不同的是,技術層面的后人類主義是其表象,最終探討的依然是人文主義。且區(qū)別于文藝復興之后以人類為中心的傳統(tǒng)人文主義,后人類主義討論的是當主體的形態(tài)和認知模式都出現(xiàn)改變時人類將何去何從。哈拉維將其視為新的主體論可能,認為賽博格作為后性別世界中的生物,“恰恰就出現(xiàn)在人類和動物被逾越的邊界上”[8]320,乃是一個模糊了人與動物、人與機械以及男女性別、身份的邊界,它將一切部件組合成一個新的整體。賽博格具有鮮明的現(xiàn)場特點,它開放的態(tài)度令一切都取決于當下的發(fā)生。在此意義上,哈拉維認為的“賽博格沒有起源”,可追溯到??氯祟惪脊艑W對“人是一個近期的構思”這一判斷。尤其在神圣性被消弭后,十八世紀以來以人類中心主義為立足點的人文主義受到極大挑戰(zhàn)。
德勒茲和加塔利在《千高原》中提出的“塊莖”概念又打破了本質主義對“一”的追求,歷史本源的幻象被驅散后,德勒茲尋找到的現(xiàn)在乃是一個斷裂的平面?!盁o器官的身體”概念正是建立在此基礎上,身體不再是單一的肉體聚合,而是一個與內部進行信息交換的平臺。人對世界的感知都是用于與內部交互的信息,那么是肉體的神經末梢和機械的傳感器在信息面前只是兩種編碼方式而已?!渡窠浡握摺返闹鹘莿P斯為自己打造的就是這樣一副無器官的身體,凱斯認為自己只需要與賽博網絡空間相連接的大腦與神經系統(tǒng)就能完成他所需要的行動,肉體反而是自己沉重的負擔,作為一個黑客他需要的一切信息都來自賽博空間,肉體不再是使內部精神被動接受刺激而運轉的驅動力,由神經接駁器連接的賽博網絡空間成為新的“身體”。如同卡夫卡筆下的格里高爾變身為甲蟲的形態(tài),在德勒茲那里人與動物差異的本源是強度的不同配制,而格里高爾這一形態(tài)的變化正是強度溢出的表現(xiàn),強度溢出了人的配置界限使格里高爾跨越人類肉體的限度成為甲蟲。同樣的,開放的強度使斯凱完成了向賽博格的變形。
德勒茲指出強度是無器官的身體的內容,但并沒有說明強度如何在身體內增加流動的問題。斯蒂格勒從技術的角度,認為強度在身體中以技術的形式向上攀升。人類與動物不同,并不是因為人有一種特殊的本質或神圣的天賦,但僅僅因為人類學會了將世界融入身體的技巧。斯蒂格勒的后人類主義,在技術的層面提出本質主體的消散。在整個歷史的書寫中,人類不因為他們是理性的、自由的而去寫作和創(chuàng)作藝術。相反,人類是理性和自由的,因為他們寫作和創(chuàng)作藝術,這取決于人對物質世界的技術占有。自啟蒙以來的本質主義祛魅后,技術對歷史的影響力被顯露出來,所以斯蒂格勒面向通向未來的道路就是發(fā)現(xiàn)技術對人的新構架。基于技術的義肢將擴大主體行動的范圍和感知。賽博朋克世界中隨處可見的義體設定將技術對人的控制展現(xiàn)出來,《攻殼機動隊》的主角草薙素子作為戰(zhàn)斗力極高的“超級士兵”全身除腦與脊髓的一部分外全部義體化,原本屬于肉身性一部分知覺從感覺器官中被剔除,乃是賽博朋克式人機一體化的極好范例。而賽博空間的確立則是意識轉向符號的代言,《神經漫游者》中的賽博空間以及《黑客帝國》中的矩陣都鮮明地突顯出一個問題,即,肉體是意識的軀殼,而意識是符號的編碼,在運行邏輯上與數(shù)字程序無異。這意味著,人與機械、人與人工智能之間的界限將進一步模糊。
賽博朋克世界中人類的第三個境遇,就是賽博格本身。人是當下的組合,沒有起源也沒有目的。哈維拉《賽博格宣言》是對向后人類主義倫理研究的延伸,賽博格的肉體機械化樣態(tài)是人在生物、倫理和組織架構中的新形態(tài),不僅在技術的層面突破肉體的界限,也為主體確立更具當代性的范疇。正如??略凇对~與物》的結尾提出的判斷“人終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灘上的一張臉”[9]392,新的問題便是身處這三重境遇之中的后人類將何去何從。
前文所提到的三重境遇,乃是層層疊加,相繼發(fā)生又同時進行的運動。在信息技術高度發(fā)展的賽博朋克世界背景中,人類面對的是頹廢而可見的未來。賽博朋克世界觀的故事幾乎都聚焦在具有非主流意識的主角身上,賽博朋克一詞中作為詞根的朋克在此發(fā)揮作用。朋克最早在工業(yè)革命時期是對街頭混混的蔑稱,而在1970年代因為音樂反叛運動而成為一種流行亞文化的代名詞,通常與宣泄不滿的搖滾樂有關。因此朋克精神是一種顛覆性以及叛逆性精神的指稱。余澤梅的《賽博朋克科幻文化研究》將賽博朋克作品中的朋克精神解讀為“平民的、個人主義的、玩世不恭的個人體驗”而非技術領域的英雄史詩,認為賽博朋克的風格表現(xiàn)為“在一個控制性的環(huán)境中,個人以朋克式的抵抗確認自己”[10]189。
誠然,大多數(shù)流行的賽博朋克作品確實喜歡講述一個平民神話或是個人式英雄的故事,但不僅如此,賽博朋克的朋克精神乃是與前文三重境遇相對應的人類生命屬性的體現(xiàn),意味對整個控制系統(tǒng)的顛覆性叛逆。而維續(xù)對系統(tǒng)性規(guī)約的反抗力量需要主體的自創(chuàng)性力量。這一主體是人的,??碌目脊艑W與德勒茲的“無器官的身體”論使人類成為一種當下的概念,不再以生物學意義上的人類為基準,而以具有當代性的人文精神為依據(jù),以自創(chuàng)性作為人的生命屬性。
維納在出版《控制論》的第二年又出版了《人有人的用處》論述人類與技術世界的聯(lián)系。維納反對將人作為零件置于社會中而是尋求人自身的生命屬性和意義,“我們不妨方便地對我們自己作出這樣的估價,把生命存在這一暫時地偶然事件以及人類存在這一更加暫時地偶然事件看作具有頭等重要地價值,而不必去考慮它們的一瞬即逝的性質……我們將要沉沒,但我們可以采取合乎我們身份的態(tài)度來展望未來”[11]28-29。伴隨科技進步和技術更新,后人類主義不僅是人類形態(tài)上的更新,還有人屬性的更新。
雖然賽博朋克的世界構架將“高科技,低生活”作為背景,但人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并不會被機械理性所取代。加塔利的機器論指出當代人與機器之間的界限日益模糊,但“自創(chuàng)生的核”[11]42使兩者依舊不能融合而具有相異性。德勒茲在取消人的主體性之后,也并不反對人的價值。1987年3 月他在《在電影中有一個想法》的演講中,提出“藝術作為反抗”的觀點,將創(chuàng)造行為認為是對死亡和信息控制系統(tǒng)的抵抗。因為藝術具有反信息(counter-information)的特質,而私人化的藝術與傳播無關所以不具有信息的交流價值。德勒茲將藝術作為抵抗的一種形式認為其與革命性抵抗具有相同的作用,藝術作品的抵抗總是意味著釋放被囚禁或冒犯的潛在生命。一如加塔利將主體自創(chuàng)性作為“使機器擺脫結構、區(qū)別于結構并賦予機器以價值的東西”[12]42。尤其以藝術為載體的朋克文化,在賽博世界以極具沖擊性的文化符號宣告對主流控制論的不滿和憤懣,在創(chuàng)作層面是個人面向控制系統(tǒng)的反叛行動。
阿甘本《什么是創(chuàng)造性行為》一文在德勒茲的基礎上認為創(chuàng)造行為所釋放的潛能是行為本身內在的潛能,由擁有潛力的人釋放行動中的潛能,可見“人類是鮮活的存在,顯著地存在于潛能的維度中,存在于‘能夠’和‘不能’之中”[13]20??梢哉f,賽博朋克式的科幻世界,除了描繪后人類社會所面對的控制與變形,展示資本晚期惡托邦之外,也給人類面對的困境指出了力量來源——人的自創(chuàng)性力量是打開生命進化的途徑。
在《攻殼機動隊》中,作為人工智能的傀儡師無法擺脫人工語言編碼的限制,他沒有生育的功能,只能通過復制創(chuàng)作分身,卻無法創(chuàng)造出不同于自身的新生命??軒熮D向求助草薙素子希望與她進行融合,坦言必須以人作為母體,從而創(chuàng)造出非草薙素子也非傀儡師的新存在。《黑客帝國》中矩陣與人類的共生關系也說明了母體的進化離不開人的創(chuàng)造性靈魂。作為救世主出現(xiàn)的尼奧是母體的安排,但其自創(chuàng)性行動對系統(tǒng)而言乃是難以處理的程序錯誤。包括清除程序史密斯也必須融合一點作為人的尼奧的數(shù)據(jù)才重新生成為最大的程序錯誤。賽博朋克特有的藝術浪漫主義文化氛圍時刻在說明一條原則:進化始終是人屬性的進化。
綜上所述,隨著第三次工業(yè)革命的深入,信息技術的爆發(fā)式增長與資本主義制度的契合孕生出賽博朋克這一科幻題材。眾多賽博朋克式藝術作品以其獨有的預見性功能向世界展示:在以控制論為運作邏輯使底層喪失其勞動力身份的后工業(yè)社會中,被異化的人類無可自托的處境。但自??氯祟惪脊艑W以來,后人類主義理論從“塊莖”衍生出新的樣態(tài)以突破在異托邦沉淪的處境,尤其賽博格這一后人類概念又將人類的未來推向一個新的進化方向。
注釋:
①“義體”指人們用以替換原生器官的電子機械器官。同時,與斯蒂格勒理論中的“義肢”概念相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