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顯茗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沙坪壩 401331)
石黑一雄在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這樣說到:“我喜歡回憶,是因為回憶是我們審視自己生活的過濾器?;貞浤:磺?,就給自我欺騙提供了機會?!比绱丝磥恚幕貞浭菫榱恕敖鈽?gòu)回憶”。在他的作品《遠山淡影》《長日將盡》中,這種自我欺騙式的第一人稱回憶,呈現(xiàn)為典型的“石黑一雄式”的不可靠敘述策略。不過,國內(nèi)學者對此策略的討論,由于對不可靠敘述理論本身理解的偏狹,多顯不恰切。
趙毅衡先生認為,不可靠敘述指敘述者與隱含作者的價值觀不一致,包括“全局不可靠”和“局部不可靠”。前者指文本敘述從頭到尾幾乎沒有可靠的地方,后指個別詞句、個別段落、文本個別部分表現(xiàn)出“局部不可靠”,這樣,敘述者的敘述就可能一會兒可靠,一會兒不可靠。[1]可以確定的是,石黑一雄不少小說的“不可靠敘述”,并沒有延伸到整個文本中,只是在整體可靠的敘述中偶爾有部分的語句、文段等不可靠,即局部不可靠。下文就來分析這些局部不可靠敘述的具體表現(xiàn)及其功能。
小說《長日將近》主要是以管家史蒂文斯對親情、愛情及事業(yè)的回憶構(gòu)成。三十幾年的經(jīng)歷,短短六天旅行中回憶,他的敘述并不完整,常常通過一些位于當下時間點的事物、事件斷斷續(xù)續(xù)地引發(fā)出來。先看史蒂文斯關于他父親的敘述。他們倆都是管家,他也曾將父親視為“偉大管家”學習,但年老的父親來達林頓府工作的經(jīng)歷卻是借肯頓小姐的信說出來。“如果這回憶令人痛苦,敬請諒解。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次我們倆一起望見令尊在涼亭前來回地蹀躞的情景,他低頭看著地上,就仿佛一心想找回他失落在那里的某樣珍寶?!盵2]64這回憶讓他痛苦是因為,在這涼亭附近,他父親在服務過程中竟然當著客人的面摔倒在地。這一摔,既摔掉了他的工作,摔掉了他“偉大管家”的頭銜,更讓他的生命提前走到盡頭。這種突然出現(xiàn)的碎片式回憶表明,史蒂文斯非??咕苓@段回憶——要不是這封信剛好提到這里,他根本不會回憶起這次事故。事故發(fā)生后,他的父親身體受到傷害,不能再從事熱愛的管家工作。這對他來說,異常殘酷與痛苦。然而,史蒂文斯作為兒子,不但沒有寬慰父親,相反給以冷漠。之后,在見父親最后一面和為貴賓服務兩者中,他選擇了后者,連父親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史蒂文斯認為這樣做是一名偉大管家應該做的,這明顯與隱含作者的價值觀沖突,敘述也就變得不可靠。
史蒂文斯和肯頓小姐那尚未開始便已結(jié)束的愛情,也同樣用了碎片式的模糊回憶。在回憶他和肯頓小姐的關系時,他經(jīng)常陷入一種記憶混亂的狀態(tài),他記得某件事情、某個場景,卻不記得原因。當史蒂文斯反復思量他和她關系惡化的原因時,始終沒辦法完全確定。他認為關系的轉(zhuǎn)變是由于一個關鍵的轉(zhuǎn)折點,也許是他不讓她知曉名字的那本“感傷的羅曼司”,也許是兩人關于人生目標的一次不愉快談話,也許是她收到姨媽死訊后,他在工作上的刻意挑刺,卻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原因。另外,他記得自己站在后廊上聽她哭泣的場景,記得自己內(nèi)心升騰出來的一種類似憐惜和心疼的感覺,卻不知道原因何在。他也曾多次猜測,猜測她是因為姨媽(像母親的人)的去世而哭泣,隨即又自我否定,認為張冠李戴了。他又猜測她是答應了他人的求婚而哭泣——實際上,她是為史蒂文斯不肯接受自己的愛而哭泣。這些記憶是他在旅行過程中時不時想起的,呈碎片狀,模糊性的。正是這些模糊的碎片回憶,既顯露了他對她的愛——他渴望能改變過去,渴望兩人的關系能夠恢復如初,又使他之前所說的兩人只是工作關系經(jīng)不起推敲。因而,他的敘述是不可靠的。
《遠山淡影》也是寫悅子短短五天里回想大約二十年前在長崎的往事。文本分為兩條線,一條線是悅子對日本生活的回憶,里面出現(xiàn)了佐知子和萬里子母女二人;另一條線是悅子與小女兒妮基在英國的生活。兩條線的展開相互交錯纏繞,諸多回憶模糊混亂。據(jù)悅子的回憶,讀者會認為佐知子是一個非常不負責任的母親。她固執(zhí)、自私,待女兒萬里子非常不好,明明說“我是個母親,我女兒的利益是第一位的”,[3]70卻不顧女兒意愿將她帶去美國。而悅子,是一個懷著孕的善良溫和的母親。兩相對比,讀者自然會覺得悅子是一個遠比佐知子負責任的母親??烧媸侨绱藛幔恐钡轿谋窘Y(jié)尾,悅子翻出一本有照片的老舊日歷,才將她自己偽造的身份揭露,“那天景子很高興。我們坐了纜車”。[3]151之前敘述的,明明是懷著孕的悅子和佐知子、萬里子母女一起去港口郊游,萬里子玩纜車非常愉快。此時,印象中的萬里子突然變成了景子, 讀者由此恍然大悟,原來悅子是在講自己的故事,[4]佐知子這位不負責任的母親原來就是悅子本人。讀到這里,讀者肯定也開始懷疑,悅子之前的敘述就一直可靠,難道沒有一點痕跡透露她的真實身份?其實不然。敘述者在很多敘述語言和細節(jié)中都露出一些蛛絲馬跡。試舉一例。景子自殺后,悅子在散步中偶遇了景子和妮基的鋼琴老師沃特斯太太,當沃特斯太太問到景子的消息時,悅子卻說她搬到了曼徹斯特,最近沒有她的消息。其實,那時景子已經(jīng)死了。她這樣說給別人一種景子還活著的錯覺——悅子在現(xiàn)實這條線中都能夠自欺欺人,她的敘述會可靠嗎?
細讀文本可知,雖然悅子的回憶較零碎,也依舊能察覺她和佐知子的相似之處,發(fā)現(xiàn)兩人實為一人。兩人生活習慣相似,不太合群,不愿意刻意對他人表現(xiàn)出友好,都討厭流浪貓,談話時都會習慣性忽視萬里子。兩人經(jīng)歷相同,都離開日本去國外:佐知子生性自私,不管不顧去了美國,悅子本分傳統(tǒng),竟也離開家庭去英國。值得注意的是,在悅子說服萬里子去美國時, 她說了兩遍:“你要是不喜歡那里, 我們就馬上回來。”[3]142這里的“我們”讓人懷疑,怎么會是“我們”,去美國的分明是佐知子和萬里子,和悅子這個旁觀者有什么關系?此時,悅子已經(jīng)模糊了自己和佐知子的界限,二人已融為一體。讀者可以猜測,當時悅子帶走景子時也曾這樣勸過她——恍惚間,她似乎回到了當年她對景子說話的時刻。佐知子本是悅子回憶中塑造的另一個人物,與她毫不相干,是她自己的回憶暴露了真實的自己。當然,悅子是位聰明的敘述者,她善用周到的回憶策略包裝自己的敘述,試圖讓敘述顯得可靠,但再精巧的設計也有一些漏洞,暴露了她敘述的不可靠。
綜上可以看出,碎片式模糊回憶,是不可靠敘述的一種天然表現(xiàn)形式——回憶是什么樣子,沒有人確切知道,敘述者可以在回憶里隨心所欲,如果讀者不仔細閱讀,就很容易被敘述者精心設計好的回憶套住。與《長日將盡》中的敘述相比(史蒂文斯的回憶敘述,多數(shù)還是可靠的,比如他能力出眾、經(jīng)歷非凡等),《遠山淡影》中的敘述策略更富藝術(shù)意味,現(xiàn)實的、正常時間這條線的敘述幾乎是可靠的,而悅子假裝記憶錯亂的回憶,則像一個敘述迷宮,極需讀者的敘述智力去領會。
《長日將盡》中,史蒂文斯一方面宣稱自己以曾經(jīng)在達林頓府工作為榮,為自己能將最好的年華奉獻給為達林頓勛爵服務而深感驕傲,另一方面卻在公開場合多次否認與達林頓勛爵的關系。史蒂文斯在旅途中遇到一名管家,當被問及是否曾經(jīng)受雇于達林頓勛爵時,他卻說自己受雇于美國紳士約翰·法拉戴。當法拉戴的朋友威克菲爾德夫婦訪問達林頓府時,史蒂文斯也堅決否認他曾為勛爵服務過。這是一種典型的偽裝與自我欺騙。但是,當別人批評達林頓勛爵是排猶主義者時,他又會為勛爵辯解,認為這是污蔑之詞。然而他在回憶敘述中又說“我記得他指示我不要再給某個定期上門募捐的當?shù)卮壬平M織捐款,因為其管理委員會‘或多或少都是猶太人組成的’?!盵2]188而且勛爵還命令他解雇了兩位并無過錯的女仆,只因她們兩個的猶太人身份。雖然史蒂文斯為此找了不少的理由,甚至把這些“小事”當作“無足輕重”“不值一提”,但不可否認這些行為就是反猶太行為,只是他不愿意承認罷了。史蒂文斯之所以不愿承認達林頓勛爵是排猶主義者, 因為一旦承認,便意味著達林頓勛爵不再是一位“偉大的紳士”,自己也就不再是為“偉大紳士”服務的“偉大管家”。[5]敘述者這種自我欺騙的敘述,顯而易見與隱含作者的道德感及判斷不一致,是明顯的不可靠敘述。
同樣,史蒂文斯也以這種自我欺騙的心理對待愛情。明明他和肯頓小姐互相愛著對方,他卻囿于一些名聲榮譽的身外之物,犧牲了這段珍貴的愛情。肯頓小姐是深愛過史蒂文斯的,她為他送過花,煮過可可,還有每日的傍晚晤談,多次明里暗里地表達對史蒂文斯的愛。雖然,史蒂文斯的自我陳述中很少透露出愛意,他總是自我欺騙,將一切解釋為工作的需要,讀者依舊能從文本細節(jié)中感受到他那份壓抑已久的愛意。首先,他對肯頓小姐來信過度解讀。雖然信中無一處表明她會回來工作,但他卻將此視為外出旅行的真正原因,并在旅行中時常溫習、反復琢磨這封信,達到了能夠背誦的程度。其次,他對肯頓小姐的稱呼。雖然肯頓小姐早已嫁人,他卻不肯稱她為本恩太太,他無法忘懷的是共事的肯頓小姐,而不是嫁做人婦的本恩太太。他還認為肯頓小姐的婚姻即將走到盡頭,很快將會恢復為肯頓小姐的身份。最后,在肯頓小姐嫁人之后,他還通過相關的書了解她的婚后定居處。足見其戀戀不忘。然而,在這么多的事實面前,他仍舊自欺欺人,認為這一切都只是出于工作考慮,“男女關系對于整幢宅第里的秩序是一種嚴重的威脅”,[2]66談戀愛會影響他成為偉大而有尊嚴的管家。直到小說的最后,他才直接展現(xiàn)了愛意,不再自我欺騙。當他再見到肯頓小姐,終于認清自己的真心,勇敢地表達了愛,“的確——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2]310可是這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他和肯頓小姐永遠不可能了,“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盵2]310無疑,敘述者這種表里不一的敘述,是會受到隱含作者的批評的,批評敘述者的不誠懇、不磊落。換言之,史蒂文斯對愛情的自我欺騙,使其部分敘述不可靠。
《遠山淡影》中,悅子的自我欺騙則不同,她假借佐知子的身份來講述自己的故事,以減輕自己的內(nèi)疚感和罪惡感。[4]當年她不顧大女兒景子的想法,帶著景子去了不熟悉的英國。結(jié)果景子無法適應外國的生活,只能自我封閉,最后自殺。景子的繼父認為她“天生就是一個難相處的人”,[3]76并且認為這種性格是從景子的生父——二郎那里繼承來的。景子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中,又怎么能夠獲得理解和關愛。而身為母親的悅子卻并不能保護女兒,在那個家庭中,同樣作為一個新移民者的她也只能保全自身。在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煎熬中,景子終于不堪重負,選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對她而言,可能是一種解脫。不僅景子的繼父對景子有著這樣的偏見,連英國整個大環(huán)境都對景子的自殺也有著偏見,不止一家報紙報道的全部內(nèi)容都是:“她是個日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間里上吊自殺?!盵3]6仿佛因為景子是個日本人,所以她就會自殺,沒有一家報紙去了解她自殺的真相。唯一知情、也唯一對此懷著歉意的,可能就是她的母親,不管不顧把她帶到新環(huán)境的母親——悅子。但悅子不敢直面自己的過錯,她不敢承認就是因為自己當年的一念之私,導致女兒自殺。所以她選擇了自我欺騙,虛構(gòu)了一個并不存在的人——佐知子,而自己則扮演了一個和佐知子截然不同,也就是和曾經(jīng)的自己截然不同的身份:關心孩子,以孩子的利益為重,擔心小小的萬里子會因為陌生的環(huán)境而出現(xiàn)心理問題。這些都是曾經(jīng)的悅子沒有做到的,她渴望在她虛構(gòu)的故事中彌補一切遺憾,撫平一切傷痕。在故事快要接近尾聲時,悅子第一次直接將自己的過錯赤裸裸地攤開來說“可是你瞧,妮基,我一開始就知道。我一開始就知道她在這里不會幸福的??晌疫€是決定把她帶來?!盵3]145她這樣坦白自己過錯的做法的確獲得了妮基的理解,妮基安慰她:“別傻了, 你怎么會知道呢?而且你為她盡力了。您是最不應該受到責備的人?!盵3]146不管小女兒妮基是否知道母親故事中的“佐知子”就是母親本人,悅子的目的達到了。她知道騙局終會被揭露,卻仍舊選擇這種不可靠敘述的方式,只是因為她想要解脫,想要求得內(nèi)心的一絲平靜。
《長日將盡》中,史蒂文斯自我欺騙,他騙自己、騙大家達林頓勛爵沒有什么過錯,達林頓勛爵沒有反猶太傾向。其實他也清楚,達林頓勛爵真的做錯了事情,他成為了納粹的爪牙,給整個世界帶來了極大的苦難。但是他卻不愿意承認,也不敢承認,因為一旦承認,他“偉大管家”頭銜帶來的榮譽就會隨之而去。所以他寧愿將自己變成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也要選擇自我欺騙。《遠山淡影》中,悅子自我欺騙,她不敢承認自己的過錯,不敢承認景子之死與自己當年的決定脫不開關系。但是她又想要解脫,想要把這些事說出來。所以她編纂了一個故事,在這個故事中她獲得別人的理解和安慰,也獲得了重生。這種自我欺騙的方式,也是敘述者逐漸不可靠的表現(xiàn),這是敘述者為了達成自己的一些目的,自愿變得不可靠。
《長日將盡》《遠山淡影》兩部小說中的不可靠敘述策略,除上述兩種外,還包括敘述者在回憶的過程中,用一些重復強調(diào)的語言作為支架。也正是這種文本形式上的不可靠,讓讀者窺探到敘述者的一絲不可靠,開始反思自己的意識狀態(tài),想要挖掘真相。
《長日將盡》中的敘述者有明顯的語言風格。首先,敘述者喜歡用“特別指出”“準確的說”“我必須重申的是”“特別強調(diào)的是”這類反復表肯定的語言,反而讓人質(zhì)疑這件事情的真相。要是敘述者對自己說的話十足肯定,會自然而然敘述,不會用很多表肯定的詞反復強調(diào)。這種強調(diào),相反暴露了其多數(shù)時候的不確定與不自信——似乎只有自我肯定后,別人才會肯定他。其次,敘述者喜歡用過多的破折號,一句話中常常有三四個破折號,破折號起解釋、強調(diào)的作用,或表猶疑心理,不斷的強調(diào)、猶疑。這似乎貼合史蒂文斯模仿紳士的語言風格,一種端著的態(tài)度,讓人感覺不自然和做作,或者表示他的對回憶之事的猶疑不決。再者,敘述者在同一句話中的用詞常常比較繁雜。例如《長日將盡》開篇第一句,“看來,這些天來一直在我心頭盤桓的那次遠行計劃越來越像是真的要成行了。”[2]3“越來越像”一詞弱化了話語的穩(wěn)固性,“真的”又加強了語氣,又弱化又穩(wěn)固,既充分強調(diào)又前后矛盾,側(cè)面反映了敘述者史蒂文斯敘述的不確定與不可靠?!拔胰滩蛔∠肓⒖逃趾敛缓貓詻Q否認我的雇主強加在我頭上的這種不實的動機”。[2]17“忍不住”程度稍輕、是想法,“立刻”表肯定、速度,“毫不含糊”含否定的肯定詞、再次表肯定、速度,“堅決”又表肯定和堅決的態(tài)度。多個詞語連續(xù)表達肯定的想法,實際正是一種強調(diào),強調(diào)對于史蒂文斯而言又是一種不可靠的表現(xiàn)。最后,敘述者會多次重復同一句話。例如:在父親彌留之際,史蒂文斯反復說“真高興您現(xiàn)在感覺好些了”,[2]128只為了自我安慰,給自己一個可以離開的理由。同樣,在肯頓小姐告訴史蒂文斯她答應了他人的求婚時,他也是重復一句相似的話“我真的必須馬上回到樓上去了”,[2]282以掩蓋自己此刻內(nèi)心的無措與翻滾。
《遠山淡影》中,悅子(或者說回憶中的佐知子)同樣有自己的語言策略。其一,多用一些重復的語言。如:當萬里子失蹤時,佐知子反復說“沒什么擔心的”“沒必要擔心”“你不要擔心”,有一種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感覺,也讓人懷疑佐知子是否真的疼愛在乎萬里子。當悅子和佐知子初次相遇交流時,佐知子在短短篇幅內(nèi)兩次稱贊悅子“我肯定你會是一位好母親”,這與真實世界中悅子的形象不符。其二,常用模糊不肯定的語句。比如:“回憶,我發(fā)現(xiàn),可能是不可靠的東西”[3]128“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這些事情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事情可能不是我記得的這個樣子?!盵3]31除此之外,“記不清”“不記得”這類語句也出現(xiàn)過不止一次。這些含糊不清、指代不明的用語,都能夠反映出敘述者悅子本人某個階段敘述的不可靠。連敘述者都不相信自己的敘述,讀者又怎么敢全部相信。其三,敘述者喜歡埋下伏筆,后文又會再現(xiàn)這個伏筆。例如萬里子口中的“那個女人”,她一直說自己能夠看到她,說她就在河岸對面,實際上河岸對面并沒有人居住。后來揭曉真相,這個女人早都死了,在溺死自己的嬰兒之后自殺了,這一幕被年幼的萬里子看到并記在心里,留下陰影。不僅如此,之后佐知子為了帶走萬里子,又把萬里子最愛的小貓淹死了,動作和淹死嬰兒的那位母親一模一樣,更加深了萬里子內(nèi)心的恐懼,給她帶來了永遠難以抹去的心理創(chuàng)傷,這也能夠解釋為何長大后的萬里子,實際就是景子會早早結(jié)束自己生命,除了對新環(huán)境的不適應,也有幼時心理創(chuàng)傷的影響。
趙毅衡先生認為,符號發(fā)出者構(gòu)成謊言有三種類型:“明知真相而不說真相,或說出真相卻沒有被當做真相,或明知真相說的不是真相也讓接收者不必當做真相?!盵6]本文討論的兩個文本的敘述者都采用了第一種,文本借此揭示了某種值得玩味的人生體驗:人們往往通過欺騙式的回憶敘述緩解人生的種種不幸與痛苦。不過,這兩個文本也以上述三種局部不可靠敘述策略,隱含了隱含作者正面的價值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