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鳳莉,尹英杰
(1.哈爾濱學(xué)院 文法學(xué)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86;2.哈爾濱學(xué)院 地理與旅游學(xué)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86)
唐詩多寓情于景,與畫相通,畫面中浮動的線條,無論長短、粗細、曲直,皆為“有意味的形式”①現(xiàn)代英國美學(xué)家克萊夫·貝爾在《藝術(shù)》一書中說:“線條、色彩在特殊方式下組成某種形式或形式的關(guān)系,激起我們的審美感情。這種線、色的關(guān)系組合,這些審美的感人的形式,我稱之為‘有意味的形式’,就是一切視覺藝術(shù)的共同性質(zhì)。”,每一根線條都對應(yīng)著詩人特定的情感。唐詩中的線意象豐富多元,其中,絲縷意象尤為動人,是重要的審美對象。絲縷意象空靈飄逸、纖柔曲婉,弦外之意含蓄蘊藉,讀來韻味悠長。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1](卷372,4193),孟郊的這首經(jīng)典之作,旨在吟誦母愛的深沉和偉大,它呈現(xiàn)主題的場景和動作堪稱經(jīng)典:慈母穿針引線,將對即將遠游的兒子的深情縫進密密麻麻的針腳中,那穿梭回繞的細線被賦予了別樣的深意,具有動人的美感力量。文學(xué)作品中那些縫補織繡的畫面在絲縷的流轉(zhuǎn)、綿密中定格,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中,“女紅”與女性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芭t”是女性重要的活動,是女性力量得以被確證的要點,與女性的命運緊密相連。嫁為人婦之前,女性需要完成個體儀式化的成長,其中就包括“女紅”技能的獲取,女性甚至需要拼盡青春之力來獲取這項技能,以符合封建禮教的要求,《孔雀東南飛》中“十三能織素,十四學(xué)裁衣”的劉蘭芝即為典型代表。圍繞絲縷意象關(guān)注唐代詩歌中的女性,能提供研究女性的多元視角,使對唐代女性的認識更立體。
李益的《蓮塘驛》:“江村遠雞應(yīng),竹里聞繅絲。”[1](卷282,3205)此起彼伏、遙相呼應(yīng)的繅絲之聲和雞鳴聲,暗示了繅絲勞作的辛苦,雞鳴聲暗示繅絲人晨起需趕早。白居易《紅線毯—憂蠶桑之費也》中的“擇繭繰絲清水煮,揀絲練線紅藍染”[1](卷427,4714)。這一句道出了繅絲、撿絲、練線、染色這一整套工藝流程,也暗示了女性勞作的艱辛,她們需長期勞作在絲縷縈繞的環(huán)境中。杜甫的《白絲行》“繅絲須長不須白,越羅蜀錦金粟尺”[1](卷216,2256)中,明確要求絲要長,不能斷,斷則短,短的價值就會降低,就難以織成上品的越羅、蜀錦,反映了繅絲工作難度與強度并存。
繅絲之后的工序是織絲成匹。鮑溶在《織婦詞》中說道:“百日織彩絲,一朝停杼機?!盵1](卷487,5575)“百日”這一時間修飾語道出了織絲成匹的辛苦,它需要女性專注于織布機前,耐得住寂寞和枯燥,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相似的動作,是對體力和耐力的雙重考驗。詩歌的描述雖簡潔易懂,但韻味無窮。不難想象,織婦在停機杼的那一瞬間,可能會因大功告成而獲得片刻的輕松、愉悅,但一想到自己辛苦織就的錦緞只能在自己眼前、手中作短暫停留,最終成為富貴人家女性身上的華服時,女性眼角、眉梢籠罩的憂思愁緒使得詩歌的意蘊又多了一層。
和前兩道工序相比,繡的“錦上添花”之意淡化了這項工序的艱辛感、沉重感,尤其是個體性的繡的動作,能激發(fā)女性身上的美感特質(zhì)。因為繡的動作纖巧、精細,所以在繡的過程中,女性往往呈現(xiàn)出曼妙優(yōu)雅、專注嫻靜的姿態(tài),女性的柔與靜、巧與慧的氣質(zhì)得以淋漓盡現(xiàn)。女性繡的圖景本就已經(jīng)是一幅美麗的畫面,如果詩歌再借此畫面來抒發(fā)女性內(nèi)心細膩、敏感的情思,詩歌中疊合的味道就更耐人尋味。朱絳的《春女怨》:“獨坐紗窗刺繡遲,紫荊花下囀黃鸝。欲知無限傷春意,盡在停針不語時?!盵1](卷769,8820)該詩中女子傷春意無限,卻不知道訴與何人聽,一人獨坐,意態(tài)慵懶,行針走線的動作異常緩慢,最后索性停針不語,不是黃鸝的叫聲擾人,而是心緒不寧又如何能專心刺繡呢。詩歌以“繡”這一動作來暗示女性的心理,賦予抽象情感以具象呈現(xiàn),構(gòu)思精妙。白居易的《雜曲歌辭·急樂世》:“正抽碧線繡紅羅,忽聽黃鶯斂翠蛾。秋思冬愁春恨望,大都不得意時多。”[1](卷27,389)該詩中的女子正在聚精會神地抽線、繡花,忽然的一聲黃鶯叫,惹得女子蛾眉微蹙,在動與靜的結(jié)合中,將女子的滿懷愁緒巧妙地傳達出來。白居易的《繡婦嘆》:“連枝花樣繡羅襦,本擬新年餉小姑……針頭不解愁眉結(jié),線縷難穿淚臉珠?!盵1](卷448,5075)此詩中的女子,起初是趕著時間,于針頭線縷間,忙碌不停,但當繡花圖案中的連枝花樣引發(fā)了她對丈夫的思念之情后,她陷入了莫名的悲傷中難以自拔,淚流滿面、愁眉難解,再無心繡花。
唐詩中經(jīng)常提到“針”這一意象,“針”與“線”作為意象組合是互不相離的,如果不是極其特殊的情況,“針”的出現(xiàn)也意味著“線”在場。唐詩中屢次提到刺繡用金針,以金針刺繡同樣具有深意,針是女性施展自己才藝技能的重要工具,女兒家對針格外重視。金針強調(diào)的未必是針的金屬屬性,而是針的社會屬性,強調(diào)針對女性的重要性,另外,女性往往將自己復(fù)雜細膩的情感融入一針一線的動作中,所以金針也是反映女性的重要藝術(shù)意象。韋莊的《清平樂》:“空把金針獨坐,鴛鴦愁繡雙窠。”[1](卷892,10147)晁采在《子夜歌十八首》寫道:“感郎金針贈,欲報物俱輕。”[1](卷800,9096)劉言史在《看山木瓜花二首》說:“深藏數(shù)片將歸去,紅縷金針繡取看?!盵1](卷468,5356)這些詩句均在用金針巧妙地暗示女性的處境與心意的作用。
圍繞絲縷意象展開的勞作對女性的要求是雙重的,一方面是勞動強度的要求,另一方面是技巧性的要求,它要求女性心明、眼慧、手巧。女性都希望自己擁有一雙巧手,七夕的乞巧習(xí)俗,代表了女性這一強烈的訴求。七夕之夜,女性會虔誠地祭拜織女,積極參與到穿針引線的競賽中。在比賽中,能夠穿過七枚針孔者“得巧”,穿不過的則“輸巧”,唐詩中對此多有“長安城中月如練,家家此夜持針線”[1](卷130,1327),林杰在《乞巧》中的“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1](卷472,5392),王建在《宮詞一百首》中的“每年宮里穿針夜,敕賜諸親乞巧樓”[1](卷302,3443),權(quán)德輿在《七夕》中的“家人競喜開妝鏡,月下穿針拜九霄”[1](卷329,3682),施肩吾在《乞巧詞》中的“不嫌針眼小,只道月明多”[1](卷494,5631)。這些詩句從各個角度描寫了七夕乞巧的盛況:熱鬧的場景、虔誠的祭拜禮、專注的模樣、不服輸?shù)纳袂槎家灰徽宫F(xiàn)出來。這是一場高度儀式化的文化活動,更多地滿足的是女性的心理訴求。但在儀式進行的過程中,展現(xiàn)的卻是女性現(xiàn)實生活中最常用的生存技能——“穿針引線”。因為是借著月色穿針,針孔小、絲線細,加上風(fēng)力等不確定因素的影響,能夠迅捷、順利穿過七孔針的女子一定不多,唐代詩篇中也描述了這一動作的難度,正如沈佺期在《七夕》中的“月皎宜穿線,風(fēng)輕得曝衣”[1](卷096,1028),祖詠在《七夕》中的“向月穿針易,臨風(fēng)整線難”[1](卷131,1335)。所以,最終拔得頭籌者,皆為眼力不凡、技法高超、具有神閑氣定之功力者,她們努力做到不受外在環(huán)境的影響和干擾。所有人為設(shè)定的障礙都旨在使女性在儀式中完成心理的蛻變,使社會對女性的要求內(nèi)化為女性對自我的內(nèi)在需求。
絲縷輕盈、精妙的美感遮蔽不了其背后的沉重感與苦痛感,錦衣華服、綾羅繡緞的背后流淌著底層民眾的血淚,詩人對此進行了冷峻地審視。白居易的《紅線毯——憂蠶桑之費也》中那軟、暖、厚的紅線毯背后是“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1](卷427,4714)。在《繚綾——念女工之勞也》的“織成費功績,莫比尋??暸c帛”[1](卷427,4715)中,“繚綾”的織成意味著織女要忍受“絲細繰多女手疼”,要承受“扎扎千聲不盈尺”[1](卷427,4715),無休無止的勞作。白居易通過這兩首詩歌揭露了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的生活作風(fēng),表達了對勞苦女性的深刻同情。在聶夷中的《詠田家》“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1](卷636,7347)中,詩歌以簡練、曉暢的語言道出了底層人民生活的艱辛:“二月”“五月”,表明這是以提前預(yù)支的方式來維持當下的生活,明知賣青意味著損失慘重,將來的生活會更窘迫,但也只能如此,“眼前瘡”若不治,將后患無窮,只能以“剜卻心頭肉”的方式來醫(yī)治眼前瘡。在此,生活的邏輯被逼迫成悖論,詩歌因此產(chǎn)生了強烈的感染力和震撼力。
在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漁釣”意象具有特定的象征意義,是隱逸文化的表征,唐代詩人充分借用這一隱逸符號,在詩歌中表達自己淡泊明志、退隱江湖的情懷指向?!皾O釣”意象包含一整套藝術(shù)符號,從主體到客體、從整體意象到局部意象,皆積淀了豐富的文化意蘊。魚釣意象中的釣具包括釣竿、釣鉤、釣線(也稱釣絲)釣餌等,它們頻繁出現(xiàn)在詩篇中,多為魚釣意象的指代符號,往往以個體代整體,所以對其進行研究時往往缺少對其自身獨立的審美價值的關(guān)注。釣絲作為釣具的一部分,具有自身獨立的審美價值,其鮮明的表征中蘊含著獨特的韻味:釣絲的兩端,一邊是釣竿,一邊是釣鉤,釣竿與釣鉤的物質(zhì)屬性偏硬、偏剛,釣絲的輕飄靈動,促成了以柔連剛,使整個釣具意象流暢、圓滿,為漁釣圖景的寂寥與曠遠之境添加了動感,使得魚釣者在動與靜的結(jié)合中感悟人生、洞察宇宙。
韓愈在《贈侯喜》中寫道:“舉竿引線忽有得,一寸才分鱗與鬐?!盵1](卷338,3794)詩人驚喜于預(yù)感到的“忽有得”,于是舉竿引線,線之下是詩人滿懷的期待,但是等線與鉤脫離水面之后,詩人的驚喜瞬間落空,因為釣到的是只有一寸、才分鱗與鬐的小魚。詩人內(nèi)心的落寞可想而知,伴隨著釣線沉、起的時間落差,詩人情感的落差也一并而生。這暗示了詩人仕途的坎坷:長時間的無魚可釣,比喻官場上長期的懷才不遇,壯志難酬,半生已蹉跎,好不容易偶遇機運,但這微官、卑職卻再難激發(fā)中年人的壯志雄心,理想和抱負終究沒有得以施展的舞臺。船子和尚在《撥棹歌》中的“千尺絲絳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2]20,流淌的是禪意和玄理?!扒С呓z絳直下垂”極盡夸張之能事來形容釣線之長,釣線的出場,意不在魚,釣線釣的是心靈的獲釋與圓滿:釣線是一道界線,隔開了水面上下,也是一條連線,懸垂于天地之間,將天象、水紋、人情勾連在一起,達成化境,實現(xiàn)天、地、人合一的境界;如果沒有了這條線,“漁釣”意象就不再完滿。一根千尺釣絲意象將虛實結(jié)合在一起,使詩歌開篇立意極高,為詩歌營造了高遠、玄妙之境,也為下文的波動、船空、載月輝而歸作了鋪墊,使得詩歌中充盈著禪意,詩歌最后的悟禪在開篇就已經(jīng)通過釣絲的懸垂埋下了伏筆。李群玉在《釣魚》中寫道:“七尺青竿一丈絲,菰浦葉里逐風(fēng)吹”[1](卷570,6667),形象地勾畫了釣竿與釣線的長度比,釣具的講究與其說是在意釣的結(jié)果,不如說在意釣的過程和情致,一丈長絲,懸垂于水面之上,動與不動,都是天地之間、湖澤之畔一道耐人尋味的風(fēng)景。李賀在《釣魚詩》中寫道:“菱絲縈獨繭,蒲米蟄雙魚……長綸貫碧虛?!盵1](卷392,4429)“菱絲縈獨繭”“長綸貫碧虛”兩句強調(diào)釣絲用線講究,需要用高等蠶絲制成,詩人對釣絲、釣竿再到釣餌的嚴格篩選、匹配,明面強調(diào)對釣魚本身的重視,暗中喻示的是作者給予“釣”的情感期待。張籍祭韓愈的詩歌《祭退之》中寫道:“釣車擲長線,有獲齊歡驚?!盵1](卷383,4315)張籍追憶昔日與好友韓愈垂釣的場景,往日場景雖歷歷在目,但眼下卻物是人非,使人無限傷感。“釣車擲長線,有獲齊歡驚”一句是以樂景寫哀情,抒情效果是其哀倍增,往昔驚呼歡慶的場景越能夠清晰地再現(xiàn),就越會引發(fā)詩人對友人的深切思念,進而感到無限的惆悵和惋惜??罩嗅灲z拋出的曲線,是昔日與友人情深意濃的見證,但隨著友人的離逝,那根線終被虛化直到虛無掉,這何嘗不是一根象征存在、見證生命軌跡的線條,它所呈現(xiàn)的美感是縹緲含蓄的。陳陶在《避世翁》中寫道:“海上一蓑笠,終年垂釣絲……直鉤不營魚……自古隱淪客,無非王者師?!盵1](卷745,8557)“終年垂釣絲”的避世老翁,意不在魚,他心心念念的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夠遇到有識之士,之后便罷魚竿,入廟堂,輔佐君王。漁釣雖為隱逸符號,但自古以來,文人士大夫的“隱”并不絕對,很多人終生徘徊在“仕”與“隱”之間,廟堂還是江湖,一些人早就做好了雙重的心理準備,由此不難看出唐代歷史發(fā)展軌跡的復(fù)雜以及詩人身上多元文化交融的價值取向,也反映出古人通達、隨性的一面,他們深諳堅守的意義,不執(zhí)拗,懂進退。杜牧在《贈漁父》中寫道:“蘆花深澤靜垂綸,月夕煙朝幾十春。自說孤舟寒水畔,不曾逢著獨醒人?!盵1](卷524,6047)該詩塑造了一位在蘆花深澤之畔垂釣的漁夫形象,因為未曾遇到志同道合之士,所以即便是舟孤、水寒,依然堅守幾十春。裊裊綸絲,是他理想人格、高尚情操及堅定信仰的見證者。皮日休在《魯望以輪鉤相示緬懷高致因作三篇》中寫道:“一線飄然下碧塘,溪翁無語遠相望……三尋絲帶桐江爛,一寸鉤含笠澤腥?!盵1](卷614,7130)“三尋絲帶桐江爛”一句暗示了詩人對歷代漁隱先賢的緬懷,先賢之高致激發(fā)了詩人的偶像崇拜情結(jié),三探、三尋,追隨著偶像的足跡,感受著偶像的氣息,深情地表達了個人的志向。
釣絲意象的深層文化內(nèi)涵指向士人的隱逸情結(jié),但這不意味著釣絲只具有象征意義,釣絲也為農(nóng)家田園平添了情致和趣味。杜甫《春水》篇即為此類詩歌的代表:“接縷垂芳餌,連筒灌小園?!盵1](卷226,2441)詩歌畫面簡潔明快,充滿了濃郁的田園氣息和情趣,“接”“垂”“連”“灌”四個代表性動作將農(nóng)家日常勞動的場景鮮活地呈現(xiàn)出來。杜甫一生顛沛流離、窮愁困頓,但總能從困苦中超拔出來,實現(xiàn)小我向大我的轉(zhuǎn)化與升華,這源于他對國家、對百姓深沉的愛。杜甫詩歌中表達的愛,深沉、偉大、具象、生動,即便是煙火人生中極為普通的場景和瞬間,都能引發(fā)他的詩情,讓人感受到他對生活的熱愛。他筆下的這類詩歌,同樣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
釣絲作為表意之“象”,是客觀物象與主觀情感高度契合的產(chǎn)物,它在線性的表征下飽含哲理性意蘊:釣絲一部分浮于水面上,一部分潛于水面下,昭告了一份明朗,也隱藏了一份神秘;釣絲于空中、水中皆能順勢而變,悠游而動,暗示了一份曠達、隨性;釣絲融“漁釣”的確定性與不確定性于一體?!皾O釣”意象之所以能營造出詩歌的曠達、邈遠、超逸、空靈之境,是因為離不開釣絲意象的審美融入。作為絲縷意象,釣絲具有自身獨立的審美價值,需要深入探究,飄蕩于唐代詩人的精神家園中的釣絲,是象征詩人的縷縷情絲。
唐詩中的絲縷意象,還包括那些如絲如縷的意象,這些意象同樣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纖草”意象。廣義而言,草意象內(nèi)涵豐富,泛指除了樹木、莊稼、蔬菜的所有莖干柔軟的植物。狹義審視,草的內(nèi)涵和外延則相對固定,多指生活中常見的如絲如縷的“纖草”,如草坪、草地、野草等指稱草類的名詞中所指涉的草的含義,本文涉及的草為狹義之草。
唐之前,詠草詩就已大量存在,到了唐代,“草”這一意象更加成熟,頻繁出現(xiàn)在羈旅、邊塞、山水、田園、宮怨、閨怨、悼亡、奉制、宴飲、詠史、懷古、禪意等各類題材的詩篇中,成為唐代詩人抒發(fā)情感的主要藝術(shù)符號。草非名花貴木,為何被詩人如此青睞?這源于草的自然屬性與詩人復(fù)雜、細膩的深情所形成的“同構(gòu)”關(guān)系:草綿密纖柔,草色可以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而漸變,容易與詩人內(nèi)心的情感產(chǎn)生共鳴,引發(fā)詩人之思;草具有春榮秋枯的特性,往往象征著頑強的生命力,具有鼓舞人心的力量,啟發(fā)身處困境之中的人重新燃起生命的斗志;草,易生、易長,隨處可見,可大面積種植和近距離地親近,人草交互的點很多;草與其他意象組合會拓展出多重意蘊空間,契合了人情感思緒的豐富性。草蒙茸、綿密、纖柔,呈現(xiàn)出鮮明的絲縷特點,雖非絲縷,但如絲如縷,是分析絲縷意象不可忽視的審美客體。
春意醉人離不開春草的渲染與感召。春草旖旎可人,以流光之色與纖柔綿軟之態(tài)拉近了人與自然的距離,撩撥人的思緒,給人以特殊的美感,無論是遠觀、近望,還是細察、粗看,都韻味獨特。春草蒙茸柔婉、綿延滋生、生機勃勃,往往預(yù)示著頑強的生命力,容易激發(fā)人積極、活躍的生命狀態(tài),引發(fā)人的詩情。唐代詩人紛紛表達了對春草的喜愛、贊美之情,借詠春草表達對春天的熱愛之情,抒發(fā)個人婉轉(zhuǎn)細膩、積極向上的情感。
白居易在《錢塘湖春行》中說:“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盵1](卷443,4977)淺草與亂花,早鶯與新燕一并構(gòu)成一幅春光爛漫的早春圖,淺草與馬蹄相映成趣,一靜一動,以靜帶動,渲染了氣氛,激活了畫面,語淡、情濃,西湖春景的清新明麗、生機無限在一片淺草中鮮活生動開來。白居易的另一首《杭州春望》中說:“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盵1](卷443,4979)匠心獨運,將春草與細路融為一體,將草夾道而生的景象想象為女性的“裙腰”,想象奇妙,意象俏麗玲瓏、渾然圓滿。“腰裙”旖旎嫵媚,隨風(fēng)擺動,搖曳生姿,詩人借其形容春草、幽徑這一組合意象的線性之美,想象奇特、技法高妙。“裙腰”意象語義雙關(guān),表象是以女性的裙和腰的組合意象來形容草路呈現(xiàn)出的線性之美,同時又暗含著對女性青春活力及春天的蓬勃生機的贊美,詩歌對大自然的生機與人的蓬勃的生命進行了雙重的禮贊。上官儀在《早春桂林殿應(yīng)詔》中寫道:“步輦出披香,清歌臨太液。曉樹流鶯滿,春堤芳草積?!盵1](卷40,509)詩人借對清新自然的優(yōu)美景致的描繪來抒發(fā)個人的歡欣、愉悅之情,是詩人“春風(fēng)得意”的寫照。芳草、翠堤、詩人踏春的節(jié)律,共同營造出早春之景與詩人之情巧妙融合的意境。
唐詩中有大量以草意象來抒發(fā)感傷之情的詩篇,草以綿軟、纖細的特性暗示詩人的哀傷、愁緒,將情感形容得凄婉動人。
王昌齡在《長信秋詞五首》中的“長信宮中秋月明,昭陽殿下?lián)v衣聲。白露堂中細草跡,紅羅帳里不勝情”[1](卷143,1446),“細草”意蘊豐富:一方面,細草與白露意象的組合渲染了一種悲涼的氛圍,反映出失寵嬪妃居所的荒涼寂寥,這是詩歌的表層;另一方面,細草意象暗示了宮人的悲劇命運,流光易逝,紅顏易老。女性如堂中的細草,細草要經(jīng)受秋之涼、冬之寒,女性則要忍受著不確定性帶來的不安全感,常處于孤獨、凄楚、幽怨之境中。宮中女性的命運甚至不如草,草枯可以再榮,人死卻不能復(fù)生,更何況苦短的一生,大部分時間是在被動地等待、無望地守候、孤獨地面對中度過的,怎能不令人傷感?李白在《春思》中寫道:“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fēng)不相識,何事入羅幃?”[1](卷165,1712)該詩視角獨特,立意新穎,詩中女子獨守于秦地,她日思夜想的男子遠在燕地,眼前這株綠枝低垂的桑樹引發(fā)了女子對男子的相思之情,即便是單方面勾畫女子相思之守的畫面,畫面中流動的相思之苦就已經(jīng)夠濃、夠深,但詩歌的鏡頭同時又捕捉了另一幅畫面,即女子想象中的圖景,女子想象著男子也一定如自己一樣,被如碧絲的燕草所觸動,在深情地張望遠方,懷念家鄉(xiāng)的自己。碧絲樣的細草、綠枝低垂的桑條,搖蕩著女子和男子的性情,表達了男女雙方對彼此深深的思念,具象地呈現(xiàn)了相思之苦的沉痛體驗,讀來韻味悠長。
唐代詩也人常借草發(fā)思古之幽情,通過人與草的比對來喟嘆歷史。詩人感嘆草的生命可以生死循環(huán),人和王朝卻沒有這樣的幸運,再榮耀一世、盛極一時,最終都只能成為過客,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中,只留下舊跡殘垣。斷壁殘垣處野草的永恒存在,愈發(fā)反襯出人生的苦短、歷史的無常,使人情不自禁地感嘆。劉長卿在《春草宮懷古》中寫道:“君王不可見,芳草舊宮春。猶帶羅裙色,青青向楚人?!盵1](卷147,1482)楚宮臺榭,只剩下斷壁殘垣,滿目荒蕪,只有春草青青,綿延不息,跨越了時空的界線,成了歷史的見證者。景越荒涼、草越青翠,就越易引發(fā)詩人的思古之幽情,正如詩評家俞陛云評曰:“楚宮臺榭,久付消沉,廢殿遺墟,剩有年年芳草,似依戀楚人,……誰復(fù)踏青荒圃,憑吊故宮耶?”[3]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