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巧云 ,蔣小平
(1.安徽大學(xué) 藝術(shù)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601;2.合肥信息技術(shù)職業(yè)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601)
范曄在《后漢書》中著有《禰衡傳》,記述了“禰衡罵曹”的史實,孔融薦禰衡于曹操,曹操召為鼓吏,禰衡裸衣羞辱曹操,孔融從中斡旋,禰衡假意向曹操認罪,借機痛罵曹操?!妒勒f新語》也記錄了這一矛盾沖突,曹操召禰衡為鼓吏,禰衡作《漁陽》一曲明志,曹操不得已放走了他。隨著三國故事在民間的流傳演變,三國人物也變得豐滿生動起來,“禰衡罵曹”成為文人創(chuàng)作的素材。明代徐渭與清代毛宗崗都對“禰衡罵曹”的故事進行文本再創(chuàng)作,都是基于對“禰衡罵曹”故事的接受,卻呈現(xiàn)出不同的側(cè)重點和理解。接受美學(xué)認為,文學(xué)作品并非由作者獨立完成,“它的存在本身并不能產(chǎn)生獨立的意義,而意義的實現(xiàn)則是靠讀者通過閱讀對之具體化,即以讀者的感覺和知覺經(jīng)驗將作品中的空白處填充起來,使作品中的未定性得以確定,最終達致文學(xué)作品的實現(xiàn)。”[1]4-5可見,徐渭與毛宗崗再創(chuàng)作的文本是對“禰衡罵曹”的故事文本在另一個時代的實現(xiàn),徐渭和毛宗崗用自己的形式完成了對原故事的接受。
《狂鼓史漁陽三弄》為徐渭《四聲猿》中的第一折戲,他精思巧構(gòu),用雜劇的形式演繹這一傳奇故事,成為“猿鳴四聲”中的初啼,令人振聾發(fā)聵。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與徐渭的《四聲猿》先后問世,二者皆借“禰衡罵曹”大做文章,將這一傳奇故事賦予了別樣意義。自此,禰衡憑借著孤標傲世的性格、驚世駭俗的行動以及超凡脫俗的文學(xué)造詣成為文人心中的典范。清初文學(xué)批評家毛宗崗在批注《三國志通俗演義》時對“禰衡罵曹”這一章節(jié)大費筆墨,言語之間愛憎分明:“讀徐文長《四聲猿》,有禰衡罵曹一篇文字,將禰衡死后知識,補罵一番,殊為痛快?!保?]153贊美之詞洋溢于表。同樣是以“禰衡罵曹”這一故事為題材,細究之下,羅貫中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徐渭《四聲猿》、毛宗崗《毛宗崗批評本三國演義》三者卻有著明顯的差異。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與徐渭《四聲猿》創(chuàng)作時代相近、內(nèi)容相似、形式不同,羅貫中在前人基礎(chǔ)之上豐富了故事的內(nèi)容,用小說的形式構(gòu)建了矛盾沖突,交代了事件的前后因果,禰、曹二人形象也有了更加清晰明了的定位,徐渭則用戲劇的形式創(chuàng)造性地將故事發(fā)生的場景設(shè)于陰曹地府之內(nèi),時間定于禰、曹二人百年之后,事情起因源于判官察幽欲重現(xiàn)當日罵座的景象則“留在陰司中做個千古的話靶”[3]2,可以說,羅貫中與徐渭是將同一個故事用不同方式表達出來,善于文學(xué)評論的毛宗崗則對此二人的作品都加以評點。本文旨在分析《四聲猿》接受史,故忽略嘉靖本《三國志演義》,僅對毛評本《三國志通俗演義》與徐渭《四聲猿》之《狂鼓史漁陽三弄》進行比較。
首先,對比毛宗崗與徐渭關(guān)于“禰衡罵曹”故事的處理,可以看出二人對“陰司審曹”一事有些許觀念差異。毛宗崗以禰衡襯托曹操奸詐,徐渭則以曹操反襯禰衡奇絕。毛宗崗自曹操出場,便多用鄙薄之詞,稱為“曹賊”,在評點本第二十四回中,將原章回名“禰衡裸體罵曹操”改為“禰正平裸衣罵賊”,春秋筆法可見一斑。毛評本《三國志演義》將蜀魏吳三國爭斗作為主線內(nèi)容,將劉備、曹操、孫權(quán)作為主要人物,禰衡只是一個起輔助作用的角色,為塑造主要人物的形象而服務(wù)。因此,毛宗崗對禰衡著墨并不多,對他的形象塑造也比較片面單一,只是通過抬高禰衡來丑化曹操,禰衡與楊修都是為表現(xiàn)曹操嫉妒賢才、不得人心的“工具人”。徐渭的《狂鼓史漁陽三弄》以禰衡為主角,在陰司連鼓十通,用十一支曲子痛罵曹操虛偽狡詐、篡權(quán)奪位,以曹操偷奸?;?,毫無梟雄形象來反襯禰衡不劣方頭、卓爾不群的狂士形象。從劇名《狂鼓史漁陽三弄》就可以看出,禰衡才是徐渭突出塑造的主角,那么作為襯托主角的曹操就不需要多余的筆墨渲染。由此可見,曹操形象的塑造不是徐渭創(chuàng)作《狂鼓史漁陽三弄》一劇的重點,禰衡才是徐渭推崇歌頌的典范,只有這樣,他的形象才有血有肉、豐滿立體。徐渭、毛宗崗二人刻畫的側(cè)重點不同決定了他們在對素材的處理不同,傳達出不同的價值觀。
其次,陰司審曹并非徐渭《四聲猿》所獨有,毛宗崗在評點中也提到屠隆所作《曇花記》中“陰司審曹”的橋段,對于這兩部劇作中此橋段的運用,毛宗崗都持肯定態(tài)度,他贊徐渭《四聲猿》“將禰衡死后之事,補罵一番,殊為痛快”[2]153,贊屠隆《曇花記》“古來缺憾不平之事,有欲其事以補之矣”[2]146。毛宗崗將曹操未得惡報視為憾事,與“鄧伯道父子團圓”“荀奉蒨夫妻偕老”“屈大夫重興楚國”“燕太子克復(fù)秦仇”“王明妃再入漢關(guān)”“侯夫人生逢煬帝”“岳武穆寸斬秦檜”“南霽云立滅賀蘭”八件事并列,認為世間不平事須得彌補以慰人心,可見他心中秉持善惡有報的原則,希冀陰間能懲惡揚善,一泄胸間怒火。然而,徐渭善惡有報的觀點并未貫穿全劇,他復(fù)雜深刻的宗教觀念在《狂鼓史漁陽三弄》中初見端倪,劇中禰衡在陰司復(fù)現(xiàn)當日罵曹情景,語言犀利,句句在理,似有報仇雪恨之意,曹操迫于判官察幽威勢,奴顏婢膝、形容猥瑣,丞相之威蕩然無存,徐渭將二人地位顛倒,讀之令人痛快至極,可是禰衡在一舒怨氣后,卻道出“大包容,饒了曹瞞罷!”[3]10被曹操迫害致死的禰衡原本充滿怒火,可痛罵之后反替曹操求情?!叭窒胙矍皹I(yè)景,盡雨后春花”[3]10解釋了禰衡愿意盡釋前嫌,替曹操求饒的原因,“若沒有狠閻羅刑法千條,都只道曹丞相神仙八洞”[3]11,如此因果報應(yīng)的結(jié)局給徐渭和對曹操、嚴嵩此類奸臣不滿的群眾帶來心理安慰,長吐一口惡氣。
德國接受美學(xué)學(xué)者姚斯將接受過程分為理解、闡釋和應(yīng)用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在閱讀過程中密不可分,理解是闡釋的基礎(chǔ),應(yīng)用是在詮釋過程中完成對讀者所尋找問題的回答。徐渭、毛宗崗二人接受結(jié)果的差異就是在這三個接受階段中形成的。
讀者在閱讀文本時由于自身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形成了獨有的思想觀念、道德情操、審美情趣,這種由文學(xué)經(jīng)驗構(gòu)成的思維定向稱之為“期待視野”。初級接受階段便是由期待視野去掌握文本意義的過程,徐渭與毛宗崗生于不同的時代,長于不同的環(huán)境,自然有著不同的期待視野,在對“禰衡罵曹”的接受過程中形成了同而有辨的理解差異。徐渭、毛宗崗都是古代封建制度中的文人,他們生不逢時,都未能在仕途有所成就。徐渭年少便久負盛名,詩文書畫無一不通,與解縉、楊慎并稱為“明代三才子”,被時人敬重,年少中舉名揚天下,然而屢進科場都名落孫山,接連遭受橫禍,家道中落,年近四十才被浙閩總督胡宗憲賞識,召入府中成為幕僚。好景不長,隨著胡宗憲的倒臺,徐渭整日惶恐不安,生怕受到牽連,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他精神恍惚,九次自殺未遂后茍延殘喘。坎坷的命運不僅毀掉了徐渭的身體,更是摧殘了他的精神意志,冥冥中竟產(chǎn)生了幻覺,疑心妻子張氏不貞,揮刀將其殺害,在獄中度過了七年。明神宗即位大赦天下,徐渭出獄,此時的他已然耗盡氣力,晚年游學(xué)交友,最終潦倒離世。徐渭一生顛沛流離,縱然才高八斗卻沒有建立一番功業(yè),這與毛宗崗的經(jīng)歷頗為相似。毛宗崗生于明崇禎五年,與其父同為文學(xué)評論家,父子才學(xué)過人,將羅貫中的《三國志通俗演義》增刪修訂、整理回目,形成了后來盛行于世的一百二十回目的《三國演義》,深受民眾喜愛。由于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毛宗崗未能得到一官半職,畢生致力于文學(xué)批評?!皩W(xué)而優(yōu)則仕”是歷朝歷代文人終身追求的目標,科舉考試也是文人改變命運、證明才學(xué)的最好方式,毛宗崗雖然曾參加由監(jiān)察御史李嵩陽主持的科試,被錄取為長洲縣第三名,但卻和其父親毛綸一樣終身未仕,毛綸一生致力于文學(xué)批評也給了毛宗崗很大的影響,在《第七才子書》中,他提出了“補世說”的創(chuàng)作理論,在作品內(nèi)容上,主張追求“文意之妙”,即提倡教化[4]。毛宗崗?fù)煳家粯釉谌松拇蟛糠謺r間里都是布衣文人,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使得他們對“禰衡罵曹”故事有著別樣的共鳴。禰衡之意氣、膽魄都讓他們?yōu)橹鄯?,“罵曹”的痛快、酣暢都讓他們心潮澎湃,對禰衡的欣賞是他們在初級閱讀過程中最直接的接受。
反思性闡釋階段建立在審美感覺階段之上,接受者“賦予文本以一個超出意義視野之外的意義或曰文本的意向性”[1]178,此時讀者需要讓原故事脫離原定的時空,確定文本的具體意向性,將其作為某些問題的回答。“理解意味著將某種東西作為答案去理解”[1]179,對“禰衡罵曹”的故事人們有著不同的解釋和理解,反思性的闡釋接受是在初級接受之后,讀者因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而形成的對問題思考的答案。那么,徐渭和毛宗崗在“禰衡罵曹”中關(guān)注的是什么問題,得到的又是什么答案呢?徐渭一生命途多舛,他的不幸大多是冥冥之中的陰差陽錯?!犊窆氖窛O陽三弄》是他的中期作品,此時的他還未經(jīng)歷太多的挫折,對人生充滿斗志和希望,恃才傲物、桀驁不馴的禰衡與青年徐渭的形象隱隱重合。此外,徐渭與同時期義士沈煉相交甚篤,并稱為“越中十子”,兩人是知己好友,沈煉為奸臣嚴嵩所害,徐渭痛心不已,這與“禰衡罵曹”故事竟有異曲同工之處。沈煉死后,徐渭多次寫詩悼念,將沈煉與禰衡并提,夸贊沈煉不畏強權(quán)、剛正不阿。徐渭對“禰衡罵曹”故事的接受重點在才子禰衡寧折不屈、不劣方頭上,也借此表達讀書人對才子的欣賞。毛宗崗生活于明清之交,身為漢人,面對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自然心有不平,他在意的是民族氣節(jié)、綱常倫理?!岸[衡罵曹”故事中的曹操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篡權(quán)者,他雖為丞相,實則大權(quán)在握,形同皇帝,為天下人所不齒,禰衡絕不事曹的原因便是如此。毛宗崗一面欣賞才子禰衡的剛正不阿,一面將歷史中的曹操與現(xiàn)實中的統(tǒng)治者形象重合,他接受的重點在曹操的篡國行為之上。
歷史的閱讀早已不再局限于文本的時間與空間,在第二階段讀者在閱讀中尋找現(xiàn)實的答案,在第三階段讀者認識文本對現(xiàn)實的指導(dǎo)價值,這使得原文本超越歷史,凌駕于時空之上,應(yīng)用于現(xiàn)實。哲學(xué)詮釋學(xué)的代表人物伽達默爾曾說:“文本的意義超越它的作者,這并不只是暫時的,而是永遠如此的。因此,理解就不只是一種復(fù)制的行為,而始終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行為?!保?]因此,徐渭、毛宗崗都將對“禰衡罵曹”故事的接受化為再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正如前文所述,曹操形象的塑造并不是徐渭創(chuàng)作《狂鼓史漁陽三弄》的重點,禰衡才是徐渭推崇歌頌的典范。他借禰衡死后升天慰藉自己仕途坎坷的凄涼之感,詠出“文章自古真無價”[3]9之句,抬高禰衡身價也是對自己未來的期許與肯定。《狂鼓史漁陽三弄》以禰衡為主角,讓禰衡痛罵曹操,塑造禰衡的狂士形象,以曹操奸詐反襯禰衡卓爾不群。此外,徐渭生活在嘉靖至萬歷年間,政治黑暗、吏治腐敗,嚴嵩獨攬大權(quán)長達十七年,百姓怨聲載道,其中不乏有識之士上書彈劾,沈煉就是這些心系國家的義士中的典范。只可惜嚴嵩權(quán)勢傾天,沈煉被迫害致死?!岸[衡與沈煉皆是因言遇害,且曹操借黃祖除掉禰衡與嚴嵩借楊順、路楷之手除掉沈煉這一行為相似?!保?]《狂鼓史漁陽三弄》借罵曹操之名痛罵嚴嵩,借歌頌禰衡之名紀念沈煉,徐渭用犀利筆法寄托對友人的欣賞與哀思,毛宗崗則借禰衡罵曹以抒不平之氣,宣揚正統(tǒng)思想。毛氏父子在評點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創(chuàng)新,將自己的價值觀賦予原書也是二人評點的目的所在。毛氏父子在評點羅貫中《三國志通俗演義》時,通過對嘉靖本的增補刪改,以強烈的“擁劉反曹”思想傾向為出發(fā)點,以民間道德倫理評判為準繩,刪掉了嘉靖本中贊譽曹操的文字,增加了一些情節(jié)和評點加強對曹操批判,曹操也由嘉靖本中性格復(fù)雜、形象豐滿轉(zhuǎn)變成了毛本中活脫脫的奸雄典型[7]。毛宗崗在評點中對蜀漢人物大加贊揚,對魏晉人物冷眼相待,態(tài)度鮮明,絲毫不掩喜惡。在對禰衡的評價中,毛宗崗又別出心裁地做出兩組對比,一是將禰衡與楊修、孔融對比,三人皆被曹操所迫害,唯獨禰衡剛正不阿,既不事曹亦不與曹周旋,桀驁不羈,品性最高,因此最先被殺。曹操陰險狡詐,毫無容人之度,接連害死英才。二是將禰衡與陳琳相比較,陳琳以筆罵曹終又降曹,禰衡以口罵曹絕不事曹,以證明曹操借黃祖之手殺禰衡是有意為之,并非是為挫其銳氣的無心之失。毛宗崗贊譽禰衡愈多,反襯曹操奸惡愈明顯,在他眼中,曹操固然謀略過人,但多用于虛偽陰險之處,他為不落人口實,博得愛才的名聲,即便禰衡多次羞辱他,他仍假裝大度,假他人之手殺禰衡,“奸雄”之稱實至名歸。
讀者對文本的接受受到諸多因素的影響,接受的結(jié)果也是千差萬別,將接受的過程細分的三個步驟探究徐渭、毛宗崗二人創(chuàng)作差異的原因,同時也在更深入地研究后世對“禰衡罵曹”故事的接受。不同的期待視野造成了徐渭、毛宗崗二人的不同困惑,面對不同的人生困境,徐渭、毛宗崗在歷史典籍中尋找答案,分別對“禰衡罵曹”故事做出了解釋。他們對“禰衡罵曹”故事的接受同而有辨,既一致“擁禰反曹”,希望曹操陰間受到嚴懲,又因為秉承不同的立場和觀點,徐渭站在不得志的文人角度,對于恃才傲物的禰衡既欽佩又向往,借著戲劇創(chuàng)作寄托著人生理想[8];毛宗崗則是站在民族大義的角度上,將禰衡塑造成威武不屈的忠貞義士,用小說創(chuàng)作承載家國情懷。對于結(jié)局的處理,受到佛學(xué)思想影響的徐渭不再堅持對曹操來世報應(yīng);毛宗崗以小說反抗現(xiàn)實,必然針砭時弊,對篡權(quán)奪為者的懲戒不留余地。因此,徐渭創(chuàng)作突出禰衡的鋒芒萬丈,也愿意寬恕曹操,毛宗崗更關(guān)注曹操的奸惡奸詐,借虛構(gòu)的陰司受刑情節(jié)以泄心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