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娟娟
(山西大學文學院, 山西太原030000)
兩漢時期,經學家們把文學變成了政治和倫理的附庸。東晉玄學家又讓文學作了哲理的說明辭。晉宋之交,文學走向“自覺”。然“自覺”之后的文學意欲在“獨立性”之軌道上發(fā)展,故其在形式技巧層面取得諸多成果的同時,也將經典,包括儒家六經、史籍和諸子原有的對文學的控馭、規(guī)約和滋養(yǎng)作用擯斥,而滋生出許多“訛濫”的弊端。
對“自覺”后的文學成果,蕭統(tǒng)在編選《文選》時明言,不取經史子,他認為文學似乎就應是“事出于沉思,意歸乎翰藻”[1]3。與其不同,劉勰對文學的定義,從文學蔓延到四部之學,力主激活經學權力統(tǒng)攝下的、能以“文學”的名義“任力耕耨,縱意漁獵”,[2]615能為文學保駕護航的的一切傳統(tǒng)。故其于《文心雕龍》中專設《宗經》《史傳》《諸子》《論說》等篇。認為“若文能宗經,則體有六義”[2]23,并構筑起了“文體宗經”的文體秩序。又專列《史傳》篇,講史書的“尋繁領雜之術,務信棄奇之要,明白頭訖之序,品酌事例之條”[2]287,認為這也是學者應該具備的文學素質。列《諸子》篇和《論說》篇,認為諸子的貢獻對于學以為文者,亦不應忽略。
結合《時序》篇,劉勰說“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2]675??芍膶W發(fā)展確乎受到社會政治文化等多方面影響,不只是在文學自身的小框子里騰挪閃轉。所以在當時文壇“準的無依”的情況下,劉勰廣拓堂廡,將四部之學納入文學中,不僅勾連著傳統(tǒng)與文學,激活經學、史學、諸子對文學的作用,還打通了“后自覺”時代與前代的關聯(lián),為文學正本清源,使其不再具有“反傳統(tǒng)”的色彩。更重要的是,劉勰大睜“文學之眼”,讓文學去廣泛取法一切有益于其成功的經驗,這樣文學的道路就不至于在唯美主義、重形式而輕內容的道路上越走越狹窄,就能避免“后文學自覺”帶來的狹仄。而且,文學對四部之學的浸溉,也會更好地助推其在未來的發(fā)展。
陸機說:“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3]36此意亦為劉勰之義。舉凡歷史上已有的可以被納入“文學”的,劉勰皆珍視,皆以“文學”的名義,在“后文學自覺”的歷史語境中予以激活。這種思路與做法,放在劉勰的時代,從崇尚“唯美”的時代風氣中看似“迂遠”,但實際上卻宏通博大,是劉勰“救弊”之深遠用意的充分顯現。而從文學史的實踐上看,劉勰給出的方法亦是可行的。歷史、史學著述中,可以被文學采納的經驗比比皆是。像《文選》那樣,忽略歷史著作,專尚“歸乎翰藻”,相比而言,是“自覺”精神的體現。劉勰的思路則是對“自覺”的修正,且是修正基礎上的推助。故章學誠有“體大慮周”之說,魯迅有“苞舉洪纖”之論,可謂是對其十分精辟的認識。因此,比之于蕭統(tǒng)不收經史子,劉勰給出的文學發(fā)展策略更有為于來世。
“宗經”是儒家的思想精神、價值觀念和行為理念。劉勰將其援引入文學,以“激活”文明傳統(tǒng),用意在于以“救弊”為端口打通傳統(tǒng)與現代。“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墜于淺”[2]395,“望今制奇,參古定法”。[2]522因此,對于自覺之后的文學發(fā)展實踐,劉勰不計較與過去的“同之與異”,而力求“惟務折衷”,在明確認識并指斥這種文學實踐的弊端后,又對其自覺后的成果多有吸收。故劉勰并非“復古”,若只明“復古”,只是對其革新思想的表層印象。
劉勰“以復古為革新”的思想,集中顯現在其經典統(tǒng)攝下的“通變”文學史觀中。關于通變,近代學者在劉勰重通還是重變的問題上苦苦纏繞。筆者以為,劉勰之通,一者為宗法經典、一者為經典之外融會貫通。變,則通之變化者也。通與變對立統(tǒng)一,如此方為文學的長久之道?!段男牡颀垺ねㄗ兤烽_篇即提出,為文不變又要變。為什么?劉勰以草木比作為文,認為草木“麗土”而“同性”,然氣味卻因“吸陽”而“異品”,文章也似如此,不僅貫穿著一個共同的根,也要發(fā)展出多異的貌。那什么不變?劉勰說“設文之體”不變,“名理”不變。什么要變呢?“文辭氣力”,因為其屬于“變文之術”。也就是說文體、名稱、規(guī)制等不需要變,但“術”要變。術是什么呢?劉勰將其解釋為文章的文辭和其所體現出的作家的氣,以及作品所體現出的力?!稗o”“氣”“力”這三者才是為文之要變的對象。而這三者最終要落實,就是作家要去知曉“通變”之術。而該如何去變與不變?劉勰以兩個四六句對此作出了精辟概括:“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2]519不變要求文章“資故實”,變即文章要“酌新聲”,只有這樣,才能“通變有方”。
九代之文都在變,然而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九代文學的發(fā)展逐漸偏離正確的方向,走向訛濫。為何呢?由于各個時代的“競今疏古”而致。然而九代之后的齊代亦是如此,文人“近附遠疏”。劉勰以青絳生于藍茜為例,認為雖逾本色,然要進一步使得青絳之色更美,只能在藍草茜草的基礎上去提煉改變。為文亦如此,文章要有一個根基,即為經誥。也就是說只有在“宗經”的基礎上求變化,才能使文學沿著正確的方向發(fā)展,這是劉勰對“因”的重視。不僅要做到“求因”,在宗經這個根基的基礎上還要“求變”。劉勰以九代之中漢代辭賦的夸張聲茂為例,強調了變的重要性。雖已至極,但“五家為一”,為未通因革之術。青絳“不復變化”,而可從藍茜之中練青濯絳,“廣寓極狀”亦可接通求變,而無須拘于漢世。所以劉勰批評五家如一的做法,提出文學的發(fā)展路徑,可變、可一直變,但變要在“資故實”的基礎上“酌新聲”,這是其宗經式的“通變”思想的精髓所在。
劉勰指出了為文變又不變,變的是什么,不變的是什么,該如何變,并將其置于宗法經典的規(guī)約下,鼓勵為文者盡力發(fā)揮其自身作用。結合《文心雕龍》的理論體系,劉勰讓為文者“博覽”“精閱”“攝綱紀”,然后“馭術”,再“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2]521如此方為“穎脫”之文,即由“博”通向“術”、再通向“變”??梢钥闯?,劉勰本著救弊的意識,自覺積極的深入到文學的內里,研究關于文學的法式規(guī)范,并以“宗經”為綱領,總結過去的經驗用以指導未來實踐。這種試圖指引未來文學發(fā)展道路與方向的做法,表明其文學史觀是發(fā)展的,不是恢復到過去,其理想國鏡像是屬于經過理論干預后,并得以在經學義旨下廓清的文學的未來。
作為晚明最有影響的流派——公安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袁宏道在其《雪濤閣集序》中以發(fā)展論、變化說批評“襲古人語言之跡而冒以為古”[4]157的假古董式創(chuàng)作傾向。他認為,古今不變之法并不存在?!胺ㄒ蛴诒侄捎谶^”[4]157,即文學產生了弊端,那就需要新的文學來加以補救,新的文學之法也就形成了。但是這種新的文學、新的法漸漸也會產生新的流弊,又需要后人匡除變革。因此,文學之法總是處于不斷變化和發(fā)展中,后代的詩文風格流變也總是處于對前代詩文風格的不斷矯正,并在矯正基礎上,生發(fā)出新的弊端的過程中。
袁宏道關于文學的始末流變論,總結出詩歌創(chuàng)作從古至今發(fā)展演進的一大現象,即詩歌創(chuàng)作在代代“矯枉過正”中流變。自六朝起,詩歌的流變過程是一代作家對前代作家創(chuàng)作活動中出現的路線性錯誤的糾正,并且不可避免地產生新的路線性錯誤,由下一代繼續(xù)救弊、生弊,這是一條螺旋式上升的線性過程。這一現象,不僅適用于唐宋詩歌,也同樣適用于此前和此后的文學,諸如此后的竟陵派矯正公安派的淺俚,錢謙益批判竟陵派的幽深孤峭等。后世認為,文學發(fā)展自然會久而生弊的觀點很普遍,甚至王國維先生亦持此論。然而袁宏道的救弊思想的缺陷在于:他認為輕纖而至闊大,闊大而至情實,情實而至奇僻,把詩風簡單地歸因于矯正前人的創(chuàng)作缺陷,沒有看到其與政治形勢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是緊密相關的。且其欲過分用當時的通俗文學和俚俗語民歌小說來救弊,過分強調取材當下,從而陷入題材狹窄遠離社會的弊端,陷入了“生一弊救一弊”的泥潭。
袁宏道的文學史觀帶有普遍性意義,以劉勰“宗經”“通變”的文學史觀可判斷其主張,二者相較有很大理論意義。首先,文學發(fā)展雖然會有弊端出現,后世文學也會在不斷破除弊端中行進,但若把這種現象直接當成規(guī)律,把文學看作是亦步亦趨、抱殘守缺,饾饤章句之學就難免望文生義了。事實上,袁宏道這種“生一弊救一弊”的認識,劉勰已經給出了最優(yōu)解答,“文能宗經,體有六義”,就包含著可能會滋生的弊端,以及防止生弊的途徑,即從經典處發(fā)源,適時的“望今致奇,參古定法”。在宗經中去說自己的話,而文學史的發(fā)展,也不會是被動的,不斷被弊端滋擾的時間順序,其中有傳統(tǒng),也有作家自己的情志和性格。就如初唐陳子昂的“風骨說”,不僅為矯正六朝詩風的柔靡,更有來自初唐士子對個人奮斗的前途,以及國家命運的蒸蒸日上的希望,盛唐的闊大境界也跟盛唐強盛國力的豪邁氣概相契合。其次,袁宏道對詩文風格流變原因的分析是一種淺層次、機械化、簡單化的認識。相較而言,一千五百年前的劉勰能夠深入到文學的內部,激活經學統(tǒng)攝下一切傳統(tǒng)的文學權力,使文學可以從經典、史學、諸子的序列中“任力漁獵”,使文學的演進不再是矯枉與再矯枉,生弊與再生弊。這種謀略性的思維不僅是對“文學自覺”之弊的反思與矯正,而且還拓展了已然褊狹的文學視野,為未來文學發(fā)展確立了范式、開闊了疆域。
劉勰“宗經”“通變”的文學史觀是長遠的,其不只是針對南朝文學的弊端闡述理論,而是在為整體文學該如何“存在”想辦法。蘇珊朗格說“文學史是寫給未來的”。故“宗經六義”與“通變則久”體現出為文學謀長久出路的苦心,是“救弊”說不能及之處,乃為后世文學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