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音

隨著國勢強盛、時代進步， “對外漢語教學” 逐步發(fā)展為 “漢語國際教育” “漢語國際傳播” “國際中文教育” ，兼具學科與事業(yè)兩種屬性，所承載的文化信息不斷增加新內(nèi)容。對學習者而言，教材不僅是中文學習的原材料，也是了解中國的第一個窗口。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體學習時指出：要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以文載道、以文傳聲、以文化人，向世界闡釋推介更多具有中國特色、體現(xiàn)中國精神、蘊藏中國智慧的優(yōu)秀文化；努力塑造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新時期的國際中文教材，要對標我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要求自我更新，發(fā)揮重要傳播渠道與陣地的作用。

一、作為例證的五種教材簡介

筆者選取的五種教材，均由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出版，目前使用廣泛，影響力較大，具有權威性和代表性，因而用作研究材料。

教材A，2019—2020 年出版。為零起點普及型漢語短期進修教材。主要面向來華短期進修教學項目，也適用于各類漢語教學項目。

教材B，2019—2020年出版。是來華學習理工類、文史類本科專業(yè)預科生漢語課程的主干教材。

教材C，2016—2020 年出版。本套綜合漢語教材是來華留學本科學歷教育中使用最廣泛、最有影響力的教材之一。

教材D，2014—2020出版。教材將考試真題作為基本素材，適用于各國孔子學院、漢語機構和個人。

教材E，2011—2013年出版。是普通高等教育 “十一五” 國家級規(guī)劃教材，也是對外漢語長期進修教材。

二、五種教材課文內(nèi)容問題實例

以上五種教材初級階段的課文主要根據(jù)要講授的語法點進行編寫，中、高級階段的課文多改編自報刊文章、文學作品，少數(shù)直接選用原文，或選自網(wǎng)絡，出處不明。通過梳理課文內(nèi)容，筆者發(fā)現(xiàn)以下問題。

（一）表達負面情感態(tài)度

彭增安在文章中指出，國際漢語教材所舉的 “被” 字句的例子多是 “倒霉事” ，如 “新自行車被偷了” “護照被小偷偷走了” 等。學生在學習語法的同時也在構建語義關系，也會有情感投入，更會在不知不覺中形成對中國形象的認知，作為編寫者應注意此問題。筆者考察的五種教材中有同樣的問題。如教材C第二冊（下）第13課《我的眼鏡兒摔壞了》、第19課《我的腿被自行車撞傷了》、《錢包兒讓小偷偷走了》。被動句練習題： “杯子被我打破了” “自行車被我騎壞了” “電子詞典被我摔壞了” “房間被我弄得亂七八糟的” 。

口語課本在句型的選擇上多選用反問句，人物對話常處于 “抬杠” 的狀態(tài)。教材B口語課本中有： “看你說的，我哪能……呀” “哪兒有……呀” “有什么好……的” “……都不……，你……什么呀” “只要……，管它什么……呢” “……才怪呢” 等句型。俗話說 “話有三說，巧說為妙” ，語言包含的情緒色彩在教學中不容忽視。

（二）引發(fā)誤解或?qū)擂蔚膬?nèi)容

人類社會生活紛繁復雜，一些不良的社會現(xiàn)象是否要編寫進漢語教材讓學生學習、討論？比如如何使用漢語稱謂。教材E 口語Ⅰ第2 課《入鄉(xiāng)隨俗》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那天我跟同學出去吃飯，同學喊了一聲‘小姐’，服務員就不太高興?！?“你叫‘小姐’，不如叫‘服務員’，直接稱呼職業(yè)應該不會出錯?！?教師要給學生講清楚 “用‘小姐’稱呼服務員，她為什么不太高興？” “為什么不能用‘小姐’稱呼人？” 等問題并不容易。這個詞匯在不同歷史時期有著不同的含義，對于剛學習漢語一年、對中國了解不多的學生而言，如果解釋不清，會使他們對中國社會的認知發(fā)生偏差。

教材A高級第四冊第一課《抽煙有害健康》的所有內(nèi)容都圍繞 “抽煙” 這一話題。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吸煙者并不喜歡跟別人談論這個話題，不吸煙者也不會與其談論此事，大家都不想被冒犯或者冒犯他人。根據(jù)筆者多年教學經(jīng)驗，很多外國學生對中國人抽煙的場所、方式等持批評態(tài)度。在課堂上討論這樣的話題難免會出現(xiàn)尷尬的情形。教材A 初級1 第九課《你喜歡中國電影還是美國電影？》這樣的內(nèi)容也比較敏感，改為討論不同的電影題材會更好一些。

（三）不準確的跨文化交際內(nèi)容

漢語教材的使用者來自世界各地，如果在教材中涉及其他國家的文化，應當多方查證、表述嚴謹、內(nèi)容準確。前文提到的學習 “怎么稱呼” 的課文在討論了中國人的稱呼方式之后，說 “這是中國的叫法，還有一種西方的叫法，直接叫名字，反正你是西方人” 。很多學生表示課文說得不對。這樣的表述確實不準確，反映了編者的跨文化交際知識不足。 “西方人” 如果是指英語國家的人，那么只要去過這些國家就會知道他們并不是在任何場合、對任何人都直呼其名的。再者，大部分學生并不是 “西方人” ，這樣的課文會讓他們覺得被排除在外。

李泉指出，漢語教材要 “讓外國人說符合外國人身份和文化背景的中國話。現(xiàn)行的某些教材存在著‘硬讓外國人說些不該他說的中國話’的做法，并不一定是教材實用性和真實性的表現(xiàn)。從跨文化交際的角度來看，也許正相反” 。這種現(xiàn)象在筆者考察的五種教材中也存在：外國學生角色不僅說著非常地道的漢語口語，甚至有些 “貧嘴” ，而且表達的思想觀念也是中式的。例如教材E 初級Ⅱ第6 課《我這里一切都好》是留學中國的馬克和媽媽的往來家信，媽媽訴說著不放心孩子的生活，孩子則表示要告訴媽媽一個秘密——他喜歡一個女孩。這兩封信的主角如果是中國學生母子會更合適。

同一文化中的亞文化之間也存在跨文化交際。漢語教材會介紹到中國不同地域之間的差異，如果編者的跨文化交際意識不清晰就會編寫出以偏概全、缺乏客觀性并且?guī)в械赜蚩贪逵∠蟮恼n文，從而誤導學生。比如在教材E 中級Ⅱ第10 課的課文三《地域與文化》中這樣評論中國南北方人： “中國北方人和南方人就有一些性格差別。表現(xiàn)較為明顯的，莫過于本地人對待外地人的態(tài)度。外地人問路，有的南方人可能會推說不知道；而北方人一般都會耐心地給外地人指路，有的甚至會親自帶你去?！?這一描述顯然比較主觀、片面。

（四）不全面的中國人形象

朱勇、張舒研究國際漢語教材中中國人物形象自塑問題時認為，要 “重視教材里的中國人物形象建設，通過教材里的人物可以平和、巧妙地把中國人的價值觀、文化模式、心理態(tài)度等傳遞出去” 。但漢語教材中的課文、閱讀材料等內(nèi)容卻在自塑中國人的不良形象。如教材E 綜合Ⅱ第4 課《我和中國有個約會》的閱讀理解部分是編者改寫的《掩耳盜鈴》，第一句話是 “從前有一個人，一看到別人的好東西就想偷” 。這個改寫不僅與原文不符，還會讓漢語學習者對中國人的形象產(chǎn)生不良看法。再如第11 課《書本里的螞蟻》是一個童話故事，搭配的閱讀理解短文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又是一個表現(xiàn)中國人貪婪而愚蠢的故事。

教材E初級Ⅱ第17課《約會》講述了女朋友在情人節(jié)之夜打電話提出分手， “我” 難過之余隨手把鮮花送給了坐在廣場長椅上的孤獨女子。第二年情人節(jié)， “我” 在老地方遇見了那個女子并跟她組成了幸福的家庭。這個故事顯得中國人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十分隨意。

教材E綜合Ⅱ第3課《賣辣椒的女孩》中女孩對第一個顧客說了實話： “辣椒當然是辣的” ，但顧客是上海人，喜歡甜的。第二個顧客來了，女孩就直接說辣椒是甜的，但這位顧客是四川人，喜歡辣的。她第一天沒賣出辣椒，后來按照不同顧客的需求增加品種，最后把四種辣椒都賣出去了。這篇選自《中國教育文摘網(wǎng)》的課文本意是贊揚女孩善于總結經(jīng)驗、有靈活的經(jīng)營頭腦，但是開頭描寫了女孩不誠實的回答，如果加上女孩的反思——說假話爭取顧客不如努力滿足顧客需求，那么人物形象會更加真實飽滿。

（五）缺乏真實性的內(nèi)容

課文內(nèi)容缺乏真實性，不適合作為語言材料。如教材E 中級Ⅰ第5 課課文一《愛干活兒的鬼》用一個鬼的故事談論 “工作狂” 的話題：有一個特別能干的鬼，但是主人沒有那么多活兒，就把鬼賣掉了，結果買主一年后就發(fā)財了。對話中的人物表示很想要一個這樣的工作狂鬼幫自己干活。首先這個故事是杜撰的，其次這樣的主題讓教師在課堂上難以引導不同文化和信仰的留學生進行討論。

教材E 初級Ⅱ第9 課《愛的教育》寫的是一位所有男生都喜歡的女班主任，親吻一個高三畢業(yè)男生的額頭作為特殊禮物，獎勵其不討厭班上任何一個同學。這篇選自《深圳青年》的文章經(jīng)不起推敲，它不僅不符合正常的中國師生關系，也不符合中國文化中的人際交往方式。

（六）模糊的價值指向

教材E 口語Ⅰ第7 課的課文一《今天我請客》，寫一個留學生拿到獎學金后馬上就請同學們吃飯。根據(jù)筆者多年教學經(jīng)驗，外國留學生之間以AA制為主。也許學生們拿到獎學金就請客是高校里常見的現(xiàn)象，但這與學校對大學生的教育原則并不相符。在教材中宣揚這樣的行為、展示這樣的校園文化，值得商榷。

教材D（5）第23課《放手》講一個 “乖乖女” 上大學后開始獨立選擇人生道路，不再聽從父母安排，后來留學并在美國工作。媽媽前去探望時，女兒沒有悉心關照而是 “放手” 讓媽媽獨自探索陌生環(huán)境。后來媽媽自駕橫穿美國，十分有成就感。課文結尾母女二人談心，媽媽為當年自己 “不放手” 向女兒道歉，女兒表示更愛現(xiàn)在的媽媽。類似的觀念在教材B 綜合課本第4 課《去還是留》里也有反映：小L 大學畢業(yè)想回到家鄉(xiāng)工作，可是媽媽不同意，表示 “當初好不容易才來了大城市，回去不是白白辛苦了嗎？” 由此可以展開思考：到底什么是成功？人生的成功只關涉自身與家庭嗎？成功與社會貢獻有沒有關系？

三、新時期教材編寫建議

根據(jù)上文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早期編寫的教材問題較多，新近編寫的問題較少。新時期不少教材內(nèi)容需要更新調(diào)整。學習語言必然會接觸到其所代表的文化與價值觀，語言教材不可避免地帶有意識形態(tài)色彩。如今國際中文教育處在前所未有的大變局之下，中國國際形象的構建前所未有地重要。中文教材是傳輸中國意識形態(tài)與主流價值觀的重要陣地，所以教材有展現(xiàn)中國形象的責任，不可回避價值觀、意識形態(tài)的呈現(xiàn)，所以新時期國際中文教材的更新意義重大。

（一）應增加當代中國宏大敘事主題內(nèi)容

五種教材的內(nèi)容以 “心靈雞湯” 式的散文、小故事為主，引發(fā)道德思考、生活哲理、親情愛情、人生選擇一類的話題，主要關注個人化的主題和價值。除了 “環(huán)?！?是一個比較大的話題以外，關于國家、民族等的宏大主題鮮有涉及。

當代中國生活蓬勃向上、充滿活力，我們的國家、民族走過了一段怎樣的道路才有今天。這段路上發(fā)生過的故事應該編寫進中文教材，讓學習中文的外國人、海外華人華僑子弟了解一個完整的中國。國家、人民之間的交往與個體之間的交往相似，一個國家要讓其他國家了解自己，就要介紹過去的經(jīng)歷、對各種事物的看法和存在的優(yōu)缺點，通過語言教材展現(xiàn)真實、立體、全面的國情國貌是一個重要而有效的手段。

（二）用豐富的資料呈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

一些漢語教材涉及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時常常著重介紹節(jié)令食品，其結果是一提到某個傳統(tǒng)節(jié)日，學生馬上說出吃什么，這是對節(jié)慶文化簡單化、膚淺化的處理方式。中國文化遠不止民俗文化，節(jié)慶文化也遠不止節(jié)令食品。對標新時期要求，中文教材內(nèi)容應當豐富、真實。編者應以嚴謹務實的治學態(tài)度，深入挖掘民俗文化背后的歷史淵源，用豐富的資料、淺近的語言編寫成課文，讓漢語學習者了解真實的中國。

（三）使用傳達正能量的語料

中文教材要 “向世界闡釋推介更多具有中國特色、體現(xiàn)中國精神、蘊藏中國智慧的優(yōu)秀文化” ?？梢?，中國優(yōu)秀文化具有三個特點：中國特有、中國精神、中國智慧。我們常說 “傳播中國文化” ，卻很少注意到 “優(yōu)秀” 二字。任何一種文化都有精華和糟粕，而優(yōu)秀文化是可以代表國家和民族形象的。當代中國的國民行為準則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應以此為標準，在古往今來的人、事、物中選取體現(xiàn)這些價值觀的內(nèi)容編寫進教材。

針對上文對課文內(nèi)容問題的分析，可以做出以下調(diào)整：

“傳達負面情感態(tài)度” 的例句可以用中性情感色彩的內(nèi)容替換。直接 “順著對方的問題回答” ，盡量少用反問句，解釋清楚反問句在對話中的情感色彩。

要避免 “引發(fā)誤解或?qū)擂蔚膬?nèi)容” ，可以在教材中設計正面表達的對話，直接教給學生正確、得體的漢語稱呼方式即可。話題需精心設計、全面考慮，盡量讓師生都能愉快地展開討論。

要避免 “不準確的跨文化交際內(nèi)容” ，這是對編者專業(yè)內(nèi)功與積淀的考驗。編寫之前如果做足功課就不會出現(xiàn)失誤。

（四）講述體現(xiàn)積極精神的故事

中文教材 “要注重把握好基調(diào)，既開放自信也謙遜謙和，努力塑造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 。為展現(xiàn)真實的中國，在中文教材里，可以介紹中國古今英雄人物、科學家及其他偉大人物等；展現(xiàn)中國發(fā)展的標志性事件、當代重大新聞事件等；反映中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社會事件等；體現(xiàn)中國智慧的古今人物、事件等；展現(xiàn)民族團結的歷史事件等。

針對上文對課文內(nèi)容問題的分析，可以做出以下改變：

“不全面的中國人形象” 應該移出教材。選用積極正面的事例，塑造真實的中國人形象。中華文化中 “諷諫” “鞭撻” 類的內(nèi)容并不適宜用作對外介紹中國的材料。丑惡現(xiàn)象在任何一個社會里都存在，但都不是主流，不能作為一種文化的代表。

“缺乏真實性的內(nèi)容” 應該去除。杜撰、不合邏輯、違背常理的內(nèi)容會阻礙漢語學習者了解真實的中國。

“價值指向模糊” 的內(nèi)容也許是一些社會現(xiàn)象的反映，但是作為中文教材，所傳播的價值觀應當符合我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

另外，編寫者的政治站位、對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非常重要，也影響著教材內(nèi)容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