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之說
——論海德格爾晚期的語言思想

孫 潔

語言的問題是整個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哲學中非常重要的問題。在海德格爾早期的《存在與時間》里，語言顯現(xiàn)為言談；在中期的《藝術(shù)作品的本源》里，真理通過語言才得以創(chuàng)立；直到晚期，他的思才真正轉(zhuǎn)向語言。晚期海德格爾用“大道”一詞來闡釋其語言思想，他的“存在與語言”的思想主題在《在通向語言的途中》表現(xiàn)為“大道與道說”?！皬摹嬖凇呦颉蟮馈?，這正是海德格爾思想‘轉(zhuǎn)向’的根本內(nèi)容”(1)孫周興《語言存在論——海德格爾后期思想研究(修訂版)》，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325頁。。海德格爾的《在通向語言的途中》一文集中展現(xiàn)了他晚期的語言思想，該文對語言的表述具有總結(jié)性的性質(zhì)。

一 把語言作為語言帶向語言

《在通向語言的途中》一文的前言中，海德格爾強調(diào)走在通往語言的道路上主要是通過詩意的經(jīng)驗獲得的，而且提出口號“把語言作為語言帶向語言”(2)Martin Heidegger, On the Way to Language, trans. Peter D. Hertz (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s， 1982), 112.。前言的首段從詩意語言出發(fā)強調(diào)語言是獨白。海德格爾特別提到了神秘主義詩人諾瓦利斯的一句話，即“語言僅僅關(guān)切于自身，這正是語言的特性，卻無人知曉”(3)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37頁。。人們一般認為，語言是在對話中呈現(xiàn)出來的，而詩人則強調(diào)語言是獨白。這表明了語言的神秘性，語言說即語言說自身，語言是唯一地、孤獨地和自己在一起。語言的真正本性指的是語言僅相關(guān)于自身。

海德格爾將語言區(qū)分為詩意語言、邏輯(技術(shù))語言和日常語言這三種。其中，技術(shù)語言是邏輯語言的形態(tài)，日常語言則是被磨平了詩意的、被遮蔽了的語言。詩意語言既不是一種想象浪漫的語言，也不是一種形象性或比喻性的語言。詩意語言“既非言談，它敞開了世界的意義，亦非創(chuàng)立，它建立了歷史的真理，而是語言的保藏，它讓那自身言說的語言道說”(4)彭富春《無之無化——論海德格爾思想道路的核心問題》，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0版，第112頁。。對于海德格爾而言，語言的本性顯示在詩意語言之中，只有詩意語言才能揭示語言自身的本性。詩意語言是純粹語言，因為詩意語言傾聽了語言的本性。詩意語言傾聽了語言的獨白，然后將它言說出來。詩人寫詩的時候，傾聽了純粹語言的口授，然后再把它說出來。海德格爾試圖通過詩意的語言去經(jīng)驗一種純粹的語言，經(jīng)驗純粹語言本身?！霸娂词窃Z言，即是語言之本真”(5)葉蓉《詩的形而上學闡釋——馬一浮詩性論抉隱》，《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8期，第38頁。。“語言本質(zhì)上是詩……是一種最清楚地向我們顯示出作為真理的發(fā)生的藝術(shù)之本性的藝術(shù)作品”(6)帕特里夏·奧坦伯德·約翰遜《海德格爾》，張祥龍、林丹、朱剛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91頁。。在他看來，我們對語言不是進行邏輯判斷，而是一種經(jīng)驗。我們對語言的經(jīng)驗有別于科學分析，特別有別于科學哲學和語言哲學。海德格爾強調(diào)要放棄判斷、證實和證偽，直接進入到語言的事實當中去。經(jīng)驗就是直接與事情本身相遇。從詩意語言就可以找到一種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是直接和存在、事情本身在一起的?！霸?Dichtung)的精髓是真理的建構(gòu)”(7)邁克爾·英伍德《海德格爾》，劉華文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130頁。。在海德格爾那里，經(jīng)驗是最本源的。海德格爾晚期思想的純粹之處就在于，他只關(guān)注事情本身，事情之外的東西他都要破除掉。

《在通向語言的途中》——此書的標題聽起來似乎語言與我們之間有很遙遠的距離，我們必須通過一條道路才能到達語言那里。但傳統(tǒng)的觀點認為，“人本身就是會說話的動物，從而是具有語言的動物”(8)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238頁。。語言能力是人之為人的特質(zhì)，正是說話能力使人成其為人了。由此觀點就可以得知，我們首先就已經(jīng)在語言之中。因此，一條通向語言的道路是既無必要又不可能的。但在海德格爾看來，我們雖然在語言之中，但我們沒有經(jīng)驗到語言的本性，我們和語言之間有障礙，因此，一條通向語言之路仍是必需的。一方面，我們需要通向語言的道路，但這并不意味著語言是遠離我們的；另一方面，我們雖然在語言之中，但語言的本性離我們還是遙遠而漫長的。語言的本性就是作為“道說”(Sagen)的語言。人在作為“道說”的語言之中，但未曾思及作為“道說”的語言。走向語言之途，就是走在通達語言之本性的道路上。

接著海德格爾正面提出主張，即“把語言作為語言帶向語言”，并認為唯有如此才能經(jīng)驗語言的本性。通往語言的道路就是要把語言作為語言帶向語言?！鞍颜Z言作為語言帶向語言”這一公式中存在著解釋學循環(huán)，因為其中“語言”一詞一共出現(xiàn)了三次。第一個“語言”意指語言現(xiàn)象，第二個“語言”意指語言的本性，第三個“語言”意指人之“言說”。三種語言的意義不一樣，但說的是同一件事情。三次使用的語言是同一個語言的三種不同形態(tài)和層面，都來源于語言的本性。三者來源同一并相互支撐、相互關(guān)聯(lián)。三種意義、三個語言構(gòu)成一個關(guān)系網(wǎng)。這個關(guān)系網(wǎng)把言說者也帶進語言，因為是言說者把語言作為語言帶向語言。帶向語言即言說出來。三個語言構(gòu)成的關(guān)系網(wǎng)，是一個路標。它命名了預先確定的領(lǐng)域。預先確定的領(lǐng)域不僅是海德格爾的一系列關(guān)于語言的報道，還有語言科學、語言理論、語言哲學。網(wǎng)作為道路行走的公式，命令了語言自身的事情。三個語言所形成的一個網(wǎng)就是解釋學所講的圓圈或網(wǎng)絡。對于這個圓圈或網(wǎng)絡，我們不是逃避它，而是要進入它。網(wǎng)不可消除，但可以解決，可以找出解開它的帶子。

二 海德格爾對傳統(tǒng)語言觀的批判

《在通向語言的途中》一文第一部分分析了幾種語言的觀念。首先是日常的語言觀念。日常對語言的看法主要回歸到一般語言與我們唇齒的關(guān)系。人們通常認為，語言是口舌的運動，是清晰的發(fā)音。語言是人的言說，是人們交流和表達的工具。在海德格爾看來，日常語言還不是本源性的語言，它偏離了語言的本性，或者說它對語言之本性還是無所思的。再一種是形而上學或理論的語言觀，其中代表性的是亞里士多德和洪堡。西方哲學從古希臘一直到黑格爾，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都是形而上學。這種形而上學作為一種追問根據(jù)的思維方式是整個西方哲學的本性。海德格爾選擇亞里士多德和洪堡的語言觀作為考察的對象，是因為他們一個在形而上學的開端處，一個在形而上學的終結(jié)處，也就是說兩種觀點不是重復性的，他們的觀點具有差異性和代表性。

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世界的圖式(事情-思想-言說-文字)是具有典型性的。海德格爾的獨特之處在于他試圖顛覆一般對世界圖式的理解，他認為在事情、思想、語言和文字這四者之間是一種顯示的關(guān)系，而不是反映的關(guān)系。他指出，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四者之間關(guān)系的敘述“包含著一種明智清醒的道說，它揭示了那種始終掩蔽著作為說話的語言的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文字顯示聲音。聲音顯示心靈的體驗。心靈的體驗顯示心靈所關(guān)涉的事情。顯示構(gòu)成這個結(jié)構(gòu)的支柱，支撐著這個結(jié)構(gòu)”(9)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242頁。。海德格爾認為我們在對亞里士多德古希臘文本的翻譯中是存在誤解的，最大的誤解就是把語言的顯示(Zeigen)、指引、指示變成了符號(Zeichen)，這個變化是來源于存在的真理自身的變化。前蘇格拉底的語言切近真理的本性，到了斯多葛時期情況開始變化，原本的指引和被指引(顯示和它所顯示者)變成了符號和被表征(能指和所指)。這個變化是西方形而上學的一個根本性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導致了真理自身的轉(zhuǎn)變，即真理由顯示、指引變成了符合。海德格爾認為符號必須建立在指示、指引的基礎(chǔ)之上。并且他認為，亞里士多德把語言看成言說，而沒有把語言看成語言。

然后海德格爾分析了洪堡的語言觀。洪堡最主要強調(diào)語言是主體精神所構(gòu)建的一個世界。洪堡和一般語言觀乃至亞里士多德的語言觀有一點是一致的，就是認為語言是清晰的發(fā)音、有音節(jié)的發(fā)音。洪堡的不同之處在于：第一，他強調(diào)語言不是作品(Ergon)而是活動(Energeia)，是發(fā)生學意義上的；第二，語言是精神的工作，是思想的表達，語言是精神的世界；第三，言說的總體可以看作是語言本身(10)威廉·馮·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jié)構(gòu)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姚小平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56-57頁。。其中，言說是人的言說，洪堡把人的言說的語言規(guī)定看作了語言的規(guī)定。洪堡認為語言不只是交流工具，而是真正的世界。工具只是種手段，而世界是以它自身為目的。言說的總體是語言，語言是精神活動，而精神活動導致一個世界。精神的活動有主體對客體的設定作用。世界是精神和對象之間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洪堡的語言觀是典型的德國近代哲學主客體分離的產(chǎn)物。亞里士多德理解的語言是在場者，世界是在場，世界存在理解為在場，語言只是在場者之一。事情、思想、語言和文字都是在場者，只是它們之間反映與被反映的關(guān)系被海德格爾理解為指引與被指引的關(guān)系。洪堡時代屬于康德和黑格爾的時代，語言不被理解為在場者，而是被理解為精神的活動，理解為一個世界，理解為一個主客體合一的產(chǎn)物。洪堡把語言看作人類獨特的精神世界，這與亞里士多德是完全不同的。

洪堡是否把語言作為語言帶向語言呢？海德格爾對此進行了分析。海德格爾認為，洪堡把語言作為世界和世界觀，是因為洪堡沒有把語言作為語言，而是把語言作為了人類整體和個體的一種活動。洪堡“把語言當作在人類主體性中制定出來的世界觀的一種方式和形式而帶向語言”(11)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247頁。。洪堡把語言理解為陳述，陳述又是活動，活動是主體的活動，因而在洪堡那里，語言只是主體的活動，而不是存在自身的活動。但對于海德格爾，語言的本性不只是陳述(assertion)，而是指引(showing)。語言指引道路。陳述只是語言的一種形態(tài)，任何詩歌不是陳述某個事實，因而陳述不能用來說明語言的本性。海德格爾批判了洪堡的語言觀。洪堡要尋找語言的本性，即語言的本質(zhì)，但他找到的語言的本質(zhì)卻是語言之外的東西，即精神。

在海德格爾看來，傳統(tǒng)語言觀所見的是人言，語言是人的話語表達活動，其立場是形而上學的，無法揭示語言的本質(zhì)。海德格爾的語言思想是反形而上學的，他的目的就是思考未曾被把握的語言本身，亦即道說。大道之說，就是作為道說的語言，它是人言的根據(jù)。

三 通往語言本身的道路

對日常語言觀和形而上學語言觀進行分析后，海德格爾直接進入語言本身。“如果我們來沉思語言之為語言，我們就放棄了以往通行的語言研究方法。我們不再能尋求那些普遍性觀念，諸如活動、行為、作用、精神力量、世界觀、表達等；我們不再能在這些觀念中把語言處置為那種普遍性的一個特殊情形。通向語言之路要讓我們經(jīng)驗作為語言的語言，而不是把語言說明為這個或那個東西，因而與語言失之交臂?！?12)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248頁。與通常的理智和認知方式不同，海德格爾認為語言及其本性都是不能作為對象去把握的，也不能用語言之外的東西來對之進行說明。他強調(diào)的是去經(jīng)驗語言，讓語言自身說話，從而讓語言回歸其本性。海德格爾的語言是事情本身的語言。把語言作為語言帶向語言，是讓語言自身言說，而不是讓語言之外的東西言說。

海德格爾的道路是本源性的道路，而不是工具性和手段性的道路。道路是動詞形態(tài)的，它不是現(xiàn)成擺在那里的實體，而是自身開辟道路。對于海德格爾，思想自身就是道路，進入思想就是進入道路之中。并且，語言是自身運行的，自身就呈現(xiàn)為一條道路。于是，“通往語言的道路”有兩重意思：一，思想自身顯示為一條道路；二，語言自身顯示為一條道路。海德格爾通向語言的道路就是語言自身，它并不在語言之外。語言自身開辟道路，語言作為道路既是手段又是目的。語言本身是條道路，語言這條道路自身讓我們到達語言這條道路上去。并且，我們自己進入到道路之中，就要被語言規(guī)定、指引。在這個語言自身的運動當中，人應當虛心傾聽，聽從語言的道說。語言的本性是語言作為道說帶向發(fā)聲的語詞。語言讓人傾聽語言并且讓人到達語言的本性自身，唯有到達語言的本性自身，人才能找到自己的家園。語言使人成為人，就是因為語言說出了道路，語言指示道路，否則人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道路是高于人的，不是人所能規(guī)定的，人要屬于這條道路。人與道路的關(guān)系就在于，人只有進入這條道路，他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才是言說者。這里的言說者不是指有說話的能力，而是指人只有進入到語言的道路當中，他才能進入真理之中。語言的道路就是讓到達。道說作為道路，就是讓我們傾聽，讓我們到達語言自身的言說。海德格爾的思想呈現(xiàn)為道路，他的思想又由一條更本源的道路所規(guī)定。這種道路是一條在思想的事情的規(guī)定上的道路。“語言必須作為語言走向語言，憑借于它自身理解為思想的事情的規(guī)定”(13)彭富春《無之無化——論海德格爾思想道路的核心問題》，第107頁。。語言在海德格爾晚期思想中具有規(guī)定性的作用。

海德格爾對語言的揭示叫作傾聽的言說。先傾聽再言說，如實傾聽，如實言說。人的言說是清晰的發(fā)音，包含了聽和說這兩方面。海德格爾強調(diào)言說同時就是傾聽?！白鳛榈勒f，說從自身而來就是一種聽”，說“首先就是一種聽”(14)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254頁。。海德格爾強調(diào)“首先言說然后傾聽”，這只是一般對語言的理解。海德格爾認為首先傾聽然后言說，傾聽優(yōu)先于言說。“傾聽優(yōu)先于言說”并不是指傾聽優(yōu)先于一般的言說。傾聽不是傾聽人在言說，而是傾聽語言自身的言說，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傾聽是高于、優(yōu)先于人的言說。海德格爾認為，不是人在說話，而是語言自身在說話，因為人說話最終要歸結(jié)到語言自身的言說。語言自身顯示出真理。人所說的話是否有意義關(guān)鍵在于話本身是否揭示真理。語言雖然顯示自身，但它需要通過人的言語把它表現(xiàn)出來。人是屬于語言的，是通過傾聽語言的言說，接著再回應語言的言說，然后再構(gòu)成人與人的對話。我們不僅僅言說這一語言，我們首先是源于語言而言說。即使語言自身的顯示需要人的言說和道說來完成，這也不能歸結(jié)為人的一種功勞，人的一種活動。人言說，但人不是言說的規(guī)定者，恰恰相反，語言規(guī)定著人。語言通過人在言說，這與人的言說的差別在于，語言言說憑借的是語言在道說?！罢Z言首先而且根本地遵循著說話的本質(zhì)現(xiàn)身，即：道說”(15)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254頁。。我們傾聽語言首先要讓語言言說，然后對于聽到的東西，我們用聽來的話來應對它，這就是人的言說。人的言說完全是被語言言說所規(guī)定。我們之所以能夠傾聽語言，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屬于語言，我們本身已經(jīng)聽從了語言。聽從表明我們本身已經(jīng)被語言所規(guī)定?！叭酥軌蛘f話，只是由于人歸屬于道說，聽從于道說，從而能跟隨著去道說一個詞語”(16)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268頁。。人作為聽者歸本(Vereignung)于道說，這種歸本讓人通過發(fā)聲的詞語來回應道說?！笆菇K有一死者進入道說的歸本把人之本質(zhì)釋放到那種用之中，由此用而來人才被使用，去把無聲的道說帶入語言的有聲表達之中”(17)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261-262頁。。人被大道用于化無聲的道說為有聲的人言。

海德格爾進一步指出是大道的開辟道路(die ereignende Be-wegung)使道說達乎人言。“大道乃是使道說達乎語言的開辟道路。這種開辟道路把作為語言(即道說)的語言(即語言本質(zhì))帶向語言(即有聲表達的詞語)”(18)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262頁。。開辟道路是一條具有開釋作用的紐帶，語言糾纏于其中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可消解于開辟道路的運動之中。“我們與語言的關(guān)系取決于我們作為被使用者如何歸屬于大道”(19)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269頁。。語言的本性就是道說，它不可能建立在其他東西上面，如歷史條件、心理基礎(chǔ)，而是建立在自己的基礎(chǔ)之上。語言就是它自身的根據(jù)。在海德格爾那里，“語言言說”所強調(diào)的是：只有當以一種已經(jīng)被預設的、被傳遞出的語言為基礎(chǔ)，才會有言談者創(chuàng)造語言或者符號的活動，并產(chǎn)生他們交往時的主體間性。這種語言具有“世界-展開(亦即顯現(xiàn))”的功能，此功能超出個體的意志，并總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因此，它應該被理解為使個體活動得以可能的必要條件，而非這些個體活動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20)Cristina Lafont, The Linguistic Turn in Hermeneutic Philosophy, trans. Jose Medina (London: The MIT Press 1999), 75.。

海德格爾直接從言語、言說出發(fā)找出了語言的大綱略圖。語言首先的事實就是言說，海德格爾從言說出發(fā)來揭示語言。言說者從來是被言說所規(guī)定的。言說包括言說者、已言說的、未言說的和勸說。言說者與話語過程本身不是因果關(guān)系。海德格爾強調(diào)語言自身在說話。言說者是被言說所規(guī)定，在言說當中他才能成為言說者。言說必需有言說者，言說者屬于言說。已言說的以許多種方式來源于不可言說的。海德格爾的不可言說的與禪宗和道家的不一致。他的不可言說的始終相關(guān)于已言說的，而不是完全離開了言說的一種神秘的不可言說。不可言說的分為兩種類型：尚未被言說的和必須不被言說的(即始終隱藏的、保留的)。對于海德格爾而言，他所強調(diào)的就是必須被保留、必須被拒絕的不可言說，即沉默或?qū)庫o之音(Gelaut der Stille)。語言的本性是許多要素的關(guān)系。語言的本性表現(xiàn)為要素和關(guān)系的多樣體，這種關(guān)系不是可以隨便排列和隨便計算的。我們要放棄對要素和關(guān)系那種計算的方式，因為科學和計算的方法揭示不出語言的本性。海德格爾將語言本性的統(tǒng)一叫作大綱略圖，這個大綱略圖是個指引的結(jié)構(gòu)。這個結(jié)構(gòu)中包括言說者、言說、已言說的、未言說的和要言說的這五個要素。言說者、他的言說、已言說的、不可言說的、已經(jīng)要言說的這五個東西組合成一個結(jié)構(gòu)，結(jié)合后變成一個整體，即大綱略圖。統(tǒng)一和支配這個結(jié)構(gòu)是顯示(Zeigen)。

道說一般是貶義的說法，如傳奇之說、謠言、道聽途說。道說在漢語中貶義的用法是道聽途說(流言)。但海德格爾認為這只是對道說的一種說法。道說實際上是指示、揭示?！啊勒f’(sagan)意味著：顯示、讓顯現(xiàn)、讓看和聽?！?21)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251頁。道說包括三個方面：顯示、揭示、指引；讓在場的顯現(xiàn)，讓不在場的隱去；讓人(思想)聽見、讓人(思想)看見。一般言說指的是陳述。海德格爾認為，言說關(guān)鍵在于道說。他是在道說意義上，而不是在陳述意義上討論語言。“語言之本質(zhì)現(xiàn)身乃是作為道示(die Zeige)的道說”(22)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253頁。。海德格爾對道說本身進行進一步的分析，這就牽涉到在場者和不在場者。在道說和已道說當中，道說允諾(Gewahren)、拒絕、先說(預告)，這些都是道說的方式。自我顯示或抽身而去、在場或不在場完全在于道說本身的允諾或拒絕或禁止。允諾和禁止這些話都是語言，最高的是法律、憲法。允諾和禁止這些行為首先是語言性的。道說它自身宣告、它自身允諾和拒絕。道說自身的宣告、允諾和拒絕是被語言所規(guī)定的，是語言首先宣告、首先允諾和拒絕才有在場和不在場的存在方式。語言和物的關(guān)系不是主人和奴隸的關(guān)系，是“讓……顯現(xiàn)”，而不是命令。道說最根本，但海德格爾強調(diào)，盡管如此，對道說、那些關(guān)系的統(tǒng)一我們還沒有真正地獲得。海德格爾進一步討論道說本身是什么。言語作為道說屬于語言本性的大綱。大綱是由道說的和已道說的許多方式所貫穿的。在其中，在場者和不在場者自身宣告、自身允諾、自身拒絕、自己顯示或者是自身反離而去。語言本身的大綱始終強調(diào)多種形態(tài)的道說，而且有不同的來源，但他沒有標明這些來源在哪里。他強調(diào)我們把語言的關(guān)系、語言的本性總體叫作道說，但我們必須承認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真正地洞見或看見這些關(guān)系的統(tǒng)一性。

四 結(jié)論

海德格爾研究的語言的本性與存在本身、思想本身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昂５赂駹栐缙趯⒄Z言置于此在的理解和解釋，中期認為語言是存在的家園，晚期甚至強調(diào)：語言是存在和思想的根據(jù)”(23)彭富春《海德格爾與現(xiàn)代西方哲學》，《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5期，第60頁。。海德格爾前期是在此在的生存論層面理解語言，語言是人的活動；后期則是在存在本身的層面上理解語言，語言不再是人的活動，強調(diào)是語言說人，而非人說語言。在他那里，語言被理解為道說，顯示著世界與事物，具有根本的重要性。而道說包含著歸屬。“后期海德格爾語言思想的關(guān)鍵點就在于他所強調(diào)的語言的植根性，語言與大地(Physis)的一體歸屬關(guān)系”(24)孫周興《語言存在論——海德格爾后期思想研究(修訂版)》，第353頁。。他對存在的追問最終導向?qū)ι系鄣男叛觥！罢Z言的本質(zhì)就是上帝之道”(25)鄧曉芒《論海德格爾詩化的語言哲學》，《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21年第1期，第25頁。?？偟膩碚f，海德格爾前后期語言觀都屬于存在論的，只不過在他那里，大道的語言是獨白式的，人類話語只能以沉默傾聽的方式來應和語言本身，其存在論是一種獨白本體論，其后期語言思想的要義就是說不可說之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