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世明
摘要:所謂《漢書·敘傳》“真本”,并非《漢書》“敘傳”部分,而是東漢永平年間班固所上表之過錄副本。它在東漢至蕭梁的大體成文、流傳經(jīng)過為:東漢永平十六年(73),班固總結(jié)《漢書》諸卷大義等,以表的形式進呈明帝;此后,這篇表經(jīng)班固或他人整理,收入班固文集或東漢檔案文書等資料中,并書寫在簡牘上;其后,鑒于簡牘難以長時間保存等方面原因,有人將該簡牘版表轉(zhuǎn)錄在紙上,在轉(zhuǎn)抄過程中,由于不明閱讀簡牘文字順序,誤將篇次“中篇”二字摻入正文中;后來,三輔地區(qū)某人,見此紙質(zhì)版表與《漢書·敘傳》內(nèi)容大致相同,以為其系《漢書·敘傳》“真本”;蕭梁時,一僧人獲得《漢書·敘傳》“真本”,并將之從北方帶到蕭梁宣城,此后“真本”先后為蕭琛、蕭范、蕭統(tǒng)收藏?!稘h書·敘傳》“真本”所載《漢書》卷數(shù)、篇章結(jié)構(gòu)等,對于考索《漢書》的版本、成書等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
關(guān)鍵詞:《漢書·敘傳》“真本”;文本結(jié)構(gòu);真?zhèn)?班固
中圖分類號:G12;K204.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22)01-0122-10
漢唐時期,《漢書》以抄本的形式在世上流傳。鑒于其特殊的版本價值,傳世的公私目錄類典籍及其他文獻資料中有關(guān)這個時期內(nèi)《漢書》抄本的文字,引起古今學(xué)者的廣泛關(guān)注與重視。比如,《梁書·蕭琛傳》《梁書·劉之遴傳》等史料即記載蕭梁天監(jiān)元年(502)或稍后,劉之遴等人參校梁本《漢書·敘傳》(蕭梁時《漢書》通行本,下同)與“真本”《漢書·敘傳》(班固手稿本,下同)異同一事。宋代以來尤其是清代考據(jù)學(xué)家依據(jù)相關(guān)材料,就“真本”《漢書·敘傳》真?zhèn)蔚葐栴}曾展開激烈的討論。其中,大多數(shù)研究者認(rèn)為它應(yīng)是蕭梁時人托名編造的偽書,少數(shù)學(xué)者以為它應(yīng)是漢代班固所撰流傳于蕭梁的古本。這些人所列的根據(jù),涉及“真本”《漢書》卷數(shù)、篇章結(jié)構(gòu)、內(nèi)容,以及《漢書》成書、流傳情況等,頗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借鑒。同時,這些學(xué)術(shù)成果亦有一些缺憾,譬如未較為深入分析“真本”《漢書》的版本、內(nèi)容特征,所舉若干支持或反對“偽書”說的理由說服力不足等,以致其所得某些結(jié)論存在紕漏。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結(jié)合有關(guān)存世載籍等,亦對“真本”《漢書·敘傳》之真?zhèn)魏退婕捌渌麊栴}作一番討論。不當(dāng)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一、《漢書》“真本”版本之復(fù)原
關(guān)于蕭梁蕭琛求獲、劉之遴等校對“真本”《漢書·敘傳》的具體經(jīng)過,《梁書》《南史》中的“蕭琛傳”“劉之遴傳”有比較詳細的記載:
始琛在宣城,有北僧南度,惟赍一葫蘆,中有《漢書序傳》。僧曰:“三輔舊老相傳,以為班固真本。”琛固求得之,其書多有異今者,而紙墨亦古,文字多如龍舉之例,非隸非篆,琛甚秘之。及是行也,以書餉鄱陽王范,范乃獻于東宮。[1]397,[2]506
時鄱陽嗣王范得班固所上《漢書》真本,獻之東宮,皇太子令之遴與張纘、到溉、陸襄等參校異同。之遴具異狀十事,其大略曰:“案古本《漢書》稱‘永平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己酉,郎班固上’,而今本無上書年月日字。又案古本《敘傳》號為中篇,今本稱為《敘傳》。又今本《敘傳》載班彪事行,而古本云‘稚生彪,自有傳’。又今本紀(jì)及表、志、列傳不相合為次,而古本相合為次,總成三十八卷。又今本《外戚》在《西域》后,古本《外戚》次《帝紀(jì)》下。又今本《高五子》《文三王》《景十三王》《武五子》《宣元六王》雜在諸傳秩中,古本諸王悉次《外戚》下,在《陳項傳》前。又今本《韓彭英盧吳》述云‘信惟餓隸,布實黥徒,越亦狗盜,芮尹江湖,云起龍驤,化為侯王’,古本述云‘淮陰毅毅,杖劍周章,邦之杰子,實惟彭、英,化為侯王,云起龍驤’。又古本第三十七卷,解音釋義,以助雅詁,而今本無此卷?!盵1]573,[2]1251
通過這幾段話可知:之前,宣城(今安徽宣城)內(nèi)有一名從北方南渡而來的僧人,隨身攜帶著一個葫蘆,內(nèi)放存《漢書》之“敘傳”部分,據(jù)其講此殘卷乃班固《漢書》手稿,在“三輔”地區(qū)(今陜西中部)世代相傳;其后,宣城太守蕭琛求訪而得《漢書·敘傳》“真本”,發(fā)現(xiàn)這篇殘稿紙張墨跡古舊,文字字體在隸書和篆書之間;此后,琛將之呈獻給鄱陽王蕭范,范又轉(zhuǎn)呈太子蕭統(tǒng),統(tǒng)復(fù)令劉之遴、張纘等人核校梁本與“真本”《漢書·敘傳》在內(nèi)容上的差異;經(jīng)逐字比對可見,它們有十處不同,例如“真本”有而梁本無一些內(nèi)容,存在異文,“敘傳”篇題稱謂以及所敘《漢書》卷數(shù)、篇章結(jié)構(gòu)有別,等等。
流傳至今的《漢書》有100卷,其列傳部分之殿為“敘傳”,分上下兩部分。上卷主要講述了班固的家世等,下卷大抵?jǐn)⑹隽税喙套蕖稘h書》始末,同時還以提要的形式,簡述了12篇本紀(jì)、8篇表、10篇志書、70篇列傳中每篇資料的基本內(nèi)容等。
結(jié)合今本《漢書·敘傳》和劉之遴所陳梁本、“真本”《漢書·敘傳》“異狀”來看,除劉之遴所提這八條“異狀”及未言的其他兩條“異狀”外,今本、梁本、“真本”《漢書》中“敘傳”內(nèi)容大體一致。同時,借助今之《漢書·敘傳》,亦可理解劉之遴所云部分“異狀”具體所指。另有其他“異狀”,如“古本相合為次,總成三十八卷”,則言語含糊,斟酌起來,一時難解其意。實際上,這些“異狀”涉及《漢書·敘傳》篇章布局、《漢書》卷數(shù)劃分等諸多問題,現(xiàn)分述如下。
第一,依據(jù)今本《漢書·敘傳》中的相關(guān)文字可知,除卻難知劉之遴所稱第一條“異狀”——“永平十六年”云云在“真本”《漢書·敘傳》中的位置外,其他幾個“異狀”內(nèi)容完全按照它們在“真本”《漢書·敘傳》中的位置先后排列。表明文中“永平十六年”云云,應(yīng)也依照這種方式編排,位于“真本”《漢書·敘傳》中“中篇”二字之前,居全篇之首。
此外,《梁書·劉之遴傳》等亦未謂“敘傳”提要在“真本”《漢書·敘傳》中的具體位置。我們認(rèn)為,“敘傳”提要當(dāng)與其在現(xiàn)今《漢書·敘傳》中所處位置一樣,位于“真本”《漢書·敘傳》之末,即第38卷。之所以有這種認(rèn)識,主要考慮到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漢書·敘傳》中的“敘傳”提要,為《漢書·敘傳》內(nèi)容之解題版,述及班氏家族事跡、《漢書》紀(jì)傳表志主體內(nèi)容等,類似于在《史記》卷尾的“太史公自序”,以及今書文末之“后敘”,故而當(dāng)在《漢書·敘傳》卷末。清代浦起龍[3]、四庫全書館臣[4]10-11、王鳴盛[5]等,亦有類似的觀點。
其二,《梁書·劉之遴傳》等稱“真本”《漢書》共計38卷,其中,“帝紀(jì)”之后為“外戚傳”“諸王傳”等列傳,均位于卷37“音義”前。由這些內(nèi)容排列次序以及卷數(shù)分布等可見,“真本”《漢書》的篇章布局有三種可能:(1)第1~36卷是紀(jì)、傳,第37卷是音義,第38卷是表、志;(2)第1~36卷是紀(jì)、傳、表,第37卷是音義,第38卷是志;(3)第1~36卷是紀(jì)、傳、志,第37卷是音義,第38卷是表。
第(1)種假設(shè)中表和志合成一卷,第(2)種假設(shè)中“敘傳”位于全書中間位置,第(3)種假設(shè)中志在表前,皆與今本《漢書》所列紀(jì)、表、志、傳之次序以及“敘傳”為末卷有很大不同。因總體上今本、梁本《漢書·敘傳》內(nèi)容大約相同,故劉之遴在參對梁本與“真本”《漢書·敘傳》文字異同時,當(dāng)指出這些“異狀”。事實上,劉之遴沒有言明類似情形,說明這幾種分析恐難成立。
第二,據(jù)上文關(guān)于“真本”《漢書》及其“敘傳”篇章布局所作辨析等可推,《漢書》“真本”具體文本結(jié)構(gòu)應(yīng)是:第1~36卷為“帝紀(jì)”“外戚傳”“諸王傳”等除“敘傳”以外紀(jì)、傳、表、志,第37卷為音義,第38卷為“敘傳”。今本《漢書》除“敘傳”之外紀(jì)、傳、表、志總計99卷,如何將之并成“真本”《漢書》除“音義”“敘傳”之外的36卷呢?具體的裁并標(biāo)準(zhǔn)又是什么呢?
《梁書·劉之遴傳》等還說,“今本紀(jì)及表、志、列傳不相合為次,而古本相合為次,總成三十八卷”,反映文中未指明關(guān)于紀(jì)、表、志、傳中諸卷具體合并標(biāo)準(zhǔn)。我們認(rèn)為,將99卷析分作其三分之一強的36卷,一個重要原則應(yīng)是合理地、盡可能地歸并同類型內(nèi)容。參據(jù)這一編輯方法,可嘗試著對除“敘傳”外的今本《漢書》內(nèi)容作些劃分工作。
《漢書》本紀(jì)12篇總共12卷,可并作“帝紀(jì)”1卷。
《漢書》8表合計9卷,其中卷13《異姓諸侯王表》、卷14《諸侯王表》,卷16《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卷17《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可分別合作“諸侯王表”1卷、“功臣表”1卷。
《漢書》列傳部分參照《史記》編纂方法,以西漢時公卿將相為列傳,同時還以所處時代先后為主,先述專傳,再寫類傳,復(fù)敘邊疆各民族傳與外國傳,最后以外戚傳、元后傳、王莽傳、敘傳結(jié)尾。[6]在這些傳記中,《梁書·劉之遴傳》等已明言,“高五王傳”“文三王傳”“景十三王傳”“武五子傳”“宣元六王傳”5卷并成“諸王傳”1卷。而在《漢書》中的類傳,比如“儒林傳”“循吏傳”“酷吏傳”,邊疆民族傳和外國傳,例如“匈奴傳”“西南夷兩粵朝鮮傳”“西域傳”,以及“外戚傳”“元后傳”“王莽傳”,已難以進一步歸并。
《漢書》志書部分亦難以再作整合。
計算上文所合并傳世《漢書》卷數(shù)及“音義”卷可知,“真本”《漢書》內(nèi)容已有32卷。在這32卷基礎(chǔ)上,如何將剩下的今本《漢書》卷31《陳勝項籍傳》至卷87《揚雄傳》(其中不包括已合為“諸王傳”的“高五王傳”“文三王傳”“景十三王傳”“武五子傳”“宣元六王傳”)并為6卷,以與“真本”《漢書》38卷相合,這是關(guān)鍵所在。
我們注意到,“高五王傳”“文三王傳”“景十三王傳”“武五子傳”“宣元六王傳”這5篇傳記,將今之《漢書》列傳部分天然地分割成6部分。此外,上文已提及,《漢書》列傳依照時代先后序次,即使將“高五王傳”等5傳移出,其他傳記亦依據(jù)傳主生活時代的前后排列。所以今本《漢書》中的這6組傳記可作為“真本”《漢書》中的6卷。
以上列舉“真本”《漢書》38卷卷目及與今本《漢書》相對應(yīng)內(nèi)容見表1。
上文主要對劉之遴所述古今《漢書·敘傳》八個“異狀”中較難理解內(nèi)容作了簡要詮釋,對于其他難以詮解的“異狀”,如“古本《敘傳》號為中篇”,下文也會進行較為詳細的解釋。其實,文中講“之遴具異狀十事”,表明梁本和“真本”《漢書·敘傳》存在十處“異狀”,尚有兩個“異狀”沒有指明。我們根據(jù)劉之遴所云這八個“異狀”,以及今本《漢書·敘傳》中的相應(yīng)內(nèi)容,可推測另外兩個“異狀”之所指?!稘h書·敘傳》曰:“以述《漢書》……為春秋,考紀(jì)、表、志、傳,凡百篇”[7]4235。通過上文對“真本”《漢書》篇章結(jié)構(gòu)等所作考證可推,“真本”《漢書》篇章布局是紀(jì)、傳(不含敘傳)、表、志、音義、敘傳,共101篇,38卷。因而,梁本與“真本”《漢書·敘傳》其他兩處不同可能是紀(jì)、表、志、傳排列次序有異以及篇數(shù)或卷數(shù)不合。
此前,一些研究者也對“真本”《漢書》版本等進行了較深入探索,在取得顯著學(xué)術(shù)成績的同時,亦存在若干值得商榷之處。譬如,學(xué)者李艷指出,劉之遴等所校古本《漢書》,乃38卷足本“真本”《漢書》,而非其中的“敘傳”部分。[8]140今案,前引《梁書·蕭琛傳》等已明確說南朝僧人所攜葫蘆中裝的是“真本”《漢書·敘傳》,況劉之遴等所校出的“異狀”,僅屬梁本與“真本”《漢書·敘傳》中的內(nèi)容。故而,劉之遴等所校的乃是“真本”《漢書》“敘傳”部分而非整部《漢書》。另如,唐代顏師古校注《漢書》時利用了“古本”《漢書》:“今則曲覆古本,歸其真正?!盵7]2南宋高似孫《史略·漢書諸家本》稱,北宋宋祁??薄稘h書》時,也采用了“古本”《漢書》:“宋景文公祁參校凡用諸本:古本,顏師古未注以前本……”[9]39部分學(xué)者(如李艷[8]137-138、倪小勇[10])認(rèn)為,顏師古、宋祁等所用參校本“古本”《漢書》,均系劉之遴等所校“真本”《漢書》。我們以為,流傳在唐宋時期的這些“古本”《漢書》,是否即系蕭梁劉之遴等所見的“真本”《漢書》,囿于現(xiàn)有材料難以論證。
二、《漢書·敘傳》“真本”真?zhèn)沃阶h
自蕭梁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漢書·敘傳》“真本”較少為世人關(guān)注。降至宋代,部分學(xué)者,比如南宋王楙[11]、王應(yīng)麟[12],在轉(zhuǎn)錄《梁書·劉之遴傳》等史籍中有關(guān)《漢書·敘傳》“真本”的材料后,指出此本當(dāng)為《漢書》古本,且其集諸王事跡于一傳以及“外戚傳”在“本紀(jì)”后之體例,為《陳書》《新唐書》等正史轉(zhuǎn)襲;另有一部分人,例如生活時代稍早于王楙、王應(yīng)麟的王之望,則質(zhì)疑其真實性,認(rèn)為“非固未可知也”,并列出三條根據(jù)。[13]720王之望所舉的兩條依據(jù),基本囊括在同樣持“偽書”說的清代四庫館臣所撰“漢書提要”中。在該提要中,四庫館臣大致提出八條證據(jù),即:
(1)在東漢永平年間完書的《漢書·敘傳》“真本”“紙稿甚古”,然“永平中何由有紙,即此足破其妄”;(2)具有紀(jì)、傳、表、志的《漢書》“真本”,其中班固上書時間(亦即完成時間,明帝永平十六年),與傳世典籍所載《漢書》最終成書時間(和帝在位時)不合;(3)“真本”《漢書·敘傳》“號為中篇”,而今本“敘傳”在《漢書》之末;(4)主要生活在東漢的班彪,其傳記不應(yīng)列于記載西漢一代歷史的《漢書》中;(5)《漢書》“真本”“凡百篇”,篇即卷也,可見是本有100卷,與《漢書》“真本”總卷數(shù)38卷相矛盾;(6)今本《漢書》篇章結(jié)構(gòu)是紀(jì)、表、志、傳,然《漢書》“真本”篇章布局卻為紀(jì)、傳、表、志,它們的內(nèi)容敘述順序不符。其中,《項羽本紀(jì)》《陳涉世家》分別位于《史記》“本紀(jì)”第7、“世家”第18,之后為班固整合成一篇傳記《陳勝項籍傳》,應(yīng)循《史記》之舊例居《漢書》列傳之首;(7)今本《漢書》列傳中“外戚傳”“元后傳”“王莽傳”之次序?qū)嵱猩钜猓馄萃趺軌虼鷿h建新,蓋與其姑元后王政君主政東漢有關(guān)。而《漢書》“真本”將“外戚傳”排在“帝紀(jì)”后、“諸王傳”前,系“惡知史法”;(8)今之《漢書·敘傳》“信惟餓隸”云云中的“芮尹江湖”一句,附有魏晉時人張晏的注解,說明魏晉本和今本《漢書·敘傳》所錄此句相同,但都與《漢書·敘傳》“真本”中的“淮陰毅毅”云云相異。[4]10-12,[14],[15]
清代其他考據(jù)學(xué)家(如全祖望[16])以及現(xiàn)代學(xué)者呂思勉[17]等亦有類似的看法。關(guān)于四庫館臣所述這些不同之處,以趙翼[18]、李艷[8]139為代表的研究者認(rèn)為,“真本”《漢書》之所以與今本《漢書》不同,乃因前者系班固生前向明帝所呈的未完稿,后經(jīng)班固之妹班昭等人校訂,方成為今之《漢書》。此外,李艷還結(jié)合傳世史乘和出土文物,針對四庫館臣所陳這幾條論據(jù)及其他相關(guān)問題一一作了較為詳細的考證。在李艷的這些考論中,對于古代書籍卷數(shù)與篇數(shù)的關(guān)系、“《漢書·敘傳》號為中篇”以及明帝永平年間存在紙的論證甚為精彩。然其中以及其他方面的考析亦存在可再商榷之處。比如李艷以為,“中篇”或指“敘傳”在《漢書》一書中的位置,或為其中一個篇名。同時,她還進一步探究了這兩種推論:倘若是第一種情況,《漢書》內(nèi)容按照班固創(chuàng)作先后排序,即紀(jì)、傳(含“敘傳”)、表、志,那么“敘傳”位于《漢書》中間位置;如果是第二種情形,“中篇”指“敘傳”,那么“中篇”當(dāng)系《漢書》列傳中的一篇傳記。今案,如前文所講,《漢書》“真本”篇章結(jié)構(gòu)應(yīng)是紀(jì)、傳(不包括“敘傳”)、表、志、音義、敘傳,表明李艷的第一種見解值得探討;其第二種看法,亦需再作討論(詳見下文)。
我們認(rèn)為,《漢書·敘傳》“真本”并非《漢書》中的“敘傳”部分,而是收存在某部史籍中東漢永平年間班固所上的表。下面借鑒李艷等學(xué)者的研究成果,同時綜合班固生平事跡以及《漢書》成書經(jīng)過、內(nèi)容等,對四庫館臣所舉論據(jù)以及未涉及的其他疑問逐條加以論析,以證此說。
(一)《漢書·敘傳》“真本”在三輔地區(qū)(今陜西中部)代代相傳
班固祖籍扶風(fēng)安陵(今陜西咸陽)[19]1323,少年時,在東漢都城洛陽太學(xué)求學(xué)[19]1708。建武三十年(54),班彪亡故后,班固從洛陽西回安陵為父守喪。[19]1333中元二年(57),服喪三年期滿,又前往洛陽入東平王劉蒼幕府。[19]1330永平五年(62),劉蒼由洛陽返歸其藩國(今山東東平)[19]108,班固隨著東平王府遷往他地而解職,之后再次回到安陵[20]177-180。據(jù)此不難看出,由于父親過世、免職,班固先后兩次自洛陽返回鄉(xiāng)里安陵。同樣道理,永元四年(92)班固去世以后,其子孫可能也返抵安陵為班固治喪、守孝,并攜帶班固所撰“書、文、記、論、議”[19]1386等作品。故而班固的著述或收錄有其文的著作在今陜西一帶流傳成為可能。
另有李艷等學(xué)者指出:之前,《漢書》“真本”可能藏存在東漢洛陽皇家圖書館中;東漢初平元年(190),權(quán)臣董卓裹挾獻帝由洛陽遷都長安,或在徙都運送圖書途中,《漢書》“真本”流落至三輔地區(qū)民間。[8]138此論相關(guān)記載為:
及董卓移都之際,吏民擾亂,自辟雍、東觀、蘭臺、石室、宣明、鴻都諸藏典策文章,競共剖散,其縑帛圖書,大則連為帷蓋,小乃制為縢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裁七十余乘,道路艱遠,復(fù)棄其半矣。后長安之亂,一時焚蕩,莫不泯盡焉。[19]2548
這段話先后三次講到圖書損毀之事:在洛陽時,東觀等皇家藏書機構(gòu)內(nèi)的典籍,為吏民肆意糟蹋,損失慘重;稍后,司徒王允收集洛陽地區(qū)殘存圖籍,將之裝載七十余車運往長安,途中這些史冊又遺失半數(shù);迨書籍運抵長安之后,李催、郭汜等爭權(quán)奪利,時常兵戎相見,致使原收藏在洛陽的載籍再次慘遭散失。[21]存錄《漢書·敘傳》“真本”之典冊,可能在上述第二、三次文獻散佚之列。李艷等人的這種看法,也是比較接近歷史事實的推想。
(二)《漢書·敘傳》“真本”“紙墨亦古”,文字非隸非篆
先秦時期,竹簡、木牘、縑帛等為彼時主要書寫材料。簡牘過于笨重,縑帛制造成本高昂,在西漢,紙作為其替代品而出現(xiàn),這在傳世古籍和出土文獻中有所體現(xiàn)?!稘h書·司馬相如傳》稱,漢武帝時,司馬相如應(yīng)召入宮作《天子游獵賦》,“上令尚書給筆札”。顏師古注:“札,木簡之薄小者也。時未多用紙,故給札以書。”[19]2533這反映出西漢之初紙已成為一種書寫材料,但未普遍用于書寫文字。又,《漢書·外戚傳》謂,漢成帝時,嬪妃曹偉能產(chǎn)皇子,招致成帝寵妃趙昭儀嫉妒,為其打入后宮獄中。昭儀又遣人給獄丞籍武送一綠色小箱,中有兩枚藥丸以及“赫蹄”,“赫蹄”中寫有令偉能服食此藥之類的話?!昂仗恪?,顏師古引東漢應(yīng)劭注:“薄小紙也。”[19]3991,3992可見當(dāng)時已存在用于寫字的薄紙。另外,近代以來,在今西北地區(qū)先后多次發(fā)現(xiàn)西漢時生產(chǎn)的古紙,其中比較著名的有,1934、1957、1972—1974、1979年分別在今新疆羅布淖爾、陜西西安灞橋、甘肅居延漢代遺址、甘肅敦煌馬圈灣出土的西漢武帝、宣帝等時期的古紙。
相對于西漢來說,東漢時紙已廣泛用于寫錄文字。后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已佚)載,建武初年,光武帝劉秀遷都洛陽,用兩千輛車裝載“素、簡、紙經(jīng)”[22]。文中的“素、簡、紙經(jīng)”,應(yīng)指寫在白絹、竹簡、紙張上的文化典籍和檔案資料等。至定都洛陽以后,光武帝還設(shè)守宮令、尚書右丞,分別掌管“紙筆墨,及尚書財用諸物及封泥”,以及“印綬,及紙筆墨諸財用庫藏”[23]3592,3597。同樣,在今西北地區(qū)也出土有東漢紙。這些紙大多寫有文字,如1974年在甘肅武威旱灘坡出土的東漢字紙。和帝時,宦官蔡倫改進紙張制作工藝,對推廣、普及紙在社會上的應(yīng)用作出重要貢獻。至東晉時,紙代替簡帛等成為民眾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書寫材料。其他傳世史乘和出土材料所見兩漢時期各種紙以及漢代造紙技術(shù)發(fā)展史等,可參潘吉星先生的相關(guān)專著。[24,25]這些實例說明,東漢永平年間(58—75)及其以前已經(jīng)存在用作書錄文字的紙,四庫館臣言“永平中何由有紙”缺乏歷史根據(jù)。
與紙逐漸盛行于兩漢的同時,漢字形體也有一些新氣象。兩漢時期隸書為當(dāng)時通行文字,但亦有人以非隸非篆字體刻寫文字。譬如,兩宋之際馬永卿在《懶真子》中講,他在關(guān)中士人王毖家中,親見一件西漢時類似玉器的古物,上鐫非篆非隸“正月剛卯”四字:
仆仕于關(guān)中,于士人王(毖)君求家,見一古物,似玉,長短廣狹,正如中指,上有四字,非篆非隸,上二字乃“正月”字也,下二字,不可認(rèn)。問之君求,云:“前漢‘剛卯’字也?!睗h人以正月卯日作,佩之,銘其一面曰“正月剛卯”,乃知今人立春或戴春勝、春幡,亦古制也。[26]74-75
同書還說,北宋政和年間(1111—1118),馬永卿在關(guān)中蒲宗孟后人家中,見到一枚西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之前所刻字體非隸非篆的官印:
政和中,仆仕關(guān)中,于同官蒲氏家,乃宗孟之后,見漢印文云“輯濯丞印”。文奇古,非隸非篆,在漢印中最佳。輯濯,乃水衡屬官?!拜嫛弊x如“楫”,“濯”讀如“棹”,蓋船官也,水衡掌上林。上林有船官,而楫濯有令丞,此蓋臣印也。然皆太初元年已前所刻,太初已后皆五字故也。[26]80-81
非篆非隸的文字體式,還見于東漢碑文中。比如,東漢安帝元初四年(117),在今河北元氏縣封龍山南麓所立的《漢常山相馮君祀三公山碑》,其書法風(fēng)格,康有為曰:“由篆變隸,篆多隸少者。”[27]楊守敬云:“非篆非隸,蓋兼兩體而為之?!盵28]梁啟超評:“以隸勢作篆?!盵29]這反映出此碑字體游走于隸篆之間。
由這幾個例子可推,在班固生活的年代(32—92)前后,非篆非隸文字形體已流行于世。再者,班固“工篆,李斯、曹嘉之法,悉能究之”,“大小篆入能”[30]。可見班固或生活時代晚于班固之人,可以兼用篆、隸之字體書錄文書。
(三)《漢書·敘傳》“真本”卷首前書“永平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己酉,郎班固上”
查《二十史朔閏表》[31]《中國史歷日和中西歷日對照表》[32]《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表》[33]等古代年代歷法工具書可知,永平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確為己酉日。這段文字涉及《漢書》成書過程,即該文如非系偽作,此年或稍前,班固已完成《漢書·敘傳》。
關(guān)于班固撰寫《漢書》的經(jīng)過,劉宋范曄先在《后漢書·班固傳》中講,永平五年(62),班固因私自編輯西漢歷史而下獄;此年或稍后,獲釋,除蘭臺令史,與陳宗等撰修東漢光武帝傳記《世祖本紀(jì)》;其后,升為郎,典校秘書,撰光武帝時功臣傳等28篇;之后,奉召繼續(xù)撰著《漢書》;章帝建初年間(76—84),“潛精積思二十余年”,“乃成”《漢書》。范曄又在《后漢書·班昭傳》中言:“(班昭)兄固著《漢書》,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詔昭就東觀藏書閣踵而成之……后又詔融兄續(xù)(今案,馬續(xù))繼昭成之?!盵19]1334,2784-2785在同一部書中,范曄先說班固生前撰成《漢書》,后云未完成其中八表、《天文志》,前后抵觸。那么,其他史籍對此是如何記載的呢?
西晉司馬彪《續(xù)漢書·天文志》記:“孝明帝使班固敘《漢書》,而馬續(xù)述《天文志》?!盵23]3215再,東晉袁宏《后漢紀(jì)·孝順皇帝紀(jì)下》作:“(馬融)兄續(xù),博覽古今,同郡班固著《漢書》,缺其七表及《天文志》,有錄無書,續(xù)盡踵而成之。”[34]369另,《隋書·經(jīng)籍志》稱:“建初中,(班固)始奏表及紀(jì)傳,其十志竟不能就。固卒后,始命曹大家(今案,班昭)續(xù)成之?!盵35]957。這幾種古書,特別是《后漢紀(jì)·孝順皇帝紀(jì)下》中的相關(guān)敘述表明,班固在逝世前,完成《漢書》紀(jì)傳,甚至表的部分內(nèi)容,同時還撰有《漢書》“目錄”或相似的資料,中有七表和《天文志》,班昭、馬續(xù)可能依據(jù)此目錄類材料,撰修班固所未竟的表、志部分。如此理解,大致可以解釋范曄所述《漢書》成書時間前后不一致的矛盾。永平十六年(73)班固向明帝所奏《漢書·敘傳》“真本”或者已著成的《漢書·敘傳》具有目錄學(xué)功能,可以指導(dǎo)班昭等人續(xù)修《漢書》。而四庫館臣將《漢書》及其中“敘傳”完書時間相等同,似乎有誤。
上文詮解了《漢書·敘傳》“真本”所署時間與《漢書》完稿時間不合的疑難,下文剖析文中署名問題。
前文提到,持“偽作”說的宋代學(xué)者王之望對劉之遴所敘古今本《漢書·敘傳》不同提出三個難解之處,其中兩個包括在四庫館臣所著“漢書提要”中,所講另外一個可疑之處為:“前代人臣所上書籍,皆有‘臣’字,如‘臣向’、‘臣何晏’等是也。今稱‘郎班固上’,而無‘臣’字?!盵13]720在解析這個疑問之前,先看一個類似的問題。
《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云:“孝明皇帝十七年十月十五日乙丑,曰:‘……吾讀《秦紀(jì)》,至于子嬰車裂趙高,未嘗不健其決,憐其志?!蔽闹小霸弧弊种拢拼抉R貞《史記索隱》言:“此已下是漢孝明帝訪班固評賈馬(今案,賈誼、司馬遷)贊中論秦二世亡天下之得失,后人因取其說附之此末。”[36]290,291,293今案,文中“曰”以下的文字,出自班固《典引序》。[36]290但它們亦有不同之處,如文中“孝明皇帝十七年十月十五日乙丑”、“吾”,《典引序》分別作“永平十七年”、“臣”[37]。兩書所載之所以不同,一般認(rèn)為,班固對答漢明帝詢問之辭原始記錄,保留在《典引序》中,之后經(jīng)人加工處理,收存于《史記·秦始皇本紀(jì)》。[20]182同樣道理,《漢書·敘傳》“真本”中“郎班固”,不作“臣固”,亦可能經(jīng)過班固或他人增改。
(四)“真本”《漢書·敘傳》“號為中篇”
此為劉之遴所述“異狀”中最難理解的內(nèi)容,也是認(rèn)清“真本”《漢書·敘傳》文體的關(guān)鍵。誠如李艷等學(xué)者所言:“真本”《漢書·敘傳》中的“中篇”二字,可能指篇名,也有可能指序次。
先看第一種說法,前文已講,《漢書·敘傳》列有諸卷篇名、基本內(nèi)容等,如“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學(xué)林。述《敘傳》第七十?!盵7]4271假如“真本”《漢書·敘傳》中的“中篇”二字指篇名,則與同書中所舉其提要“函雅故”云云在文義上難以相合,是故“中篇”為篇名的可能性不大。
再談第二種情形,竹簡、木簡、縑帛為漢代主要書寫材料,其計量單位名稱有“弟”“編”“冊”“篇”“卷”等,[38]313古籍一篇與一卷內(nèi)容是否可相等同呢?答曰,一般情況下不能等同。例證有,《尚書古文經(jīng)》《詩經(jīng)》分別有57篇、305篇,在《漢書·藝文志》中則分別記作46卷、28卷,[7]1705,1707因而四庫館臣以為《漢書》“真本”100篇即100卷想法恐誤。又,據(jù)上文對《漢書》“真本”篇數(shù)所作分析可知,其篇數(shù)并非四庫館臣所言的100篇,應(yīng)為101篇(說見上文)。
上面主要講了書籍篇和卷的關(guān)系,下面再說篇次“中篇”二字為什么在“真本”《漢書·敘傳》正文中。
從前文關(guān)于“真本”《漢書·敘傳》篇章布局所作推測可知,在《漢書·敘傳》“真本”中,先署上書時間、名字,再寫篇次“中篇”,后述其他內(nèi)容。這種篇章結(jié)構(gòu),明顯與古今文章寫作順序不合。應(yīng)該如何解釋此不同呢?漢代簡牘上書有篇題、篇次,篇題即書冊的標(biāo)題,寫在第二枚簡牘的背面;篇次即序數(shù),寫于第一枚簡牘的背面。比如今甘肅武威出土的竹木簡《士相間之禮第三》,篇次“第三”、篇名“士相間之禮”,分別寫在第一、二枚簡牘背面。[38]301-302通過漢代簡牘篇次、篇題書寫位置可見:起先,“真本”《漢書·敘傳》可能寫在竹木簡上,沒有篇題,第一簡正面寫“永平十六年”云云,第二簡及其后簡正面記“班氏之先,與楚同姓……”,第一簡背面書“中篇”;此后,由于簡牘難以長時間保存或其他原因,有人將簡牘之文轉(zhuǎn)抄在紙上,在抄錄時,首寫第一簡正面上的文字“永平十六年”云云,復(fù)書第一枚簡背篇次“中篇”,再錄第二簡及其他簡正面上的文字。抄寫之人可能不明簡牘的閱讀方法,只是按簡牘編聯(lián)先后繕寫其上文字,致使紙質(zhì)版“真本”《漢書·敘傳》中篇次“中篇”二字摻入正文中。
上文所還原的簡牘版“真本”《漢書·敘傳》很有可能并非《漢書·敘傳》,而是經(jīng)班固或其他人修訂后的班固所上的表,原因大致有兩個:
其一,“真本”《漢書·敘傳》前寫“永平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己酉,郎班固上”,其下無標(biāo)題。如前文所講,文中寫作“班固”而非“臣固”,顯是經(jīng)過班固或其他人修改;再,漢代奏章文書,先寫奏文日期,按照年、月、日數(shù)(以數(shù)字記日)、日子(以干支記日)的順序編排,例如甘肅甘谷漢簡宗正柜等上書“延熹元年十二月壬申朔十二日甲申”,再寫上書者的官爵身份與名字,然署名不署姓,比如《無極山碑》“太常臣耽、丞敏”,其后還有“稽首再拜上書皇帝陛下”之類的話,以及正文與結(jié)束語(譬如“臣某昧死再拜以聞皇帝陛下”)。[39]就這兩者寫作程式來看,它們基本上是一致的。
其二,某部書大概分上中下三篇,其中篇有“真本”《漢書·敘傳》,而今本“敘傳”在《漢書》全書之末,可見這兩種《漢書·敘傳》在各自所收存書中的位置不同。相應(yīng)地,此書和《漢書》為同一種書的可能性較小。
另外,蕭梁劉之遴等所見者,僅是“真本”《漢書·敘傳》,沒有其他內(nèi)容。
由這幾個線索分析:永平十六年(73)五月二十一日班固所上的這個表,經(jīng)班固或他人整理后,收入簡牘版某書的中篇;此后,有人將全書或這個表謄錄在紙上;其后,三輔地區(qū)的某人見書中此表與《漢書·敘傳》內(nèi)容大體相同,遂將二者相等同。
今案,“真本”《漢書·敘傳》內(nèi)容與班固以及東漢檔案資料等相關(guān),故而收錄有“真本”《漢書·敘傳》的書籍當(dāng)亦與它們有關(guān)。以現(xiàn)存材料來說,與班固或者東漢檔案文書相關(guān)聯(lián)的史冊有《班固集》《漢名臣奏》等,“真本”《漢書·敘傳》可能為其中一部分。這里只是舉出兩個例子,實際上“真本”《漢書·敘傳》是否出自這兩部書殊難考證。原因在于:17卷《班固集》始著錄于《隋書·經(jīng)籍志》,[35]1057其成書時間難考;西晉陳壽撰有《漢名臣奏事》30卷,[40],[41]1493東晉袁宏《后漢紀(jì)·序》引錄《漢名臣奏》,[34]1此外還有在蕭梁成書的佚名《漢名臣奏》30卷,[35]1088在唐代存有佚失名字《漢名臣奏》29卷,[41]1493以及在宋代流傳失卻姓名《漢名臣奏》2卷。[42]除卻在蕭梁完書的《漢名臣奏》外,其他幾種《漢名臣奏》是否為同一書,以及它們和《班固集》是否在蕭梁時存于世,在蕭梁流傳而是否為劉之遴等人所見,限于目前資料難以探究。
(五)“真本”《漢書·敘傳》載“稚生彪,自有傳”,書中“外戚傳”在“諸王傳”前、“帝紀(jì)”后
關(guān)于“稚生彪,自有傳”一句,四庫館臣理解作:“真本”《漢書》列有東漢班彪(3—54)傳記,與《漢書》所言記事時間下限新莽地皇四年(23)相悖。
先退一步來講,假設(shè)“真本”《漢書·敘傳》為托古偽作。東漢至蕭梁時先后幾次修正歷法,中間還有置閏等繁雜情況,而“真本”《漢書·敘傳》所言“永平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己酉”日期與干支相應(yīng),可見作假者著實費了很大功夫。既然作偽者能夠如此用心編制偽書,對班彪傳記不應(yīng)在《漢書》中這種基本常識不能不察。事實上,“真本”《漢書·敘傳》存有這段文字,可知“自有傳”一語出自作假者之手的概率較小,且當(dāng)非如四庫館臣般理解作班彪詳細生平事跡等存于《漢書》人物列傳中。
既然此語為真,又非指在《漢書》中班彪“自有傳”,對之該如何解釋呢?李艷等學(xué)者以為,在班固上奏“真本”《漢書·敘傳》之前,班固等人已將所撰光武帝時功臣列傳等28篇上呈明帝,既然班彪曾經(jīng)規(guī)勸割據(jù)西北的隗囂歸順東漢,且有一定學(xué)術(shù)主張,其事跡當(dāng)收錄于這些功臣傳記中,所以“自有傳”,指班彪個人傳記已存錄在這些功臣傳記中,相似內(nèi)容在“真本”《漢書·敘傳》中則有所減省。[8]139今案,班固等所撰28篇傳記為《東觀漢記》中的一部分,而今輯本《東觀漢記·班彪傳》記班彪避禍河西,為東漢大將軍竇融從事,[43]反映錄有班彪表字、交游、言行等內(nèi)容的個人傳記有可能收存在這28篇傳記中,此或可佐證李艷等人的觀點。另外,《漢書·敘傳》在敘班稚兄班游事跡時云:“上器其(今案,班游)能,賜以秘書之副。時書不布,自東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即《史記》)、諸子書,大將軍白不許。語在《東平王傳》?!盵7]4203文中“語在《東平王傳》”當(dāng)指《漢書·東平思王劉宇傳》載劉宇請求漢成帝賜贈《太史公》、諸子書,大將軍王鳳主張不予,[7]3324-3325這件事詳細情況存錄在《漢書·東平思王劉宇傳》中,故在此處有所省略。《漢書·敘傳》略述劉宇求書未獲準(zhǔn)一事,而列出具體情況出處,同理亦可羅列班彪一些事跡,同時指出某書列有班彪傳記。這兩個證據(jù)說明,李艷等人之說有一定合理性。
至于“帝紀(jì)”后列“外戚傳”,或有班固個人因素、東漢特殊政治背景等方面的原因。第一,據(jù)《漢書·敘傳》言,班況有子班稚、有女婕妤,班稚之子為班彪,班婕妤系西漢成帝的嬪妃,[7]4198,4205是班固姑祖母,反映班固政治身份多少與西漢外戚沾些邊。第二,外戚專權(quán)和宦官干政是東漢重要政治特點,肇始于和帝。章帝薨后,年幼的和帝劉肇繼位,其養(yǎng)母竇太后臨朝聽政,并重用族人竇憲、竇篤等掌控國家政治中樞。在和帝即位初年,竇氏家族權(quán)傾朝野,攀附者如過江之鯽,班固為其中之一。母后家族勢力逐漸龐大,引起和帝警惕與不滿,和帝欲借鑒西漢清除擅權(quán)外戚的歷史,利用常伴左右的宦官,伺機剪除竇氏集團?!逗鬂h書·清河孝王傳》稱,永元四年(92),時班固尚在世,“帝(今案,和帝)移幸北宮章德殿,講于白虎觀,慶(今案,清河王劉慶)得入省宿止。帝將誅竇氏,欲得《外戚傳》,懼左右不敢使,乃令慶私從千乘王(今案,劉伉)求,夜獨內(nèi)之;又令慶傳語中常侍鄭眾求索故事。”李賢等注:“謂文帝誅薄昭、武帝誅竇嬰故事。”[19]1800-1801《漢書·外戚傳》記載西漢文帝、武帝時外戚薄昭、竇嬰弄權(quán)事跡,和帝秘密尋之,讀之,意在總結(jié)歷史失敗教訓(xùn)和成功經(jīng)驗,為根除竇憲等人勢力做好各項準(zhǔn)備。因而,《漢書》“真本”中“外戚傳”位于“帝紀(jì)”后,迎合了東漢王朝各種權(quán)力人物的心理。第三,《后漢書》《三國志》《梁書》《陳書》等正史中,“外戚傳”之別稱“皇后紀(jì)”“后妃傳”“皇后傳”等,均居“本紀(jì)”后。表明“真本”《漢書》中“外戚傳”位置次于“帝紀(jì)”,并非其獨有修史原則,是合乎情理的。同理可推,在《陳書》、新舊兩唐書等書中,諸王生平事跡等聚合在一篇傳記中加以敘述,可見“真本”《漢書》中眾王為一傳也是合乎修纂史籍慣例的。
(六)“真本”《漢書·敘傳》中“淮陰毅毅,杖劍周章,邦之杰子,實惟彭、英,化為侯王,云起龍驤”與今本《漢書·敘傳》中相對應(yīng)內(nèi)容不同,同時,又存今本所無的卷37“音義”
1.《漢書·韓信傳》曰:“及項梁渡淮,信乃杖劍從之?!盵7]1862又,“周章”,意為周游。可見“淮陰毅毅,杖劍周章”,講淮陰侯韓信攜劍遍游各地,與《漢書·韓信傳》中的相關(guān)敘述正相照應(yīng)。另外,在上古音中,章、英、驤、梁、疆、殃、長,分別為章紐陰聲陽部
[44]250、影紐陰聲陽部[44]273、心紐陰聲陽部[44]258、來紐陽聲陽部[44]259、群紐去聲陽部[44]257、影紐陰聲陽部[44]256、定紐陽聲陽部[44]250,反映出上引“真本”《漢書·敘傳》“淮陰毅毅”云云,以及其后“割有齊、楚,跨制淮梁,綰自同闬,鎮(zhèn)我北疆,德薄位尊,非胙惟殃,吳克忠信,胤嗣乃長”中第二、四、六、八、十、十二、十四句最后一個字的韻母皆是陽部,連讀起來音韻鏗鏘,富有節(jié)奏感。這幾個證據(jù)表明,“淮陰毅毅”云云在文獻學(xué)、音韻學(xué)上有些根據(jù)。
至于今之《漢書·敘傳》中“信惟餓隸,布實黥徒,越亦狗盜,芮尹江湖,云起龍驤,化為侯王”,“真本”《漢書·敘傳》寫作“淮陰毅毅”云云,可能經(jīng)過班昭等人削改。主要有兩個依據(jù):首先,“淮陰毅毅”云云所言韓信、彭越、英布三人有俠義之風(fēng),充滿豪氣,與《漢書·敘傳》中其他傳記“提要”,比如“舞陽(今案,樊噲)鼓刀,滕公(今案,夏侯嬰)廄騶,潁陰(今案,灌嬰)商販,曲周(今案,酈商)庸夫”所云的他們的低下職業(yè)不匹配,[7]4249并且之于西漢而言,建國前他們皆立下汗馬功勞,建國后韓信、彭越、英布為叛將,樊噲、夏侯嬰、灌嬰、酈商系功臣,“真本”《漢書·敘傳》關(guān)于這兩類人物所暗含的評價反差過大;其次,北宋宋祁所校《漢書》與今本《漢書》內(nèi)容基本相同,所列參考校本中有“曹大家本”[9]40,顯見魏晉時張晏所見到的《漢書》版本可能是已經(jīng)班固或班昭校改過的“曹大家本”。
2.《漢書》舊文多有古字,[7]2文意古奧,自問世起即令讀者難以通解?!逗鬂h書·班昭傳》稱“時《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馬融從班昭門下授讀《漢書》,[19]2785反映出或班昭最早擔(dān)當(dāng)了對《漢書》解音訓(xùn)詁的重任。這種口耳相傳的傳授方式,可能一直延續(xù)到三國時期?!度龂尽O登傳》記載,孫吳孫權(quán)敕張休隨張昭讀《漢書》,再命張休傳給其子孫登,[45]即可為證。與口述音義解讀《漢書》內(nèi)容同時,至晚從東漢桓帝開始,就有學(xué)者(如延篤)以文字形式注解《漢書》中古字的音和義以及一些名物等。至唐代顏師古注《漢書》時,為《漢書》注音解義者已有20多家。[7]4-6這些事實充分表明,《漢書》中的許多文字音難讀、義不易解。大概班固也意識到這一點,欲在《漢書》中列“音義”一卷,以釋其中難解的字與難念的音。
三、結(jié)語
以上主要探求了“真本”《漢書》的篇章布局、其中“敘傳”之真?zhèn)我约捌渌嚓P(guān)問題,大致得出這樣幾個結(jié)論:(1)所謂“真本”《漢書·敘傳》,很有可能不是《漢書》中的“敘傳”部分,而是永平年間班固所上表之過錄副本。(2)這篇表在東漢至蕭梁的大體成書、流傳過程為:永平十六年(73),為便于明帝較為詳細地了解《漢書》每卷主旨,班固歸納了《漢書》諸卷要義等,并將之以表的形式上呈明帝;此后,該表經(jīng)班固或其他人整理加工,收入班固作品集或東漢檔案文書等典冊中,且書寫在簡牘上;其后,由于此簡牘版表難以長久保存或其他方面原因,有人將它轉(zhuǎn)錄在紙上。然在抄錄過程中,因不清楚簡牘文字的閱讀順序,錯將篇次“中篇”二字摻入正文中;再后,三輔地區(qū)之人,見此紙質(zhì)版表與《漢書·敘傳》內(nèi)容基本一致,以為其為《漢書》“真本”中的一部分;蕭梁時,某僧人得到《漢書·敘傳》“真本”,并將之從北方攜至蕭梁宣城,之后是“真本”分別為蕭琛、蕭范、蕭統(tǒng)遞藏。雖然“真本”《漢書·敘傳》非系《漢書》原稿,但是對稽考《漢書》版本、成書等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
以上這些認(rèn)識,主要是基于對“真本”《漢書·敘傳》所署日期、篇次、文句等所作的詮釋。然其中某些解釋,如古本《漢書》存“音義”一卷,在現(xiàn)存其他材料中沒有找到直接史料依據(jù),故而上述推論中的某些分析還需要接受新材料的印證。除此以外,由《漢書·敘傳》“真本”中的有關(guān)記述可推,班固提出編著38卷本《漢書》的設(shè)想。和帝時,班固所未完成的《漢書》遺稿卷數(shù)經(jīng)班固分作100卷,或者分成38卷,之后由班昭析分作100卷,也須待以后發(fā)現(xiàn)新資料才可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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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趙 玲
Abstract: The so-called Manuscript of Xuzhuan of Hanshu is not the original part of Hanshu, but a copy of the Memorial recorded by Ban Gu (32AD—92AD) in the reign of Yongping of Eastern Han Dynasty(58AD—75AD). From Eastern Han Dynasty to Xiao Liang Dynasty(502AD—557AD), the general process of writing and circulating is as follows: in the sixteenth year of Yongping (73AD), Ban Gu generalized the main point of volumes of Hanshu and submitted to Emperor Ming. After that, the Memorial was compiled by Ban Gu or the other people, and was included in the materials of the Ban Gu Wen Ji or Eastern Han Dynasty documents and other documents, and written in the Bamboo slip. Later, for the reason that the Bamboo slip was difficult to save for long time and other reasons, some people copy the Memorial into the paper. In the process of copying, because the transcriber was unclear about the order of the text, the words of "middle chapter" were mistakenly incorporated into the text. Later, a man found that the Memorial was similar to the Xuzhuan of Hanshu, and thought that they were the same book. In Xiao Liang Dynasty, a monk got the Memorial and brought it from the north to Xuancheng. Afterwards, the Memorial was collected by Xiao Chen, Xiao Fan and Xiao Tong. The Number of rolls and structure of Hanshu written in the Memorial have important literature value for studying the version and writing of Hanshu.
Key words: The Manuscript of Xuzhuan of Hanshu; text structure; authenticity; Ban Gu
124750078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