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遠臣
張愛玲給世人的印象通常是:微仰著頭,扶著腰際,眼尾斜斜地掃過來,高傲孤絕似乎遠隔于俗世之外。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對食物卻情有獨鐘,她似乎把大部分的熱情都留給了食物。
若說她是民國最走紅的小說家可能尚存爭議,不過若說她是民國最不挑剔的美食家,可能沒有人會反對。民國文人的口味雖然變得多元,但主軸還是離不開中國味,人們留下的文字,多是千篇一律的中式料理。張愛玲的飲食習慣和她的穿搭做派一樣頗為大膽,顯得別具一格——當其他人還在吃天津餃子,飲中式黃酒時,張愛玲已經在用奶油刀將奶油均勻涂抹在英式司康松餅上了。
回望她的飲食經歷,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從德式吉士林面包到本幫菜“紅燒劃水”,甚至是平民小吃臭豆腐、油條,張愛玲幾乎都有所涉獵,堪比今日的“美食博主”。
“報刊上談吃的文字很多,也從來不嫌多。中國人好吃,我覺得是值得驕傲的,因為這是一種最基本的生活藝術?!边@段話出自張愛玲的散文《談吃與畫餅充饑》。對于吃,張愛玲的立足點是很高的,她將其提升到生活藝術的高度——吃不僅僅是填飽肚子,雖然也是相當一部分的終極目的,而吃出“藝術”來,“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了。
1920 年,隨著大清走入歷史,那些晚清貴族也失去了依靠和炫耀的資本,就在那一年中秋,張愛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張家公館。這棟房子,為清末重臣李鴻章所留。
張愛玲家世顯赫,爺爺張佩綸是清末名臣,奶奶李菊耦是李鴻章的長女。
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北洋水師又遭敗績,大清國被迫簽下屈辱的《馬關條約》,李鴻章因此成了民族罪人,門庭冷落。不久后,李鴻章去世,一年多后,張佩綸也抑郁而終。
李鴻章是安徽合肥人,女兒李菊耦嫁給張佩綸,李家的仆人也把飲食口味帶到了張家。張愛玲對安徽美食很熟悉,留下深刻印象的有兩樣:合肥丸子與粘粘轉。
所謂“合肥丸子”其實就是糯米圓子。做合肥丸子時,先要煮熟一鍋不硬不爛的糯米飯,涼了后,捏成一個個小團,把調好的肉糜放進米團里捏攏,大小跟湯圓差不多,然后把糯米團放在蛋汁里滾過,再放進油鍋煎熟,其外皮金黃酥脆,丸心滋潤鮮美。這道菜唯有張愛玲的奶媽何干會做,何干就來自合肥鄉(xiāng)下。
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在《我的姊姊張愛玲》一書中回憶說,姐姐喜歡吃合肥丸子,連帶著全家人都愛上了這道菜。
另一種讓張愛玲難忘的安徽吃食是“粘粘轉”,它是安徽無為的一種特色小吃。李菊耦嫁到張家后,李鴻章將無為的田產贈給她作為陪嫁。在《談吃與畫餅充饑》中,張愛玲憶及姑姑老想吃一種叫“粘粘轉”的食品,它是用青麥粒做成的,城里人可以稱之為美食,但在鄉(xiāng)下就不能被稱為美食了——那可以稱得上是“救命糧”。
饑荒年間,麥子成熟前的幾個月里,鄉(xiāng)民們早已把過冬儲備的糧食吃盡了,還沒有等到麥子成熟,為了填補上頓不接下頓的饑餓,便將麥粒割下來,放在石磨里一磨,青綠色的麥漿流進預置的木桶,再把麥漿倒進滾燙的開水里,一攪和,黏稠適度的新麥粥就算做好了。
但張愛玲談的,是另一種更富情趣的吃法:“田上人家捎來的青色麥粒,就是沒有成熟飽含漿汁的青麥粒,下在一鍋滾水里,滿鍋小綠點子團團急轉……”“小綠點子”就是剝去麥殼的青澀麥粒,直接下鍋煮來吃,而不經過磨子碾磨。
張愛玲兩歲那年,父親張志沂通過民國交通總長的關系,在津浦鐵路謀得了一個英文秘書的職務,遂舉家由上海遷往天津。
在天津的童年,大多與吃有關。小時候的張愛玲煞是可愛,她跟著大人到戲園子看戲,落下了滿地的瓜子殼;夏日坐在洋房的院子里,“喝完滿滿一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謎語書”。背誦《孟子·梁惠王》下篇的時候,里面有一句“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勾踐事吳”,“獯鬻”(xūn yù,古指匈奴)這兩個字最難寫,也最難認,在傭人的幫助下,小張愛玲靈機一動,很快就想到了“獯鬻”的諧音就是“熏魚”。能順利地背誦這么古典深奧的句子,或者每天認識一兩個字的時候,得到的獎勵就是兩塊綠豆糕。
綠豆糕是著名的京式四季糕點之一種,它由綠豆粉、白砂糖、糖桂花與適量清水按一定的規(guī)格混合后蒸制而成,色澤淺黃,吃起來清香綿軟,味道有豆沙、棗泥和玫瑰幾種,是大人哄小孩子的美食。
張愛玲喜歡吃軟、嫩、香、甜的食物,松子糖、云片糕、桂花蒸、酸梅湯、生煎饅頭、糖醋小排是她的最愛,她在《童言無忌》中寫道:“小時候常常夢見吃云片糕,吃著吃著,薄薄的糕變成了紙,除了澀,還感到一種難堪的悵惘?!?/p>
住校期間,宿舍附近有很多小商販賣各種小點心,攤位在校舍周圍凌亂地搭建起來,高聲嘈雜的叫賣聲不絕于耳?!按箫炗蜅l同吃,由于甜咸與質地厚韌脆薄的對照,與光吃燒餅味道大不相同,這是中國人自己發(fā)明的。有人把油條塞在燒餅里吃,但是油條壓扁了又稍差,因為它里面的空氣也是不可少的成分之一”。凡燒餅,必須得有芝麻附著其上,一口咬下,烤過的芝麻在唇齒間香氣四溢,何等滿足。
在《談吃與畫餅充饑》中,張愛玲還提到在天津吃過的“鴨舌小蘿卜湯”和“腰子湯”?!傍喩嘈√}卜湯”是天津的一道特色菜,中醫(yī)認為鴨舌有溫中益氣、健脾胃、活血脈、強筋骨的功效。張愛玲吃鴨舌,有她的經驗——先咬住鴨舌頭根上的小扁骨頭,然后再“往外一抽抽出來,像拔鞋拔”?!皽锏镍喩囝^淡白色,非常清腴嫩滑,到了上海就沒見過這樣的菜”。對鴨舌小蘿卜湯,張愛玲用了“饞涎欲滴”來大加贊美。可是,今人查遍各種天津老菜譜及民國以來文化名人關于天津美食的隨筆,均不見關于“鴨舌小蘿卜湯”的記載,或許這道菜已失傳,或許這是當年張家傭人們的吃法,也未可知。
張愛玲天津記憶中的另一種美味是腰子湯。即一副腰子與里脊肉、小蘿卜同煮,里脊肉女傭們又稱“腰梅肉”,大概是南京話,張愛玲一直不懂為什么叫“腰梅肉”,又不是梅干菜燉肉,多年后才恍然悟出是“腰眉肉”。腰上兩邊的一小塊地方叫腰眼,腰眼上面一寸左右就是“腰眉”了,百姓生活里這語言上的神來之筆,令張愛玲深受觸動,吃食中也可長不少學問。
南移后的張愛玲,上海曾是她活動的主要場所。
八九歲的時候,張愛玲的味覺愈發(fā)靈敏,有一次喝雞湯,剛吃了一口就吃出了藥味。家里人都說沒有什么。母親差人去問廚子,廚子回說這只雞是兩三天前買來養(yǎng)在院子里的,看它垂頭喪氣仿佛有病,便喂它吃了“二天油”——一種類似萬金油一類的油膏。母親雖沒說什么,可張愛玲知道母親對她的詫異與注意,心里得意洋洋,覺得是“有生以來最大的光榮”。
有一段時間,張愛玲常去對街的舅舅家吃飯,每次母親都會帶去一份清炒的新鮮莧菜:“莧菜上市的季節(jié),我總是捧一碗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莧菜,里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淺粉紅。在天光下過街,像捧著一盆常見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紅花,斑斑點點暗紅苔綠相同的鋸齒邊大尖葉子,朱翠離披,不過這花不香,沒有熱乎乎的莧菜香。”
因為父親不務正業(yè),四歲時,張愛玲的生母就出走了,繼母對她經常疏于照顧。來到上海,張愛玲初次嘗到了生母親手制作的菜肴,雖然當時經濟拮據,遠不如之前世家大族的風范,但張愛玲不介意,因為在那里,她感受到了慈愛與包容。1955 年,張愛玲移居美國,一天到唐人街買菜,看到店鋪外陳列的大把紫紅色的莧菜,不禁怦然心動,大概這道簡單的家常菜,勾起了她對母親溫暖的回憶罷。
在上海的時光,是張愛玲一生中少有的平靜時期,她文思泉涌,寫下了許多著名小說,一時名聲大噪。她享受成功、快樂的同時,仍不忘把“吃”記錄下來。
張愛玲酷愛甜點,民國時期的上海,可說是全世界美食的聚集地,西式甜點多不勝數(shù):“這司康松餅的確名下無虛,比蛋糕都細潤,面粉顆粒小些,吃著更‘面’些,但是輕清而不甜膩?!薄霸谏虾N覀兗腋舯诰褪菓?zhàn)時天津新搬來的起士林咖啡館,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覺的警報,一股噴香的浩然之氣破空而來……”起士林是天津的品牌,20 世紀40年代末,起士林到上海開設了分店,懷念家族榮光的張愛玲就變成了起士林的常客。她最愛一種方角德國面包,外皮厚脆,中心微濕,是“普通面包中的極品,與美國加了防腐劑的軟綿綿的枕頭面包不可同日而語”。
“老大昌”是俄國人在上海開的一家面包店,離張愛玲就讀的圣約翰大學很近,課余飯后,是她最喜歡光顧的地方。她愛吃這里的十字面包,這種面包很小,呈半球型,上面略有點酥皮,底部嵌著一只半寸寬的十字托子,“這十字大概面和得較硬,里面摻了點乳酪,微咸,與不大甜的面包同吃,微妙可口”。張愛玲對這種俄式面包異常迷戀,有一回在香港的一條僻靜小街上,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一家“老大昌”,狂喜地翻找,卻只發(fā)現(xiàn)寥寥幾只兩頭尖的面包或扁圓的俄國黑面包。她買了一只俄國黑面包,回家發(fā)現(xiàn)硬得像石頭,費了好大勁切開,“迎接”她的是里面的一根棕紅色長發(fā)。
后來在美國,又聽到“熱十字小面包”的名字,她再次買下,以為就是老大昌的那種面包,但見到的卻是粗糙的小圓面包,上面用白糖劃了個細小的十字,嘗過當然是失望,“即使初出爐也不是香餑餑”。
在張愛玲的記憶中,老大昌還有一種肉餡煎餅,名叫“匹若嘰”,表面金黃,軟軟的像布袋的樣子。因怕油煎食品不易消化,她并沒有嘗試。后來張愛玲在日本時,到一土耳其人家中吃飯,嘗到了家庭自制的匹若嘰,她覺得味道非常好。
飛達咖啡館里的香腸卷,也曾在張愛玲的味蕾上開出花來。某日,好友炎櫻坐在張愛玲公寓的陽臺上,拿著相機隨意拍著,邊拍邊問:“如果離開上海,你最想念的是什么?”張愛玲脫口答道:“飛達咖啡館的香腸卷?!闭f這話時,張愛玲一手叉腰,頭微微揚起,淡然的神情中夾著幾分傲然。炎櫻按下了快門——這就是張愛玲的那張經典照片。
垂暮之年的張愛玲,孑然一身在美國,那時的她更偏愛素食。她記住了一個營養(yǎng)學家說過的話:“雞蛋唯一的功用是孵成雞。”這都是膽固醇惹的禍,一個曾經隨心所欲的人,不得不改變她之前的飲食習慣——戒掉綠豆糯糍、南棗核桃糕,改吃蔥油餅,多喝豆?jié){、牛奶。就像她在《童言無忌》里說的:“我和老年人一樣,喜歡吃甜的爛的。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菜、醬蘿卜、蛤蟆酥,都不喜歡,瓜子也不會嗑,細致些的菜如魚蝦完全不會吃?!?/p>
張愛玲豐富敏銳的內心世界,鮮有人理解,但在一次次與美食的碰撞中,她心底的柔軟之處被觸及,那些沉淀的記憶被喚起,逐漸變得清晰。也許她品的不光是美食,亦有人生中說不盡的百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