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
《復(fù)活》是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講述瑪絲洛娃的苦難遭遇和聶赫留朵夫的上訴經(jīng)過,廣泛而深刻地抨擊了法庭、監(jiān)獄、官僚機關(guān)的腐敗與黑暗,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的生活和反動官吏的殘暴昏庸、毫無人性,撕下了官辦教會的偽善面紗,描繪出已經(jīng)走到崩潰邊緣的農(nóng)奴制俄國的社會圖景。
聶赫留朵夫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從法庭走到陪審員議事室的。他坐在窗邊,聽著周圍的談話,不斷地吸煙。
那個快活的商人顯然很贊賞商人斯梅里科夫?qū)g作樂的方式。
“嘿,老兄,他現(xiàn)得真夠痛快,純粹是西伯利亞人的作風。他可實在有眼光,看中了這么個小妞兒!”
首席陪審員發(fā)表一通議論,認為此案的關(guān)鍵在于鑒定。彼得·蓋拉西莫維奇同那個猶太籍店員開著玩笑,因為一句什么話哈哈大笑起來。聶赫留朵夫?qū)θ思业膯栐?,總是只回答一兩個字。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別人不要來打攪他。
民事執(zhí)行吏步態(tài)蹣跚地走來邀請陪審員回法庭,聶赫留朵夫感到心驚膽戰(zhàn),仿佛不是他去審問別人,而是他被帶去受審判。在內(nèi)心深處,他覺得自己是個壞蛋,沒有臉正眼看人,但習(xí)慣成自然,他還是大模大樣地登上臺,緊挨著首席陪審員,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手里玩弄著夾鼻眼鏡。
被告?zhèn)円驯粠С鋈ィ@時又被押送回來。
法庭里新來了幾個人,都是證人。聶赫留朵夫發(fā)現(xiàn),瑪絲洛娃幾次三番地盯著那個滿身綢緞絲絨、珠光寶氣的胖女人瞧個不停。這個女人頭戴飾有花結(jié)的高帽,胳膊露到肘部,挽著一個精致的手提包,坐在欄桿前第一排。聶赫留朵夫后來才知道,她是證人,是瑪絲洛娃所在那個窯子的掌班。
開始審問證人,問他們的姓名、宗教信仰等。然后庭長征求法官意見,證人要不要宣誓。接著那個老司祭又勉強挪動兩腿走出來,又把綢法衣上的金十字架拉拉正,又那么鎮(zhèn)定自若地帶領(lǐng)證人和鑒定人宣誓,滿心相信他正在干一件重大而有益的事。等到宣誓完畢,證人都被帶出去,只剩下掌班基塔耶娃一人。法官問她關(guān)于本案知道些什么?;扪b出一臉媚笑,每說一句話,戴著高帽的頭就往下一縮,帶著德國口音詳詳細細、有條不紊地講著這事的經(jīng)過。
先是那個熟悉的旅館茶房西蒙到她的窯子里來,要替一位有錢的西伯利亞商人物色一個姑娘。她派柳波芙去。過了一會兒,柳波芙就帶著那個商人一起回來。
“那個買賣人已經(jīng)有點糊涂了,”基塔耶娃笑嘻嘻地說,“到了我們那里還是喝,還請姑娘們喝;可是他身上的錢沒有了,他就派這個柳波芙到他房間里去拿,他對她已經(jīng)蠻有意思了?!彼┝艘谎郾桓嬲f。
聶赫留朵夫覺得瑪絲洛娃聽到這里似乎微微一笑。這種笑使他感到惡心。他心里產(chǎn)生一種說不出的嫌惡,同時也帶著幾分憐憫。
“那么您對瑪絲洛娃有什么看法?”那個被指定替瑪絲洛娃辯護的見習(xí)法官紅著臉,怯生生地問。
“太好了,”基塔耶娃回答,“姑娘受過教育,蠻有派頭。她出身上等人家,法國書也看得懂。她有時稍微多喝幾杯,但從來不放肆,是個十足的好姑娘?!?/p>
卡秋莎瞧瞧掌班,但接著突然把視線移到陪審員那邊,停留在聶赫留朵夫身上。她的臉色變得嚴肅甚至充滿惱恨了。她那雙惱恨的眼睛有一只斜睨著。這雙異樣的眼睛對聶赫留朵夫瞧了相當久。聶赫留朵夫雖然膽戰(zhàn)心驚,他的目光卻怎么也離不開這雙眼白白得驚人的斜睨的眼睛。他突然想起那個可怕的夜晚:冰層坼裂,濃霧彌漫,特別是那鉤在破曉前升起、兩角朝下的殘月,照著黑漆漆、陰森森的地面。這雙烏溜溜的眼睛又像在瞧他又像不在瞧他,使他想起了那黑漆漆、陰森森的地面。
“被她認出來了!”聶赫留朵夫想。他身子縮成一團,仿佛在等待當頭一棒。但她并沒有認出他來。她平靜地嘆了一口氣,又看看庭長。聶赫留朵夫也嘆了一口氣。“唉,但愿快點結(jié)束?!彼?。此刻他的心情仿佛一個獵人,不得已弄死一只受傷的小鳥:又是嫌惡,又是憐憫,又是悔恨。那只還沒有斷氣的小鳥不住地在獵袋里撲騰,使人覺得又討厭又可憐,真想趕快把它弄死,忘掉。
聶赫留朵夫此刻聽著審問證人,心里就有類似的復(fù)雜感情。
可是,仿佛有意跟他為難似的,審訊拖了很長時間。先是法庭逐一審問證人和鑒定人,接著副檢察官和辯護人照例煞有介事地提出種種不必要的問題,然后庭長請陪審員檢查物證,其中包括一個很大的戒指,顯然原來戴的手指很粗,戒指上面有鉆石鑲成的梅花。再有一個濾器,驗出來里面有毒。
這些物證都蓋了火漆印,上面貼有標簽。
陪審員正要去查看物證,不料副檢察官又站起來,要求在檢查物證以前先宣讀法醫(yī)的驗尸報告。
庭長一心想快點結(jié)束這個案子,好趕去同他的瑞士女人相會。庭長明明知道宣讀這種報告,除了惹人厭煩,推遲吃飯時間外,不會有別的結(jié)果,而副檢察官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無非因為他有權(quán)這樣做。庭長畢竟不能拒絕,只得同意。書記官取出文件,又用他那舌尖音和卷舌音不分的聲調(diào),沒精打采地念起來:
“外部檢查結(jié)果:
“(一)費拉朋特-斯梅里科夫身長二俄尺十二俄寸?!薄?/p>
破布。
“(六)頭發(fā)深褐色,很濃密,一經(jīng)觸摸,隨即脫落。
“(七)眼球突出眼眶之外,角膜渾濁。
“(八)鼻孔、雙耳和口腔有泡沫狀膿液流出,嘴微張。
“(九)由于面部和胸部腫脹,頸部幾乎不復(fù)能見。”
……
就這樣在四頁報告紙上寫了二十七條,詳細敘述了這個在城里尋歡作樂的商人高大肥胖而又浮腫腐爛的可怕尸體的外部檢查結(jié)果。聶赫留朵夫聽了這個驗尸報告,原來那種說不出的嫌惡感越發(fā)強烈了。卡秋莎的一生、從尸體鼻孔里流出來的膿液、從眼眶里暴出來的眼球、他聶赫留朵夫?qū)λ男袨椋@一切在他看來都是同一類事物。這些事物從四面八方把他團團圍住,把他吞沒了。等外部檢查報告好容易宣讀完畢,庭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抬起頭,希望宣讀工作就此結(jié)束。不料書記官又立刻宣讀內(nèi)部檢查報告。
庭長又垂下頭,一只手托住腦袋,閉上眼睛。坐在聶赫留朵夫旁邊的商人好容易忍住睡意,身子間或晃了晃。被告?zhèn)儏s和他們后面的憲兵一樣,坐著一動不動。
“內(nèi)部檢查結(jié)果:
“(一)頭蓋骨表皮極易從頭蓋骨分離,無一處瘀血可見。
“(二)頭蓋骨厚度中等,完整無損。
“(三)腦膜堅硬,有兩小塊已變色,長約四英寸,腦膜呈濁白色。”另外還有十三條。
然后是在場見證人的姓名和簽字,然后是醫(yī)生的結(jié)論。結(jié)論表明,根據(jù)尸體解剖并記錄在案,死者胃部以及部分腸子和腎臟發(fā)生異變,使人有權(quán)以高度可能性肯定,斯梅里科夫之死實由于毒藥攙入酒內(nèi)灌進胃里所致。根據(jù)胃和部分腸子異變,難以斷定用的是什么毒藥;但可以肯定毒藥是和酒一起進入胃里的,因為胃里有大量酒液。
“看來他喝得可兇了?!蹦莻€商人瞌睡剛醒,說。
這份報告宣讀了將近一小時,但還是沒有使副檢察官滿足。等報告宣讀完畢,庭長就對他說:“我看內(nèi)臟檢查報告就不用再念了?!?/p>
“我要求念一念這個報告。”副檢察官稍稍欠起身子,眼睛不看庭長,嚴厲地說。他說話的口氣使人覺得,他有權(quán)要求宣讀,并且決不讓步,誰如果拒絕他的要求,他將有理由提出上訴。
那個生有一雙和善的下垂眼睛的大胡子法官,因患有胃炎,覺得體力不支,就對庭長說:“這個何必念呢?徒然拖時間。這種新掃帚越掃越臟,白白浪費時間。”
戴金絲邊眼鏡的法官一言不發(fā),只是憂郁而執(zhí)拗地瞪著前方。不論對妻子還是對生活他都不抱任何希望。
宣讀文件開始了。
“一八八×年二月十五日,本人受醫(yī)務(wù)局委托,遵照第六三八號指令,”書記官提高嗓門,仿佛想驅(qū)除所有在場者的睡意,又斷然念起來,“在副醫(yī)務(wù)檢察官監(jiān)督下,作下列內(nèi)臟檢查:
“(一)右肺和心臟(盛于六磅玻璃瓶內(nèi))。
“(二)胃內(nèi)所有物(盛于六磅玻璃瓶內(nèi))。
“(三)胃(盛于六磅玻璃瓶內(nèi))。
“(四)肝臟、脾臟和腎臟(盛于三磅玻璃瓶內(nèi))。
“(五)腸(盛于六磅陶罐內(nèi))。”
這次宣讀一開始,庭長就俯身對一個法官低聲說了些什么,然后又轉(zhuǎn)向另一個法官。在獲得他們肯定的回答后,他就打斷書記官說:“法庭認為宣讀這個文件沒有必要?!?/p>
書記官住了口,收拾文件。副檢察官怒氣沖沖地記著什么。
“諸位陪審員先生可以檢查物證了?!蓖ラL宣布。
首席陪審員和其他幾個陪審員紛紛起立,手足無措地走到桌子旁邊。他們依次察看戒指、玻璃瓶和濾器。那個商人還把戒指戴到自己的手指上試了試。
“嚯,手指好粗,”他回到他的座位,說?!盎钕褚粭l粗黃瓜。”他補充說,津津有味地猜想那個中毒喪命的商人一定像個大力士。
等物證檢查完畢,庭長宣布法庭調(diào)查結(jié)束。他希望快點了結(jié)這個案件,就不休息,請?zhí)岢龉V的副檢察官發(fā)言,心想他也是人,也要吸煙吃飯,一定會顧惜他們的。不料副檢察官既不顧惜自己,也不顧惜別人。他這人天生十分愚蠢,加上中學(xué)畢業(yè)時又獲得了金質(zhì)獎?wù)?,在大學(xué)里寫了一篇關(guān)于羅馬法地役權(quán)的論文得到獎金,因此自命不凡,剛愎自用(他在女人方面取得的成功更使他洋洋自得),結(jié)果也就變得越發(fā)愚蠢。庭長請他發(fā)言,他慢條斯理地站起來,顯示出穿著繡有花紋的制服的優(yōu)美身材,雙手按住寫字臺,稍微低下頭,向法庭掃視了一下,但目光避開被告?zhèn)儯_始發(fā)言。
“諸位陪審員先生,你們承審的案件,”他開始發(fā)表剛才在宣讀報告時準備好的演說,“是一個典型的——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犯罪案件?!?/p>
副檢察官自以為他的演說應(yīng)該有社會影響,就像那些名律師發(fā)表他們一舉成名的演說那樣。不錯,旁聽席上只坐著三個女人——一個女裁縫、一個廚娘和西蒙的姐姐,還有一個馬車夫,但這并不影響他的演說。社會名流也都是這樣嶄露頭角的。副檢察官的行事原則,就是要永遠高瞻遠矚,換句話說,就是要探索犯罪心理奧秘,揭露社會潰瘍。
“諸位陪審員先生,你們看見你們面前這個典型的——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世紀末罪行。這種罪行具有可悲的腐化墮落的特征,而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社會里某些分子就受到這種墮落風氣的嚴重影響……”
副檢察官講了好半天,一方面,竭力思索他已經(jīng)想好的種種警句,另一方面,主要的是使他的演講能毫不停頓,滔滔不絕地講上一小時零一刻鐘。他只停頓了一次,咽了好一陣唾沫,但立刻振作精神,更加口若懸河地說下去,來彌補這個間歇。他一會兒換一只腳站著,眼睛盯著陪審員,對他們曲意奉承;一會兒看看筆記本,聲音平靜而老練;一會兒又用慷慨激昂的語氣控訴,身子忽而對著旁聽者,忽而對著陪審員。只有那三個被告他一眼也不看,雖然他們都睜大眼睛望著他。他的演講引用了當時在他們?nèi)ψ永锖芰餍械淖钚吕碚?。這種理論不僅當時很時髦,就是到今天也還是被看成學(xué)術(shù)上的新事物,其中包括遺傳學(xué)、先天犯罪說、龍勃羅梭、塔爾德、進化論、生存競爭、催眠術(shù)、暗示說、沙爾科、頹廢論——
按照副檢察官的判斷,商人斯梅里科夫是個強壯淳樸的俄羅斯人,天性忠厚,氣度寬大,輕信別人,以致落入無恥男女之手,不幸喪生。
西蒙·卡爾津金是農(nóng)奴制隔代遺傳的產(chǎn)物,一生備受壓迫,缺乏教養(yǎng),毫無原則,甚至不信宗教。葉菲米雅是他的情婦,是遺傳的犧牲品,身上具有精神退化的種種癥狀。但造成罪行的主要動力是瑪絲洛娃,她是頹廢派的最惡劣代表。
“這個女人,”副檢察官眼睛不看她,說,“受過教育,因為我們剛才在這個法庭里聽到她掌班的證詞。她不僅能讀書寫字,還懂得法語。她是個孤兒,多半生來帶著犯罪的胚胎。她出身于有教養(yǎng)的貴族家庭,本可以靠誠實的勞動生活,可是她拋棄她的恩人,放縱情欲。為了滿足情欲而投身妓院,并由于受過教育而在姑娘中間特別走運。不過,諸位陪審員先生,正如剛才你們在這里聽她掌班說的那樣,主要是由于她能用一種神秘的本領(lǐng)控制嫖客。這種本領(lǐng)最近已由科學(xué),特別是沙爾科學(xué)派研究出來,被稱為‘暗示說。她就是憑這種本領(lǐng)控制了那位善良、輕信而富裕的俄羅斯壯士,利用他對她的信任先盜竊錢財,然后又喪盡天良地要了他的命?!?/p>
“哼,他這簡直是胡說八道?!蓖ラL笑著側(cè)身對那個嚴厲的法官說。
“十足的笨蛋?!眹绤柕姆ü倩卮鹫f。
“諸位陪審員先生,”這時副檢察官姿勢優(yōu)美地扭動細腰,繼續(xù)說下去,“這些人的命運現(xiàn)在掌握在你們手里,不過社會的命運也多少掌握在你們手里,因為你們的判決將對社會發(fā)生影響。你們要深切注意這種罪行的危害性,注意瑪絲洛娃之類的病態(tài)人物對社會形成的威脅。你們要保護社會不受他們的傳染,要保護這個社會中純潔健康的成員不因此而導(dǎo)致常見的滅亡。”
副檢察官似乎被當前判決的重要性所懾服,同時又陶醉于自己的演說,終于無力地在椅子上坐下來。
他的演說剝?nèi)トA麗的詞藻,中心意思就是,瑪絲洛娃用催眠術(shù)把商人迷倒,騙得他的信任,拿了鑰匙到旅館房間取錢,原想獨吞那些錢財,但被西蒙和葉菲米雅撞見,只得同他們分贓。這以后,為了掩蓋犯罪痕跡,她又同那商人一起回到旅館,在那里把他毒死。
副檢察官發(fā)言以后,就有一個身穿燕尾服、胸前露出半圓形闊硬襯衫的中年人,從律師席上站起來,神氣活現(xiàn)地替卡爾津金和包奇科娃辯護。這是他們花了三百盧布雇來的辯護律師。他為他們兩人開脫,把全部罪責都推在瑪絲洛娃身上。
律師批駁瑪絲洛娃所說的她取錢時包奇科娃和卡爾津金都在場的供詞,堅持說她既然是個已被揭發(fā)的毒死人命犯,她的供詞就毫無價值。他還說,至于兩千五百盧布,那兩個勤勞正直的茶房是掙得出來的,他們有時一天可以從旅客手里得到三、五個盧布賞錢。至于商人的錢,那是被瑪絲洛娃盜竊了,可能已轉(zhuǎn)交給什么人,甚至于丟失了,因為當時她精神狀態(tài)不正常。毒死商人是瑪絲洛娃一人干的。
因此他要求陪審員裁定卡爾津金和包奇科娃在盜竊錢財上無罪;如果陪審員裁定他們在盜竊上有罪,那么他們至少沒有參與毒死人命罪,也沒有參與預(yù)謀。
律師在結(jié)尾時刺了一下副檢察官,說副檢察官先生關(guān)于遺傳科學(xué)方面的一番宏論,雖然精辟,但并不適用于本案,因為包奇科娃父母的身份不明。
副檢察官恨得咬牙切齒,在一張紙上記了些什么,露出輕蔑而驚訝的神氣聳聳肩膀。
接著,瑪絲洛娃的律師站起來辯護。他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顯然有點膽怯。他沒有否認瑪絲洛娃參與盜竊錢財,只堅持她沒有蓄意毒死斯梅里科夫,給他吃藥粉只是為了讓他睡覺。他想施展一下他的口才,就提綱挈領(lǐng)地講了瑪絲洛娃當年怎樣受一個男人欺負,那個男人至今逍遙法外,而她卻不得不承受墮落的全部重擔。但律師在心理學(xué)方面的分析并沒有取得成功,因為人人聽了都替他害臊。他談到男人的粗暴殘忍和女人的悲慘痛苦的時候,已經(jīng)語無倫次,庭長有意幫他解圍,請他不要離題太遠。
這個律師講完后,副檢察官又站起來,批駁第一個律師的話,為自己的遺傳學(xué)論點辯護。他說,即使包奇科娃的父母身份不明,遺傳學(xué)說的正確性也絲毫不受損害,因為遺傳規(guī)律已為科學(xué)所充分證實,我們不僅能通過遺傳推斷犯罪,而且能通過犯罪推斷遺傳。至于另一位辯護人說,瑪絲洛娃曾受一個憑空想象的(他用特別惡毒的口氣說了“憑空想象的”幾個字)引誘者的腐蝕,但種種事實毋寧說,是她引誘了許許多多男人,使他們落在她的手里,成為無辜的犧牲品。他說完這話,得意洋洋地坐下。接著,法庭讓被告?zhèn)冏约恨q護。
葉菲米雅·包奇科娃一再說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也沒有參與,一口咬定一切罪行都是瑪絲洛娃獨自干的。西蒙只是反復(fù)說:“你們要怎么辦就怎么辦,反正我沒有罪,我是冤枉的?!?/p>
瑪絲洛娃卻什么話也沒說。庭長對她說,她有權(quán)替自己辯護,她卻像一頭被包圍的野獸,只抬起眼睛來對他望望,又望望其他人,接著垂下眼睛,放聲痛哭起來。
“您怎么啦?”坐在聶赫留朵夫旁邊的那個商人,聽見聶赫留朵夫突然嘴里發(fā)出古怪的聲音,問道。原來聶赫留朵夫正勉強忍住抽噎。
聶赫留朵夫還弄不清他目前的處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把強自克制的抽噎和奪眶而出的淚水看作神經(jīng)脆弱的表現(xiàn)。為了掩飾,他戴上夾鼻眼鏡,接著掏出手絹,擤了擤鼻涕。
他想到要是法庭里人人都知道他的罪行,他就會丟盡臉面。這種恐懼壓倒了他的內(nèi)心斗爭,在這最初階段,它比什么都強烈。
語數(shù)外學(xué)習(xí)·高中版下旬202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