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志軍
正反問句①又稱反復(fù)問句(朱德熙,1985)或“A-not-A”“V-neg-V”問句。是漢語4 種疑問句式(包括特指問句、正反問句、是非問句和選擇問句)中的一種,受到國內(nèi)外語法學家(如朱德熙,1985;Huang,1991;Zhang,1997;Gasde,2004;Hagstrom,2006;邵敬敏、周娟,2007;Huang et al.,2009;王娟,2011;陸志軍、曾丹,2014;陸志軍,2015)的密切關(guān)注??梢詷?gòu)成正反問句的謂語包括形容詞、實義動詞、模態(tài)詞、系動詞、副詞或介詞等(分別如例1所示)。
本文擬在制圖理論框架下系統(tǒng)地分析正反問句這一漢語中的特色句式。雖然最簡方案(Chomsky,1995/2004/2008)與制圖理論(Rizzi,1997;Cinque,1999 等)在研究理念和句法操作方面均表現(xiàn)出一定的差異性,但是在解釋語言事實時,二者的研究立場和研究思路呈現(xiàn)出“本質(zhì)上的互補兼容特性”(陸志軍,2017:41)。
本文擬對漢語正反問句在3 個不同句法域的表現(xiàn)形式及其句法圖譜結(jié)構(gòu)進行詳盡的分析,然后基于句法分布以及語義詮釋方面的考量,將之進一步細分為由低而高、由實而虛的低位、中位和高位3 類正反問句。這3 個句法域基本上反映了3 類正反問句詮釋高度的不同:詞匯層vP 域內(nèi)的低位正反問句表現(xiàn)出基于情狀的施事特性,屈折層TP 域內(nèi)的中位正反問句表現(xiàn)出基于命題的事件特性,標句層CP 域的高位正反問句表現(xiàn)出基于認知的言者意識。
生成語法學家對正反問句的研究偏重于探討其句法推導(dǎo)機制。Li &Thompson(1979)就正反問句的形成提出了一條語義原則:正反問句的A 成分必須是句子的信息焦點。但是該原則無法解釋為什么同為A 成分,模態(tài)詞可以形成正反問句(如例<2a>),而方式副詞卻不能(如例<2b>)。
例(2)a.他會不會開心地唱歌?
b.*他開不開心地唱歌?
為此,Tang(1986:602)將該語義原則修改為:“正反問句的A 成分或者是句子的焦點,或者是能夠成分統(tǒng)制句子信息焦點的其他成分。”該語義原則采用了句法的成分統(tǒng)制概念:如果節(jié)點A 和B 互不支配,且支配A 的第一個分支節(jié)點也支配B,那么節(jié)點A 成分統(tǒng)制節(jié)點B。因此,動詞本身就是信息焦點,例(2a)中的模態(tài)詞“會”成分統(tǒng)制了信息焦點(動詞),而例(2b)中的方式副詞卻無法成分統(tǒng)制動詞。
Li & Thompson(1979)還提出,正反問句只適用于中性語境,因為中性語境表明說話人對該問句的命題既不懷有任何假設(shè)或質(zhì)疑,也不好奇該命題是真是假。Tang(1986)則認為,除非是在綁架者詢問人質(zhì)姓名這樣特殊的中性語境中,否則正反問句(如:你姓不姓李?)的可接受程度并不高。
Huang(1991)提出,正反問句是由一個帶有疑問屈折詞(INFL[+Q])的句式(如例<3>)推導(dǎo)而來的,屈折詞INFL[+Q]的語音表現(xiàn)形式就是對一個完整動詞或者動詞的一部分進行形態(tài)重疊,并且在原詞和復(fù)制詞之間插入否定詞,從而形成例(4a—c)中的3 種正反問句形式。
例(3)[IP你[I’INFL[+Q][VP喜歡 這本書]]]
例(4)a.他喜歡這本書不喜歡這本書?
b.他喜歡不喜歡這本書?
c.他喜不喜歡這本書?
Huang et al.(2009)將Huang(1991)的這一觀點應(yīng)用到形容詞類(如例<1a>)的問句形式(如例<5a>)上,并進一步提出,謂語的重疊形式A-not-A成分還需要在邏輯式上隱性移位至CP 域的某個位置以獲得疑問語力,如例(5b)所示。因此,Huang(1991)和Huang et al.(2009)根據(jù)[A-not-A]成分的形態(tài)特征及邏輯移位規(guī)則統(tǒng)一分析了形容詞類(如例<1a>)、動詞類(如例<1b>)和介詞類(如例<1f>)正反問句。
例(5)a.[CP[IP你Q[A-not-A]高興]]?
b.[CPQ[A-not-A][IP你高興不高興]]?
(Huang et al.,2009:255)
陸志軍、曾丹(2014)提出,當生成在詞庫的A-not-A 成分被引入詞匯矩陣時,該成分被賦予一個語義有解[+Q]特征。在例(6)中,探針C 探測到帶有[+Q]特征的A-not-A 成分,該成分在原位通過“長距離呼應(yīng)”(longdistance agreement)評估并刪除了C 的語義無解[-Q]特征,從而使整個正反問句獲得了疑問語力。此外,該研究還驗證了A-not-A 成分的整體性。
例(6)[CP你 C[-Q][TPT[VP喜歡不喜歡[+Q]這本書]]]?
(陸志軍、曾丹,2014:109)
陸志軍(2015)考察發(fā)現(xiàn),“是不是VP”問句與“為什么”問句在內(nèi)嵌孤島和轄域等方面具有相似的句法表現(xiàn);并且,他依據(jù)韓語“?”和漢語“為什么”的“外合并假設(shè)”(Ko,2005),提出當“是不是”外合并在[Spec,CP]位置時,其具有的弱疑問特征與C 的[+Q]特征將形成“標志語—中心語呼應(yīng)”(spec-head agreement)關(guān)系來對該弱
疑問特征進行核查,主語經(jīng)由Focus 位置移位至附加的[Spec,CP]位置,從而可以推導(dǎo)出例(7)中的句式。陸志軍(2015)為“是不是VP”問句的研究提供了不同視角,挖掘出“是不是”成分處于高位句法位置這一特性。
例(7)[CP張三i[CP是不是C[+Q][FocPti[TPti[VP喜歡 這本書]]]]]?
(陸志軍,2015:114)
Schaffar & Chen(2001)在同類考察中最早發(fā)現(xiàn),兩類A-not-A 成分處于不同的句法位置并產(chǎn)生不同語境?!笆遣皇荲P”問句屬于外層正反問句,“是不是”成分處于外層極性(polarity)投射的Pol2中心語位置(如例<8>),該問句的整個命題已經(jīng)在語境中表述出來了,所問的是命題的真值,因此,例(9a)中的“是不是VP”問句旨在核實說話人的懷疑是否屬實。而V-not-V 問句則屬于內(nèi)層正反問句,例(9b)中的V-not-V 成分處于內(nèi)層極性投射的Pol 中心語位置,該問句沒有任何預(yù)設(shè)前提,只是詢問一般信息,所問的就是命題本身。
例(8)[ForceP[Pol2P[Pol2是不是]…[Pol1P[Pol1V-not-V][VP…]]]]
(Schaffar & Chen,2001:858)
例(9)a.你是不是來過Tabula Rasa 餐廳?
b.你來沒來過Tabula Rasa 餐廳?
(Schaffar & Chen,2001:839-840)
Tsai & Yang(2015)區(qū)分了內(nèi)層和外層兩種正反問句:內(nèi)層正反問句的正反成分A-not-A 處于vP 域內(nèi),而外層正反問句的A-not-A 成分則處于CP 域內(nèi),即外層正反問句的A-not-A 成分處于IntP 與EviP 之間的AstP 中心語位置。該研究進一步認為,正反問句的生成受到強語義無解V 特征以及語義有解Q 特征的驅(qū)使。內(nèi)層A-not-A 成分(如例<10>)與vP 域的中心語v有關(guān),[uV]特征能夠吸引最近的動詞而得到核查,在邏輯式LF 中,[iQ]特征進一步附加至Int來核查弱語義無解Q 特征。同時,外層A-not-A 成分(如例<11>)只涉及左緣結(jié)構(gòu)AstP 的中心語Ast,“是”直接合并至Ast 位置而形成外層A-not-A 成分,然后[iQ]特征隱性附加至Int 而核查弱語義無解Q 特征。
例(10)a.阿Q 去不去北京?
例(11)a.阿Q 是不是要去北京?
既有研究為本研究提供了較為翔實的漢語語料以及句法解釋基礎(chǔ)。然而,正反問句現(xiàn)象還有待更細致的觀察與更系統(tǒng)的詮釋,許多問題還有待研究解決。例如:①上述研究均沒有系統(tǒng)地分析當A-not-A 成分中的A 是體標記、模態(tài)詞和系動詞等詞時的復(fù)雜情形;②體標記“有”構(gòu)成的A-not-A 成分“有沒有”應(yīng)該如何分析?③蔡維天(2010)將模態(tài)詞歸屬于詞匯層、屈折層和標句層3個句法域,那么模態(tài)詞構(gòu)成的A-not-A 成分是否也應(yīng)該歸屬于這3 個句法域?④系動詞“是”構(gòu)成的A-not-A 成分“是不是”表現(xiàn)出復(fù)雜的句法形式,可以形成“是不是NP”問句、“是不是VP”問句、“是不是TP”問句以及“TP 是不是”問句,這4 類“是不是”正反問句應(yīng)該如何獲得合理的分析與解釋?
在正反問句中,A-not-A 成分的A 可以是實義動詞、形容詞、介詞、體標記、模態(tài)詞、系動詞等,以下我們將對這些不同的A 成分逐個進行考察,以期探清這些語法現(xiàn)象的規(guī)律及其句法因素。
第一,幾乎所有實義動詞都可以形成V-not-V 式正反問句。如果A 是雙音節(jié)動詞,則A-not-A 成分可以有3 種形式:第一個A 是雙音節(jié)(如例<12a>),或者第一個A 的第二個音節(jié)脫落(如例<12b>),或者第二個A 的第二個音節(jié)脫落(如例<12c>)。在第二種形式(如例<12b>)中,像“喜不喜歡”這樣的“漢字四字格語音單位表現(xiàn)出語音連貫性、語義的不可分釋性和構(gòu)詞的簡潔性”(陸志軍、曾丹,2014:109),而且擁有動詞“有”可以形成“有沒有NP”形式的正反問句(如例<12d>)。
例(12)V-not-V 問句
a.你喜歡不喜歡這個? b.你喜不喜歡這個?
c.你吃面不吃? d.你有沒有錢?
第二,大部分形容詞做謂語時都可以形成正反問句。與實義動詞一樣,形容詞既可以是五字格(如例<13a>),也可以縮減為四字格(如例<13b>)。
例(13)Adj-not-Adj 問句
a.你高興不高興? b.你高不高興?
第三,極少數(shù)介詞(如地點介詞、方式介詞等)短語與動詞短語VP 連用時,可以由動詞形成V-not-V 式正反問句(如例<14a>和例<14b>)。如果依據(jù)Li & Thompson(1979)提出的語義原則,動詞是句中的信息焦點,介詞短語被視為VP 的附加語,因而動詞可以形成正反問句。
例(14)V-not-V 問句
a.他在家看不看電視? b.你把我當不當朋友?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如例(15)所示,此時的介詞也可以形成正反問句。例(15)Prep-not-Prep 問句
a.他在不在家看電視? b.你把不把我當朋友?
按照Tang(1986)修改后的語義原則,能夠形成正反問句的介詞應(yīng)該能夠成分統(tǒng)制作為信息焦點的動詞。Huang et al.(2009:176)提出,介詞形成正反問句的唯一可能性就是將這一小類介詞處理為輕動詞。Tsai & Yang(2015)也認同這種輕動詞的處理方式。按照這一觀點,這類介詞被處理為輕動詞后,其賓語就成為了VP 的標志語。依據(jù)成分統(tǒng)制的定義,作為輕動詞的介詞顯然就能夠成分統(tǒng)制句中的信息焦點(即動詞)。因此,我們認為,這類介詞形成的正反問句是特殊的v-not-v式正反問句(見例<16>)。
例(16)v-not-v問句
在 家 看 電視 =在不在家看電視(例15)
把 我 當 朋友 =把不把我當朋友(例15)
第四,體標記“有”可以形成正反問句(王士元、袁毓林,1990;石毓智,2004;Huang et al.,2009)?!坝小毕喈斢诰湮餐瓿审w標記“了”,由于這兩者都處于相同的句法位置Asp,因而無法共現(xiàn),如例(17a);而“有”和經(jīng)歷體標記“過”分別處于高位Asp 和低位Asp(Lin,2001),因而能夠共現(xiàn),如例(17b)。
例(17)a.*我有買房了。 b.我有買過房。
進行體標記“在”也可以形成正反問句。因此,體標記“有”“在”形成的正反問句是Asp-not-Asp 式正反問句(如例<18>)。
例(18)Asp-not-Asp 問句
a.他有沒有去過北京? b.他在不在看電視?
第五,模態(tài)詞形成正反問句(M-not-M)的情況比較復(fù)雜。蔡維天(2010:220)依據(jù)模態(tài)詞的句法分布和語義詮釋對應(yīng)關(guān)系,將漢語模態(tài)詞分為能愿(dynamic)、義務(wù)(deontic)和知識(epistemic)3 類,分別歸屬于詞匯層、屈折層和標句層3 個句法域。以下我們將依據(jù)這一模態(tài)詞分類,以“要”“會”為例,著重分析模態(tài)詞構(gòu)成M-not-M 成分的各種表現(xiàn)形式。
①“要”“會”可以用作實義動詞而形成V-not-V 式正反問句(見例<19>)。
例(19)V-not-V 問句
a.你要不要手機? b.他會不會粵語?
②“要”和“會”可以充當能愿模態(tài)(助動)詞,分別表示主語的意愿或者能力,能夠形成M能愿-not-M能愿式正反問句,如例(20)所示。這類能愿模態(tài)詞還包括“能”“敢”“肯”。
例(20)M能愿-not-M能愿問句
a.你要不要買手機? b.他會不會說粵語?
③“要”和“會”(以及“能”)還可以分別充當表示主語義務(wù)或者習性的義務(wù)模態(tài)詞,形成M義務(wù)-not-M義務(wù)式正反問句,如例(21)所示?!皯?yīng)該”“必須”等詞也可以充當義務(wù)模態(tài)副詞而形成正反問句,不過由于它們處于義務(wù)模態(tài)詞的標志語位置,因此可以后接義務(wù)模態(tài)詞,如例(22)所示。
例(21)M義務(wù)-not-M義務(wù)問句
a.你坐飛機要不要關(guān)手機?
b.他去香港會不會說粵語?
例(22)a.病人應(yīng)不應(yīng)該(要)多喝水?
b.香港的哥必不必須(會)說粵語?
④“要”和“會”(以及“肯”“能”)還可以充當表示事件可能性的知識模態(tài)詞,形成M知識-not-M知識式正反問句,如例(23)所示。“應(yīng)該”“必須”“可能”等詞也可以充當知識模態(tài)助動詞而形成正反問句,不過由于它們處于知識模態(tài)詞的標志語位置,因此可以后接知識模態(tài)詞,如例(24)所示。蔡維天(2010)的模態(tài)詞分類不僅有助于我們分析M-not-M 類正反問句的多種表現(xiàn)形式,而且能夠合理地解釋多個模態(tài)詞共現(xiàn)的現(xiàn)象,如例(25)所示。
例(23)M知識-not-M知識問句
a.天要不要下雪? b.明天會不會下雪?
例(24)a.天可不可能(要)下雪? b.明天應(yīng)不應(yīng)該(會)下雪?
例(25)秘書可能知識要知識必須義務(wù)能義務(wù)會能愿開車。
第六,系動詞“是”所構(gòu)成的A-not-A 成分“是不是”能夠形成“是不是NP”(如例<26>)、“是不是TP”(如例<27a>)、“是不是VP”(如例<27b>)和“TP 是不是”(如例<27c>)4 種形式的正反問句。其中,“是不是NP”問句屬于V-not-V 式正反問句,其余3 種均是特殊正反問句的表現(xiàn)形式。陸志軍(2015)對特殊正反問句進行了分析,認為“是不是TP”問句是基礎(chǔ)結(jié)構(gòu),該基礎(chǔ)結(jié)構(gòu)通過不同的移位形式推導(dǎo)出“是不是VP”問句和“TP 是不是”問句。
例(26)張三是不是醫(yī)生? (“是不是NP”問句)
例(27)a.是不是張三喜歡這本書? (“是不是TP”問句)
b.張三是不是喜歡這本書? (“是不是VP”問句)
c.張三喜歡這本書是不是? (“TP 是不是”問句)要而言之,我們在這節(jié)窮盡分析了漢語正反問句中A 成分的所有表現(xiàn)形式,這些語料有助于我們在下節(jié)將這些表現(xiàn)形式一一映射到層級制圖結(jié)構(gòu)中。
句法制圖理論(Rizzi,1997;Cinque,1999)旨在“盡可能精確、詳盡地繪制出句法結(jié)構(gòu)的具體圖譜”(Cinque & Rizzi,2008:43)。最簡方案自下而上的最簡結(jié)構(gòu)構(gòu)造(VP>vP>TP>CP)在制圖理論中被細致地分解為自上而下的繁雜結(jié)構(gòu)圖譜。具體而言,詞匯層vP 域涉及題元角色的DP 和VP、低位AspP(如“過”“著”和詞尾“了”);屈折層TP 域涉及事件的形態(tài)標記TP、高位AspP(如“在”和句尾“了”)(陸志軍、溫賓利,2018);標句層CP 域涉及話題、焦點或疑問,即Rizzi(1997)提出的左緣完整句式結(jié)構(gòu)(例<28>)。以下我們將依據(jù)上節(jié)所分析的內(nèi)容,將A-not-A 的各種表現(xiàn)形式分別歸屬到詞匯層vP 域、屈折層TP 域和標句層CP 域這3 個句法域中。
例(28)Force > Top* > Int > Top* > Focus > Mod* > Top* > Fin > IP
顯然,實義動詞(包括擁有動詞“有”、實義動詞“要”“會”和系動詞“是”)、形容詞、少部分介詞以及能愿模態(tài)助動詞“要”“會”分別構(gòu)成的V-not-V、Adj-not-Adj、v-not-v和M能愿-not-M能愿成分都處于詞匯vP 域之內(nèi)。我們將這些A-not-A 成分所形成的正反問句稱為低位正反問句。
接下來,我們將考察低位正反問句的句法生成機制以及阻隔效應(yīng)(intervention effects)。Tsai & Yang(2015)提出,v的[uV]特征吸引最近的動詞進行移位并形成A-not-A 的形態(tài)成分,疑問中心語Int 具備弱[uQ]特征。蔡維天(2016)則認為語力中心語Force 具備弱[uQ]特征,在LF 邏輯式上被A-not-A 成分核查,如例(10)所示。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提出,詞匯層vP 域內(nèi)的輕動詞v具備[uV]和
例(29)a.你看不看電視?
所謂阻隔效應(yīng),是指在顯性移位至輕動詞v的過程中,A 成分受到某些句法成分的阻隔。下面我們將分析低位正反問句中4 類副詞阻隔效應(yīng)的表現(xiàn)形式。第一,時間副詞表達的是“蒙塔古語義中形式化的外部世界和時間的關(guān)系”(Law,2006:122),應(yīng)該屬于TP 域,因此不會對vP 域內(nèi)的A-not-A 成分形成阻隔效應(yīng),如例(30a)所示。第二,上一節(jié)的分析已經(jīng)說明,某些處所介詞和工具介詞可以自身形成v-not-v式正反問句,也就是說,這些介詞原位生成在輕動詞v的位置上并原位形成A-not-A 成分,這就不會存在任何阻隔效應(yīng)。這些介詞也可以被視為vP 的標志語,這樣就同TP 域的時間副詞一樣,能夠成分統(tǒng)制作為信息焦點的動詞,因而能夠回避阻隔效應(yīng),如例(30b)所示。
例(30)a.你今天做不做飯? b.你在家里/給她做不做飯?
第三,頻率、方式、程度、次序等情狀類副詞作為中間投射V’的附加語(或者作為副詞投射ModP 的標志語),表達的是關(guān)于謂語事件的推理義或蘊涵義(Huang,2014:200),在A-not-A 成分和其語跡之間形成了阻隔效應(yīng),使得A-not-A 成分無法被最近的先行成分約束,如例(31)所示。
例(31)a.*張三生不生常常/慢慢地/非常/先氣?
第四,施事、體、原因等事件類副詞作為事件vP 的附加語,雖然不會形成阻隔效應(yīng),但是并不合乎語法,如例(32a)所示。此外,Ernst(1994)、Law(2006)等學者考察發(fā)現(xiàn),情狀類和事件類副詞都不能位于A-not-A 成分之前,否則句子將不合法。Law(2006)認為,不合法句式(如例<32b>)在邏輯式上違背了“最小約束要求”(the Minimal Binding Requirement,即變量必須受到最近先行成分的約束)。因此,情狀類和事件類副詞都不能出現(xiàn)在低位正反問句中,但是可以合法地存在于中位正反問句和高位正反問句之中,分別如下文的例(36)和例(44)所示。
例(32)a.*張三故意地/已經(jīng)/為此去不去北京?
b.*張三常常/慢慢地/非常/先/故意地/已經(jīng)/為此生不生氣?
如上文所述,體標記“有”“在”以及義務(wù)模態(tài)詞“要”“會”“能”和義務(wù)模態(tài)副詞“應(yīng)該”“必須”能夠分別形成Asp-not-Asp 式和M義務(wù)-not-M義務(wù)式問句。顯然,這些A-not-A 成分都處于屈折層TP 域內(nèi)。我們將這些A-not-A 成分所形成的正反問句稱為中位正反問句。
雖然Tsai & Yang(2015)并沒有提及這類正反問句的句法生成機制,但我們可以基于前一小節(jié)的內(nèi)容來進行類推。既然低位A-not-A 成分是由動詞、形容詞或系動詞(介詞除外)移位至輕動詞v位置并依據(jù)形態(tài)模板而形成的,那么我們可以假設(shè)中心語T(即INFL)具備[uV]和
例(33)
現(xiàn)在我們將重點考察已有文獻中忽視的“有沒有VP”式正反問句。
首先,依據(jù)Lin(2001)、Huang et al.(2009),高位體投射AspP 的中心語Asp 位置可以出現(xiàn)進行體標記“在”、完成體標記“有”和句尾完成體標記“了”。問題在于,“在”和“有”均可以形成正反問句,為什么句尾“了”卻不可以?Li & Thompson(1979)和王士元、袁毓林(1990)認為,“有”是句尾“了”的交替形式,因此帶有句尾“了”的句子(如例<34>)可以轉(zhuǎn)換為“有沒有VP”問句(如例<35>)。這種交替形式形成的原因有二:①句尾“了”無法顯性移位至T,也無法進行典型的形態(tài)復(fù)制;②“VP 了”句式的基礎(chǔ)句法生成[了[VP]],然后整個VP 上移至[Spec,AspP],與Asp 的“了”形成合法的[VP[了]]語序。“有VP”和“VP 了”句式具有不同的句法生成機制,從而使“VP 了”無法形成正反問句。因此,我們認同“有”是句尾“了”的交替形式的觀點。
例(34)a.他去過北京了。 b.張三買了火車票了。
例(35)a.他有沒有去過北京? b.張三有沒有買了火車票?
其次,如例(31)所示,頻率副詞等無法與低位正反問句共現(xiàn),否則會造成句子的不合法性(Ernst,1994;Law,2006)。無論這些副詞是處于V’的標志語位置(Law,2006),還是處于副詞投射ModP 的標志語位置(Tsai &Yang,2015:9),它們都位于vP 域內(nèi),都可以出現(xiàn)在“有沒有VP”問句中,如例(36)所示。
例(36)張三有沒有常常/慢慢地/非常/顯然/先/故意地/已經(jīng)/為此生氣?
最后,例(36)的時間副詞處于TP 的附加語位置,因此句法位置要高于A-not-A 成分“有沒有”,如例(37a)所示。處所介詞和工具介詞無論處于輕動詞v位置還是中心語T 之下的[Spec,vP]位置,其句法位置都低于A-not-A成分“有沒有”(例<37b>和例<37c>)。因此,處所介詞和工具介詞并不涉及阻隔效應(yīng),只涉及它們的初始位置。
例(37)a.你今天有沒有做飯?
b.你有沒有在家里做飯?
c.你有沒有給她做飯?
如上文所述,知識模態(tài)詞“要”“會”“肯”“能”和知識模態(tài)副詞“應(yīng)該”“必須”“可能”所構(gòu)成的M知識-not-M知識成分能夠形成M知識-not-M知識式正反問句,而系動詞“是”所構(gòu)成的A-not-A 成分“是不是”能夠形成“是不是VP”“是不是TP”和“TP 是不是”3 種正反問句。顯然,知識模態(tài)詞(蔡維天,2010)和“是不是”成分(陸志軍,2015)都處于標句層CP 域之內(nèi)。我們把這些A-not-A 成分所形成的正反問句稱為高位正反問句。
Tsai & Yang(2015)將M知識-not-M知識式正反問句跟M義務(wù)-not-M義務(wù)式正反問句歸為一類。但事實上,CP 域內(nèi)的M知識-not-M知識成分顯然要高于TP 域內(nèi)的M義務(wù)-not-M義務(wù)成分,二者應(yīng)該分別屬于高位和中位正反問句。如此而言,例(25)中知識模態(tài)副詞“可能”和知識模態(tài)詞“要”可以形成正反問句,其句法位置要高于義務(wù)模態(tài)副詞“必須”、義務(wù)模態(tài)詞“能”以及能愿模態(tài)詞“會”,因此可以分別形成正反問句,如例(38)所示。
Tsai & Yang(2015)對“是不是”正反問句的分析也值得商榷。
其一,該研究并沒有考慮到處于更低句法位置的“是不是NP”問句(如例<26>)。
其二,我們將“是不是”問句分為“是不是NP”問句、“是不是VP”問句、“是不是TP”問句和“TP 是不是”問句,而Tsai & Yang(2015)所討論的“是不是”問句實際上只涵蓋了我們所討論的“是不是VP”問句,并沒有提及“是不是TP”問句和“TP 是不是”問句?!笆遣皇恰蓖夂喜⒂冢跾pec,CP]位置(陸志軍,2015),所以“是不是”成分處于非常高的句法位置。我們在此提出,處于中心語Focus 位置的“是”被中心語Ass(assertion)的強[uV]特征吸引至Ass 位置,并依據(jù)形態(tài)模板[A-not-A]構(gòu)成“是不是”成分;隨后,如例(39)所示,該A-not-A 成分被中心語Force 的[iQ]特征吸引進行隱性特征核查而獲得疑問語力,生成“是不是TP”問句(如例<27a>);之后,該問句的主語前移至[Spec,F(xiàn)orceP]位置而推導(dǎo)出“是不是VP”問句(如例<27b>);最后,整個TP 前移附加至[Spec,F(xiàn)orceP]位置而推導(dǎo)出“TP 是不是”問句(如例<27c>)。
例(39)
其三,Schaffer & Chen(2001)指出,正反問句往往表達寬焦點的解讀,而“是不是VP”問句則表達窄焦點的解讀。邵敬敏、朱彥(2002)指出,“是不是”的位置比較靈活,可以在問句后面出現(xiàn)(即“TP 是不是”問句),也可以前移而成為提問的焦點標志(即“是不是VP”問句)。我們認為,“是不是TP” 問句(如例<27a>)表達的是寬焦點的解讀(如:是不是[張三喜歡這本書]?);“是不是NP”問句(如例<26>)和“是不是VP”問句(如例<27b>)則表達窄焦點的解讀(如:張三是不是[醫(yī)生]?張三是不是[喜歡這本書]?);而“TP 是不是”問句(如例<27c>)表達的焦點卻是“是不是”(如:張三喜歡這本書[是不是]?)。
其四,既然“是不是”成分處于標句層CP 域內(nèi)非常高的中心語Ass 位置,那么與之相應(yīng)地,“是不是VP”問句所表達的窄焦點就可以是上文所提到的所有能夠形成正反問句的句子成分,部分情況如例(40—45)所示:
例(40)a.你是不是[喜歡這個]? b.他是不是[在家看電視]?
例(41)a.他是不是[去過北京]? b.他是不是[在看電視]?
例(42)a.你是不是[要手機]? b.你是不是[要買手機]?
例(43)a.你坐飛機是不是[要關(guān)手機]?
b.病人是不是[應(yīng)該(要)多喝水]?
例(44)張三是不是常常/慢慢地/非常/顯然/先/故意地/已經(jīng)/為此生氣?
例(45)a.秘書是不是[可能知識要知識必須義務(wù)能義務(wù)會能愿開車]?
b.秘書是不是[要知識必須義務(wù)能義務(wù)會能愿開車]?
其五,既然“是不是”成分處于虛化程度最高的標句層CP 域之內(nèi),那么相應(yīng)地,“是不是”問句(即“是不是VP”問句、“是不是TP”問句和“TP是不是”問句)所表達的主觀化程度和語氣均應(yīng)該強于其他所有正反問句。Schaffar & Chen(2001)指出,“是不是VP”問句所問的是命題的真值,而其他正反問句只是詢問一般信息。那么,一般正反問句(如例<46a>)、“是不是NP”問句(如例<46b>)和“有沒有VP”問句(如例<46c>)的肯定與否定比例各占一半,表明的是中性語義傾向;而對應(yīng)的“是不是VP”問句(如例<47a—c>)表明的則是肯定語義傾向。“是不是VP”問句(如例<48>)的前半句為后半句的肯定性傾向提供了明確的背景信息,因此,“是不是VP”問句“不是信疑參半的問句,而是建立在某種已知事實或已有觀點基礎(chǔ)上的表示肯定性傾向的‘咨詢型問句’”(邵敬敏、朱彥,2002:25)。
例(46)a.你去不去北京? b.張三是不是醫(yī)生?
c.你有沒有去過北京?
例(47)a.你是不是去北京? b.張三是不是找醫(yī)生?
c.你是不是去過北京?
例(48)篇幅我覺得過長,是不是請作者壓縮一下?
陶煉(1998)認為,“是不是VP”問句不能被疑問副詞“到底”所修飾(如例<49a>),而一般的正反問句則不受此限制(如例<49b>)。我們將依據(jù)句法生成和語感判斷對這一觀點提出4 點質(zhì)疑。首先,“到底”原位生成在CP域內(nèi)態(tài)度投射Attitude Phrase 的中心語位置,表達的是基于言者的否定態(tài)度(logophoric negative attitude)(Huang & Ochi,2004:283)。其次,“到底”所處的Attitude 位置要高于“是不是”所處的Assertion 句法位置,而且“到底”的語義(否定態(tài)度)要比“是不是”的語義(肯定傾向)主觀化程度更高一些,因此這兩者能夠共現(xiàn)。再次,我們所作的語感調(diào)查表明,“到底”可以出現(xiàn)在一般正反問句和“是不是VP”問句(如例<49a—b>)中;而且如例(50a—c)所示,“到底”可以出現(xiàn)在“是不是NP”問句、“是不是AdjP”問句和“是不是VP”問句中。最后,“到底”可以后接“是不是TP”問句(如例<51a>),而無法后接“TP 是不是”問句(如例<51b>),這是因為整個TP 無法移位至[Spec,F(xiàn)orceP]位置,但是“TP 到底是不是”問句卻是合乎語法的(如例<51c>)。
例(49)a.你到底是不是去北京? b.你到底去不去北京?
例(50)a.你到底是不是醫(yī)生? b.你到底是不是很難受?
c.你到底是不是找醫(yī)生?
例(51)a.到底是不是你去北京? b.*到底你去北京是不是?
c.你去北京到底是不是?
綜上所述,漢語正反問句分為低位、中位和高位3 個種類,共10 種具體問句形式(詳見表1)。其中,模態(tài)詞和“是”所形成的正反問句形式最為復(fù)雜。
表1 漢語正反問句的層級制圖結(jié)構(gòu)
續(xù)表
本文旨在從微觀層次為漢語正反問句的研究提供完整細致的句法層級制圖結(jié)構(gòu),將漢語正反問句繪制為低位、中位和高位3 類正反問句,共計10 種具體問句形式。層級結(jié)構(gòu)繪制的依據(jù)是A 成分在各句法域不同的語義詮釋:詞匯層vP 域內(nèi)的低位正反問句表現(xiàn)出基于情狀的施事特性;屈折層TP 域內(nèi)的中位正反問句表現(xiàn)出基于命題的事件特性;標句層CP 域的高位正反問句表現(xiàn)出基于認知的言者意識。每類正反問句都具有不同的顯性句法生成機制以及相同的隱性特征核查機制。本文從最簡方案的精簡句法結(jié)構(gòu)(vP>TP>CP)出發(fā),以制圖理論的紛繁結(jié)構(gòu)圖譜為依據(jù),深入探索了漢語正反問句在句法層級制圖結(jié)構(gòu)的圖譜表征方式,以期挖掘出漢語正反問句的語言本質(zhì)?!爸灰軌驖M足局部簡約性和解釋充分性的需要,且能揭示更多的語言事實真相,那這樣的整體結(jié)構(gòu)復(fù)雜性的代價就是合算的?!保ㄋ靖徽洌?018:17)希望本文能夠為正反問句這一漢語特色句式的研究作出一定的貢獻,并為漢語習得研究和對外漢語教學實踐提供一定的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