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馨馨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00)
“吊”是我國古代一種特殊而重要的文體,由先秦的吊禮發(fā)展而來。劉勰的《文心雕龍·哀吊》篇是中國古典文論史上最早對吊文進行詳細論述的文章,闡述了吊文的來源、歷代吊文的評論,以及劉勰的吊文體觀。其中,陸機的《吊魏武帝文》被評為“序巧而文繁”[1]120,劉勰既贊揚了其序言的巧妙,又指出了“文繁”的弊端。受劉勰“序巧”“文繁”這一評語的影響,學術界對陸機《吊魏武帝文》的研究大多以序言為主,缺少對正文的關注。論文大都圍繞著《吊魏武帝文》的內容賞析、藝術特色、情感表達展開,關于論述劉勰評語的這類論文并不多①。因此,本文試對“文繁”這一評語進行辨析,力求能夠較為全面地認識《吊魏武帝文》“文繁”之意義,進一步闡述劉勰的吊文體觀。
劉勰在《文心雕龍·哀吊》②篇中列舉歷代吊文,稱“陸機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劉勰既肯定《吊魏武帝文》“序巧”之優(yōu)點,又指出其正文有“文繁”之弊端。陸機《吊魏武帝文》是漢魏六朝吊文中的名篇,由序言與正文兩部分構成,其中序言92句,567字;正文108句,648字,可謂篇幅宏大。通過對《吊魏武帝文》“序言”與“正文”的分析,能夠幫助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序巧”“文繁”這一評語。
劉勰所評論的“序巧”,正體現了《吊魏武帝文》③序言的巧妙。其序言部分之精巧,歷來為人所稱道,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句式靈活多變。序言采用駢散相間的句式,使長短句交錯分布。如“悲夫!愛有大而必失,惡有甚而必得;智惠不能去其惡,威力不能全其愛”[2]626,其間雜以二言、六言、七言,給人以跌宕起伏之感,增強了吊文所表達的悲憤之情。其二,表現手法多樣。運用“主客問答”的賦體表現手法,先以“客”設問,后引出陸機的回答??腿讼仁翘岢觥盁o情”之疑問,曰:“今乃傷心百年之際,興哀無情之地,意者無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識情之可無乎?”陸機再以日蝕、山崩為喻,生動形象地表明了吊文之“有情”,曰:“嗚呼!豈特瞽史之異闕景,黔黎之怪頹岸乎!觀其所以顧命冢嗣,貽謀四子,經國之略既遠,隆家之訓亦弘?!卑У踔扒椤辈灰驎r間的推移而消失,正是由于所“吊”對象之言行能夠超越時空的局限,引起后世的共鳴。第三,思想結構巧妙。序言主要由四部分構成,各部分之間以層層遞進之勢相互勾連。序言開篇交代吊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與創(chuàng)作緣起:“元康八年,機始以臺郎出補著作。游乎秘閣,而見魏武帝遺令。愾然嘆息傷懷者久之。”點明陸機因見曹操《遺令》而傷懷。第二部分通過“主客問答”的形式進一步闡述吊文主旨。第三部分引用曹操《遺令》的內容,一句一評,褒貶相間。陸機先是贊揚曹操對軍隊、對家人的關心,尤以“愛子托人”一事,令作者發(fā)出“因泣下”之感慨;后陸機批判曹操對衣裘等外物的留戀,作了“求與違,不其兩傷乎”之評論。最后,陸機直抒胸臆,表達了對曹操累于外物、念于閨房的批評與憤懣之情。《吊魏武帝文》序言部分句式靈活多變、表現手法多樣、思想結構巧妙,情感表達真摯悲哀,令人動容,可以說序言是十分巧妙的。因此,劉勰評論其“序巧”是非常準確的。
然而,跟《吊魏武帝文》的“序巧”相比較,其正文卻存在“文繁”的弊端。這主要表現為:其一,文辭繁多。正文通篇采用六字句,有108句,多達648字。其二,堆砌典故。如“運神道以載德”一句運用兩個典故,前半句出自《周易·觀》“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3]190;后半句運用《國語·周語》中的“奕世載德,不忝前人”[4]3。其三,文意重復。正文與序言部分存在重復之處,兩者都提及了曹操《遺令》中的內容以及陸機對曹操“累于外物”的批評。由此來看,《吊魏武帝文》確實存在文辭繁多、堆砌典故、文意重復的現象,相對于序言來說不免有“文繁”之嫌。因此,劉勰指出《吊魏武帝文》存在“文繁”的弊病是較為準確的。
綜上所述,《吊魏武帝文》之“序巧”緣于其句式靈活多變、表現手法多樣、思想結構巧妙。而正文部分由于文辭繁多、堆砌典故、文意重復造成了“文繁”。因此,劉勰評論《吊魏武帝文》“序巧而文繁”確為中肯之論。
《吊魏武帝文》被劉勰批評為“文繁”雖然是準確的,但實際上,這一“文繁”恰恰體現了陸機的自我傷懷,表現出吊文在魏晉時期的發(fā)展變化,同時也是陸機創(chuàng)作個性的體現。因此,本文從以下三個方面對《吊魏武帝文》之“文繁”進行辨析。
首先,《吊魏武帝文》之“文繁”與陸機的自我傷懷息息相關。劉勰在《文心雕龍·哀吊》篇中將吊文分為“吊時人”“吊災禍”“吊古人”三類?!熬恿罱K定謚,事極理哀,故賓之慰主,以至到為言也”是用來哀吊時人的文章;“又宋水鄭火,行人奉辭,國災民亡,故同吊也”是對災禍的哀吊;“凡斯之例,吊之所設也?;蝌溬F以殞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無時,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為吊”是對古人的哀吊。范文瀾在《文心雕龍注》中注釋道:“驕貴殞身,謂如二世;狷忿乖道,謂如屈原;有志無時,謂如張衡;美才兼累,謂如魏武。”[5]247因此,《吊魏武帝文》是一篇哀吊古人的作品,“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兜跷何涞畚摹穼懹谠蛋四?公元298年),此時,陸機已經入洛十年,38歲的陸機在秘閣中擔任著作郎一職,尚未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這篇吊文以“美才兼累”的魏武帝為哀吊對象,實際上真正表達的卻是陸機自我的傷懷。因此,序言開篇,陸機于秘閣中見到曹操《遺令》時,不免“愾然嘆息傷懷者久之”。
陸機的自我傷懷主要源于其自身的理想抱負、生死觀,以及其人生價值的追求?!稌x書·陸機傳》載:“少有異才,文章冠世,伏膺儒術,非禮不動。”[6]1467陸機才華橫溢,年少便因文章出名,其學習儒家的學說思想,嚴格遵循禮儀制度。而且,陸機的祖父陸遜曾任吳國丞相,其父親陸抗也是東吳的名將。在這樣一種成長環(huán)境的熏陶下,建功立業(yè)、匡復世難逐漸成為陸機一生的追求。雖然陸機20歲時,吳國被晉所滅,失去了家國的庇佑,但是他仍舊以積極進取的態(tài)度追求自己的政治理想,“時中國多難,顧榮、戴若思等咸勸機還吳,機負其才望,而志匡世難,故不從”[6]1473。因此,陸機對魏武帝曹操十分欽佩,希望能夠像曹操那樣一統(tǒng)天下、征戰(zhàn)四方。故在正文開端,陸機不惜運用大量筆墨書寫曹操的豐功偉績,“濟元功于九有,固舉世之所推”,將其塑造成一個無所不能的偉大英雄。同時,這樣的描寫與后文曹操形象的變化形成了鮮明對比,使傷懷之痛愈加強烈。接著,正文敘述曹操病重,引出對曹操《遺令》內容的評論,“委軀命以待難,痛沒世而永言”,以此表達陸機對生死的感慨。即使是偉大的英雄,也無法避免死亡,突出了個體生命在死亡面前的渺小與無力感,是陸機生死觀的體現。最能引發(fā)陸機傷懷的莫過于曹操《遺令》中敘寫的家庭瑣事以及留戀身外之物的部分:“惜內顧之纏綿,恨末命之微詳。紆廣念于履組,塵清慮于余香。結遺情之婉孌,何命促而意長!”曹操《遺令》中所表現出的對兒女情長的留戀與陸機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大相徑庭,這不禁引發(fā)了陸機的無限感慨。因此,陸機再度批評曹操,曰:“既睎古以遺累,信簡禮而薄葬。彼裘紱于何有?貽塵謗于后王。嗟大戀之所存,故雖哲而不忘?!闭墙栌蓪Σ懿佟袄塾谕馕铩钡呐校憴C表達了自己對人生價值的追求。他認為真正賢明的人不應對身外之物過分留戀,應當以建功立業(yè)作為實現人生價值的目標??梢哉f,陸機對魏武帝的哀吊是其理想抱負、生死觀以及人生價值的體現,寄寓了陸機的自我傷懷之情。如林紓在《春覺齋論文》中評論道:“即陸機之吊魏武,亦不盡有所激于中情,而成為此種文字。蓋必循乎古義,有感而發(fā),發(fā)而不失其性情之正;因憑吊一人,而抒吾懷抱;尤必事同遇同,方有肺腑中流露之佳文?!盵7]58因此,被劉勰評為“文繁”的《吊魏武帝文》正是陸機“抒吾懷抱”的傷懷之作。
其次,《吊魏武帝文》之“文繁”,與魏晉崇尚“文辭華茂”的時代風氣密切相關。劉勰《文心雕龍·通變》篇論述了九個時代的文學發(fā)展,稱“魏晉淺而綺”[1]272。《文心雕龍·議對》篇也提到:“魏晉以來,稍務文麗?!盵1]226魏晉南北朝是文學自覺追求辭采華茂的時代,也是文學審美逐漸發(fā)展的時代。李澤厚《美的歷程》提出:“自魏晉到南朝,講求文辭的華美,文體的劃分,文筆的區(qū)別,文思的過程,文作的評議,文理的探求,以及文集的匯纂,都是前所未有的現象。”[8]133在這一時代風氣的影響下,魏晉士人開始追求辭藻的華麗,講究句子的對偶、排比,在文章中大量堆砌典故。如鐘嶸在《詩品》中評論曹植,曰:“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盵9]20這一評語體現出了魏晉時期文人共同的創(chuàng)作追求。同樣,陸機的創(chuàng)作不免也打上了時代的印記,呈現出“辭藻華麗、典重文繁”的特點。在這一背景下,吊文體的創(chuàng)作也逐漸趨向駢儷化。如郭預衡先生在《中國散文史》中說:“晉人獨擅的文章還有‘哀吊’之辭,其文辭之茂超過前代。”[10]370這種崇尚“文辭之茂”的時代特色在陸機的另一篇吊文中也有體現,其《吊蔡邕文》通篇采用六字句,多處運用典故,如“忽甯子之保己,效萇叔之違天”[2]652。由此來看,陸機《吊魏武帝文》之“文繁”,受到了魏晉時期文學追求辭采華茂的影響,實際上也是魏晉時期吊文文體的特色所在。
最后,《吊魏武帝文》之“文繁”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是陸機自我創(chuàng)作個性的具體表現?!稌x書·陸機傳》載:“機天才秀逸,辭藻宏麗,張華嘗謂之曰:‘人之作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盵6]1480劉勰在《文心雕龍·才略》篇亦曰:“陸機才欲窺深,辭務索廣,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盵1]429陸機的文章呈現出辭藻宏麗、文辭繁復的特點,恰恰是因為他才華橫溢,在文采上要求深入,在文辭上要求廣博?!兜跷何涞畚摹氛氖堑跷牡暮诵牟糠?,因此,陸機在正文的描寫中不免極力渲染,雕琢辭藻,試圖全面概括曹操的一生,故而文章辭采繁復,篇幅宏大。陸機行文亦有意作“繁”,如其在《文賦》中提出:“或清虛以婉約,每除煩而去濫。缺大羹之遺味,同朱弦之清泛。雖一唱而三嘆,固既雅而不艷?!盵2]33陸機以羹湯與音樂為喻,表明行文不應一味“除煩去濫”,刪減艷麗之辭藻。如果文章的寫作只追求清淡婉約,行文時往往會刪去繁富的辭藻,這樣就像羹肉汁淡而寡味,又像朱弦之聲低沉遲緩。雖然文辭雅正,但文章不繁艷悅目。楊明先生認為,此處所闡明的是文章“清約質樸而不艷麗之病”[2]34。于陸機而言,行文作“繁”,正是解決雅而不艷的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兜跷何涞畚摹分孕纬伞拔姆薄保c陸機的這種創(chuàng)作思想是分不開的。對于《吊魏武帝文》之“文繁”,清人方伯海《評注昭明文選》給予了高度評價,曰:“若不將操生前驚天動地事業(yè),極力揚厲,亦安見遺令之可哀。此是作文聲東擊西法。然后敘其死由出師西夏,復由平日遇險必濟,何至一疾便死,誰想到有此番遺令,此又是借彼行此法。然后將序文各截遺令,敘事間以議論,嶺斷云橫,不使粘連一片,渾雄深厚,不特拍肩陳思,直可揖讓兩漢,真晉文之雄也?!盵11]22正是由于“文繁”,才使得《吊魏武帝文》敘寫的內容清晰完整,寄寓的哀情真摯動人,從而形成了渾雄深厚的文風,成為魏晉時期文章的經典之作。雖然劉勰批評《吊魏武帝文》“文繁”,但是這篇吊文所表達的文章旨趣極為明朗,文章內容并不繁亂。在文章主旨表達明確的情況下,注重辭采繁富能夠進一步提高文章的審美性。因此,可以說《吊魏武帝文》之“文繁”是陸機為提高文章的審美性,有意而為之。這是對吊文體發(fā)展的一個貢獻。
綜上所述,《吊魏武帝文》之“文繁”體現了陸機的自我傷懷,強化了吊文所表達的真情實感。同時,我們也要認識到《吊魏武帝文》之“文繁”的形成是魏晉時期創(chuàng)作風尚與陸機創(chuàng)作個性共同作用的結果,對吊文體的發(fā)展具有深遠意義。
劉勰評論《吊魏武帝文》之“文繁”,恰恰體現了其獨特的吊文體觀。劉勰主張吊文應做到“體同事核”“辭清理哀”,文辭不能過分華麗,否則容易導致“華過韻緩,化而為賦”。
《文心雕龍·哀吊》篇提出了吊文的寫作規(guī)范,曰:“夫吊雖古義,而華辭末造;華過韻緩,則化而為賦。固宜正義以繩理,昭德而塞違,割析褒貶,哀而有正,則無奪倫矣?!眲③闹鲝埖跷牡恼Z言不能過分華麗,吊文的內容要純正,情感表達真摯悲哀。根據這樣一種吊文文體觀,劉勰對賈誼的《吊屈原文》評價頗高,將其作為吊文的典范之作,曰:“自賈誼浮湘,發(fā)憤吊屈,體同而事核,辭清而理哀,蓋首出之作也。”《吊屈原文》的體制同于哀吊,選用的事例精核,文辭清潤,情感悲哀。因此,劉勰以“體同事核”“辭清理哀”“華過韻緩,化而為賦”為規(guī)范對《吊魏武帝文》評以“文繁”一語。
首先,劉勰主張吊文應做到“體同事核”。“體同”即文體要符合哀吊的體制。就吊文的體制而言,吊文最初是一種實用性文體,由先秦時期的吊禮發(fā)展而來?!抖Y記·曲禮上》記載:“知生者吊,知死者傷。知生而不知死,吊而不傷。知死而不知生,傷而不吊?!盵12]77早期的吊文是為了表達對生者的安慰之情。然而隨著吊文體的發(fā)展,以古人為哀吊對象的吊文逐漸成為魏晉吊文的主流。賈誼《吊屈原文》首開“吊古人”的吊文體制,他以“屈原”作為哀吊對象,通過描繪屈原之困境,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情。劉勰評論《吊屈原文》“體同”,則充分肯定了賈誼開創(chuàng)的這類吊文體制。因此,劉勰在《文心雕龍·哀吊》中選取的十篇吊文皆為“吊古人”之作,如揚雄《反離騷》、阮瑀《吊伯夷文》、禰衡《吊張衡文》等。從吊文體制上而言,《吊魏武帝文》可以說是對《吊屈原文》的繼承,符合劉勰所提出的“體同”的要求。
吊文寫作主張“事核”,即文章選用事例要精練核實。劉勰評《吊魏武帝文》“文繁”,則是由于其正文部分描寫內容繁復,選取事例繁多,不符合“事核”的標準。劉勰在《文心雕龍·事類》篇中提到:“是以綜學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精,捃理須核,眾美輻輳,表里發(fā)揮?!盵1]342當作者寫作文章,需要引用事例時,應當明確以下幾個標準:選取事例重在精簡,考核提煉力求精當,采摘理論需核實。如此,才能將所具備的才能和學問發(fā)揮出來,使文章的表達準確而切要。例如,賈誼《吊屈原文》全篇圍繞著屈原被貶一事,感嘆自己艱難的處境。阮瑀《吊伯夷文》、王粲《吊夷齊文》分別對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一事進行闡述,前者重在贊揚伯夷的高尚品德,后者旨在批評兩人的狹隘。然而,陸機《吊魏武帝文》選取事例繁多,書寫內容繁復,表達意義繁雜。正如黃侃在《中國文學概談》中所指出的:“所謂符采復隱,精意艱深者是也,如《吊魏武帝文》,意之多雜精義堅深甚矣。”[13]209《吊魏武帝文》正文開篇以諸多事例來贊頌曹操的生平功業(yè),如“接皇漢之末緒,值王途之多違……雖光昭于曩載,將稅駕于此年”。后陸機就曹操的《遺令》發(fā)表自我感慨,其中涉及了治軍、托孤、安置女眷以及管理衣裘等,既包含著作者對魏武帝關心國家大事的贊揚,又有對其關心兒女的同情,同時也抒發(fā)了作者對魏武帝“累于外物”行為的憤懣。在正文最后,陸機再度表達自己的“凄傷”之感,曰:“嗟大戀之所存,故雖哲而不忘。覽遺籍以慷慨,獻茲文而凄傷?!蔽覀兛梢钥吹?,《吊魏武帝文》選取事例繁多,書寫內容繁復,表達意義繁雜,不符合吊文“事核”的規(guī)范。因此,《吊魏武帝文》被劉勰評為“文繁”。
其次,劉勰主張“辭清理哀”,強調吊文應當以清潤的文辭來表達悲哀的義理?!扒濉笔枪糯膶W理論批評中的常用術語,也是《文心雕龍》重要的審美概念。《文心雕龍·頌贊》篇曰:“原夫頌惟典懿,辭必清鑠,敷寫似賦,而不入華侈之區(qū)?!盵1]87“清鑠”指文辭清澄而有光彩。頌文體內容典雅,雖然描寫像賦,但是并不華艷浮夸,這與其文辭“清鑠”密不可分?!段男牡颀垺ふC碑》篇曰:“觀楊賜之碑,骨鯁訓典;陳郭二文,詞無擇言;周胡眾碑,莫非清允。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清詞轉而不窮,巧義出而卓立;察其為才,自然至矣?!盵1]113其中“清允”為清潤恰當之義,“清詞”即清潤的文辭。吊文這一文體主要用來抒發(fā)哀悼之情,所以劉勰《文心雕龍·哀吊》篇,曰:“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必使情往會悲,文來引泣,乃其貴耳。”如果過多運用華麗辭藻,則容易弱化文章所要表達的悲哀意味。因此,為了表達真摯的悲哀之情,吊文文辭一般以清潤典雅為主,無需刻意雕琢。如賈誼《吊屈原文》以“楚騷體”的形式行文,“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沉汨羅”“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14]331,運用“兮”字句式,使得文辭嚴密,句式靈活多變,形成了清麗的文風。陸機《吊魏武帝文》,雖然已經達到“理哀”的要求,但其正文以六言句貫穿全篇,篇幅宏大,形式單一。且《吊魏武帝文》正文部分堆砌典故,刻意雕琢,不免導致了《吊魏武帝文》的文辭繁復。因此,《吊魏武帝文》的文辭不符合吊文“辭清”的標準,故劉勰評之以“文繁”一語。
關于吊文體的規(guī)范,劉勰《文心雕龍·哀吊》篇強調曰:“夫吊雖古義,而華辭末造;華過韻緩,則化而為賦?!彪S著時代的發(fā)展與文體自身的演變,吊文的寫作越來越注重追求文辭的華麗。特別是魏晉時期,文學進入自覺時代,文章的審美性不斷增強。對于吊文體的特點,目前學界有研究者認為:“吊文是既具有實用功能又有文學之美的事與義俱全的文體。”[15]4吊文的“文學之美”主要體現在“吊古傷懷”這一類吊文中,相對于一般的實用性吊文來說,其文學色彩更為濃厚。在這類吊文中,作者一般運用大量的比喻、排比、用典、夸張等表現手法來增強文章的審美性。但是,如果吊文只關注文辭的華美,往往會忽略哀悼之情,不免會陷入“華過韻緩,化而為賦”的地步,不符合吊文體應有的規(guī)范。對于文體的規(guī)范,是歷來批評家們所一再強調的,如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曰:“大抵吊文之體,仿佛楚騷,而切要惻愴,稍似不同;否則華過韻緩,化而為賦,其能逃乎奪倫之譏哉?”[16]155吊文體有吊文體的體制,賦體應遵循賦體的規(guī)范。因此,劉勰對于不合乎規(guī)范的吊文予以了批評,如司馬相如在《哀秦二世賦》中,大力對景物進行鋪排描寫,被劉勰評為“全為賦體”。又如禰衡《吊張衡文》運用大量比喻典故,使得文辭華麗,卻對張衡的失意缺乏深入闡述,劉勰評論其“縟麗而輕清”?!兜跷何涞畚摹氛奈霓o華麗,因此,劉勰評論其“文繁”,以此表明對吊文文體體制規(guī)范的強調。
綜上所述,劉勰評《吊魏武帝文》之“序巧而文繁”,這一評語是較為準確的。但是,劉勰未能全面地認識到“文繁”的意義??梢哉f,正是這一“文繁”推進了吊文體的發(fā)展,也使得陸機《吊魏武帝文》成為吊文體史上的經典之作,對吊文體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透過“文繁”這一評語,我們也能夠更加清晰地了解劉勰的吊文體觀,這種吊文體觀在中國古代吊文體史上有著深遠影響。
【注 釋】
①陸機《吊魏武帝文》是漢魏六朝的名篇,學界對《吊魏武帝文》早有研究。這些研究無一不受到劉勰《文心雕龍·哀吊》篇“陸機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的影響。如虞云國主要論述《吊魏武帝文》序言的巧妙;黃??祻奈恼聝热?、藝術特色等方面對這一評語進行簡要辨析;雷恩海則從文本出發(fā),對《吊魏武帝文》進行賞析;胡輝在論述劉勰對陸機的批評時,亦對“序巧而文繁”進行分析。以上文章均對本文的寫作有所啟發(fā)。詳見:虞云國《曹操的〈遺令〉與陸機的評價——讀陸機的〈吊魏武帝文序〉》,《文史知識》2019年第1期;黃??怠洞髴偎?,哲而不忘——曹操〈遺令〉與陸機〈吊魏武帝文〉》,《成都教育學院學報》2001年第2期;雷恩?!对畜@天動地文——陸機〈吊魏武帝文〉》,《中華辭賦》2018年第1期;胡輝《〈文心雕龍〉“文體論”之批評陸機研究》,《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
②本文所引《文心雕龍·哀吊》均出自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版。除第一次引用時加以注明,后不再注明。
③本文所引《吊魏武帝文》均出自楊明《陸機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除第一次引用時加以注明,后不再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