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海
隨著對晚清民國學制改革研究的深入,學界漸漸知曉“中國文學”一科在成立之初的復雜情形①。遺憾的是,這場變革以及隨之而來的國文教育觀念對《文心雕龍》研究的推動作用,尚未得到人們足夠的重視。早在嘉道年間阮元與桐城派激辯文章正宗時,《文心雕龍》就因其獨特的駢散屬性成為兩派論爭的焦點;1904年學制改革時,張之洞殫精竭慮地彌合駢散、提倡宗經(jīng)、重視文用,其主導的《奏定大學章程》中“中國文學研究法”與《文心雕龍》的高度暗合,或是“龍學”興起最早的推手;在新式學校國文教育的頂層設計與具體實踐中,章太炎、劉師培、黃侃等人申論不同的文學主張、提出不同的文學學科建設方向,《文心雕龍》是他們界定“文學”范疇時共奉的經(jīng)典依據(jù)??梢哉f,“龍學”的演進貫穿了清末民初學制改革的始終,見證了國文教育由守成走向趨新的數(shù)次變革,這是“龍學”確立過程中不容忽視的歷史環(huán)節(jié)。
作為清末民初龍學興起的先聲,清嘉道年間阮元、劉開等人圍繞《文選》與《文心雕龍》展開了文筆之辨和駢散之爭②。迄于清末,作為學制改革擔當者之一的張之洞,其所面臨的時局遠比阮元時代要復雜得多?!皣摇币庾R下,傳統(tǒng)辭章學內(nèi)部的派系亟須調(diào)和;西風東漸下,新式學堂“中學”與“西學”的平衡也要費一番思量。張之洞先后擔任過四川、兩廣、湖北等地學政或督撫,又臨危受命,制定全國性學制改革的綱領文件《奏定大學章程》,深度參與這一歷史進程。種種跡象表明,張之洞主導的學制改革,確定文學教育規(guī)范,與隨后《文心雕龍》研究的異彩紛呈,存在某種因果關(guān)聯(lián)。
張之洞與《文心雕龍》的聯(lián)系,最早可追溯到同治十三年(1874)其任四川學政時的《輶軒語》。其中 “古文、駢體文”一節(jié)有云:“試場策論用散文,今通謂之古文。對策間有用駢文者,但不常有,惟詞館應奉文字用之耳。然駢、散兩體不能離析,今為并說之。”[1]較之阮元倡導駢體正宗,與古文派掀起文爭,張之洞旗幟鮮明地主張“駢、散兩體不能離析,今為并說之”,其不分駢散的態(tài)度尤為堅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此前桐城派劉開雖亦看重《文心雕龍》,然其《書〈文心雕龍〉后》評價韓愈與劉勰曰:“昌黎為漢以后散體之杰出,彥和為晉以下駢體之大宗,各樹其長,各窮其力”[2],可見,劉開以韓愈為散體之宗,以劉勰為駢體之宗,并未將《文心雕龍》視作彌合駢散之工具。相比之下,張之洞《輶軒語》則強調(diào) “梁劉勰《文心雕龍》,操觚家之圭槷也,必應討究”[1],“操觚”出自陸機《文賦》“或操觚以率爾”,意為“寫作”,“圭槷”則指測日影之圭表。這使得《文心雕龍》終于擺脫了各派文論配角、注腳的宿命,第一次被明確為所有文章家應共同遵守的規(guī)范,這應是龍學興起的重要轉(zhuǎn)折。
光緒二十九年(1903),張之洞進京奉旨參與《奏定大學章程》。據(jù)王國維《奏定經(jīng)學科大學文學科大學章程書后》所記:“今日之《奏定學校章程》,草創(chuàng)之者黃陂陳君毅,而南皮張尚書實成之”,“觀此二科(筆者按:經(jīng)學、文學)之章程內(nèi),詳定教授之細目及其研究法,肫肫焉不惜數(shù)千言”[3],又據(jù)許同莘《張文襄公年譜》記載,“經(jīng)學各門,及各學堂之中國文學課程,則公手定者也”[4]“名曰章程,實公晚年學案也”[4],可見張之洞對《章程》制定起到了主導作用。就《奏定大學章程》與龍學的關(guān)系而論,其 “歷代名家論文要言”的課程明確指出:“如《文心雕龍》之類,凡散見子史集部者,由教員搜集編為講義”[5],這是官方學制重視《文心雕龍》最直接的證明。更重要的是,《奏定大學章程》中“中國文學研究法”與《文心雕龍》的高度契合,才是引燃此后《文心雕龍》研究的真正導火索。兩者的近似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點:
“研究法”延續(xù)《輶軒語》以來的辨體意識,《略解》第二十二、二十三條論辭賦、制舉、公牘以及記行、記事等文體的古今異同,并強調(diào)“皆為文章家所需”;第八至十五條,主張應考察周秦至今的文體;第十五、十六條提倡注意駢散“古合今分之漸”,駢文“漢魏六朝唐宋四體”之別;第十九條凸顯“駢散各體文之名義施用”。據(jù)統(tǒng)計,這篇不過千言的《略解》中,“文體”“各體文”等詞出現(xiàn)了近二十次,可見其對“文體”概念的重視。同時,其第二十條“古今名家論文之異同”等,亦與劉勰《文心雕龍·序志》中“論文述筆,則囿別區(qū)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6]的寫作主旨相吻合。通過強調(diào)“辨體”與“各體文”特征來化解駢散兩派宗派之爭,體現(xiàn)了張之洞深謀遠慮之構(gòu)想,也對日后“國文”教學與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對于新式學堂 “中國文章”課程的重點是應“宗經(jīng)”還是“重文”,張之洞與吳汝綸所代表的不同力量之間曾產(chǎn)生過分歧[7]。阮元的《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早早強調(diào)“經(jīng)也,子也,史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也”[8]。不過,晚近桐城派在平衡經(jīng)文時又有尊《古文辭類篹》過甚之嫌,如1898年吳汝綸在《答姚慕庭》中即認為:“后日西學盛行,六經(jīng)不必盡讀,此書決不能廢?!盵9]唯獨張之洞對“中國文章”的定義,則特別強調(diào)文章與經(jīng)史之關(guān)聯(lián),1902年其在回復張百熙的信件中明確指出:“中國文章不可不講。自高等小學至大學,皆宜專設一門。韓昌黎云‘文以載道’,此語極精,今日尤切。中國之道具于經(jīng)史。經(jīng)史文辭古雅,淺學不解,自然不觀。若不講文章,經(jīng)史不廢而自廢?!盵1]《略解》于各朝代文體、駢散等文體之首,特列第五條“群經(jīng)文體”,頗與劉勰《序志》“文章之用,實經(jīng)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6]之定位一脈相承。
《略解》第一、二、三條強調(diào)古文字、音韻、訓詁的變遷,是為樸學之風的延續(xù),也與《文心雕龍》中《練字》《聲律》等篇契合;第四、二十七、二十八、三十四、三十九條強調(diào)文章與治化、世運升降之關(guān)系,其宗旨與《時序》相近;第五、三十五強調(diào)修辭立誠、有學無學對文章的影響,其說與《程器》《才略》相近。在文章風格方面,“研究法”第三十五條反對險怪、纖佻、虛誕、狂放、駁雜等妨害“世運人心”之作, 第三十六條反思六朝和南宋溺于好文之害,這亦與劉勰“折中觀”遙相呼應。劉勰《程器篇》“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6]之說,成為新式學堂“中國文章”教育的最高理想,自是情理中事。
《奏定大學章程》尊崇《文心雕龍》的傾向,無疑對龍學的興起有推波助瀾之效。學界通常將1917年劉師培、黃侃在北京大學講授《文心雕龍》課程作為“龍學”確立的起點③,實際上,早在1904年《奏定大學堂章程》頒布之后,《文心雕龍》研究的集結(jié)號就已吹響:林傳甲《中國文學史》專辟《劉勰〈文心雕龍〉創(chuàng)文之體》一章是在1904年;劉師培撰《文說》“篇章分析,隱法《雕龍》”是在1905年;章太炎旅日期間講授《文心雕龍》是在1908年;李詳補注的《文心雕龍》也是在1908年;而桐城派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發(fā)凡起例,仿之《文心雕龍》”,其前身《國文學》則可追溯至1909年。此外,還有1905年龍伯純的《文字發(fā)凡》將《文心雕龍》引入修辭學,葉瀚的《文心雕龍私記》、林紓的《春覺齋論文》等專論不斷涌現(xiàn)。這一時期涉及《文心雕龍》的研究較多,也不同于此前以校勘、評解為主的著述形式,而以教學講義占據(jù)多數(shù)④。對于這一現(xiàn)象的歸因,不能僅僅視作龍學興起前的“自覺”,也不只是劉勰成書以來不斷詮釋、不斷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更有1904年晚清學制變革對《文心雕龍》研究的推動作用。
關(guān)于1904年晚清學制改革與“龍學”推進的因果關(guān)系,揚州學派的《文心雕龍》研究也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佐證:劉師培將《文心雕龍》引入“文筆說”也始于此時。1905年,劉師培由滬避走臺灣,又輾轉(zhuǎn)逃匿至浙江嘉興“平湖大俠”敖嘉熊家,協(xié)助處理溫臺處會館事務[10],在此期間著述《文說》。《文說·序》云:“幽居多暇,撰《文說》一書,篇章分析,隱法《雕龍》?!盵11]又曰:
昔《文賦》作于陸機,《詩品》始于鍾嶸,論文之作,此其濫觴。彥和紹陸,始論文心;子由述韓,始言文氣。后世以降,著述日繁,所論之旨,厥有二端:一曰文體,二曰文法?!兜颀垺芬粫?,溯各體之起源,明立言之有當。體各為篇,聚必以類,誠文學之津筏也。[11]
劉師培在《文說·序》中梳理了自陸機《文賦》以下的“論文之作”,尤推《文心雕龍》辨體、論文法之功,譽為“文學之津筏”?!段恼f》共《析字》《記事》《和聲》《耀采》《宗騷》五篇,其中,《宗騷》以騷體“擷六藝之精英,括九流之奧旨,信夫駢體之先聲,文章之極則矣”[11];《耀采》一篇則曰:“由古迄今,文不一體,然循名責實,則經(jīng)史諸子,體與文殊,惟偶語韻詞,體與文合”[11],均是延續(xù)揚州學派的文論主張。但我們更應重視兩處新變:一是《記事》一篇[11],這篇頗受《文心雕龍·史傳》與章學誠《古文十弊》影響的文論,顯然已不同于阮元、阮福之竭力將“記事之屬”驅(qū)出文囿;二是以《文心雕龍》“溯各體之起源,明立言之有當……誠文學之津筏”,這種“昭體”而“曉變”的意識,在阮氏“文筆說”那里是不曾有的⑤。
在晚清民國學制改革如火如荼的同時,有關(guān)文學觀的論爭也是劍拔弩張。此前的研究很少關(guān)注文學觀與文學教育實踐的具體關(guān)聯(lián),但就民國學者的文學觀而言,絕非水中月、鏡中花,而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指向性。章太炎的“廣義文學觀”、劉師培的“韻文學”主張以及黃侃等人推崇的 “情辭說”,都代表了此后文學學科建設的不同方向。尤其耐人尋味的是,民國文壇出現(xiàn)的《文心雕龍》與不同文論經(jīng)典的組合,支撐著不同的文學主張,呼應著不同的國文教育體系,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線。這里先探討章太炎的“廣義文學觀”與“龍學”及國文教育的關(guān)系。
章太炎“廣義文學觀”可看作是張之洞文學教育思想的延續(xù)。自1905年起,身為揚州學派殿軍的劉師培將鄉(xiāng)賢“文筆說”引入到現(xiàn)代“文學”內(nèi)涵外延的討論之中,阮氏“文筆說”所引申出的“情辭”“翰藻”迅速成為新舊學者確立“文學之界義”的爭論熱點。1906年,章太炎針鋒相對,發(fā)表《論文學》的演講,不遺余力地對“文筆說”進行批判[12]。若僅從文學觀來看,章太炎提倡的“廣義文學觀”日后漸漸冷落,處于下風。章太炎弟子朱希祖《〈中國文學史要略〉敘》即云:“余今日之主張,已大不同。蓋此編所講,乃廣義之文學;今則主張狹義之文學矣”[13],此書印于民國九年(1920),可見十多年間“文學”觀念的轉(zhuǎn)變。
我們在追溯章太炎“廣義之文學”之意義時,不可忽視其與清末“國文教育”實際形態(tài)的聯(lián)系。在當時的學制改革中,作為“學科”概念的“文學”本身就存在廣義狹義之分。1898年,梁啟超依照“泰西日本通行學校功課之種類,參以中學”,草擬《奏擬京師大學堂章程》,其中“文學”與經(jīng)學、理學、中外掌故學、諸子學等并為“溥通學”分支[5]。梁啟超的“溥通學”是集合了傳統(tǒng)經(jīng)史子集四部的概念,隸屬其下的“文學”則約等于書院的詞章學,是為狹義的文學概念。與此有所不同,1902年張百熙《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的“大學分科”雖然也“略仿日本例”:“政治科第一,文學科第二,格致科第三,農(nóng)學科第四,工藝科第五,商務科第六,醫(yī)術(shù)科第七”, 其中“文學”一科又分為七:一曰經(jīng)學,二曰史學,三曰理學,四曰諸子學,五曰掌故學,六曰詞章學,七曰外國語言文字學[5]。這里的“文學科”囊括經(jīng)史諸子掌故等學科,是取“廣義文學”范疇。前后兩學制中“文學”界義之“小大之變”,不可不察。
在此基礎上,我們重新回顧章太炎的文學觀,可以窺見其與張之洞駢散結(jié)合論的淵源?!段膶W總略》云:“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今欲改文章為彣彰者,惡夫沖淡之辭,而好華葉之語,違書契記事之本矣”[14],章太炎強調(diào)文章乃“書契記事之本”,其論文之界域為:
鴻儒之文,有經(jīng)傳、解故、諸子,彼方目以上第,非若后人擯此于文學外,沾沾焉惟華辭之守?;蛞哉撜f、記序、碑志、傳狀為文也。[14]
在此,“沾沾焉惟華辭之守”是指文選派,“以論說、記序、碑志、傳狀為文”則是桐城派,可見章太炎勾勒的“廣義文學觀”界域,遠遠超越了桐城、選學兩派總和,與《奏定大學章程》“中國文學研究法”彌合駢散的指向一致。章太炎又強調(diào)“鴻儒之文,有經(jīng)傳、解故、諸子”,也是延續(xù)“研究法”規(guī)劃的“宗經(jīng)”“重視文用”的總體思路。
在文論經(jīng)典體系的建構(gòu)中,章太炎提出了《論衡》與《文心雕龍》的組合。對于阮元、阮福以《文選序》為經(jīng)典依據(jù),章太炎頗為不以為然,其說云:“《文選序》率爾之言,不為恒則”[14]“阮元之倫,不悟《文選》所序,隨情涉筆,視為經(jīng)常,而例復前后錯迕?!盵14]他提出文論經(jīng)典“惟《論衡》所說略成條貫,《文心雕龍》張之,其容至博”[14],可見《論衡》與《文心雕龍》的組合,成為章太炎文論體系理論的支撐點。
章太炎為何要以《論衡》與《文心雕龍》相結(jié)合,強調(diào)奏記之文、經(jīng)解之文與文學之文的關(guān)系呢?一是緊扣了當時張百熙、張之洞等人所規(guī)劃的“文學科”的設想。張之洞《勸學篇·守約》所列“辭章學”,僅限于奏議、尺牘、記事,其《奏定大學章程》“中國文學研究法”則強調(diào)“宗經(jīng)”“文用”,張之洞文教政策的這些層面,都為章太炎所傳承;二也符合當時開展的文學教育實際。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里回憶他的學堂漢文教育云:“漢文老師我在學堂里只有一個……說到教法自然別無什么新意,只是看史記古文,做史論,寫筆記,都是容易對付的,雖然用的也無非是八股作法。辛丑十一月初四日課題是:‘問漢事大定,論功行賞,紀信追贈之典闕如,后儒謂漢真少恩,其說然歟?’”[15]這可見重視經(jīng)史、重視公牘文書寫作的文學教育模式,是當時新式學校普遍推行的范式。
劉師培堅守傳統(tǒng)辭章學的聲律、辭藻內(nèi)涵,盡管他在《文說》中一度轉(zhuǎn)向“文筆并重”,但最終還是選擇了繼續(xù)堅守“韻文學”,而他堅守韻文學的傾向早有端倪。早在1913年的《國學學校論文五則》⑥,劉師培即宣稱“明儷文律詩,為諸夏所獨有。今與外域文學競長,惟資斯體”[16],可見其重視駢文的原因,已由阮氏父子的駢散之爭,提升到與“外域文學”相抗衡的意義。依此方向,劉師培對“韻文學”發(fā)展史有更系統(tǒng)的論述。其晚年所作《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第一二課為先前舊作,然而,最后第五課《總論》部分,特立新篇“聲律說之發(fā)明”“文筆之區(qū)別”,代表著其對“韻文學”中“文筆說”的最后申辯:
至文筆區(qū)別,蓋漢、魏以來,均以有藻韻者為文,無藻韻者為筆。東晉以還,說乃稍別:據(jù)梁元《金樓子》,惟以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為文;據(jù)范曄《與甥侄書》及《文心雕龍》所引時論,則又有韻為文,無韻為筆。[17]
這段文字中,劉師培將歷史上的“文筆說”分為三個階段,漢魏是以“藻韻”來區(qū)分文筆,這樣一來,《論衡》中經(jīng)、史、子及朝廷文書中屬于“精思著文結(jié)篇章”的部分,徑可歸為文。畢竟,那是漢代的標準,東晉開始則有《金樓子》的“吟詠風謠,流連哀思”和范曄《與甥侄書》及《文心雕龍》的有韻無韻兩種標準。
劉師培選擇的是延續(xù)范曄《與甥侄書》及《文心雕龍》的 “有韻為文”傳統(tǒng)。他認為“至當時文格所以上變晉、宋而下啟隋、唐者,厥有二因:一曰聲律說之發(fā)明,二曰文筆之區(qū)別”[17]。在“聲律說之發(fā)明”部分,劉師培“粗引史籍所言”,梳理出一套支撐“韻—文”的經(jīng)典:《南史》中的《陸厥傳》《周颙傳》《沈約傳》《庾肩吾傳》、《宋書》中的《謝靈運傳論》、陸厥《與沈約書》、沈約《答陸厥書》、《文心雕龍·聲律篇》以及錘嶸《詩品》。由此,劉師培整理出音律與“四六之體”的發(fā)展脈絡:
四六之體,粗備于范曄、謝莊,成于王融,謝朓,而王、謝亦復漸開律體。影響所及,迄于隋、唐,文則悉成四六,詩則別為近體,不可謂非聲律論開其先也。又四六之體既成,則屬對日工,篇幅益趨于恢廣,此亦必然之理。[17]
可見,劉師培將阮元、阮福闡說的“情辭翰藻”重心轉(zhuǎn)至“聲律”,并初步構(gòu)建了“駢文學譜系”,這也成為劉師培人生最后十余年孜孜以求的努力方向。
在討論中國文學一科的成立時,我們常關(guān)注“文學史”的誕生與發(fā)展,而忽略了學科初創(chuàng)期蘊蓄的多種可能。章太炎與劉師培廣義、狹義文學之爭的實質(zhì),正是傳統(tǒng)文學教育土壤里醞釀出的兩種方向。我們不妨再看光緒二十七年(1901)劉坤一、張之洞所奏《育才興學四事折》對“文科”教育循序漸進的規(guī)劃:
童子八歲以上入蒙學,習識字,正語音,讀蒙學歌訣諸書……十二歲以上入小學校,習普通學,兼習五經(jīng)……十五歲以上入高等小學校,解經(jīng)書較深之義理,學行文法,學為法論詞章……設中學校,十八歲高等小學校畢業(yè)取為附生者……溫習經(jīng)史地理仍兼習策論詞章,并習公牘書記文字……詞章一門亦設教習,學生愿習與否,均聽其便。[5]
這一規(guī)劃強調(diào)經(jīng)學、公牘書記文字之重要性,與章太炎“廣義文學觀”如出一轍,至于傳統(tǒng) “詞章一門”,則“學生愿習與否,均聽其便”,由此可看出辭章學的冷落。以此看來,劉師培1917年在北大繼續(xù)提倡“韻文學”,縱使提升到與外域文學相抗衡的地位,骨子里堅持的反而是古代書院中最傳統(tǒng)的“辭章學”。
劉師培盡管梳理出《金樓子》“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為文”的情文系統(tǒng),但其本人似乎對“情辭韻藻”中的“情辭”不再重視,而寄意于對“韻藻”的闡釋與創(chuàng)作,以與“外域文學競長”。當然,《文選序》《金樓子》構(gòu)建的主情論也未消退。清末李詳補注的《文心雕龍》中的《總術(shù)篇》仍援引《金樓子》,稱許阮氏父子“以情辭聲韻附會彥和之說,不使人疑專指用韻之文而言,則于六朝文筆之分豁然矣”[6]。李詳強調(diào)“文”不只在“用韻”,而有“情辭聲韻”,這是對阮元、阮福早期“文筆說”主張的復述。
這里最微妙的區(qū)別還是在黃侃與章太炎、劉師培二師之間。黃侃似乎有重視“情文”的傾向,其重視情采,且嘗試以《神思》來補充《金樓子》主情論,是其不同于先師之處。如《文心雕龍札記·神思篇》中,他對“神思”“文之思也,其神遠矣”“神與物游”的解讀,顯然已越出對章太炎、劉師培論文的苑囿。又如《總術(shù)》對《金樓子》的按語:“文筆之別,以此條為最詳明。其于聲律以外,又增情采二者,合而定之,則曰有情采韻者為文,無情采韻者為筆”[18],均可見其對“情藻”的重視。黃侃《文選平點》中,《文選序》有其手批:“此序,選文宗旨、選文條例皆具。宜細審繹,毋輕發(fā)難端,《金樓子》論文之語,劉彥和《文心》一書,皆其翼衛(wèi)也”[19]。據(jù)潘重規(guī)《黃季剛先生遺書影印記》記述,黃侃授潘重規(guī)《文選》已是民國十六年(1927)國立中央大學期間[20],此時黃侃重申《文選序》與《金樓子》, 可見,伴隨著“純文學”概念的興起,“主情說”越發(fā)受到重視。
通過梳理清末民初國文教育的演進,我們可以觀察到其時文學教育的不同觀念、不同側(cè)重點與《文心雕龍》詮釋的多義性。就文學教育的規(guī)范而論,通過比對先后為新式書院與新式學堂改革者的阮元、張之洞,發(fā)現(xiàn)正是他們對《文心雕龍》的一抑一揚,將《文心雕龍》帶入到清末學制改革的激流,而主持學制改革的張之洞對《文心雕龍》文學思想的重視與提倡,為晚清民國文學教育樹立了規(guī)范,是“龍學”興起過程中不可忽略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從阮元“文筆說”對《文心雕龍》疏離的態(tài)度,到學制改革后劉師培“文筆說”中充分利用《文心雕龍》辨體思想的差異,為我們論證學制變革所確定的文學教育規(guī)范對晚清《文心雕龍》思想流布影響提供了佐證;就文學教育理念來說,探討章太炎、劉師培、黃侃等人文學觀與文學教育理念的關(guān)聯(lián),使我們看到文學學科發(fā)展的多樣性,以及《文心雕龍》凝聚學者共識的重要性。
注釋:
① “文學”一科在晚清民國的建立,陳平原、陳國球、栗永清、陸胤、陳廣宏均有專著。對于“國文之教學”,程千帆曾于1942年發(fā)表《論今日大學中文系教學之弊》(《國文月刊》第十六期)一文,認為“研究之方法”與“教學之方法”并非一事。本文嘗試從近代以來“國文教育”教學目的與方法之改變的角度,揭示《文心雕龍》與這場變革的關(guān)系。
② 周興陸.章太炎講解《文心雕龍》辨釋[J].復旦學報,2003(6):122-127;呂雙偉.清代駢文理論研究 [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139。
③ 張少康認為,劉師培、黃侃先后在北京大學教授《文心雕龍》課程,促成了“龍學”的確立。張少康,等.文心雕龍研究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135。
④ 李曰剛認為“民國鼎革以前,清代學士大夫多以讀經(jīng)之法讀《文心》,大則不外??薄⒃u解二途,于彥和之文論思想甚少闡發(fā)……因此《札記》初出,即震驚文壇,從而令學術(shù)思想界對《文心雕龍》之實用價值,研究角度,均作革命性之調(diào)整”。李曰剛.文心雕龍斠詮[M].臺北:臺北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83: 2515。
⑤ 關(guān)于劉師培“文筆說”辨體意識的加強,更體現(xiàn)在1913年《文筆詩筆詞筆考》與阮?!秾W海堂文筆策問》比對中。參見吳海.劉師培的碑傳觀與揚州學派[J].南京大學學報,2018(2):130-137;呂雙偉.“駢四儷六”與元明清賦學批評的演變[J].云夢學刊,2019(3):90-97。
⑥ 《國學學校論文五則》與《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第一課《概論》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