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正
(蘇州大學傳媒學院,江蘇蘇州 215123)
近年來,隨著轉基因、納米技術、量子物理等極具話題性的科學事件的爆發(fā),國內外對于科學傳播的研究開始進入了一個新的高潮。對于科學傳播的研究自誕生開始就以科學社會學為主要范式[1]。20世紀末,美國科學社會學家Gieryn提出了著名的科學劃界與邊界設置理論[2-4]。這一理論為科學與非科學、科學家群體與非科學家群體之間的身份界定與角色定位等科學與技術研究(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STS)領域的研究開啟了全新的視角[5]。同時,在科學傳播研究的視角中,新媒體以及“公民科學”等公眾參與科學新模式的出現(xiàn)均被認為是傳統(tǒng)科學家群體與公民群體之間的身份界限在科學傳播體系內逐漸消解的契機[6]。這樣一種身份邊界的消解在Gieryn的“邊界設置”理論視角下,將會進一步帶來科學家群體的話語權威的削弱。那么,在新媒體環(huán)境下的科學傳播體系中,科學邊界是如何得到界定的;科學家群體是否在某種特定意識形態(tài)下進行著自我科學權威的維護等都是當下STS與科學傳播領域需要關注的問題。本文就這一問題,選取知乎為研究田野,對知乎上的轉基因話題的科學傳播現(xiàn)象進行了基于話語分析的研究,通過對知識分享網絡中科學家群體的話語特征的分析,進一步挖掘其在新媒體科學傳播過程中作為科學知識的傳播者的意識形態(tài)以及其邊界設置的具體情況。
Gieryn認為,“科學”其實是科學家群體通過工作風格以及工作內容所建構出來的一種與其他知識生產方式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模式[2]。根據Geuss所言:“當一種觀念或知識體系創(chuàng)造或維持了不平等的權力關系時,這種觀點就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7]。而當科學在現(xiàn)實生活中創(chuàng)造了公眾與科學精英之間的話語權距,并進一步維護自身所獨有的科學決策權與真理定義權時,它就已經被當代西方學者視為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8]。那么科學作為意識形態(tài)所存在的目的是什么?當代美國哲學家Riesch指出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在于通過遮掩或幻覺來穩(wěn)定和延續(xù)某一特定群體的支配地位[8]。就科學的意識形態(tài)而言,其功能本質上便在于通過某些特定的手段來維持科學家群體的支配地位。根據Gieryn的論述,這種支配地位在科學及與科學相關的社會領域內突出表現(xiàn)為“權威”。而這種權威的維護的根本手段,Gieryn等人認為,就是在于科學的邊界設置[2-3,9]。
1983年,Gieryn首次提出科學的邊界設置理論。從建構主義的視角出發(fā),Gieryn認為科學與非科學之間的不同是源于科學界與科學家群體的一系列實踐性行為,這些行為或創(chuàng)建、提倡、加強了不同知識領域之間的界限,并通過劃分界限的手段來實現(xiàn)科學與其他知識領域之間的區(qū)分[2]。Gieryn將這一系列的行為稱之為邊界設置。他進一步指出,邊界設置作為一種風格化與意識形態(tài)化的工具,通常被科學家群體用來維持或延伸科學的權威[2-3,9]。而這種風格化與意識形態(tài)化的工具通常最先被用來差異化區(qū)分科學或科學家與其他知識形態(tài)與群體[10]。而這種差異化區(qū)分進一步涉及科學與科學家群體的社會屬性與身份認同。Riesch認為,Gieryn的邊界設置概念中包含了科學家群體的社會表征建構:科學家群體圍繞自身及其行為劃定界限,并在群體內部共享概念、基本規(guī)范與價值觀[8],即科學家群體通過邊界設置,將其自身與其他社會群體進行了有效劃分,并通過對外加固這種劃分,對內共享規(guī)范與價值觀來實現(xiàn)自身社會身份的外部表征與內部認同。
Gieryn認為這種邊界設置在實踐中是通過科學的修辭化來實現(xiàn)的[2]。這種修辭化主要體現(xiàn)在科學表現(xiàn)的內容與科學表現(xiàn)的風格兩個方面。在具體分析時,Gieryn主要從修辭風格、修辭語言與符號表達三個層面入手,運用話語分析的手法,通過對科學與宗教、科學與技術、解剖學與顱像學、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等案例對邊界設置進行了具體論述(圖1)[3]。雖然Gieryn自己沒有明確表述出科學的邊界設置與科學傳播和話語之間的關系,但是科學表現(xiàn)的內容與風格無疑是科學傳播的重要研究內容。其對于科學修辭化的研究工作也為后人開啟了從傳播與話語的角度分析科學邊界的先河[4]。
圖1 Gieryn邊界設置理論分析路徑
而新媒體環(huán)境的發(fā)展以及科學傳播在新媒體環(huán)境中的廣泛應用開始被視為是可能打破科學與公眾之間的邊界的契機。新媒體環(huán)境所帶來的科學傳播過程的重構,參與式科學傳播以及互動機制的引入,科學傳播主體的去中心化和泛化都被視為是可能打破科學、科學家與公眾之間的邊界的重要助力[11-12]。然而新媒體環(huán)境對于科學傳播所帶來的另一個可能的影響則是科學傳播主體的去組織化。科學家個體開始通過各類的社交媒體進行基于個人的科學傳播。這樣一種個體的、去組織化的、基于新媒體環(huán)境的科學傳播帶來的一個重大影響就是科學傳播內容的去把關化。Gieryn在論述科學的意識形態(tài)對于科學家個體行為的影響時指出,科學家個體在進行科學知識的創(chuàng)作、交流與溝通時,傾向于使用受其教育與科研習慣影響而產生的話語方式[2-3,9]。在傳統(tǒng)媒體的科學傳播過程中,這些具有專業(yè)色彩的話語方式往往會受到媒體的再編輯,從而保證一些過度專業(yè)的話語得以解釋與重述。新媒體環(huán)境中基于個體的科學傳播缺乏此類把關與重述,則更容易出現(xiàn)Gieryn所論述的基于科學意識形態(tài)的、為維護科學權威而被科學家個體所采用的專業(yè)性邊界設置話語。那么到底新媒體環(huán)境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是否消解了科學與公眾的邊界?抑或是在新媒體環(huán)境中,基于科學家個體的科學傳播過程中仍舊存在著邊界設置的特征?這是本文需要著重探索的核心問題。
知識分享型網絡平臺是指支持使用者將顯性或隱性知識傳遞給他人,或允許不同類型的知識形式在不同用戶間交流共享的網絡平臺[13]。知乎是當下中國使用人數最多,影響力最大的知識分享與網絡問答社區(qū)平臺。根據知乎的官方統(tǒng)計,截至2018年底,其注冊用戶數量已突破2.2億,問題數量超過3000萬,回答數量超過1.3億。根據Gieryn對于“邊界設置”理論的描述,科學家群體對于科學話語權威的建構與維護是在科學家與公眾或其他社會群體的互動中完成的。因此,著眼于知識分享與互動的知乎平臺將更有助于我們關注科學對話、傳播互動關系中的科學話語權威的建構問題。為了更好地研究科學傳播與科學的邊界設置問題,本文選取了轉基因話題作為研究對象。首先轉基因話題是當前中國最為熱門的爭議性科技類議題之一,其吸引了包括科學家、公眾、政策制定者等在內的多種利益相關者群體之間的互動與對話。同時,迄今為止,在中國公眾與科學家群體之間尚未完全形成有關于轉基因問題的統(tǒng)一認知。因此,這一話題能夠保證我們在研究中獲取到足夠量的持有不同觀點的群體之間的互動與交流,從而進一步分析其中的話語權威的建構與維護。
本研究選取話語分析的方法對所提出的問題進行探究。話語分析是一種對使用中的語言進行研究以及對使用該語言的目的進行分析的研究方法[14]。20世紀80年代前后,話語分析的理論與方法就被引入了傳播研究領域,并設計出一套從文本的話語表象來分析文本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與權力關系的分析方法[15]。自??麻_始,話語就與權力及意識形態(tài)相掛鉤,通過對話語構成體進行審查和重估,可以揭示隱藏在話語中的權力關系與意識形態(tài)。這種意在揭示權力關系與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分析方法進一步被稱為批判話語分析法。對于本文所提出的研究問題而言,受控于科學意識形態(tài)的科學邊界設置,其在網絡環(huán)境中主要是通過科學家的言語表達來實現(xiàn)的。因此,為了揭示、驗證及分析科學家與公眾之間的權力關系、身份界定以及隱藏在此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通過批判話語分析的方法對科學家群體在網絡環(huán)境中的話語特征進行考察將會為我們提供有用的研究證據。
在已經確定了的研究對象——知乎轉基因話題版塊中,在該板塊的精華回答(共997條)中挑選出有明確身份認證的科學家群體回答的所有答案(共398條),并從中隨機選取出30條回答作為話語分析的文本樣本。
梵·迪克認為針對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分析可以從以下幾個分析維度或單獨或綜合地進行:社會分析;認知分析以及話語結構分析[15]。鑒于本研究主要是從科學家群體的網絡科學傳播中的個人話語文本入手來探求科學家群體的意識形態(tài)與邊界設置行為,所以本文的話語分析維度將主要圍繞個人認知層面與文本的話語結構層面展開[15]。
通過對于研究田野的觀察以及對于所選取的文本樣本的話語分析初步發(fā)現(xiàn),從科學家群體與公眾之間的邊界關系來考慮,科學家群體在網絡環(huán)境中的科學傳播過程中具體呈現(xiàn)出了三種具有不同效果傾向的話語手段:聯(lián)結其他科學家個體形成科學家群體圈的話語手段;疏離與公眾之間關系的話語手段;以及拉近與公眾之間關系的話語手段。這三種話語手段互相角力,并形成了網絡科學傳播中,基于邊界關系的話語生態(tài)(如圖2)。在這種生態(tài)中,聯(lián)結科學家群體以及疏離與公眾之間的關系的兩種話語效果,往往是通過相似的話語手段來實現(xiàn)的。根據社會身份理論(SIT)與日常界限理論,某一社會群體的社會身份的共同認同往往是通過定義自己群體特殊的行為模式,并將這種行為模式區(qū)別于其他群體的固有模式來實現(xiàn)的。這種行為往往可以帶來兩種明顯的社群效果,一是凝結社群內部向心力,建設穩(wěn)固的社群;二是維持自我社群原有的社會優(yōu)勢免遭其他社群的侵入[16-17]。放置在本文研究的田野中,科學家群體的聯(lián)結科學圈的話語效果和疏離與公眾之間關系的話語效果正好形成了這種話語手段的正反兩面。而這種話語手段的最終結果就是被Gieryn所宣稱的科學的邊界設置[10,16]。
圖2 知乎平臺轉基因話題中科學家群體的話語效果
通過對所選文本樣本進行詳細的話語分析進一步發(fā)現(xiàn)科學家群體實現(xiàn)聯(lián)結其他科學家與疏遠公眾,并進一步完成科學的邊界設置的話語手段主要體現(xiàn)在其所撰寫的答案中的身份表征、寫作格式、寫作內容與寫作語氣四個主要方面,具體對應前文所提出的話語分析的具體維度,則又以分為個人預想受眾;展現(xiàn)個人科學知識背景與科研經驗;文章格式形式;專業(yè)詞語使用;專業(yè)圖表使用;科學隱喻;科學圈內互文;對立化人稱代詞;生活詞匯陌生化等具體手段。
與傳統(tǒng)科學傳播面向全體公眾不同,知乎轉基因話題中部分科學家群體的回答的目標受眾并不直接指向普通公眾?;卮鹛釂柕目茖W家明確指出自己所回答的問題是基于一種與科學圈其他專家之間的對話模式。如“不太同意@XX老師的一些觀點。最大的原因是……”(樣本28)除此之外,高度的專業(yè)性也明顯表明某些回答是科學圈內之間的互相對話,而并非面向普通外行人的科學傳播過程。如“美國獲批的轉基因土豆能減少油炸時產生的丙烯酰胺具體是怎么實現(xiàn)的?”(樣本26,樣本27)。在回答此類問題時,知乎上的科學家群體更傾向于表征科學界所共享的專業(yè)知識或研究經驗。這種在交流的過程中過多強調與交流對象沒有共性的個人知識或個人經驗,會在交流過程中產生地位失衡的結果,從而造成交流的破裂[18-20]。在知乎關于轉基因問題的討論中,科學家群體即使在面對普通公眾時,也會經常強調公眾并沒有經驗共鳴的知識背景與研究經歷。如“我曾經交換去過最初培育這個木瓜的實驗室,我們吃的木瓜都是他的team最初在這個實驗室培育的轉基因抗PRSV木瓜”(樣本18)。通過強調自我科研經歷,可以為所提供的科學信息提供可信度保障,但是這種可信度保障則是建立在與公眾的經驗疏離以及與有相似經驗的科學家群體的經驗共鳴的邊界設置基礎上的。同時,基于社會身份理論,隱藏在這種經驗展現(xiàn)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是為了突出強調這一行為的社群獨有性,即“參加這一實驗室與培育過程”是作者作為科學家群體,或可被信賴的科學信息傳播群體的特有行為,不具備類似行為的社會群體則應當被排除在科學家與可被信賴的科學信息傳播者圈層之外。從而在通過經驗共鳴聯(lián)結其他科學家并疏遠無相似經歷的公眾的基礎上,完成了科學家與非科學家,可被信賴的科學信息傳播者與不值得被信賴的科學信息傳播之間的邊界區(qū)隔。
知乎作為具有社交屬性的知識分享平臺,在該平臺上由科學家群體撰寫的面向普通公眾的回答理應具有易于閱讀的科普屬性以及易于記憶與傳播的社交屬性。而基于科學論文寫作與發(fā)表的文章格式在這一層面上并不能夠很好地產生擴大傳播范圍,提升記憶的效果。在所選取的樣本中,超過1/3的科學家回答采用了基于參考文獻、科學論文標題,具有明顯科學論文格式的圖名與表題等形式的科學論文格式,如“Genetically Engineered Crops:Experiences and Prospects.Washington,DC:The National Academies Press.doi:10.17226/23395.”(樣本8)。這些格式的采用與科學家群體強調個人科學知識背景與科研經驗效果相似,其在提供更為充分的回答可信度的同時,通過強調科學圈內的共有行為,與普通公眾日常所能接受的文章類型進行區(qū)分,從而突出強調自己所提供回答的科學性以及這種科學性與日常生活相區(qū)隔的獨特性。
除卻專業(yè)的科學論文格式之外,進行科學圈內互文,也是科學家群體在知乎平臺上所常用的邊界設置手段?;ノ男曰蚍Q文本間性,是指一個確定的文本與它所引用、改寫、吸收、擴展、或在總體上加以改造的其他文本之間的關系[21]。透過這種文本互動,相互參考、彼此關聯(lián)的文本之間形成一種文本的網絡關系。并且這種關系被認為有助于同類型文本及其寫作者之間形成內部向心力[22]。在本文所選取的研究樣本中,科學家群體內部的文本互文性十分明顯。如“美國科學院、工程院和醫(yī)學院等機構專家組成的委員會前不久發(fā)布了一個題為《轉基因作物:時間和前景》的報告……”(樣本8);“@XX和@XXXXX已經把RNAi部分解釋得非常詳細,而且@XXXXX把天冬酰胺+糖產生丙烯酰胺的過程解釋的也非常詳細”(樣本25)。通過不同形式的互文手段,或引用、或轉述、或參考,知乎轉基因話題平臺上的科學家群體形成了明顯的話語互文網絡,這一網絡有效地形成了科學家群體內部的話語共力[22]。且互文手段使用越多則通常被視為該回答更具有話語可信度。基于這種話語網絡與話語共力,普通公眾群體被排斥在該網絡之外,從而喪失了對該話題的深度介入與參與。從而科學話語網絡與非科學話語網絡之間的邊界進一步得以強化。
使用學科內的專有詞匯被視為是某一學科專業(yè)性建構與維護的重要標志之一。而在非專業(yè)交流環(huán)境中使用該專業(yè)特有的學術詞匯則被看作是專業(yè)與非專業(yè)之間的壁壘建構的重要表現(xiàn)與手段[23]。而被視為有潛力消解科學與公眾之間的壁壘的科學傳播則理應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過度使用科學類專有詞匯[24]。雖然也有一些研究表明,在科學傳播過程中使用科學專有詞匯能夠使公眾產生對于科學的信賴、崇拜,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促進基于科學術語及知識的公民科學素養(yǎng)提升[25]。然而,更多的研究卻表明在科學傳播過程中使用普通公眾無法理解的專業(yè)術語會在公眾的心理層面上形成疏離感[26-28]。在本文所選取的樣本中,接近2/3的回答中使用了非專業(yè)人群所難以理解的專業(yè)詞匯及其英文縮寫,如“我自己是做synbio的”(樣本1);“我們吃的木瓜都是他的team最初在美國培育的轉基因抗PRSV木瓜”(樣本18)等。在面向公眾的科學傳播過程中使用此類專業(yè)性詞匯及其英文縮寫,首先會在一定程度上阻礙公眾對于該傳播過程中科學類信息的接收與吸納。更為重要的是,透過專有詞匯所建構出的專業(yè)壁壘會在公眾與科學家群體之間形成一道明顯的知識邊界。透過掌握與表露這種專有名詞,科學家群體將何種信息屬于科學,何種信息不屬于科學進行了進一步的邊界設置,從而通過擁有表達與理解此種專業(yè)詞匯的壟斷來建構與維持屬于科學以及科學家群體的話語權威。
而知乎平臺上的科學家群體對這樣一種專有名詞的使用不僅僅限于對專業(yè)的科學術語的使用,更進一步表征在依賴于話語慣性而對公眾所熟悉的生活詞匯的陌生化使用上。每個群體在話語表達時均存在一定的群體話語慣性,表現(xiàn)在科學家群體中就是基于科學論文及科學交流的話語特征慣性[29]。而這些話語慣性往往是難以被普通公眾所立刻理解與接受中,且具有此類慣性的話語特征往往會將生活化的詞語陌生化。如“在她的lab的主頁里也可以看到介紹,以黃三文的paper為例,如今的科學家有能力去改造食物中的風味物質”(樣本18);“把家里吃的大米用水浸泡24h,放入把冰箱冷藏進行低溫春化24h,然后置于晝夜節(jié)律交替(L16h/D8h)的環(huán)境中觀察2-3d,倘若超過week都沒曾觀測到露白,那么很不幸,你購買的是轉基因大米”(樣本19)。在這兩則案例中,科學家群體均使用了一些在科學圈內被廣泛認知與接受的英文、縮寫或符號,如paper(論文)、lab(實驗室)、h(小時)等。此類話語使用習慣來源于具有共性的科學教育與交流經驗。然而此類話語慣性對于沒有科學背景或科研經驗的公眾來說是難以很快被接受的。而能夠與此產生共鳴與共識的則是與答案提供者擁有相似的經驗背景與話語詞典的科學家群體?;诖?,產生了生活化詞匯陌生化效果的話語慣性在科學家群體與公眾群體之間話語區(qū)隔層面上同樣產生了“邊界設置”的作用。
除卻文字表達與文章格式外,在科學家群體所撰寫的回答中,專業(yè)的、難以被非專業(yè)人士理解的圖表也多次出現(xiàn)。這些圖表多為英文學術文章中所使用的專業(yè)插圖(如圖3,樣本9),其中包含了大量的英語學術詞匯與難以被外行人所理解的科學信息。在科學傳播與普及誕生之初,告誡科學家群體避免在面向公眾傳遞科學知識時使用專業(yè)性的詞匯、圖表以及其他信息手段就已經成為共識。然而在基于科學家個體的自發(fā)性科學傳播過程中,科學家個體依然會經常使用超過普通公眾認知的專業(yè)性信息表達手段[30]。而這種超越普通公眾認知水平的專業(yè)性信息表達手段不僅會阻礙科學傳播的有效性,更會在一定程度上在公眾意識中塑造出自己與科學之間的疏離感,從而建構出科學的“不可接近的”與“紆尊降貴”的形象[31]。這種科學形象的建構最終又將指向科學與公眾之間的隔離,從而形成可以理解此類專業(yè)性信息表達手段的科學家內部的“共榮”,以及基于這種“共榮”的科學、科學家群體與公眾的邊界設置。
圖3 知乎轉基因話題中某科學家回答中所使用的圖片案例(樣本9)
除了文本內容層面,更為明顯能夠展示科學家群體對于公眾與自我之間的區(qū)隔化對待與邊界設置的話語手段在于他們對于人稱代詞的使用。人稱代詞在文本中經常被視為是自我與他者之間區(qū)隔的重要標志。復數性第一人稱代詞(我們)與第二人稱代詞(你、你們)的使用在話語分析中也被視為說話者腦海中自身與受話者之間關系的重要表現(xiàn)[32]。如在本文的分析樣本中出現(xiàn)的:“轉基因水稻的風險我們這個圈子總體都是謹慎樂觀的態(tài)度”(樣本1);“在學術圈子里,我們自認為包括空氣污染和食品安全問題在哪,化學所起的作用仍然是積極的”(樣本5)。在這兩則案例中,回答提供者所使用的復數性人稱代詞并不指向包含自身與讀者在內的所有公眾,而是特指與作者具有身份共性的科學家群體。此外,對于第二人稱代詞的使用也表明在問題回答者的意識中自身與公眾之間的對立化處理。如“你吃不吃轉基因無所謂。如果你沒有了解相關知識就拒絕食用轉基因食品,我心中笑你無知”(樣本30);“好吧,我知道你們大概是看不懂的,那我給你們翻譯一下關鍵信息”(樣本20)。通過指稱具有共同身份特征的科學家群體的第一人稱以及對立化指稱受眾的第二人稱的使用,科學家群體在轉基因話語表達中進一步加固了自身群體與公眾之間的話語區(qū)隔與邊界設置(如表1)。
表1 知乎轉基因討論中科學家用戶常用人稱代詞及其指涉
知乎平臺上的科學家所嘗試建構的邊界不僅僅表征在他們對于自我與公眾之間的區(qū)分,同時還表現(xiàn)在他們對于二者話語地位的差異化對待。許多學者已經發(fā)現(xiàn),科學家在面對公眾進行科學傳播與普及時往往不自覺地具有“紆尊降貴”的語氣與態(tài)度[33]。這樣一種“紆尊降貴”的態(tài)度進一步具體表征為“家長式”與“老師式”的教育化語氣??茖W家將公眾視為缺乏必要科學知識,需要教育的對象,而自己則是發(fā)揮教化作用的教育者。而這樣一種對立化的話語地位處理,不僅僅將公眾與科學家在傳播過程中劃分開來,更會在潛在的對話關系中造成不對等的對立關系。這種語氣在知乎科學家所回答的轉基因問題中極為常見。如:“你們連科學都不了解,paper都不愿去看,我們科研工作者用通俗的方式解釋給你們聽,你們又不聽,然后說我們不嚴謹?”(樣本17);“對于這個問題,我作為專業(yè)人士來給你解釋一下,你們好好學一學?!保颖?)。這些話語語氣中所暗示的“老師”與“學生”之間的角色劃分,無疑在科學家與公眾的“邊界劃分”之上,進一步做出了“權威的”與“非權威的”話語區(qū)隔。
為了驗證上述存在的話語手段并非是個體化地偶然出現(xiàn),本文進一步對上述分析的話語手段在所選取樣本中出現(xiàn)的頻次進行了統(tǒng)計(如表2)。從表2中可以發(fā)現(xiàn),使用疏遠公眾及聯(lián)結科學家群體的話語手段并非是某一科學家或某一回答獨有的個例情況,而是在知乎轉基因科學傳播過程中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在上述分析的話語手段中,個人知識背景與科研經驗的展露、科學類專業(yè)詞語的使用、科學圈內互文以及對立化人稱代詞的使用是最為常見的科學家群體所采用的邊界設置話語手段。
表2 知乎轉基因話題中科學家群體所采用的話語手段統(tǒng)計
同時需要注意的是,在基于新媒體平臺的科學傳播話語生態(tài)中,用以進行科學與非科學,科學家群體與公眾之間的邊界設置的話語手段遠不止這些。使用生活中不常使用的被動語態(tài);使用無解釋的科學結論;斥責式語氣的使用等均是科學邊界設置中較為常見的話語手段[11]。
通過上述的實證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在基于新媒體的知識分享網絡中,科學家群體或有意或無意地采用了一系列的話語手段用以建構科學與非科學、科學家與公眾之間的話語邊界。這些具有集體性特征的話語行為集中凸顯了科學家在進行科學傳播的過程中所展現(xiàn)的科學的意識形態(tài):維護科學與科學家的話語權威。具體而言,科學家群體所采用的話語手段集中區(qū)分了作為“我們”的科學家群體以及作為“你們”的公眾群體之間的話語區(qū)隔。通過采用專業(yè)化的表述方式、晦澀的科學內容以及直接的對立化人稱代詞等話語手段,科學家群體將能夠使用且能夠理解這些話語手段的“我們”,與無法有效理解與接受此類話語手段因此只能處于受眾位置的公眾(“你們”)進行了區(qū)隔,而這種區(qū)隔正是Gieryn所論述的科學家群體在科學意識形態(tài)支配下所采取的集體性的邊界設置行為[2,9]。
想要進一步理解設置在新媒體環(huán)境下科學傳播中的科學與非科學、科學家與公眾之間的話語邊界,首先需要考量科學權威與科學傳播之間的關系。從Gieryn開始,研究科學權威的學者就普遍認為,科學的權威并不是在科學知識生產過程中得到的,而是在與社會中其他非科學因素的互動中所獲取的[3,5]。同理,科學家所獲取的權威也并不直接來自其科學知識生產活動,而是主要來自其與普通公眾之間的交流與互動。在基于傳統(tǒng)媒體的科學傳播過程中,科學家作為唯一值得被信任的科學信息來源,其充分掌握了話語權威地位[16]。科學家群體總是坐在自己的辦公室中等待著被記者采訪與被公眾需要[34]。由此形成的家長式的話語作風與紆尊降貴式的話語姿態(tài)被認為是科學家群體在科學傳播過程中不可挑戰(zhàn)的話語權威地位的主要表征[34]。
然而在新媒體環(huán)境快速發(fā)展以及參與式科學傳播模型的演進等多因素的共力下,科學家群體在科學傳播過程中的絕對話語權威地位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挑戰(zhàn)與消解。但是,正如本文所提出的研究問題的回答一樣,科學家通過采用一系列的話語手段試圖在與公眾的互動中繼續(xù)建構話語邊界以維持自身的話語權威。通過一系列的基于話語手段的邊界設置工作,活躍于知乎平臺上的科學家群體明顯區(qū)隔了自身作為科學家與公眾之間的不同。而這種不同則進一步作為邊界被用以區(qū)隔可以被信賴的科學信息傳播者以及不可被信賴的科學傳播者或科學信息接收者。這也就表明了,即使是在具有了雙向模式以及互動可行性的新媒體環(huán)境下,科學家個體在進行科學傳播的過程中依舊深刻地受著科學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新媒體環(huán)境為科學傳播所提供的契機并沒有完全消弭去中心化、去組織化以及去把關人化的個體科學傳播所帶來的邊界設置的影響。這或許進一步提醒著我們,在進行科學傳播的過程中,即使新媒體為科學傳播主體泛化提供了極大的契機,但是由于科學家個體在進行科學傳播的過程中易受科學的維護自身權威的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從而采取一系列的邊界設置的話語手段,最終造成與公眾疏離的傳播效果。同時,這也警醒我們,是否應當重新建構起組織化、系統(tǒng)化的科學傳播,將科學傳播的內容進行新一輪的把關與重述,從而以去邊界化的形式傳遞給公眾,以期達到更好的公眾理解效果。
在公眾理解與參與科學的發(fā)展過程中,研究人員大多堅信隨著科學傳播手段的不斷發(fā)展、科學家參與公共事務的意識不斷進步、普通公眾科學素養(yǎng)的不斷提升,公民對于科學的介入就會越來越廣、越來越深,原本存在于科學家群體與公眾之間的界限也會被逐漸消解甚至打破。但是,就本文的研究結果來看,科學家群體的邊界設置或許是這一過程中產生明顯阻力的障礙之一。但是,如果真如Gieryn所言,科學傳播中的權威是來自于科學邊界的設置。那么打破科學邊界就意味著科學與科學家所享有的科學權威的消解與弱化。這也進一步引發(fā)我們思考:是否應當不斷打破科學與公眾之間的邊界,從而消弭科學或科學家群體的社會話語權威?如何把控科學與公眾之間的界限,是在保障科學在公眾心中的權威而努力維持“近一分則密,遠一分則疏”的邊界關系,還是努力按照公眾參與科學的理念不斷打破科學與公眾之間的界限?這些問題需要更為深刻與全面的思考及研究。
同時此類用于建構邊界與維持自身話語權威的話語手段是出自科學家群體的自覺意識,還是僅僅出于自發(fā)?是科學界意識到了來自多元話語形態(tài)對其絕對話語權威地位的挑戰(zhàn)與消解后主動采取的反擊手段,還是只是植根于當下科學教育與科學家培養(yǎng)體系中產生的潛意識最終顯露在與公眾的互動與交往中?這些問題都有待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