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宋人羅大經(jīng)《山靜日長》里有一段話寫尋常日子的恬淡安靜:“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北藭r心里一震,古人對生活的欲望真是太低了,回到家中,看見竹窗下,有山居的妻子和幼小的孩子,炒了竹筍和蕨菜在等他,于是便端起桌上麥子煮的飯,高高興興地吃一個飽。
麥飯即麥子煮的飯,口感粗糙,與江南稻米煮的飯相比,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微漾熱氣,古人卻吃得呼呼生風,津津有味。
在歷史漫長歲月中,有很長一段時間光景,“飽”是幸福感,他會看到遠處的樹葉在陽光下,呈半明半暗,花朵艷麗。
欣然一飽,十分美好。一日所求,一餐所想,具體而實在。我恍若嗅到那鄉(xiāng)間的麥飯香,看見素潔溫潤瓷盤里嫩嫩的鮮筍和碧碧的蕨菜。
粗茶淡飯吃個飽,夫復(fù)何求?這是起碼的生存之道,又有胃知的愿望。一個人吃飽了,他就不會想得過多,就會感到幸福、安詳和滿足。
許多時候,我們欲望太多。尤其是在饑餓時,想得也多。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去山里采風,車開了六七個小時,半路上饑腸轆轆,就想著要吃這個要吃那個,等到在小飯館里吃過飯,泡上一杯綠茶,欣然一飽,身上的疲倦也就消除了大半。
趕路饑餓的人,所想到的迫在眉睫的事情是欣然一飽。一飽之后,內(nèi)心很愉快,也很悠然。于是有人去散步,沿著一條路走好遠。
雪落故園,室外寒風凜冽,人凍得瑟瑟發(fā)抖,就思忖著煮一鍋山芋飯或青菜粥來對抗寒冷,不管它飯也好,粥也好,只要能填好肚皮,欣然一飽。
餓是另一種感覺。女作家蕭紅曾經(jīng)描摹過那種難熬的感覺:“郎華仍不回來,我拿什么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這時候就期待欣然一飽。
有一年寒冬臘月,到江邊小鎮(zhèn)看望朋友。回程時,過了飯點,路邊農(nóng)家餐館飯沒有了,菜也賣光,只有一些懸掛在銀杏樹下的臘腸,可以蒸切,店家說還可以煮面條。一碗紅湯面,一碟臘腸,欣然一飽。吃完后,準備返回,見餐館后院長著一株粗大的銀杏樹,少說也有幾百年的樹齡,我在小餐館吃飽后,望著冬日光禿禿的寒樹也不覺得寒。后來覺得,冬日外出旅行觀景,天寒地凍,先得吃飽,這樣從心理、味覺上,帶來視覺的撫慰。
陌生城市的食物,是一個孩子對這個地方最先的感受與認知。若干年前,我?guī)Ш⒆尤ヒ蛔鞘校谝粋€老人擺的爐攤上,買了一串蘭花干子,小家伙捏著竹簽,倚在路邊,吧嘰吧嘰地吃。一個人餓了,不管他吃什么東西,都是美食。兒子一邊吃,一邊揉著眼睛,奶聲奶氣地說:“爸爸,這個地方的干子真好吃……”這是一個孩子欣然一飽后所發(fā)出的由衷夸贊。
欣然一飽是一種小追求。為稻粱謀,我們在外面奔波、辛勞,不都是為了在傍晚回到家中,與親人飯桌圍坐的滿足與安詳嗎。
欣然一飽是一種生活的態(tài)度。吃食物時,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品味美食的過程是愉快的,愉快的心情,來自對這歲月靜好的感激。
欣然一飽是一種小感覺。吃飽后,美美的,容易滿足的小感覺。
高檔的酒宴不一定會有欣然一飽,唯有那些尋常的,才能做到。
吃哪些食物容易欣然一飽?
晨起,去上班的路上,于街邊小店,吃一碗豆花,兩根油條。
中午,若有事不能回家,點一份盒飯,米飯和三兩個小菜,只要隨遇而安,一切皆好。
傍晚煮一鍋小米粥,就紅腐乳,或者咸菜。
這些都是能夠抵達溫暖的食物,讓人在一天里,從清晨到傍晚都有好心情。
我見過鄉(xiāng)人用芋頭、青菜,煮的酸粥,還有山芋、胡蘿卜合煨的粥,溫軟的食物,粗蔬與稻米慢熬,溫存過一個人冬天蒼涼的胃。
回過頭來,看看《山靜日長》都寫了些什么?寫宋人山居閑雅有致的生活、尋常日子的瑣碎安靜、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表達出作者對世事人生的感慨。
“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入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則月印前溪”——回家后靠在柴門旁邊,只見夕陽掛在山岰,樹林和天空被染成紫綠相間的顏色,紛繁萬狀,變幻迅速,美得讓人目眩。等到牧童騎在牛背上伴著笛聲一起歸來,月亮已經(jīng)映在溪水上了……他吃過晚飯了嗎?或者,等誰一起吃晚飯?屋頂有隱隱炊煙。
欣然一飽,所求甚少。
摘自《松江報》2022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