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泉
一
我一直對身邊那些四季碧綠的植物頗有微詞。松樹、香樟、黃楊、女貞,甚至月季、竹子,甚至家家戶戶一盆又一盆搬進又搬出的盆景,讓人看不懂,讀不透,似乎也不讓人看懂,不讓人讀透。一年四季,焚膏繼晷式的不依不饒:該落葉時不落葉,該枯萎時不枯萎。它是想對時間進行囚禁,還是想對空間進行霸占呢?
我家院中的那棵桂花樹也是如此,占據(jù)著院子東南一隅。院子本來就很小,特別是在冬天,它甚至讓那一隅產(chǎn)生出壓抑之感、陰郁之氣,太陽光從南方疏朗而來,它那陰郁之氣跟隨太陽光幾乎鋪展到了門把手上,以至每次開門,門把手上都有些許逼人的寒氣。那一隅及其延伸部分因此從未在陽光下通透過,每到冬天,妻子就會產(chǎn)生出杜甫那種“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的想法:“不把它砍了,曬衣服都不順暢!”我想,它真就是一個異物,長年蓬勃而不倫不類地蹲守,像是患上了強迫癥,它想表達什么呢?雖然綠著,那也是自言自語,且已然生氣不足了,給人的感覺是永遠地耷拉著。植物綠成這種樣子的確不好做注解,像是走上了岔路,有種理不直氣不壯的神態(tài),既不合時宜,也不合常理。我不記得也不理解,當初我為什么就在院中栽種了這棵桂花樹,是我或者說我們心中那個四季如春的綠色情結在作祟嗎?我不是一個極簡主義者,至少那時沒有板橋先生那種“刪繁就簡三秋樹”的心態(tài)。但是,它現(xiàn)在有些碩大了,碩大到不是你想砍就能隨便把它砍倒的,這也是妻子的想法每每被束之高閣的主要原因。妻子每至冬日必要求我斫去幾枝,但于事無補,桂樹之蔭并不因為斫去幾枝而同步減少,它始終霸占著院中的小小空間,不肯退讓一步。
我常常對著它或者它們嘆息:一棵從未落光葉子的植物,還是植物嗎?
二
我對巧奪天工、鬼斧神工之類的驚嘆也是常常很不以為然的。天工難道都是巧的嗎?神工難道都是奇、特,不走尋常路嗎?
應該說,一切都歸于自然,自然而然。一切自然都是美好的,不得也不會有所偏廢。當然,一切美好的東西又總存在著弱點,因而這個弱點也同樣是美好的,有時甚至是因為有了這個弱點才產(chǎn)生出美好來,而非天工之巧之美。當然,你也可以認為它并非弱點,而是二律背反中的一環(huán)。有了這一環(huán),并將它暴露出來,才能稱其為美好。它讓世界意味深長地一目了然,讓人對它產(chǎn)生出透明的意在言外的感覺,產(chǎn)生出驚世駭俗的贊嘆。那些田野里的草,那些房前屋后的樹,每到春天便枝繁葉茂,每至夏秋便壯碩掛果,每挨冬日,便敞開心扉似的露出它純真的本來面目,孤零零地接受一場又一場雨雪的敲打與拷問。
我感覺,每一個季節(jié)都是平等的,每一次季節(jié)的轉換、交替都是一次弱點的呈現(xiàn),是上一個季節(jié)的底部向下一個季節(jié)交出的答卷,向世界進行的一次心心相印的表達,它將每一個季節(jié)都拉下圣壇,又推上圣壇,具有嚴肅的批判性。特別是秋冬時節(jié),曠野之上,簌簌灑灑的一切被收割或凋零后呈現(xiàn)出來的,都是樸素與親和,像時間的冊頁,每一片葉子的凋落,每一株小草的遁隱,都是刪繁就簡后一馬平川的詩意,神清氣爽的廣闊,梅堯臣“零落黃金蕊,雖枯不改香”的贊嘆一定是因此而得來。
一切都會水到渠成,一切也都會水落石出,它讓人類繁衍至今,并受用至今,歲月因此隆重,人類因此能詩意地棲居,無復為改。
黃帝炎帝堯帝以至先民們找到了春夏秋冬,發(fā)現(xiàn)了日升日落,判別了月盈月虧,并因此鎖定了農(nóng)事。農(nóng)事乃立國之本。農(nóng)事的鎖定實際是對一切生活秩序的鎖定。即便是孔子著書立說,其名也謂之《春秋》。據(jù)傳,上古時代,先有春秋,后有冬夏。春秋者,枯榮是也。陰陽六制又稱:春為規(guī),秋為矩,春秋合乃規(guī)矩,孔子著的是規(guī)矩,時代、歷史演進的枯榮。
有了枯榮便有了世界,有了枯榮便有了一切。誰說這不是相呴以濕呢!
從枯到榮,是一種攀登,一種淋漓盡致的綻放;從榮到枯是一種豁達,是一種收斂,是一種歲月的留白、生活的留白。長年枝繁葉茂,帶來的必是負累與擁擠,一種錙銖必較、不知敬畏的為所欲為。我想,如此的負累與擁擠是否會導致生命里下意識的痙攣?地球的痙攣會不會就是地震、海嘯等等滅頂之災?人類自身呢?我想其痙攣必然會讓生活,讓生活中的自己喘不過氣來,喘不過氣來,距離死亡可能也就是一步之遙了。
誰能在花團錦簇之中讀出世界的凜冽?有了凜冽,人類才可能縱橫捭闔,馳騁千里。
三
每一個季節(jié)都有其在場者與缺席者,甚至不能叫缺席,而是離席。春天離席了,我們便走向秋天,或者秋天便走了過來。人類只有行走上秋天的大道才會產(chǎn)生出饑餓感,腳步才沉實有力,因為果實就在秋天的枝頭招搖,在村莊的上空歡騰。“我行其野,芃芃其麥”,這就是我們終生的需要。
每一枚果實,只要被我們摘下,甚至不是由我們摘下的,而是瓜熟蒂落,其后必有一處傷疤,根深蒂固的傷疤雖然能慢慢愈合,但它會跨越時空,橫陳于世,橫陳于旺盛的獵獵風中。
就像那一座一座的村莊。村莊一直走在我們的后面,但村莊難道不在我們的前面嗎?它一直在前面等待著我們,對我們進行核實,核實我們的身份,核實我們是哪里長出來的傷疤。
人類是帶著傷疤品嘗一切的。不,不是品嘗,而是充饑。填飽肚子的我們會對“芃芃其麥”發(fā)出一聲由衷的贊嘆:好甜呀!好香呀!當然也有可能是好酸好苦。人生七味,酸苦其實也是人體必需的,人生的必需,正如細菌、病毒等。科學家早就研究證明,大約百分之八的人類DNA是在遠古時代感染人類的逆轉錄病毒的殘余。這些內(nèi)源性逆轉錄病毒序列不產(chǎn)生感染性病毒,其中一些還具有重要的功能,例如形成胎盤所必不可少的一種名為合胞素的蛋白質,最初就是通過逆轉錄病毒感染而進入人類祖先及其他哺乳動物的基因的。
多么讓人恐懼又多么讓人興奮的結果。只有這樣的結果才是云開霧散的,才會有“留連戲蝶”與“自在嬌鶯”,才會天藍云白,即便是狂風暴雨,也依然能看到雨疏風清,葉綠土香。
綠葉是一個襯托,春華也一定是一個襯托,當然,每一個季節(jié)都是一個襯托,都是世界以及我們?yōu)橹畩^斗并仰望的殿堂。秋天過后,一切浮躁都會沉淀下來,水波不興,靜影沉璧,一場一場的冰雪會覆蓋其上。我看見,那些葉片在一片一片飄下,似在放棄,也是在追尋。我感到,它們是勇敢的、堅定的,一片一片都是飛翔的姿態(tài),好像在讀悠遠的古典哲學。世界因此才有了豁然開朗之感,我看見那些光禿禿的樹枝,在風雪中的搖晃似有人在彈奏,遠遠望去,心便靜了下來,世界便產(chǎn)生出很強的音韻之美。這音韻之美中當然有幾分寂寥,但正是因了這幾分寂寥才有了遠處村莊里那氤氳的呼喚,那呼喚中的煙火氣是那樣的執(zhí)著與從容,那樣的沁人心脾。
四
想起小時候我們每個人都引以為傲的那把自制皮彈弓,我記得它是專門用來打麻雀的,雖然叫打麻雀,其實不是打,而是驅趕,不讓它們與我們爭搶食物,比如水稻、小麥、剛剛播下去的種子等等,麻雀亟需,我們亦亟需。那時即便真的打到了麻雀也不吃,記憶中,村莊從未見到哪戶人家像當下的人那樣吃麻雀。當然,當下的人不僅僅吃麻雀,有些人除了吃下后可能當場斃命的東西之外幾乎什么都吃。
打不到麻雀,我們便拿著彈弓到湖邊或者池塘邊去比誰的彈弓最好,效力最強,射程最遠。
誰的彈弓射程最遠我就不記得了,反正不是我的。但我清楚地記得那些石子被射出后留在空中的那條無形的弧線。嗖的一聲,又嗖的一聲,石子一顆接一顆地飛速飛向池塘的上空,速度頃刻之間便到達極限了,就有了枯萎的意境──沒有了速度的石子,當然就是枯萎了的石子。
那時我還不知牛頓,也就不知地球的引力及一系列的力與能。但我看見,那些枯萎后的石子前前后后紛紛落入湖中,沒有哪一粒想來個浪子回頭之類的奇妙之思,沒有哪一顆產(chǎn)生出停留在空中的夢想。它們?yōu)R起的水花小小的,充滿著快樂,那么自然,那么從容,那么無拘無束地散開,然后歸于平靜。
在網(wǎng)上遛彎兒,突然就看到“鄗城”二字。鄗城乃東漢劉秀稱帝之地,在今河北省柏鄉(xiāng)縣以北,劉秀雖只在此數(shù)月便遷都洛陽,但鄗城從此迎來了繁榮時期。那是怎樣的一派繁榮,自是不必細說,但如今此地只有殘墻寥寥,考古學家說,夯土層仍比較清晰,但也僅此而已,其上已是碧綠的莊稼地與雜樹雜花,既濃重也沉重地覆蓋著。
我想,那清晰可辨的夯土層也很快會消逝,就像小時候用皮彈弓打出去的石子,落入池塘后,很快就會什么都看不見。
平靜,是它的本來面目。
五
“鰣魚多刺,金橘帶酸,莼菜性冷,海棠無香,曾鞏不能詩”,這是古人說的“五憾”。人生本應有憾,又豈止這五種!
但是,無憾的人生還是人生嗎,正如,沒有了刺的鰣魚還是鰣魚嗎?(當然,鰣魚早已被列入《中國瀕危動物紅皮書》,屬一級野生保護動物,已不管刺多刺少了,食即違法。)從這方面來講,人生之憾,恰恰就是人生之妙。比如古人說“落花依草”,我堅決地認為,那花一定是依在已然枯萎的一叢草上,不然落在四季碧綠的雜草上,那還叫“落花依草”嗎?只有落在枯萎的草上,才能讓人品嘗出去掉了鉛華的妙境,也只有在這時,世界才會遼闊起來,枝蔓起來,豐富多彩起來。
我忽然就理解了很多畫家為什么喜歡畫殘荷、殘菊了,他們畫的是枯萎,是凋零處的縷縷生機,肅殺處的種種意猶未盡。我從未見過那些文人、畫家所畫之荷之菊哪一棵最終成為廢棄物,我當然不是說“化作春泥更護花”的那種,而是指那種灑脫,那種本真,那種靜靜地附著在大地上神圣般的狀態(tài)。那些文人墨客,寥寥數(shù)筆,了了秋風,便盡顯出天地的寂寞與惆悵,盡露出存在者及其經(jīng)受的寒冽,就如那個丟了江山的瘦金體。我未曾見過宋徽宗的摹本或真跡,但顧名思義,每筆每畫運轉提頓必是至瘦無雙,至瘦而不失骨血生機。宋徽宗是否也畫過殘荷殘菊?亦不得而知。如有涉獵,必有他的魂魄憑依。宋徽宗是不是因瘦金體丟了江山?也許不全是,但那個時代的文化江山應該是非他莫屬了,這江山,瘦得蓬勃飽滿而富神韻。
六
寒冽自是一種心靈之痛。此話出自何處,記不得了,記不得出處的還有一句:人在疼痛的時候變成了孩子。孩子的思想總是奇特的,奇特得充滿萬千生機。當然,這“記不得”本身也是一種奇特的生機,世間一切因此折返,折返在下一個季節(jié)、下一個驛站等候著你。
七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辛棄疾的詞是對世間最好的回答。青山多么有靈氣,青山既能讓我們聞鷓鴣,也能讓我們聽杜鵑。無論什么樣的題材,這個題材當然指的是春夏秋冬四季,它都能用充滿著神性的筆墨,一草一木地勾勒,一石一礫地叮嚀,一枝一葉地運用它的語法起承轉合,除其匠氣,剔其俗氣,止其火氣,甚至去其“四季如春”的閨閣氣,讓每一棵都瀟瀟灑灑,沒有任何束縛,帶著野性,帶著一往情深。
日落日升面對的是大江東去、潮起潮落。一簾秋雨,一樹紅葉,一窗春風,一地翠茵,這便是自然世界送給人類的“頂配”。
頂配居然是一種千萬斯年的流逝。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它同時又是完整的,千萬斯年的完整,天衣無縫,正如我家院中的那棵桂花樹。這些四季碧綠的植物并非不掉葉子,實際上我感覺它一年四季都在掉。但它掉得不為人知,“不是時候”,靜悄悄地,一片一片地。部分地老去脫落,部分地長出新葉。有研究表明,這類四季碧綠的植物,其葉片壽命長達兩三年或更久一些,由于它們陸續(xù)更新,所以終年常綠。從這方面來講,我家院中的桂花樹,再次強迫癥一般,隱瞞了它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