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曉菡
敦煌莫高窟 攝影/孫志軍
敦煌莫高窟北區(qū)石窟群 攝影/孫志軍
塔克拉瑪干沙漠盡頭,大漠孤城,蠻荒蒼涼。
公元前111年,漢武帝開疆拓土,在邊陲之地設敦煌郡。敦煌自此成為河西走廊四郡之一,鎮(zhèn)守大漢西域邊疆。
公元366年的一日黃昏,僧人樂僔偶行至此,途經(jīng)宕泉河谷時,忽見三危山上灑下一片金光,猶如千佛現(xiàn)身。他被眼前這異象所震撼,于是停下云游的腳步,發(fā)愿留在此地開窟修行,傳播佛法。
其后,法良禪師偶經(jīng)此地,續(xù)鑿一窟。在后世激起浩瀚回響的敦煌秘境,自此濫觴。
隨著五湖四海的修行僧侶、行賈店商、將士庶民、能工巧匠紛至沓來,敦煌石窟仿佛被賦予生命一般,逐漸開枝散葉,蔓延生長于山崖峭壁之上。不計其數(shù)的佛龕塑像、繪壁丹青,掩映在旺盛的香火間,于歷史的天空漸次盛放……經(jīng)由千年營造,敦煌成為名震四海的佛國圣地。
千年之間,縱絲路漫漫、滄海桑田、政權更迭、兵戈擾攘,在這荒涼之地,不同源的文明、財富、信仰彼此交融互長,從未斷絕;而那在歷史塵煙中幾度繁盛、幾度凋敝的敦煌,依然屹立在磅礴戈壁上,作為世界最壯麗的人類藝術寶庫之一,至今光芒璀璨,普照世人。
莫高雪景 攝影/余生吉
東漢應劭注《漢書》時這樣描述敦煌:“敦,大也;煌,盛也。”彼時,佛窟還未在敦煌綿延,敦煌的博大與興盛,因絲綢之路而聞名于世。
這座位于河西走廊西端的城池,自漢建郡至今,已歷經(jīng)兩千余年興衰。漢帝國高強度的軍屯與經(jīng)略、絲綢之路的開通,使這里迅速成為中原進入西域的門戶,貫通歐亞的交通要沖和商業(yè)重鎮(zhèn)。季羨林先生認為,敦煌和新疆地區(qū),是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四大文明的匯聚之地。
發(fā)源于祁連山積雪和冰川的黨河流經(jīng)敦煌,似一泓清泉劃開死寂的沙漠,使這塊荒無人煙的戈壁灘變成得天獨厚的綠洲。南來北往的馬幫駝隊、異邦國使、中外商賈皆會聚于此,天下的奇珍異寶、地毯絲綢、玻璃瓷器、茶葉香料均在此流通販賣。古道之上,漸次形成了多元文化共生共榮的局面。
漢代后的幾個世紀,中原騷亂,民不聊生。為了躲避戰(zhàn)亂,大批中原望族涌向河西,令這里儒學之風盛行。大約1700年前,東晉大學士郭荷攜弟子和數(shù)代家傳的經(jīng)史典籍來到馬蹄山下的臨松薤谷,開治學授業(yè)之先。郭荷去世后,弟子郭瑀繼承其衣缽,繼續(xù)在這里講學。學習之余,他還帶領弟子們在山崖上開鑿石窟,用以安身修行。郭瑀死后,其婿劉昞隱居山中,復勉力于講學著述之業(yè)。三代碩儒不僅造就了五涼時期河西儒學昌盛的景象,還在古老的石窟中,留存了中華文明薪火相傳的重要一支。
與此同時,河西走廊各處也漸次響起開鑿洞窟的斧錘聲—來自恒河兩岸的佛教文化,沿著寬闊的河西走廊進入中國。
石窟藝術的創(chuàng)造者 紙本工筆重彩 潘挈茲 1954年 中國美術館藏
莫高窟的姊妹窟—榆林窟 攝影/王金
在亂世流離中,敦煌移民和官宦世家?guī)缀醵枷萑朊糟?。東來弘道和西行求法的僧侶使節(jié)途經(jīng)這一迎來送往之地時,開始修建寺院,造幡譯經(jīng),廣立功德。這些高僧大多學貫東西,既有深厚的佛學造詣,又熟稔漢文化。一方面,他們開窟造像,用以自身禪觀禮佛;另一方面,他們選擇了更便于表達抽象義理的壁畫形式,為信眾傳教布道。而秉持儒家文化的世家大族,并未排斥這個來自異域的宗教。相反,他們以兼容并蓄的開闊氣度,接受了佛教的東漸。
很快,當?shù)毓倮?、民眾不僅熱衷投身各項佛事活動、大力舉辦各類齋會,而且醉心于建窟修塔、燃燈禮拜等功德事業(yè)。上至世家大族、高僧大德,下至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陸續(xù)參與到聲勢浩大的造窟活動中,希望借此獲得佛法庇佑、消減罪孽。他們皆以篤信之心、虔誠之手,在洞窟中鑿刻出一尊尊莊嚴肅穆的佛陀,描繪上一幅幅色澤明麗的神像。隨著時間綿延,素手芙蓉、霓裳廣帶已遍布鳴沙山上的幾百座洞窟中。敦煌,漸成為僧俗吏庶供養(yǎng)禮佛、安頓身心的重要處所。
只可惜,這一千年繁盛之地在被明朝棄置后,迅速湮滅于荒涼大漠中,成為邊塞游牧之地。直至塵封經(jīng)年的“藏經(jīng)洞”被重新打開,敦煌,面對的卻是一個已然衰敗了的中國。
1900年,流落于敦煌莫高窟的道士王圓箓,無意間打開了封閉近千年的一座耳窟。當他打開洞門,一段漫長的、包含人類文明璀璨成果的遠古歷史向他敞開。只是,在風雨飄搖的清末,文物保護觀念的光束未能到達敦煌,更未照亮這一曠世發(fā)現(xiàn)。
早已被荒棄的敦煌,無力抵擋聞訊而來的斯坦因、伯希和等外國探險家的巧取豪奪。石窟中沉睡千年的多達5萬余件的歷代文書和古代文物四處散佚,甚至連壁畫都被剝?nèi)ァ且豢?,這座世界上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內(nèi)容最豐富、延續(xù)時間最長的佛教藝術和歷史文化寶庫,自此蜚聲世界。gzslib202204041436莫高窟窟區(qū)入口古樸的木質(zhì)牌樓 供圖/視覺中國
也是在那一刻,后來成為國際性顯學的敦煌學,在中國歷史的傷口上,開出了一朵花。
作為在漢晉傳統(tǒng)文化土壤中滋生出的佛教石窟藝術,敦煌石窟自興起之初,便造就了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高峰。
經(jīng)十朝,歷千年,無數(shù)工匠畫師聚集于敦煌開窟造像,營造了莫高窟、西千佛洞石窟、東千佛洞石窟、榆林窟、五個廟石窟等蔚為大觀的石窟群藝術,被后世統(tǒng)稱為“敦煌石窟”。這些石窟藝術吸納了來自希臘、波斯、天竺、粟特等古老文明的藝術養(yǎng)分與審美,承襲新疆龜茲、于闐等地文化傳統(tǒng),帶著鮮明的西域和印度色彩,并融合漢地藝術元素,最終形成獨具特色、自成體系的連續(xù)性文化遺存,在人類歷史上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存在。
據(jù)記載,敦煌石窟數(shù)量曾達千余個,現(xiàn)共存812個,僅莫高窟就有735個。其中,492個洞窟中共保存了壁畫4.5萬余平方米,歷代彩塑3390身,以及唐、宋、清、民國等時期的木構建筑10余座。莫高窟跨越了諸多王朝,最終成為集建筑、雕塑、壁畫等多種藝術形式于一體的“戈壁上的博物館”,不得不說是人類文明的奇跡。
敦煌現(xiàn)存的石窟建筑中,有中心塔柱窟、殿堂窟、大像窟、涅槃窟,抑或禪窟、僧房窟、影窟等不同形制,其演化脈絡、營造工藝和類型特征,皆在吸收域外建筑風格的基礎上,融入了中國傳統(tǒng)建筑藝術,為不可多得的古建筑實物資料。
莫高窟第16—17窟 晚唐 攝影/吳健
敦煌壁畫在縱貫千年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藝術風格由魏晉的雄渾厚重,演化為南北朝的秀骨清像,直至隋唐的秀逸與圓融,及后代之貴柔、守雌、尚靜的文化精神,逐漸走向細致瑰麗,構圖愈加大膽。其不僅反映出與時代相應的先進的繪畫技法和理念,還完整地展示了中古時期的中國繪畫流派的發(fā)展演化軌跡及早期人物畫、建筑畫、山水畫的發(fā)展脈絡。
敦煌壁畫場面宏大、氣象萬千。在佛像畫、故事畫、經(jīng)變畫、裝飾畫等題材中,既有莊嚴安詳?shù)姆鹜?,也有明眸善睞的菩薩;既有極樂凈土的亭閣樓臺、樂舞饗宴,也有世俗生活的衣食住行、人間百態(tài)。它們寂靜無言,卻又生動感人,以超越國界、語言和文字的藝術之美,將深奧的佛法娓娓道來。而這些圖像所記載的古時百姓的生活細節(jié),同樣具有不可估量的歷史文獻價值—農(nóng)作圖中的滿足和親切、嫁娶圖中的喜悅和熱烈,都變得可感可知;建筑、服飾、科技、工具等具有不同時代烙印的物質(zhì)造型,也變得觸手可及。
敦煌的彩塑藝術,在中國雕塑史上亦有濃墨重彩的一筆。自北朝至唐宋,石窟中的彩塑作品向后人展示了佛教雕塑從最初受印度、犍陀羅藝術影響,到受中原新藝術風格浸潤,從而形成中國式彩塑藝術的完整過程。無論描繪守衛(wèi)佛法的勇猛威嚴、東方微笑的溫婉嫻雅,還是表現(xiàn)沉靜內(nèi)斂的慈悲圓融、秀骨清像的清幽淡泊……無不栩栩如生、靈動傳神,有著穿越時光的藝術感染力。
莫高窟第254窟 交腳彌勒 菩薩 北魏 攝影/孫志軍
金剛經(jīng)(局部) 雕版印刷 唐咸通九年(868年) 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出土 英國國家圖書館藏
而令后人每每扼腕的,最是當年在莫高窟第17窟“藏經(jīng)洞”中被劫掠、如今散落世界各地的敦煌文書。除了佛教經(jīng)文,敦煌文書種類涉獵極廣,除漢文寫本外,粟特文、回鶻文、吐蕃文、梵文、藏文等諸多文字寫本均有留存。內(nèi)容涵蓋宗教、文學作品、契約、賬冊、公文書函等,涉及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的墨跡寫本,從西漢的漢簡書法始,至清末的碑碣書法止,完整展現(xiàn)了中國書法由隸入楷的演化過程。其書體之多姿、筆法之變異、風格之奇巧,均令人嘆為觀止,為古代民間書法之大成。
作為佛國世界極樂凈土的重要象征,敦煌壁畫幾乎窟窟皆有音樂形象、壁壁盡是曼妙舞姿。其不僅涵蓋吹奏樂器之海螺、觱篥,打擊樂器之腰鼓、羯鼓,彈撥樂器之箜篌、琵琶,拉弦樂器之胡琴等外來樂器,中亞流行的胡騰舞、胡旋舞,也在壁畫中悉數(shù)可尋。脫胎于胡樂入華、宮廷樂舞真實場面的伎樂飛天、反彈琵琶等壁畫形象,傳達出天上人間的和諧共鳴,更成為敦煌獨有的樂舞文化元素。莫高窟第454窟 《維摩詰經(jīng)變》中的弈棋圖 宋
莫高窟第285窟 伏羲女媧圖 西魏 攝影/吳健
莫高窟第321窟 雙飛天 初唐 攝影/吳健
gzslib202204041436從人類歷史來看,佛教石窟,幾乎均由僧眾參禪苦修之地,變?yōu)楹笫缹じブ?。敦煌石窟作為宗教遺存,并未隨宗教的遠遁而湮滅,亦是因其充盈的文化養(yǎng)分,存在于不可言說的會心處,一直滋養(yǎng)著中國人的精神家園。
“九色鹿”與《鹿王本生》故事,悉達多太子的少年軼事、尸毗王割肉貿(mào)鴿、薩埵那太子舍身飼虎……這些敦煌壁畫上最令人耳熟能詳?shù)钠婊霉适拢蔀樵S多中國人兒時魂牽夢繞的最美記憶。
顧愷之春蠶吐絲的人物衣紋勾勒、閻立本帝王形象的塑造手法、吳道子吳帶當風的盛唐飛天、李思訓青綠山水的用色、韓幹的馬、周昉的人物……這些中古帝都畫壇巨匠的經(jīng)典畫風,均能見之于莫高窟的四壁。它們心照不宣,訴說著敦煌藝術的來處,更成為后世藝術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藝術寶庫。
千百年后,盡管遭遇種種天災人禍,敦煌在褪去了歷史為它蒙上的沉重陰霾,鮮活地重現(xiàn)于世人面前時,人們依然驚詫于其本身被賦予的一種接近永恒的氣質(zhì)。這份不朽,指向的除卻荒涼戈壁上一眼千年的石窟群落,還有萬千籍籍無名的畫師與匠人窮其一生的專注奉獻,以及萬千冥冥中被召喚而來的后世學者,于河西走廊的歷史時空中重新建構的精神家園。
就在藏經(jīng)洞遭劫掠后的三十幾年,一位名叫常書鴻的年輕人,在巴黎街頭偶遇了一本《敦煌石窟圖錄》。他沒想到,在自己的祖國竟有這樣一座可與盧浮宮媲美的藝術寶庫,于是義無反顧地奔赴大漠深處,成為敦煌的第一批守護者。
莫高窟第407窟 三兔蓮花藻井 隋 攝影/吳健
幾乎同一時期,一位名叫向達的年輕人離開了中國,開始在世界范圍內(nèi)尋找敦煌的遺跡,并在法國國立圖書館重點研究敦煌寫卷。此后,他回到中國,成為第一個真正從考古學意義上提出敦煌保護概念的人。
此后,段文杰、史葦湘、樊錦詩、趙聲良……一代代敦煌人前赴后繼、承古立新,以青春、熱血修復和守護被掩埋在大漠中的敦煌藝術。他們與千年佛國的相遇,仿佛是照亮石窟的火種?;鸱N不滅,那被滄海桑田剝蝕了的造像壁畫和斑斕色彩還在,那些經(jīng)文里以雋永語言書寫的精神信仰也永存。
如今,敦煌石窟每天都在迎接著天南海北絡繹不絕的參觀者一睹它的真容,以及它背后映現(xiàn)出的浩瀚人類文明。待外部的喧囂逐漸褪去,無論信仰如何,當人們身處石窟中,靜默觀摩壁畫中的亭臺樓閣、菩薩佛像時,總能借助這神秘的場域,穿越至久遠的過去:看在千年時光中,帶著不同故事風塵仆仆而來的僧人俗子,如何獨自在這洞窟之中,點一盞油燈,虔誠地與同一座佛像凝神對望,再消散于時光的塵煙中。
歷史給予敦煌以融于骨血的深情,正如人們對這一故園天然的懷想與崇拜——當你了解敦煌的來處時,眼前就不再只是作為景點的名勝古跡,而是千年來傳承于這片信仰之地上的人的精神與風骨——
莫高窟第257窟 鹿王本生(局部) 北魏 供圖/視覺中國
佛國中的那些神祇,不再只是信徒凝視禱告的對象。他們的眉目中呈現(xiàn)的,是秦人蒼涼悲壯之魂,是漢人大氣沉穩(wěn)之骨,是唐人自信樂觀之貌;壁畫上那些蕓蕓眾生,不再只是虔誠向佛的善男信女,他們亦是前人留在崖壁上的血脈,等后來者接續(xù)火種、薪火相傳。
西千佛洞第7窟 說法圖 北魏 攝影/吳健
千百年來,無數(shù)因緣聚合、輪回流轉,讓敦煌成為敦煌。以敦煌為圓心,串起絲綢之路,及至中國歷史,你總能理解中華文明兼收并蓄的生存樣態(tài)和發(fā)展邏輯。
從前的敦煌,像一塊承載著中國最深重歷史的殘碑,上面映現(xiàn)的,是一個古老文明曾經(jīng)的輝煌與無奈的喟嘆—那是斯坦因與伯希和滿載而歸的旅程,是令陳寅恪悲嘆的“吾國學術之傷心史”。
如今,古絲綢之路上的金戈鐵馬、大漠孤煙中的商賈駝隊早已不見蹤跡。而在那高崖之上的幽暗空間里,那個風起云涌、氣勢磅礴的藝術天地,至今仍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敦煌的雋永,便在于這般延綿不絕、方興未艾的生命力。在歷經(jīng)時間的滌蕩后,她早已從殘缺和苦難中升華??v一眼千年,只此敦煌,安在世間—卻也超脫于世間,始終寵辱不驚,始終面帶笑意。莫高窟第249窟 西王母 西魏 攝影/吳健
雨后的敦煌莫高窟 攝影/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