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昊
(廊坊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北 廊坊 065000)
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豐富多樣的姿態(tài)。一方面,“詩歌大眾化”觀念在全民族救亡圖存的時代背景下逐漸成為主流話語。在持“大眾化”觀念的詩人那里,詩歌的宣傳功能往往大于藝術本身,致使許多作品在慷慨激昂、熱血沸騰的基調下難以掩飾詩歌技巧的蒼白。另一方面,“純詩化”的藝術追求雖然在戰(zhàn)爭中遭遇了巨大危機,但仍被一些詩人頑強地堅持著。尤其是對處于淪陷區(qū)的一批詩人而言,“純詩化”的追求不僅是語言藝術方面的探索,還具有精神方面的意義。無論是東北淪陷區(qū)的山丁、古丁、成弦、金音、小松、冷歌,還是華北淪陷區(qū)的劉榮恩、畢基初、張秀亞、南星、沈寶基、查顯琳,雖然他們的生活因戰(zhàn)爭而遭遇了物質方面的困苦與精神方面的重壓,但對于他們而言,詩歌寫作具有“自我拯救”與“自我保存”的意義,能夠撫慰不安的靈魂。其中,劉榮恩作為平津地區(qū)學院詩人的代表,其詩歌寫作因其人生經歷的曲折而顯得尤為特別。然而,目前學界對劉榮恩生平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研究成果還相對較少。有鑒于此,本文試對劉榮恩的生平史料及其抗戰(zhàn)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點進行挖掘與探究,以期揭示出抗戰(zhàn)時期平津詩歌的多樣性,為劉榮恩以及平津詩歌的后續(xù)研究提供一定的參考。
劉榮恩(1908—2001),浙江杭縣(今屬杭州)人,出生于一個基督教背景的家庭,年少時隨父母移居上海。劉榮恩的編輯與美術才能在其就讀于上海明強中學時便顯現(xiàn)出來,1926年他進入滬江大學之后,更是在音樂、創(chuàng)作、翻譯、編輯等方面顯示出卓越才華。劉榮恩入學后不久便加入了學校的管弦樂隊,并在弦樂組擔任一提琴手,一年之后成為管弦樂隊的副團長。在傾心于音樂演奏的同時,劉榮恩還從事滬江大學學生刊物《滬大天籟》(后改名為《天籟季刊》)評論欄的編輯工作。他發(fā)表于《天籟季刊》1928年第17卷第14期的長文《英國盎格羅薩克森時代文學史大綱——詩歌》,詳細梳理了英國盎格羅薩克森時代詩歌的發(fā)展情況及代表詩人,體現(xiàn)了其深厚的英文文學功底。在寫下這篇長文的同一年,劉榮恩轉學至燕京大學攻讀英文文學專業(yè),于1930年畢業(yè),翌年進入南開大學新成立的英文系擔任英文助教。
在南開,劉榮恩正式開始了翻譯與創(chuàng)作生涯。他正式發(fā)表的第一批作品是在《南開大學周刊》和《天津民國日報》副刊《文學周刊》(南開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會辦,周作人題詞)上,以譯詩和小說為主。他不僅把一些外國詩人(如喬治·桑)的作品翻譯成中文,還把中國詩人的詩作翻譯成英文,比如徐志摩的《云游》《再別康橋》、郭沫若的《湘累》、陳夢家的《白馬湖》、方瑋德的《微弱》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劉榮恩對徐志摩、陳夢家作品的翻譯,劉榮恩與這兩位同為浙籍的詩人保持了良好的友誼,其在《南開大學周刊》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就名為《買哭的故事(仿柴霍甫)——獻于志摩先生之靈》。不僅如此,劉榮恩還向《天津民國日報》副刊《文學周刊》的編委會提供了徐志摩的遺詩《想像你的句》,在為陳夢家小說《不開花的春天》所撰書評《雞鳴寺的詩心》中也提到徐志摩給自己寫的信。徐志摩、陳夢家在1930年代對劉榮恩的影響是很大的,這種影響甚至能在劉榮恩日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來。
1933年底之后,劉榮恩開始以本名和“子嶠”這個筆名在《大公報》和《益世報》這兩份在天津乃至全國都有重要影響力的報紙上發(fā)表譯作與原創(chuàng)作品,在《大同報》《盛京時報》《武漢日報》等報紙上也偶有譯作與書評發(fā)表。此外,劉榮恩還于1935年加入了由柳無忌、羅暟嵐等人共同發(fā)起的“人生與文學社”,擔任《人生與文學》雜志的發(fā)行人,并在此雜志上發(fā)表過作品。因此可以說,從1933年底到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之前,劉榮恩的翻譯與創(chuàng)作達到了一個高潮。這段時期他主要翻譯了梅里克的小說,如《一個咖啡車攤的浪漫故事》《一個夢想》《灰塵胡同里的攻擊》《獻給維小姐》等,但這一時期他最重要的作品還是書評。蕭乾在其回憶錄中提到自己主編《大公報》后組織起了一支書評隊伍,其中就有劉榮恩。劉榮恩的書評以評論國外作品為主,體現(xiàn)了其廣博的外國文學知識與廣闊的閱讀視野,如吉卜齡、賽珍珠、蕭伯納、T·S·艾略特、A·E·郝斯曼等作家作品,都在劉榮恩的評論范圍之內。此外,劉榮恩也有一些書評是評論國內作品的,如關于陳夢家《鐵馬集》的書評《一個牧師的好兒子》、關于林語堂《吾國吾民》的書評《“吾國吾民”》等。
盧溝橋事變后,南開大學師生開始逐漸撤離學校,與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的師生一起南遷。劉榮恩也跟隨南遷的隊伍到達了長沙,在長沙臨時大學教授英文課程。后因為其遠在天津的女友程蔭生病,所以他沒有繼續(xù)跟隨隊伍到昆明,而是選擇從南方折返天津,并于1940年與程蔭結婚。劉榮恩與程蔭在天津生活,意味著要忍受困苦與迫害。據說,劉榮恩在天津工商學院附中當英文教師時,就曾因漢奸特務告密,與其他幾名老師被日本侵略者以煽動學生抗日的罪名逮捕,關進了日本憲兵隊,由于查無實據,后被釋放。雖然生活艱難,但劉榮恩卻從未放棄對生活的希望,他給自己出生于1941年的女兒取名為“陶陶”,希望她天真、快樂。更引人注意的是,自1938年起,劉榮恩便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詩歌創(chuàng)作,并以自印詩集這種獨特的方式來展現(xiàn)自己的作品。他先后自印了六部詩集,分別為《劉榮恩詩集》(1938,共59 首)、《十四行詩八十首》(1939,共80 首)、《五十五首詩》(1944,共55 首)①劉榮恩在1944年3月18日給友人的信中談到《五十五首詩》即將出版,這與一些淪陷區(qū)文學史著作的說法(1940年)有所不同,這里采用劉榮恩本人的說法。、《詩》(1944,共46 首)、《詩二集》(1945,共46 首)、《詩三集》(1945,共54首)。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劉榮恩竟然創(chuàng)作了340 首詩,這個數量可謂驚人。更值得注意的是,劉榮恩于1944年3月創(chuàng)辦了《現(xiàn)代詩》雜志,至1945年8月出版11 期后停刊,1947年4月復刊,5月出版第13 期后終刊,這可能是華北淪陷時期出刊時間最久的新詩??!冬F(xiàn)代詩》刊登了吳興華、南星、畢基初、沈寶基等淪陷區(qū)詩人的作品,是珍貴的淪陷區(qū)詩歌史料。
1946年1月8日,劉榮恩作為南開大學復校委員會的成員,協(xié)助黃子堅辦理了南開大學八里臺校區(qū)的接收事宜。南開大學在天津復校之后,劉榮恩便成為了外國語文系的副教授。對于劉榮恩來說,1946年還有一件具有重要意義的事,那就是他的長篇小說《一萬個勇士》在《大公報》天津版從1月11日開始連載,至12月29日連載完畢,歷時近一年。除小說創(chuàng)作外,劉榮恩抗戰(zhàn)結束后還在《天津民國日報》《文學雜志》《文藝世紀》等報刊上發(fā)表過詩歌、散文、譯文,他或許是最早把狄蘭·托馬斯的詩翻譯成漢語的詩人。1948年5月,劉榮恩獲得駐華英國文化委員會獎學金。9月7日,他從香港飛赴英國,其妻子程蔭與女兒陶陶也于次年到英國與劉榮恩會合。從此之后,劉榮恩再也沒有回國,國內對他去國后的消息也所知甚少。從目前已知的資料來看,劉榮恩在牛津大學研究莎士比亞,于1972年在企鵝出版社出版了譯著《六出元雜劇》(Six Yuan Plays),1992年在英國期刊《國際筆會》(Pen International)發(fā)表過英文詩歌《沉重打擊》(The Hammer)與《行動》(Action)。2001年5月6日劉榮恩去世,英國《獨立報》曾為其刊登過訃告。
從劉榮恩的生平來看,其前半生可謂是充滿曲折。他經歷過兩次戰(zhàn)爭,并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以自費印刷的方式出版了六部詩集,這些詩集中的作品是戰(zhàn)時詩人心態(tài)的真實記錄。而正是這些詩歌寫作在艱難的歲月中撫慰了詩人的靈魂,才使其得以“自救”與“自存”。
據目前資料來看,劉榮恩第一首正式發(fā)表的詩歌是刊登于1932年3月17日《南開大學周刊》第125期的《我要回返南方》。這首詩創(chuàng)作于1929年,當時的劉榮恩還就讀于燕京大學,該詩訴說了一個從南方到北方的青年學子對故鄉(xiāng)的思念。除詩歌《我要回返南方》外,他的思念還體現(xiàn)于散文《除夕的話》《云點子》《在松江》以及小說《初晚——獻給我已故的母親》等作品中。然而,戰(zhàn)爭打破了劉榮恩在北方的平穩(wěn)生活,他與北平、天津的許多師生一起,被迫向南方遷移。在戰(zhàn)爭的強烈影響下,身為南方人的劉榮恩在遷移過程中產生的不是“回返故鄉(xiāng)”的欣喜,而是“思念北方”的沉重。
劉榮恩的第一部詩集《劉榮恩詩集》誕生于1938年,此時的劉榮恩在國立長沙臨時大學擔任英文教師,其《湘水》《岳麓山》等詩作便寫到了湖南的風貌。但在這些描寫南國風景的詩中卻寄托著劉榮恩對北方的思念:“在追念,在尋思,/北去的湘水,/流去告訴天津的蔭,/我在雨水的長沙好。”(《湘水》)劉榮恩不僅思念滯留在天津的女友程蔭,還思念其昔日在北方(北平、天津)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如《上燕京去》:“回到燕京去——/那里有紫色的早晨:/她的路是愛人,/多樹的小岡是新娘。/所流的眼淚都掉進無傷無名的湖去/給在大理石云間的小金龍?!薄皶锖蜕罾锒挤挪怀龆炯?我只聽見鈴聲鐘聲從一個失去的國域來。/在古老的皇宮里作古老的夢?!睆倪@首詩可以看出,劉榮恩對地域的感知已與十年前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燕京”象征的北方生活成為詩人深切懷戀的對象,對“燕京”的“思意”是“一只春的鳥”,能幫助詩人“躲藏現(xiàn)在這個冬天”。詩人昔日生活的美好與現(xiàn)實生活的冷酷形成了強烈對比,而這種私人的情感與民族存亡的時代大背景融合在一起,更加深了沉重之感?!氨狈健痹趧s恩的詩歌中不單純是地理方面的概念,還象征著整個淪陷的中國國土,浸透著詩人對國家民族命運的喟嘆?!逗邶埥拿麇愤@首長詩便嵌入了“昭君出塞”的典故,來借古喻今:“江帶著東北的星,黑龍流進漢人的心;/別再憶昭君和她的美,向南方流的淚。/黑龍已經爬上岸,在日曬夜露之下,再也飛不起來。”“東北”“黑龍”“中原的昭君”這些意象暗示著在日寇鐵蹄侵略下中國北方國土的淪陷。值得注意的是,在淪陷區(qū),“北方”這個意象與國土淪陷的關聯(lián)并非是劉榮恩的獨創(chuàng),歌青春的《雁》、夏穆天的《在北方》、沈寶基的《出塞》、金音的《塞外夢》等作品里都出現(xiàn)過類似的表述,其中蘊含的時代意義顯而易見。
既然“北方”象征著淪陷的國土,那么“從北向南”的遷移就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沉重的色彩??部赖穆吠疽蛟娙诵那榈牡统炼@得更為艱難,身體的乏累也伴隨著靈魂的跋涉之苦。正如劉榮恩在后來的詩作《行苦路》中寫到的那樣:“苦走著/在無路無渡的天下。/苦走著/在黃昏的淚中。/不是憂傷,懊喪,/這不是我的運命。/山走了路,海找不到自己,/鳥像星一般消滅;/我只是苦走著;/跟著龍頭杖/一步,一步的苦走著。”從這首詩中能夠看到一個“行苦路”的靈魂,在茫茫荒原中踽踽獨行?!靶锌嗦贰钡拿鑼懺诳箲?zhàn)時期的詩歌中是較為常見的,尤其是在抗戰(zhàn)初期,社會環(huán)境的變動使得許多詩人被迫離開故鄉(xiāng),靈魂的“流浪”與“跋涉”成為戰(zhàn)時的常態(tài)。
對劉榮恩而言,詩歌寫作不僅是其“行苦路”途中傾吐情感的方式,也是拯救靈魂的途徑。在劉榮恩的第二部詩集《十四行詩八十首》①《十四行詩八十首》似乎為中國新詩史上第二本十四行專集,它的出版時間晚于李惟建的《祈禱》(1933),早于馮至的《十四行集》(1942)?!妒男性姲耸住分械脑姼枞渴褂谩八乃乃亩迸帕蟹绞?,類似莎士比亞體,但也存在變體現(xiàn)象。中,詩歌對詩人靈魂的重要意義得到更為集中的體現(xiàn):他使用十四行體這種古老而整飭的形式,來表達自己對女友程蔭的愛戀、對國土深沉的憂思以及對生命的思考?!妒男性娭迨恕肥窃娂休^能體現(xiàn)劉榮恩“行苦路”途中將個人情感與民族情感融為一體的作品:
經過死亡②該詩收錄在《十四行詩八十首》內,亦收錄在《友情》中,再發(fā)表于《藝術與生活》第32期時,“死亡”二字誤作“死之”。的幽谷,寂寞得要哭;
鄉(xiāng)間風光,渡過海江③在《友情》中,“海江”二字作“江海”,《藝術與生活》第32期亦作“江海”。,小池塘,
一滴一滴的戀愛④在《友情》《藝術與生活》中,“戀愛”均作“戀意”。珠散在去程上,
要帶回去的惦念給我心痛的。
竹香中江南的雨點掉在臉上;
灰色天,黃的揚子江壓在心頭;
向友人說什么,看看船后的水沫。
下站是九江了,著了岸是半夜;
我所站的地會應著遠地人的心。
長江的尾巴長長的拖著漁村,
頭向長處去探更遠離她的埠頭;
騎在江背上沒有言語寂寞著看水。
沒有辭別,走得很快,上了船,
幾時再能看我北國的云和我的蔭。
吳曉東認為這首詩體現(xiàn)了“故國的緬懷,飄零的感喟,遠人的思念,寂寞的愁緒”,“諸般心境之中總透露出一種‘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沉重感”⑤吳曉東:《導言》,見吳曉東編:《中國淪陷區(qū)文學大系·詩歌卷》,廣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頁。,這可以說是淪陷區(qū)詩人共同的感受。袁可嘉曾批評劉榮恩的詩“自憐自戀”,有“政治感傷”的傾向⑥袁可嘉:《詩與主題》,《大公報·天津》1947年1月17日。,但袁可嘉有所忽略的是,一個因山河淪陷而被迫“行苦路”的靈魂,必然要在詩中找到一種紓解情感、自我拯救的方式,戰(zhàn)時的“感傷”有時也承載著比個人情感更為深厚的內容。實際上,《十四行詩八十首》中不僅有諸如“一程一程心頭上加上層層的屏風:活的江山,/雨水和楓葉上的紅風,好顫心的屏風;/兩禮拜的再見,竟別了半年,走遍了天下,/寒心在寒夜在中國的盡頭,冷在風頭”(《十四行詩之五十九》)之類的“感傷”詩篇,對詩歌藝術本身的敬仰與追求也隨處可見,如“給在最細軟思念的字句生了翅膀。/使我貧乏的日夜豐富得像宮殿的景況”(《十四行詩之十一》)。劉榮恩還進一步將詩歌放置在一個超越世俗生命的神圣地位,并認為詩歌具有慰藉詩人靈魂的力量:“我要在活的詩里過我的歲月,烤我的火,/讓我同她活寫在宇宙的書本里。”(《十四行詩之六十一》)劉榮恩認為,通過寫詩這種方式,詩人能夠在遭遇精神危機之時得到自我拯救,經過錘煉之后的好詩甚至能惠澤后世讀者:“詩是人類唯一的希望,在萬代中的萬代,萬時中的萬時,今時才是頂需要詩的灌溉的時節(jié),我們愛詩的應該做好的工人,將來收美好的莊稼。”①該段是劉榮恩與友人的通信片段,作于1944年2月29日,正式發(fā)表于《文藝時代》1946年第1卷第6期。在抗戰(zhàn)期間,劉榮恩對詩歌的這種認識是難能可貴的,他沒有把詩歌視為標語、口號之類的宣傳工具,而是在肯定詩歌的藝術價值的同時,闡釋了詩歌對人生的效用——“詩歌拯救靈魂”。
從北到南,劉榮恩在“行苦路”的過程中視詩歌寫作為拯救自我靈魂的方式,詩歌使其在遠離故園的途中得到了心靈的慰藉。因女友程蔭生病,劉榮恩沒有跟隨國立長沙臨時大學的師生們繼續(xù)南遷至昆明,而是選擇折返天津。當時的天津已經淪陷,劉榮恩選擇回到天津生活,就意味著要忍受日本侵略者的奴役。在缺少自由的日子里,劉榮恩雖然很少在報刊上公開發(fā)表作品,但仍然堅持詩歌寫作。詩歌寫作就此成為他在黑暗歲月中“自我保存”的方式,使他在詩歌作品中保存了靈魂的高貴與純潔。
抗戰(zhàn)結束后,劉榮恩在一封與友人的書信中寫到自己對戰(zhàn)爭歲月的感受:“今日自己翻翻自己的詩集,想想這小小的一點聲音在這八年里究竟是不是也為一般人哭了一場。我的性格本是一座憂郁的森林,沒有‘抗戰(zhàn)’還是一般的這樣憂郁。大家似乎沒有看出這‘憂郁’是我靈魂的顏色,同古代猶太耶利米的靈魂是同一個部落出身。”②作于1946年11月16日,正式發(fā)表于《文藝時代》1946年第1卷第6期。耶利米是《圣經》中的一位先知,他的性格雖然是憂郁的,但他卻因真誠的情感流露而被神所選中,成為神堅定的信徒。劉榮恩或許是借這個宗教典故來表明自己的心跡:在“憂郁”的表層之下,是一顆忠實于詩歌藝術的靈魂。
如前文所述,劉榮恩回到天津后,供職于天津工商學院,任英文教師。雖然這所學校由教會開辦,但也難免遭受日本侵略者的騷擾。日偽政權對當時天津、北平的報刊發(fā)行以及作品發(fā)表進行了控制,因此作家的發(fā)表、出版自由受到了很大限制。淪陷期間,劉榮恩僅在《藝術與生活》《中學生》等為數不多的幾種公開出版發(fā)行的刊物上發(fā)表過詩歌與譯作。在天津工商學院的??豆ど躺睢贰豆虒W志》上,也偶能看到劉榮恩的作品。劉榮恩這一時期仍然采用自費出版“限定版”詩集③劉榮恩的自印詩集數量稀少,每部詩集僅印100冊,且每本都有編號,可見劉榮恩不想讓自己的詩集得到大范圍的傳播。的形式,向熟悉的詩友展示自己的作品。此外,劉榮恩還憑借教會學校的優(yōu)勢,自行創(chuàng)辦了詩歌刊物《現(xiàn)代詩》④《現(xiàn)代詩》沒有展示辦刊宣言與口號,也沒有編輯聲明,這或許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為淪陷區(qū)的詩人發(fā)表作品提供了一個平臺。劉榮恩之所以采取自印詩集、自編刊物的方式,或許是希望盡可能地保持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獨立性與自由度,近似于一種對日偽的“消極抵抗”。眾所周知,淪陷區(qū)的部分詩人、作家(如周作人、沈啟無、路易士等)因與日偽當局有染而使自己的人生留下污點,難以保持靈魂的純粹;而就劉榮恩而言,低調、不事張揚的創(chuàng)作與編輯姿態(tài)能夠使其在淪陷區(qū)壓抑的空氣中得以自我保存。
劉榮恩回到天津后仍然為國土淪陷、生靈涂炭的現(xiàn)實而痛心,但他沒有憤怒地大聲疾呼,而是借用一系列具有荒涼意味的意象,如“古城”“黃昏”“秋雨”“眼淚”等,來抒發(fā)心中的愁緒。他甚至稱自己是“多余者”“畸零人”,“負擔著不必需的無聊,勞心”。畢基初如此評論劉榮恩作于淪陷區(qū)的詩歌:“我說這里的每一首詩都是沉重的獨語,而且都是警辟的,帶著中年人的辛酸,苦戀了心靈的山界,發(fā)出一點對于人生的微喟?!雹佼吇酰骸丁拔迨迨自姟保簞s恩先生》,《中國文學》1944年第1卷第8期。結合劉榮恩的性格及其所處淪陷區(qū)的苦悶環(huán)境來看,他的愁緒不是無來由的:現(xiàn)實的無奈與殘酷激活了他靈魂中憂郁的一部分。況且劉榮恩并非僅是“咀嚼一己的小小悲歡”,而是將目光投向整個中華民族的苦難歷史。最典型的作品如《城門》一詩:
一座大的城門,
一塊從歷史底大回憶
采擷下來的小回憶。
它曾看見過因
眼淚而張大的眼睛;
軍旗馬匹飛著穿過;
難民像牲口一樣爬著……
城樓靠在黑下去的
黃昏天
是一顆印璽
打在民族底頭上。
我一看見這②此處疑脫一“這”字。座城門樓
便想起個縫紉婦坐在街頭
一條一條的千萬生靈
在它的針眼里穿過,
像穿過針的線
去縫那一件中國歷史底
直襟大褂。
劉榮恩將城門樓比作“針眼”,而穿梭于城門中的軍隊、難民成了“穿過針的線”,“去縫那一件中國歷史底/直襟大褂”。這里體現(xiàn)出劉榮恩對中華民族多災多難歷史的悲慟之情,他的思想經常格外“為古今愁著”“太難受了,哭不出來”(《傍晚散步》)。一種類似于“萬古愁”的心境,在劉榮恩的詩歌中回蕩開來。正如李廣田所說:“他無可如何,既不能離開,而住下又非常痛苦,他既不能像一個實際行動者一樣去③“去”字原文錯印為“夫”。摒命苦斗,又不能像一個麻木不仁的人一樣毫無感覺,他既不能向前勇進,也就只好在自己生命中尋找另一類寄托,于是他的詩里邊擠滿了命運的色彩,到處是愁苦的聲音,這也就成為了他的詩的主要部分?!雹芾顝V田:《劉榮恩的詩》,《僑聲報》副刊《星河》1946年10月28日。或許劉榮恩并非不想直接書寫淪陷區(qū)的現(xiàn)狀,但迫于環(huán)境的壓力,他只能選擇通過對古代典故、自然風光的書寫來反襯現(xiàn)實。這使得劉榮恩的作品在充滿古典意味與歷史滄桑感的同時,又讓讀者感受到現(xiàn)實的悲涼。比如:“香的是陜西盛唐時的長安夜!/這是永遠詩底疼,不能/趁著紅燈,月亮跟著,/有長安的妓女扶著笑/回家爛醉豪唱的詩人?!保ā堕L安夜》)又如:“徒然徒然!/ 大觀園的/清流瀉著/桂花香,/竹翠,/今朝成了/博物院的標本/釘在中國人的心上。”(《紅樓夢》)有學者認為,劉榮恩“筆下的江南水鄉(xiāng)、昭君古墓、西湖柳影、臥佛寺塔,都不僅是一種或秀麗、或壯美的風光,而往往以詩人對其獨異的情緒記憶化成了詩人所深深緬懷的祖國、故鄉(xiāng)”,他是以“一種澄澈的眼光注視著歷史中的和現(xiàn)實中的祖國”。⑤徐迺翔、黃萬華:《中國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文學史》,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46頁。劉榮恩寫的是古代的事物與自然風光,但寄予的是現(xiàn)代人的感受。這種寫法在華北淪陷區(qū)是常見的,如吳興華、南星、朱英誕、沈寶基等詩人的作品中都體現(xiàn)出一種將“古典”與“現(xiàn)代”相彌合的努力。⑥張?zhí)抑蓿骸豆诺渑c現(xiàn)代之辯:新詩的第三條道路——以1940年代淪陷區(qū)詩人為中心》,《社會科學研究》2010年第1期。而就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來說,“古典”與“現(xiàn)代”的彌合不僅是技藝方面的探索,也隱藏著詩人“自我保存”的意圖:將靈魂放置于詩歌語言之中以保持其純粹。
劉榮恩不僅試圖保持自身靈魂的純潔,而且還把目光投向整個人類的靈魂。因為在戰(zhàn)爭中,殘酷的不只是肉體的被損害與被戕滅,還有靈魂的被虐待與被屠殺、“美”的被踐踏。劉榮恩感嘆道:“生命便宜,/ 美麗貴;/那里有崇高底估衣街,/ 買匹美麗,過個寒冬?”(《生命便宜》)他還為“蛆的哈哈聲”而感到不寒而栗:“我吃人:能思想,有天才的萬物之靈。哈哈!/ 我吃美,吃青春的明媚。哈哈!/我吃到人類的歷史的字眼里去,/我吃做歷史的人的四肢。哈哈!”(《蛆底哈哈歌》)有論者如此評論劉榮恩:“他恐懼的不是絞架刺刀和那群說著生疏的異國語言的暴徒,而是靈魂的受虐待,被屠殺,湮沒在沙漠的荒涼里的寂寞?!笕藗儽3朱`魂上的澄清明潔,忠實的服役于美的情感。”①魏彧:《憂郁的靈魂:劉榮恩的詩》,《文藝時代》1946年第1卷第6期。在抗日戰(zhàn)爭的艱難歲月里,劉榮恩仍能夠重視“靈魂之美”,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超越時代的追求。雖然他為“靈魂之美”的逝去而流下了眼淚,但他沒有絕望,更沒有放棄對“靈魂之美”的追求。他在一首寫給未出生的女兒陶陶的詩中寄予了他對未來的希望:
來,小商人,
帶來無名的運命,
來享受我們火爐的溫暖。
有時雨太大,
你不在乎吧?
同我們走著世程
你會寂寞的在眾人當中,
但是在黑夜里有手緊握你。
來吧,小的,
路在眼前,
花般開的山岡。
等著我們呢!
在這首詩中能夠見出劉榮恩對生活的信心:即便身處黑夜之中,但仍然期待“花般開的山岡”。這種信心來自于劉榮恩對詩歌的信仰,他也希望將信心傳遞給他的女兒。對“靈魂之美”的堅守,足以使得劉榮恩在戰(zhàn)爭的歲月里獲得“自我拯救”。
雖然劉榮恩抗戰(zhàn)時期的詩歌基調是低沉而憂郁的,但他作品中所流露出的對生命之美的熱愛、對純潔靈魂的堅守,呈現(xiàn)出戰(zhàn)時詩歌創(chuàng)作題材更多的可能性。劉榮恩經歷過從北方到南方的遷移,又在淪陷區(qū)度過了漫長的歲月,曲折的人生經歷使他的作品具有記錄戰(zhàn)時詩人心態(tài)的重要價值。劉榮恩通過詩歌寫作這種方式,使自己的靈魂獲得了“自我拯救”與“自我保存”,他的作品值得研究者進一步細讀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