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海邊的風如同長了牙齒似的,撲打在人們的臉上、手上,生咬硬啃似的疼!
每年的這個時候,鹽區(qū)的婆娘們,就會翻出家中穿破了、蓋壞了的破棉衣、舊棉被,鋪展在炕席上,燈影下,一針一線地縫連起來?!瓣犖槔铩睅П能姽伲瓦x在那樣的時節(jié)趕來招兵了。
今年,鹽區(qū)的新兵要被帶到哪里去?以至于當年所招的兵是陸軍、空軍,還是海軍?這些都在保密中。
然而,沒過幾天,也就是那幾個帶兵的軍官走村串巷,宣傳征兵的政策時,人們便從他們的穿戴上看出端倪。
那幾個帶兵的軍官,個個穿著翻牛皮的大頭鞋,頭戴“三蓋瓦”的棉軍帽,青一色的黃軍服上扎著三指寬的皮腰帶。他們三三兩兩地走在鹽區(qū)的大街上,腳下不時地發(fā)出“墩,墩,墩”的誘人聲。
孩子們不知道他們要到誰家去,歡天喜地地圍在他們身旁,甚至是跑到他們前頭,好奇地打量著他們軍帽上的紅五星和他們領口鮮紅的領章。大人們則遠遠地站在巷口或圍在某處斷墻背風的地方,抽著忽明忽暗的葉子煙,揣摩著當年兵的去向。他們依據(jù)那幾個“帶兵的”服飾,猜測當年的兵可能要到中蘇邊界守衛(wèi)國防,或去西部戈壁灘上架橋修路。因為,他們腳上的大頭鞋和頭上“三蓋瓦”的棉軍帽,足以說明他們來自寒冷的北方或西北的戈壁灘上。
盡管如此,鹽區(qū)想當兵的適齡青年,仍然熱情高漲。
是年,鹽區(qū)剛剛解放。窮苦人分了地主家的房屋、鹽田和糧倉,可食不果腹的日子,仍然很煎熬。所以,帶兵軍官們所穿的大頭鞋,在鹽區(qū)的青石板巷里“墩墩”作響時,許多熱血青年為了能穿上那樣的大頭鞋,為了到部隊后能吃上北方的白面饅頭和大頭菜,都想往“隊伍”里去。
改窮,就是那時間報名準備參軍的。
當時,鹽區(qū)準備參軍的青年人很多。村西,沈家祠堂的場院里,一時間集結了幾十號報名參軍的青年。
剛開始,大家嘻嘻哈哈地團在一起,說一些與兵有關和無關的話語,等到帶兵的軍官哨聲一響,立刻鴉雀無聲。帶兵的軍官把他們編成三排,并以立正、稍息、正步走等口令訓導他們時,就有人陸續(xù)被叫出隊伍。期間,羅鍋腰、筐架腿的率先被淘汰。等到場院里只剩下八九個人在聽軍官“訓導”時,改窮還在隊列里。
但,那時間改窮還不是他們要帶走的兵,只能說他有可能被挑中去當兵。因為,接下來還有很多關口。
第二天,改窮他們幾個被挑出來的“兵苗子”,被送到縣里去量身高、稱體重,還用一張張花花紙,測試了他們是不是色盲眼。等到他們的表格上被叩上紅印章,就表明他們的身體已經合格了。接下來,還有一關是“政審”。
政審,主要是審查他們的階級成分。
那時間,“老蔣”正躲在臺灣,整天叫囂要反攻大陸呢,國民的思想覺悟都很高。適齡青年應征入伍,首先要看階級成分。地主、富農家的子女不能到革命隊伍中來。他們家的田地、房屋都被窮苦人給劃分了,他們能不記恨嗎?所以,階級成分不好的一概不能當兵。尤其不能讓他們當空軍,萬一給他們一架飛機沖上藍天后,駕機投靠了“老蔣”可怎么了得。
這樣說來,政審工作便顯得格外重要。很多身體合格的適齡青年,只因為家庭出身的問題,早早地就被刷下來了。像改窮那樣,能被選到沈家祠堂去“目測”,再被送到縣里去“體檢”的,基本上都是靠得住的“兵苗子”。
盡管如此,那幾個帶兵的軍官,還是要一家一戶去摸實情。
他們憑著手中叩上印章的表格,在村口或是臨街的代銷點里,說出某個人的名字時,不用大人們指點,孩子們早已跑到他們前頭帶路了。有時,他們轟跑了看熱鬧的孩子們,獨自走到某戶人家,看人家大門虛掩著,便會先敲下房門,問一聲:“老鄉(xiāng),家里有人嗎?”
回答,往往是很親切的:“快進來坐吧,解放軍同志!”原因是,那幾戶想當兵的人家,早就有準備了。他們家提前幾天清掃了院子,拾掇好桌椅,以至于如何回答“帶兵人”的問話,都有人上門教過他們了,生怕在“政審”這個環(huán)節(jié)上再出什么問題,而耽誤了兒孫們當兵的大好前程。
今兒,帶兵的來到改窮家。
改窮的妹妹在院門口迎候他們時,遠遠地沖著鍋屋里正在燒水的娘大聲呼喊:“娘,解放軍叔叔來啦!娘——”
改窮娘擰著一雙小腳,從西山墻的小鍋棚里拍打著胸前的草葉兒出來時,看到兩個穿著威武的軍官站在自家的石磨前,一時間緊張得只顧撩著圍裙傻傻地樂。
回頭,改窮娘把他們領進屋里時,其中一位看到改窮家里有一張雕花的大木床,無意中夸贊了一句,說:“這床不錯?!?/p>
改窮娘當時就驚慌了,因為那床是土改時從地主曹福家分來的。她們家哪能有那樣富麗堂皇的床呢,改窮娘慌忙向那兩個帶兵的剖解說:“那不是俺家的床,是地主曹福家的。”
兩個帶兵的當即明白那床的來歷,相互點點頭,夸贊那床好的同時,感覺改窮家滿屋子里再沒有什么值錢的物件兒了,便轉移了話題,問他們家?guī)卓谌恕?/p>
改窮娘扳著指頭,說:“改窮上面有一個姐姐,下面是三個妹妹,加上她,一共六口人。”
兩個帶兵的思忖了一下,問:“改窮的爹呢?”
這正是改窮娘想說的,改窮的爹當年鬧春荒時餓死了。
改窮娘把改窮爹的死,當作改窮當兵的砝碼,抹著淚水,向那兩個帶兵的如實苦訴了一番。
兩個帶兵的聽了改窮娘的泣淚訴說,當場也跟著難過了一番??僧斔麄儚母母F家走出來后,忽而覺得這個家庭對新中國有怨恨!你想嘛,他們家的頂梁柱——改窮爹,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后餓死的,這樣的家庭,對共和國是不是會產生敵對情緒呢?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改窮當年當兵的事,自然就沒了下文。
但,改窮一家,始終不知道,他們家根正苗紅,苦大仇深,為何改窮當兵這事,恰恰在“政審”這一關被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