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成松
摘? 要:白居易詩中對于自己在長安生活、工作、社交、娛樂的空間有詳細的記錄和描述,被學(xué)者作為唐代長安研究的重要“詩料”。白居易對于長安空間的特殊感知和記憶,與他在長安輾轉(zhuǎn)的寓居經(jīng)歷和波折的仕宦經(jīng)歷有關(guān),也與他對于相關(guān)地理空間知識的習(xí)得和積極整理密切相關(guān)。中唐時期地理學(xué)、輿圖學(xué)的新發(fā)展,引起了白居易及同時代詩人的關(guān)注,并對他們的詩文創(chuàng)作中空間表現(xiàn)技巧產(chǎn)生了實質(zhì)的影響,其中一種典型的形式就是“空間耦合”結(jié)構(gòu)。中唐時期以長安為背景的詩歌、傳奇等文學(xué)體裁,成為長安空間知識生產(chǎn)的重要助推器,一定程度上引發(fā)了中唐文學(xué)的“空間轉(zhuǎn)向”。后世學(xué)者對于長安空間的“復(fù)原”研究,對中唐詩歌、小說的引用,又進一步強化了中唐文學(xué)這一空間特質(zhì)。
關(guān)鍵詞:白居易;長安;空間;里坊
長安是唐代的都城,也是帝國文藝舞臺的中心,難計其數(shù)的詩人曾宦游或定居長安,留下了眾多的詩篇??梢哉f,長安是唐詩錦繡萬花筒最顯眼的地理空間標(biāo)識之一。正因為唐詩與長安之間密切的關(guān)系,清代學(xué)者開創(chuàng)了援詩為證探索唐長安宮室、里坊、街曲、景觀的方法,產(chǎn)生了徐松的《唐兩京城坊考》這樣的名著。徐松在其書的序言中提及:
古之為學(xué)者,左圖右史,圖必與史相因也。余嗜讀《舊唐書》及唐人小說,每于言宮苑曲折、里巷歧錯,取《長安志》證之,往往得其舛誤,而東都蓋闕如也?!?,采集金石傳記,合以程大昌、李好文之《長安圖》,作《唐兩京城坊考》,以為吟詠唐賢篇什之助。①
徐松對于長安文學(xué)空間研究的開創(chuàng)之功,朱玉麒先生已有很好的概括②。徐松是從“唐人小說”視點展開自己的唐長安空間想象,事實上他在論證的時候引用的更多是詩歌?!短苾删┏欠豢肌分幸锰圃娺_150余首(次)。有意思的是,在徐松引用唐詩中最多的就是白居易,達40余首(次),遠超出同時代和其他時段詩人。這與白居易詩歌中詳細的長安里坊街曲空間地理信息有關(guān)。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曾呼吁:“茍今世之編著文學(xué)史者,能盡取當(dāng)時諸文人之作品,考定時間先后,空間離合,而總匯于一書,如史家長編之所為,則其間必有啟發(fā),而得以知當(dāng)時諸文士之各竭其才智,競造勝境,為不可及也。”③這一想法在朱金城先生的《白居易年譜》中已經(jīng)部分實現(xiàn)。沿著他們的道路,國內(nèi)外學(xué)者對于白居易詩歌中長安景觀、地理空間的“詩史互證”取得豐富的成果。日本學(xué)者妹尾達彥對白居易與長安空間的分類和復(fù)原,在有關(guān)研究中最有代表性④。然而白居易在長安的行跡,尤其是在更微觀的街坊曲巷空間活動,仍有待進一步開拓。本文擬對這個問題進行進一步的梳理。
妹尾達彥將白居易詩歌中的城市景觀分為五類:居住地、友人家、名勝和寺觀、宮殿和官廳、郊外的友人家或名勝地。其中比較穩(wěn)定的是他的住所、工作空間和友人家,本文重點從這三個方面展開論述。
一、白居易長安住宅的詩歌呈現(xiàn)
白居易詩歌中近乎實錄的長安里坊、街曲及景觀信息,與他在長安長期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白居易先世曾寓居長安,兩歲時其祖父白鍠即卒于此。根據(jù)新出墓志的記載,白居易家族的一些支系在長安也有祖業(yè)①。成年以后,白居易貞元十六年(800)正月來到長安參加高郢主試的進士科,登第后返回洛陽省親,貞元十八年(802)又入京參加書判拔萃科考試,次年登科、授秘書省校書郎,開始長安定居生活。白居易在長安的居住地多次更遷,徐松說:“按白居易始居常樂,次居宣平,又次居昭國,又次居新昌?!雹谶@是其大概,但有訛誤。王拾遺、朱金城等先生曾撰文對白居易長安住宅有過詳細的梳理。③下面結(jié)合白居易詩作一個概述。
(一)從常樂坊到永崇坊
白居易在長安居所可考的第一站是常樂里,假居關(guān)播私第之東亭。常樂坊東邊靠近外郭城墻,白居易居所正在東邊,所以郭外雞犬之聲相聞,白詩中有記載。但白居易在此居住的時間也不長,校書郎的工作比較閑散,所以第二年春他曾游洛陽、徐州,并舉家遷徙到下邽金氏村。王拾遺先生認為元和元年(806)三月,白居易校書郎任期滿后失去俸錢收入,只得退掉常樂里房子,而與元稹、周諒等人住到永崇里的華陽觀,準(zhǔn)備迎接制科考試。朱金城先生則認為貞元二十一年(805)白居易重返長安時已寓居永崇里之華陽觀。揆諸白居易的行跡,朱先生之說為洽。其《春中與盧四周諒華陽觀同居》詩云:“杏壇住僻雖宜病,蕓閣官微不救貧?!雹茏饔谟莱缋锲陂g,尚為校書郎,其中也透露出他換房子的原因——校書郎俸祿太低,無法開支此前關(guān)相家的“大房子”的房租。永崇坊近城南,人口較此前的常樂坊為稀,所以白居易《永崇里觀居》詩說:“永崇里巷靜,華陽觀院幽。軒車不到處,滿地槐花秋?!雹萜渲羞€有旅館,詩人元結(jié)、皮日休朝京師時曾寓居其中,這可以作為白居易選擇此地寓居的參照。華陽觀寓居生活,是白居易人生中一個新起點,《策林序》中詳細記載觀中讀書事,很多朋友也是在這時結(jié)交的。元和元年四月白居易制科登第授盩厔縣尉,結(jié)束華陽觀寓居生活。元和九年(814)《重到華陽觀舊居》追憶道:“憶昔初年三十二,當(dāng)時秋思已難堪。若為重入華陽院,病鬢愁心四十三。”⑥感慨頗深。
(二)靖恭坊到新昌坊
白居易雖然離開長安到盩厔為官,但仍頻繁往返兩地。這期間他在長安的居所也有一些線索。比如元和二年(807)春,他曾與楊汝士家人屢有交游,就是暫住于靖恭里楊家,有《宿楊家》詩。同年秋,他自盩厔?wù){(diào)入長安充進士考官,試畢帖集賢校理;十二月又召入翰林學(xué)士。這二者都是實職,自然需要白居易在長安有住所。從他與楊家交往的情況看,應(yīng)該都是暫住那里。
元和三年(808)白居易迎娶楊汝士妹妹,同年四月他遷左拾遺官,依舊翰林學(xué)士。這一時期他的詩文中出現(xiàn)新昌坊住所的信息,如《醉后走筆酬劉五主簿長句之贈兼簡張大賈二十四先輩昆季》詩云:“晚松寒竹新昌第,職居密近門多閑。日暮銀臺下直回,故人到門門暫開?!雹咚鶖樵诤擦謱W(xué)士時事。王拾遺先生認為,白居易這次入住新昌坊是因為結(jié)婚的緣故,也是租的房子。白居易此期間還有《松齋自題》《早朝賀雪寄陳山人》等詩。據(jù)元稹在《酬翰林白學(xué)士代書一百韻》中自注,白居易在新昌坊一直住到元和五年(810)春,元稹當(dāng)年被貶謫江陵時,他曾在新昌坊北送別。
從元和二年到元和五年,這是白居易成年后在長安生活最長的一段時間,新昌坊則是他長安活動空間最持久的地方,其后買宅于此或許也與此有關(guān)。
(三)從宣平坊到昭國坊
據(jù)《襄州別駕府君事狀》,白居易母陳夫人元和六年(811)四月三日歿于長安宣平里第。此前,白居易曾上書援引姜公輔求京兆判司奉親之例,求京兆之官以養(yǎng)母。徐松據(jù)此認為宣平坊宅是“陳夫人就養(yǎng)于居易之第”①。王拾遺先生認為,白居易遷居宣平坊可能是在元和五年,當(dāng)年五月白居易改官京兆戶曹參軍,俸祿較高,并引用《初除戶曹喜而言志》為證。但奇怪的是,白居易詩中從未提及自己在宣平坊事,這與他入住其他宅第時不同。白居易宣平坊第的出現(xiàn),起因是在長安工作需要有固定住所,迫切的原因是他結(jié)婚需要新房,終極的原因則是要奉養(yǎng)母親。這些因素疊加起來看,宣平坊宅第只能是租賃而非購置。另外,也不能排除白居易寓居宣平坊親朋家的可能。白居易詩文中唯一一次提及宣平坊,是在《過劉三十二故宅》詩中,朱金城先生編于永貞元年(805)。白母卒后,他們一家丁憂退居下邽金氏村,至元和九年(814)冬再次返京時又賃居昭國坊,據(jù)此也可以看出宣平坊居所的特殊性。
白居易在下邽金氏村一直待到元和九年冬才重返長安,出任太子左贊善大夫。這次回京,他是賃居昭國坊王家的宅院。在《朝歸書寄元八》中說:“歸來昭國里,人臥馬歇鞍?!翗渚G陰合,王家庭院寬?!雹谡褔坏亟悄?,緊臨曲江,坊中人少,其《昭國閑居》詩中描述了這一情形。有時白居易下班后,還能到城南一游,《朝回游城南》詩記之。
與前幾次在長安的居住經(jīng)歷相似,白居易一家在昭國坊待的時間前后不足一年。元和十年(815)八月,白居易外貶江州就離開了。
(四)重回新昌坊
元和十五年(820)夏白居易召回長安拜司門員外郎,至冬改授主客郎中知制誥。這段時間白居易住在何處,朱金城先生認為不可考,或者借住在親友處,或者另有住宅,其詩文中缺乏記載。至長慶元年(821)二月,白居易始購置新昌里宅第。這段經(jīng)歷詳細見于其詩,其中《卜居》說得十分動情:
游宦京都二十春,貧中無處可安貧。長羨蝸牛猶有舍,不如碩鼠解藏身。且求容立錐頭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廬心便足,敢辭湫隘與囂塵。③
白居易貞元十六年到長安應(yīng)試,至十九年(803)授官在常樂里暫寄關(guān)播家的房屋,至長慶元年才購置的自己的宅第,前后正好二十年。這與韓愈《示兒》中“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廬”相似。這也印證此前在諸坊的宅第都是寓居或賃居。究其原因就是一個“貧”字,在《新昌新居書事四十韻因寄元郎中張博士》中也有剖白。因為儲蓄不多,所以他買這套房子比較小,雖然說是“新居”,其實是“二手房”,《舊房》《題新昌所居》等詩也有相關(guān)記錄。但白居易對這套宅第情感十分深沉,所以相關(guān)的詩歌也最多。他購置了宅第后,給友元宗簡寄詩說“莫羨升平元八宅,自思買用幾多錢”④,無奈中帶著戲謔之意。他在新昌舊居上面也傾注了相當(dāng)多心血,《竹窗》《庭松》等詩中三致意焉。
然而白居易與長安的緣分就是充滿戲劇性,他這次在新昌坊只住了大約一年半的時間。長慶二年(822)七月他外刺杭州,又一次啟程離開。大和元年(827)四月他重回長安(是年底又奉使洛陽至次年春才回),至大和三年(829)二月分司東都,這段時間他一直住在新昌坊。此后他就再沒有回來過,新昌坊宅一度空置。大和四年(830)白居易在洛陽有《聞崔十八宿予新昌弊宅時予亦宿崔家依仁新亭一宵偶同兩興暗合因而成詠聊以寫懷》,說明當(dāng)時宅第還在。新昌宅最終的下落如何,前人有爭議。大和九年(835)白居易在《詔授同州刺史病不赴任因詠所懷》詩中說:“白發(fā)來無限,青山去有期。野心惟怕鬧,家口莫愁饑。賣卻新昌宅,聊充送老資?!雹偻跏斑z先生認為白居易并沒有賣掉新昌坊宅第,只是想想而已;朱金城先生則認為白居易是賣了房子。日本學(xué)者埋田重夫認為,大和九年前后一系列原因促成了白居易賣掉新昌宅:該宅長期無人居住;購入洛陽履道坊宅第,對于東都分司的心理傾斜;愛弟白行簡與好友元稹相繼去世;嫡子“崔兒”夭折,白居易“或望子孫傳”的希望被摧毀;大和九年女兒阿羅結(jié)婚,白居易完成父親的職責(zé)。②其說不可易。可以補充的是,白居易晚年對于宅第的熱情大大減退,多見于詩,如《吾土》《吾廬》《達哉樂天行》等,這與他晚年深受佛教思想影響有關(guān)。
關(guān)于白居易長安住宅有一個問題有待辨析。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在“永寧坊”下著錄白敏中宅,并引用李商隱《白居易墓志》為證說:“蓋白公有楊憑舊宅,敏中所居即樂天第也?!雹郯蠢钌屉[原文作:“其曾祖弟,今右仆射平章事敏中,果相天子,復(fù)憲宗所欲得開七關(guān),城守四州,以集巨伐。仲冬南至,備宰相儀物,擎跪齋栗,給事寡嫂。永寧里中有兄弟家,指向健慕,以信公知人?!雹馨凑瘴囊猓缹幚锂?dāng)為白敏中宅,而奉養(yǎng)嫂夫人白居易妻。并沒有說永寧里為白居易宅。疑徐松誤解了“永寧里中有兄弟家”一語。另外,永寧里確有楊憑宅,白居易曾得楊憑洛陽履道坊舊宅,疑徐松又涉此而誤以為白居易得楊憑永寧里舊宅。但白居易夫人在白敏中永寧里奉養(yǎng)無疑,也算白居易和長安最后的一段緣分。
綜上所述,白居易長安住宅,可考者就至少輾轉(zhuǎn)經(jīng)歷七處之多。從屢次租房到最后買房,與其經(jīng)濟條件有關(guān),也與其個人“動蕩”的為官經(jīng)歷有關(guān)。事實上,這并不是白居易一個人如此,唐代多數(shù)的官僚都有這樣的情況。不同之處在于,白居易用自己的詩歌詳細地記載了自己每一處居址,甚至居住環(huán)境的細節(jié),這是唐代絕無僅有的案例,所以我們才能“復(fù)原”他在長安的大致生活空間。
二、白居易長安工作空間的詩歌呈現(xiàn)
從貞元十九年到大和三年(829),白居易在長安斷斷續(xù)續(xù)的生活與他的為官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白居易詩中不僅詳細記錄了每一段為官經(jīng)歷的情況(如除官時間、俸祿等等),還記錄了他工作部門的地理、空間和交通信息,可以大致勾勒出他在長安政治生活的基本空間。
(一)秘書省、貢院、左春坊
貞元十九年春,白居易書判拔萃登第,授官秘書省校書郎。秘書省在西京皇城內(nèi),承天門街西,第五橫街之北。承天門街東西寬百步,南接皇城之朱雀門,兩邊種有槐樹,俗稱“槐衙”。大和元年三月十七日白居易為秘書監(jiān),再次進入秘書省工作。所以他對于秘書省的工作情況有較多的記錄。為秘書郎時候,正寓居于常樂里關(guān)播私第之東亭。白居易有詩敘述當(dāng)時的工作狀態(tài)是“典校在秘書、三旬兩入省”。校書郎正九品上,定員八人,掌讎校典籍,刊正文字,是比較清閑的工作,也是唐代士人釋褐官的良選。白詩中所敘,正是其當(dāng)時工作的基本狀態(tài)。再為秘書監(jiān)時,工作性質(zhì)和心態(tài)已完全不同,在《初授秘監(jiān)拜賜金紫閑吟小酌偶寫所懷》等詩中有記錄。白居易詩中對于秘書省的具體位置和空間信息也有一些記錄。如《秘省后廳》中提及秘書省有后廳,種植有槐花、梧桐等樹,為秘書監(jiān)辦公處。此后廳,即虞世南為秘書監(jiān)時,編纂《北堂書鈔》處,白居易詩可以互證。
元和元年白居易校書郎罷官,同年又參加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登第,授盩厔縣尉。元和二年(807)秋,入京充進士考官,這是白居易在長安的第二次為官經(jīng)歷。白居易充進士考官,當(dāng)供職于尚書省禮部貢院。據(jù)《唐摭言》卷一五“雜記”:“進士舊例于都省考試,南院放榜?!弊ⅲ骸澳显耗硕Y部主事受領(lǐng)文書于此,凡板樣及諸色條流,多于此列之?!雹偎^“都省”,及尚書都省,為尚書省的總官署,又稱為都司、都臺或都堂。都堂居中央,即進士考試之地,此宋代“殿試”之前身。但白居易時代,貢院實際在尚書南的禮部南院。據(jù)《長安志》,其位置在皇城承天門街之東,第五橫街之北。元和二年進士試律詩題為《貢院樓北新栽小松》,當(dāng)年及第的白行簡、李正封、錢眾仲、吳武陵詩皆存,是一個極具位置標(biāo)記的題目。不知此題是否為白居易所出。
元和九年冬,白居易從下邽征回,官太子左贊善大夫,這是他又一次進入皇城官署上班,他當(dāng)時家在昭國,辦公地在延喜門內(nèi)東宮官署區(qū)的左春坊。兩地距離頗遠。所以《初授贊善大夫早朝,寄李二十助教》詩說“遠坊早起常侵鼓,瘦馬行遲苦費鞭?!弊筚澤拼蠓驗樘幼蟠悍粚俟?,掌傳令、諷過失、贊禮儀、教授諸郡王等職,也是一個閑職。所以他詩中說“官閑居處僻”“青宮官冷靜”云云。
(二)集賢院與翰林院
白居易在貢院主持完考試之后,就進入集賢院為集賢校理。十一月四日,由集賢院赴銀臺候旨,五日召入為翰林學(xué)士。這兩個工作地都是中央文館。集賢院是唐代中書省下的文館,其位置在大明宮中書省西原命婦院,院西為南北通街,南出昭慶門,北出光順門。出光順門往北,西面就是翰林學(xué)士院,西出為右銀臺門。白居易從集賢院赴翰林選候旨,即走這條路線。白居易對于集賢殿的位置和空間有過不少的描述。大和二年白居易《和劉郎中學(xué)士題集賢閣》中說:
朱閣青山高庳齊,與君才子作詩題。傍聞大內(nèi)笙歌近,下視諸司屋舍低。萬卷圖書天祿上,一條風(fēng)景月華西。欲知丞相優(yōu)賢意,百步新廊不蹋泥。②
這里道出了集賢殿的幾個信息:一是劉禹錫善于書法,集賢閣請他題字,可見一斑;二是集賢閣樓頗高;三是集賢閣在月華門西;四是集賢殿與宰相辦公的中書省政事堂有百步走廊相連接。這都是非常細微的信息。
白居易在翰林學(xué)士職上待的時間較長,從元和二年十一月到元和六年六月。其間雖然他在元和三年十月二十八日除左拾遺,元和五年五月五日改京兆府戶曹參軍,但真正的工作地點其實都是在翰林學(xué)士院。翰林學(xué)士作為皇帝近侍,其工作地點往往“隨駕”所在。白居易詩中有多篇與翰林院的位置、空間和交通有關(guān),其中《早朝賀雪寄陳山人》頗有代表性③。此詩作于元和五年,白居易時居新昌坊。詩中基本上“還原”了從新昌坊到翰林院的上班路線。“銀臺門”為上班地翰林院所在,“新昌里”為白居易住所?!吧系獭保侵缸咴谏车躺?。唐代長安街道都是泥路,但宰相家不同,“凡拜相,禮絕班行,府縣載沙填路,自私第至于子城東街,名曰沙堤”④。“子城東街”為皇城之東的南北官道,道路較寬,是官員進入大明宮上朝的主要路線。宰相上朝的“沙堤”雖然是權(quán)威的象征,但內(nèi)參官僚也能使用,白居易就是如此。⑤“十里向北”是新昌坊往東至朱雀門東第三街,一直北行至于大明宮前橫街;“待漏五門”是指建福門外百官待漏院等候入朝;“候?qū)θ睢敝冈邝氲碌畛瘯?/p>
翰林院中的景觀在白居易詩中也有涉及。如《惜牡丹花》二首,其一自注“翰林院北廳花下作”⑥。據(jù)李肇《翰林志》,翰林院北廳院內(nèi)有古槐、松、藥樹、柿子、牡丹等花木。白詩可以互證。翰林學(xué)士作為皇帝近侍,隨時備顧問之需,所以常需要在院中值守。白居易有《冬夜與錢員外同直禁中》《和錢員外禁中夙興見示》《夏日獨值寄蕭侍御》《翰林院中感秋懷王質(zhì)夫》等詩,都是在翰林院中值日時事。
(三)尚書省與中書省
元和十年八月白居易貶江州司馬,元和十五年夏由忠州刺史召回拜司門員外郎。司門員外郎為刑部屬官,從六品上,其辦公地在皇城內(nèi),承天門街之東,第四橫街之北。省內(nèi)有都堂,分左右各司,兵部、刑部、工部在西,右司統(tǒng)之。白居易在司門員外郎期間住在何處不詳,朱金城先生認為可能是寓居朋友家。據(jù)他作于司門員外郎時的《早朝思退居》《曲江亭晚望》等中所見上班早起及靠近曲江等信息看,他應(yīng)該住在靠近城南的地方。
大和二年二月十九日,白居易由秘書監(jiān)除刑部侍郎,再次來到刑部,直到大和三年三月末罷官。這一段時間他住在新昌坊,其《喜與韋左丞同入南省因敘舊以贈之》詩云:“差肩北省慚非據(jù),接武南宮幸再容。跛鱉雖遲騏驥疾,何妨中路亦相逢。”①韋左丞為韋弘景,元和四年(809)入翰林學(xué)士,與白居易同列,所謂“差肩北省”(“北省”就是中書、門下省,翰林學(xué)士屬之)也;大和二年韋拜尚書省左丞,又與白居易同在尚書省,所謂“接武南宮”也。韋弘景為韋嗣立孫,其宅第不詳。但他們同在尚書省為官,所以路上相逢亦屬于必然。
元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白居易由司門員外郎改授主客郎中知制誥,實職為“知制誥”,負責(zé)草外制(“知制誥”的翰林院學(xué)士草內(nèi)制),辦公地點在中書?。ā拔饕础保┑纳崛嗽?,與中書舍人一樣②。長慶元年春,他購置了新昌里宅第。十月十九日又轉(zhuǎn)中書舍人,同樣在中書省。這段時期,他在長安工作和生活空間大致就這兩地之間,有很多詩歌涉及中書省環(huán)境和上班路線,其中《行簡初授拾遺同早朝入閣因示十二韻》詩頗有代表性③。元和十五年白居易授主客郎中知制誥,白行簡授左拾遺,兄弟同屬“近職”,同住新昌坊。行簡的上班地點在門下省,樂天在中書省。兄弟二人很早就起床,從新昌坊往西進入子城東街的“沙堤”,北上到大明宮建福門外待漏院。禁門開啟后,入宮至下馬橋步行,然后行簡隨門下侍郎,樂天跟隨中書侍郎,依兩省朝班入含元殿朝會,結(jié)束后各自回到官署工作。層次非常清楚。
白居易在中書省期間與同僚頗多唱和,詩中常涉及中書省周邊空間標(biāo)記信息。如《吳七郎中山人待制班中偶贈絕句》:“金馬東門只日開,漢庭待詔重仙才。第三松樹非華表,那得遼東鶴下來?!雹苤袝”庇写圃?,因宣政門外有松樹,所以唐代詩人常稱道之。
三、白居易長安朋友圈空間的詩歌呈現(xiàn)
白居易在長安生活期間,結(jié)交的朋友、同僚很多,其詩中記錄相當(dāng)多與他有“同坊之誼”或“鄰坊之誼”甚至“隔坊之誼”的人⑤,這也是我們復(fù)原白居易“空間中的日?!钡囊粋€重要切入點。因為涉及的人眾多,下面我們舉一些有代表性的案例,對他們的交游空間進行分析。
白居易的長安朋友,不少是在貞元十八年(802)前后訂交的,其中元稹無疑是其朋友圈的中心。不同于白居易,元稹先世已占籍長安,在靖安里有祖宅,自其六代祖元巖至元稹時已傳七代,這在唐代是罕見的例子。元稹早年的生活主要是在長安度過。貞元十九年,元、白同時登第,同授秘書省校書郎,但二人關(guān)聯(lián)詩歌尚少。元和元年二人同居永崇坊華陽觀累月,專攻制科,唱和逐漸增多,且往往能空間上互證。元和五年白居易作《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回顧二人的交情,提及不少長安地點:慈恩、皇子陂、唐昌、崇敬、曲江池,為長安著名的游覽景點;三省、九逵、東垣、烏府、赤墀,為二人長安工作地;興善、靖安、北村古柏、南宅辛夷,則元稹住所及周圍環(huán)境。這些記載可與元稹自述互補,而且還要詳細和完整。比如元稹《答姨兄胡靈之見寄五十韻》自注:“開元觀古松五株、靖安宅牡丹數(shù)本,皆曩時游行之地?!雹拊∝懺幸欢仍诮悄系牡赖路婚_元觀閑居讀書,而白詩提及開元觀中古柏,當(dāng)與樂天同游。另外,白居易《和元九悼往》《見元九悼亡詩因以此寄》提及元稹宅中牡丹花,《洪州逢熊孺登》詩還提及靖安院里辛夷。
靖安坊及周邊是唐代著名的“詩人聚落”,元稹同坊就有武元衡、韓愈、劉伯芻、李宗閔、張籍等。元和十三年(816),白居易在江州有《夢與李七、庾三十三同訪元九》詩:“同過靖安里,下馬尋元九。元九正獨坐,見我笑開口。還指西院花,仍開北亭酒?!雹倮钇邽槔钭陂h,庾三十三(據(jù)前人考作“二”)為庾敬休。元、白、李、庾等人是一個交情頗深的朋友圈,元稹《臺中鞫獄憶開元觀舊事呈損之兼贈周兄四十韻》中也提及:“憶在開元觀,食柏練玉顏?!钌魤ψ。魤θ绺羯?。怪我久不識,先來問驕頑。十過乃一往,遂成相往還?!蜓孕菱纵?,亦愿放羸孱。既回數(shù)子顧,展轉(zhuǎn)相連攀?!€招辛庾李,靜處杯巡環(huán)?!雹诳梢姰?dāng)時李、庾等人也住在道德坊周圍,并有“鄰坊之誼”?!短苾删┏欠豢肌分欣钭陂h、庾敬休分別有宅在靖安、昭國坊,應(yīng)該都是后來的事。白居易追憶當(dāng)年諸人交游,時空有時也存在折疊情況,但總體上為寫實。
以白居易先后住過的幾個坊為中心,一坊之中、隔坊之外,形成了多個白居易長安朋友圈。白居易在詩中用類似“點名”的方式對朋友的住所進行了記錄,如元八升平新居、靖恭楊家、修行里張家宅、韋令公舊池、裴相公興化小池、周皓大夫光福宅等。妹尾達彥注意到白居易往來的友人,“更為集中在白居易居住地的近鄰諸坊,這也就告訴了我們當(dāng)時官員日常騎馬所能交游的范圍”③。
同坊之誼者,如常樂坊同坊之友有李顧言,疑白居易貞元末寓居此坊時認識。元和九年秋白居易在下邽時有《村中留李三顧言宿》詩回憶當(dāng)時在金明門分別,元和十年李顧言卒,白居易有《哭李三》,則是從昭國坊到常樂坊吊唁。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失收李顧言條。新昌坊同坊之友則有竇易直,白氏有《惜牡丹花》其二自注“新昌竇給事宅南亭花下作”④。還有李諒,元和十年從長安貶謫江州途中《獨樹浦雨夜寄李六郎中》詩稱“忽憶兩家同里巷,何曾一處不追隨”⑤。還有張徹兄弟等人,在《醉后走筆酬劉五主簿長句之贈兼簡張大賈二十四先輩昆季》中提及:“張賈弟兄同里巷,乘閑數(shù)數(shù)來相訪?!雹?/p>
白居易鄰坊、隔坊之誼尤其多。如貞元末白居易在長安,與宣平坊的劉敦質(zhì)(劉太白)有交往,其《過劉三十二故宅》有記錄。宣平坊與白居易寓居的常樂坊和永崇坊都是隔街。白居易住昭國坊時,鄰坊修行坊李建為其密友,二人約貞元十九年已訂交,在《秋日懷杓直》詩中他追憶:“憶與李舍人,曲江相近住。常云遇清景,必約同幽趣。若不訪我來,還須覓君去。開眉笑相見,把手期何處。西寺老胡僧,南園亂松樹。攜持小酒榼,吟詠新詩句。同出復(fù)同歸,從朝直至暮。”⑦鄰坊之誼可謂繾綣。長慶元年李建卒,白居易有吊唁之作《晚歸有感》。昭國坊另一位鄰坊友人是張山人,其《送張山人歸嵩陽》詩記之。
白居易對于“卜鄰”同坊的情結(jié)在元宗簡身上用得最深。元和十年白居易有《欲與元八卜鄰先有是贈》詩:
平生心跡最相親,欲隱墻東不為身。明月好同三徑夜,綠楊宜作兩家春。每因暫出猶思伴,豈得安居不擇鄰。何獨終身數(shù)相見,子孫長作隔墻人。⑧
元宗簡宅在升平坊,當(dāng)時白居易寓居街西南的昭國坊,有買房和元八為鄰的打算。此前元和四年他住在新昌坊,也稱“時方與元八卜鄰”。但直到元宗簡時候,他也未做成同坊鄰居,所以有“水竹卜鄰竟不成”之嘆。
同坊、隔坊之誼不僅停留在一般友情,還上升為其他各種更密切的關(guān)系,如白居易、蕭昕、高郢。蕭昕是高郢的座主(寶應(yīng)二年及第),高郢是白居易的座主(貞元十六及第),白居易有《與諸同年賀座主侍郎新拜太常同宴蕭尚書亭子座主于蕭尚書下及第得群字韻》詩所描述的就是這個情況。而“巧合”的是,蕭昕宅在永崇坊,高郢宅在其北的永寧坊,白居易在罷校書郎后也在永崇坊華陽觀寓居。這種由座主門生關(guān)系聯(lián)系起來的同坊、鄰坊之誼,表明了長安人物空間關(guān)系的復(fù)雜性。又如白居易與靖恭楊家的關(guān)系,因為留宿而聯(lián)姻,因為聯(lián)姻又轉(zhuǎn)變?yōu)猷彿魂P(guān)系,空間因素與婚姻相疊加。如果僅僅憑借《唐兩京城坊考》,我們只能看到單一的空間點,而如果將白居易的詩歌及其交游網(wǎng)絡(luò)放到長安空間中,則會發(fā)現(xiàn)各種因素影響交錯的特殊形態(tài)。
白居易出游訪友有固定路線,這也是他對長安空間感知和書寫的重要部分。《閑出》詩說:“兀兀出門何處去,新昌街晚樹陰斜。馬蹄知意緣行熟,不向楊家即庾家。”①楊家為靖恭坊楊汝士一家,庾家或為昭國坊庾敬休家。以白居易工作和居住的地點為起點,以各個朋友的居住地為終點,我們勾畫出白居易在長安訪友的大致路線圖。遠一點的如張籍,住在街西延康坊。“迢迢青槐街,相去八九坊?!雹谶@時他住在昭國坊,往延康坊訪張籍,最近的路線也要經(jīng)過八坊?!冻陱埵嗽L宿見贈》中也提及張籍遠從延康里來訪。
又如白居易在《和答詩序》中提及元和五年元稹貶江陵,“詔下日,會予下內(nèi)直歸,而微之已即路,邂逅相遇于街衢中。自永壽寺南,抵新昌里北,得馬上語別。”③《初與元九別后忽夢見之及寤而書適至兼寄桐花詩悵然感懷因以此寄》詩也說:“永壽寺中語,新昌坊北分。歸來數(shù)行淚,悲事不悲君?!雹墚?dāng)時元稹住在靖安坊,永壽寺在其北的永樂坊。元稹被貶的詔令就是從翰林院發(fā)出,白居易還為其辯護。所以他從翰林院值日回來繞道去送別元稹,而此時元稹已經(jīng)出門,他們永壽寺橫街相遇,一起在寺中短暫留別,然后一起往白居易家新昌坊方向走,到坊北元稹再往東,至朱雀街東第五街北上,至春明門出城。徐松認為:“白居易下直,每自朱雀街經(jīng)靖安里之北,集中有《靖安北街贈李二十》詩是也?!雹葜旖鸪窍壬惨闷湔f,疑誤。白居易《靖安北街贈李二十》詩作于元和十年,與元稹無關(guān),詩中說“榆莢拋錢柳展眉”是四五月間,當(dāng)時元稹已經(jīng)外貶通州司馬。白居易時為太子左贊善大夫,住在昭國坊;李紳為國子助教,工作地點在務(wù)本坊,其住所不詳(李紳在新昌坊有宅,但應(yīng)該是后來才購置)。詩中又說“兩人并馬語行遲”,是上班同路。靖安坊在昭國坊西北鄰,白居易出門后折轉(zhuǎn)即可到。靖安坊北街在延興門、延平門東西大街上,往西至朱雀門大街,一直北行進入皇城,這就是他的上班路線。李紳要同路,應(yīng)該也在昭國鄰近。詩又云:“還似往年安福寺,共君私試卻回時?!卑哺K略谥烊搁T街西第三街,皇城西之第一街頒政坊之北,安福門外。疑李紳曾寓居安福寺,這里是回憶元和中他們同時登第的時候,白居易繞道送他, 這也是一次相對較遠的路線。
白居易詩中對于友人住所的特殊的地理空間和景觀也如數(shù)家珍。如元宗簡升平坊新居中的看花屋、累土山、高亭、松樹等景觀;周皓光福宅新亭子中的草木(紅藥、綠筠),珍奇(獼猴、鸚鵡),家妓及音樂;裴度興化池亭的小船等等。這也是長安詩歌的重要主題。
四、白居易詩與中唐文學(xué)的“空間轉(zhuǎn)向”
“空間”作為文學(xué)史的重要量度,在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是亟待挖掘的主題。雖然文學(xué)地理、地域文學(xué)、交通與文學(xué)等領(lǐng)域已經(jīng)有較多成熟的研究案例,但仍然是比較粗放的線條。在唐代文學(xué)家中,作品能詳細編年、系地者寥寥可數(shù),而能具體而微到日??臻g,則中唐是一變。對于日常空間近乎紀(jì)實的刻畫是中唐文學(xué)的特質(zhì)之一,在長安和洛陽題材詩文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一個顯見的例子就是長安空間詞匯的擴大。唐長安城是在隋大興城基礎(chǔ)上修筑,整個唐代其格局雖然頗有改動,但里坊街曲布局和命名大體保持了一致。然而在唐代不同時期的詩歌中,長安里坊街曲的出現(xiàn)記錄卻并不一致。還以徐松《唐兩京城坊考》為例,其中引用63位詩人152首(處),初唐僅4人4首,盛唐13人21首,中唐則有22人90首,晚唐也有24人37首。這側(cè)面說明以兩京宮殿、里坊、街曲等具體信息入詩,中唐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川合康三先生曾以盛、中唐詩中終南山的變?nèi)轂槔懻撨^“風(fēng)景與認知”的關(guān)系,提出一個非常有趣的觀點:“從自然中選擇什么,如何再建構(gòu),文化、時代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因此根據(jù)所屬文化圈的不同,人們‘能看到’的是各不相同的風(fēng)景?!雹倜梦策_彥先生也從唐宋轉(zhuǎn)型(他稱為“9世紀(jì)的轉(zhuǎn)型”)這一個非常廣闊的社會背景考察了中唐文學(xué)城市空間的形態(tài),除了白居易外,他還關(guān)注了韓愈和《李娃傳》等個案②。
就白居易而言,他的長安主題詩歌與長安城市空間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確實是一個突出的現(xiàn)象。妹尾達彥認為:“自從初次進入長安城以來,對于白居易而言,長安的街頭、居民、宮殿、樹木和第宅都充滿著催發(fā)詩歌創(chuàng)作欲望的魅力?!雹鬯谟懻摪拙右自姼枧c長安和洛陽的關(guān)系時候還提出了一個命題:“文學(xué)中的超越時空的普遍性,在限定的固有空間和時期,通過與作者間的強烈的相關(guān)性為媒介體現(xiàn)了出來,這一點頗耐人尋味?!雹芩f這一想法是受到本雅明的啟發(fā)。本雅明曾翻譯波德萊爾詩歌,他發(fā)現(xiàn)9世紀(jì)巴黎的城市空間與波德萊爾的詩歌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并以描寫巴黎的城市社會志來進行詩歌分析。而妹尾達彥則認為,通過對白居易兩京為對象的詩歌進行分類,可以再現(xiàn)白居易的城市景觀。他在論文后附錄了《白居易詩歌中出現(xiàn)的長安地點》和《白居易詩歌中出現(xiàn)的洛陽地點》等圖,以及《白居易兩京居住表》,就是想要完成其“再現(xiàn)”唐兩京景觀的嘗試。他的研究給后來者做了非常詳實的鋪底。但是因為他關(guān)注的點過多,其展開的背景也太大,所以未能在白居易長安詩歌的空間問題上進一步深入探討。
白居易長安詩歌的“微觀空間”或者“日??臻g”,特點鮮明,有待進一步的研究。白居易在詩題、正文、詩注中巨細無遺地記錄他在長安居住、工作、友朋、游觀空間信息,這事實上就是另一種“詩史”。我們根據(jù)他的詩歌,可以“還原”唐長安城宮殿、官署、街坊、寺觀等空間的布局、走向,甚至其中的景觀、陳設(shè)等等。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沒有《長安志》以下各種地志,長安城的地理空間就需要用白居易等詩人的詩來復(fù)原。
白居易長安相關(guān)詩歌中強烈的空間感、位置感、距離感和路線感,與白居易本人內(nèi)在“空間感知”能力有關(guān),也與他對于地理知識(地志、輿圖)的習(xí)得有關(guān)?,F(xiàn)代生理學(xué)、心理學(xué)研究對于空間感知能力的機制及其形成過程充滿了爭議,但可以確定的是不同人對于空間的感知能力是有差異的。正如我們身邊生活在同一個街區(qū)的人,有的能準(zhǔn)確描述不同樓宇的位置、路線和距離,有的則可能被稱為“路癡”。同樣生活在長安的唐代詩人,并不都像白居易一樣能“腦補”長安各種景觀的位置、路線。當(dāng)然,“空間感知”能力也與后天習(xí)得的空間知識和信息密切相關(guān)。白居易在長安生活近十五年,他的住所和工作地都經(jīng)歷了大范圍的挪移,這是他接觸更多空間信息的契機。而另外一個空間信息則來源于紙上,尤其是地志和輿圖。這有白居易詩文的內(nèi)證和其他外證。白居易《題洛中第宅》說:“試問池臺主,多為將相官。終身不曾到,唯展宅圖看?!雹龠@里提到了一個關(guān)鍵的證據(jù),就是當(dāng)時城中宅第有“宅圖”。白居易另外一首詩《閑行》中也說:“專掌圖書無過地,遍尋山水自由身?!雹陔m然是對擔(dān)任秘書監(jiān)一職的回應(yīng),但也證明他對于“圖書”的關(guān)注。白居易此前曾為秘書校書郎、集賢校理,都與“圖書”整理有關(guān)。白居易詩歌的結(jié)構(gòu)和敘述,也頗有輿圖視角的特征,或者說 “圖景式”色彩,如長安研究者經(jīng)常引用的《登觀音臺望城》:“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遙認微微入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雹圻@種俯視視角,頗有我們看當(dāng)代衛(wèi)星地圖的感覺。
從外證來看,白居易所處的時代是中古地理學(xué)或者說地理知識突破性的時代,以《元和郡縣圖志》為代表的全國性地理總志,具有集大成的意義。此外,賈耽《華夷圖》《古今郡國縣道四夷述》等,在制圖學(xué)及中外交通上也是重要的突破。白居易的為官經(jīng)歷也需要他有地理知識的支撐。元和十五年,他從忠州召回拜司門員外郎,“掌天下諸門及關(guān)出入往來之籍賦,而審其政”④,這自然需要相應(yīng)的知識和圖籍,白居易詩中對于各種關(guān)、門、津、渡的熟悉應(yīng)該也與此有關(guān)。白居易曾編纂過一部類書《六帖》,其中收羅了豐富的地理知識,其卷二十三“水田門”中內(nèi)容與敦煌寫卷《水部式》有淵源關(guān)系,后者包含了唐代兩京溝渠、斗堰、橋梁等各種信息,一些能在白居易詩中找到對應(yīng)。
當(dāng)然,具有很強的空間感知能力、同時有很豐富的地理空間知識,要在詩歌中呈現(xiàn)出來,需要有這種敘述的意識,還需要相當(dāng)?shù)奈膶W(xué)技巧。美國華裔學(xué)者王敖對于中唐地理學(xué)的發(fā)展與文學(xué)的關(guān)系有最新的研究,他也注意到了元白唱和詩中的空間地理同步現(xiàn)象。⑤空間并置和比較在元白詩歌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并且內(nèi)化為二人的一種觀念——通過“計程”,推算二人空間的離合。白居易長安空間詩歌的敘述中也有類似空間并置,我們可以稱之為“空間耦合”關(guān)系,這是一種空間自覺意識投射到文學(xué)文本中的結(jié)果。妹尾達彥先生敏銳地注意到:“白居易的詩歌用對偶句的方式把兩京對照性的特征作了機械性的描寫?!雹尥醢絼t將元白詩歌中地理比較稱為一種“雙聯(lián)”形式,即將地理信息相對仗的獨特技巧。通過對仗、意象并置、敘述視角、結(jié)構(gòu)形式來呈現(xiàn)“空間耦合”情形,也是白居易長安詩歌空間表現(xiàn)的重要形式,如《聞崔十八宿予新昌弊宅時予亦宿崔家依仁新亭一宵偶同兩興暗合因而成詠聊以寫懷》:
陋巷掩弊廬,高居敞華屋。新昌七株松,依仁萬莖竹。松前月臺白,竹下風(fēng)池綠。君向我齋眠,我在君亭宿。平生有微尚,彼此多幽獨。何必本主人,兩心聊自足。⑦
“一宵偶同、兩興暗合”這并非巧合,而是刻意的安排。白居易對這種人物的空間并置有非常清楚的認知,并且在詩歌書寫中有意進行關(guān)合,這首詩尤具代表性:前八句都是并置,后四句是合寫。這種空間意識對于白居易詩歌的內(nèi)在肌理顯然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實質(zhì)的影響。進而言之,白居易對于空間的自覺也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心理(動機、靈感)和創(chuàng)作過程(構(gòu)思、布局)。白居易的一些長律詩,就局部采用了兩個空間或者多個空間耦合的結(jié)構(gòu)方式,如《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醉后走筆酬劉五主簿長句之贈兼簡張大賈二十四先輩昆季》,這是有待進一步研究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