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詩壇“混江龍”姚鼐

盧坡

舒位《乾嘉詩壇點將錄》以沈德潛為“托塔天王”、袁枚為“及時雨”，而視姚鼐為“混江龍”?！端疂G傳》第三十七回李俊贊詩云：“廬州生李俊，綽號混江龍?！睆]州今歸合肥，與桐城相距不遠，皆屬安徽。李俊又稱“天壽星”，與其他好漢相比，可謂善終，這又與姚鼐高壽、晚年清貴相似。同屬安徽，又高壽清貴，這應(yīng)該是舒位以姚鼐為“混江龍”的表層原因。

“混江龍”李俊雖然在《水滸傳》英雄榜中不居前幾位，卻是水軍頭領(lǐng)第一人。李俊在平定方臘后詐病歸隱，與童威等人遠赴海外，成為暹羅國主。在《水滸傳》續(xù)書《水滸后傳》中，李俊率領(lǐng)梁山幸存好漢燕青等揚帆出海，最終在海外創(chuàng)立基業(yè)。姚鼐的借病辭官與李俊的詐病歸隱有些相似，姚鼐退出官場后主講東南、別立文統(tǒng)詩派，與李俊的海外另創(chuàng)基業(yè)，亦頗為“巧合”。退出四庫館、告別官場，在詩古文方面另有建樹，這應(yīng)是舒位以姚鼐為“混江龍”的深層原因。

姚鼐自幼即喜好詩文，其在《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中即稱：“鼐之幼也，嘗侍先生，奇其狀貌言笑，退輒仿效以為戲。及長，受經(jīng)學于伯父編修君，學文于先生?！鼻∈迥辏?750），姚鼐鄉(xiāng)試中式，此后長期居京應(yīng)考，與朱孝純、王文治等交好，詩文唱和，才名播于都下。成進士，入四庫館，姚鼐又與館中友人詩歌唱和。沈津《翁方綱年譜》即載：“自壬辰、癸巳以后，每月與錢萚石、程魚門、姚姬川、嚴冬友諸人作詩課。”如果說姚鼐與朱孝純、王文治的詩歌唱和比較愉快，姚鼐在四庫館的“詩課”則時有爭論。翁方綱作《與姬川郎中論何李書》，規(guī)勸姚鼐“盡棄其夙聞”，《再與姬川郎中論何李書》甚至直言姚鼐“既不喻詩理，則可從此不為之矣”。姚鼐《答翁學士書》則有“鼐誠不工于詩，然為之數(shù)十年矣”的負氣之言，并反問詩文“安得有定法”？往常學界多關(guān)注姚鼐在四庫館中與漢學家的學術(shù)論爭，實際上，姚鼐在四庫館的詩歌唱和中，亦少有知音，甚至遭受“不喻詩理”這樣的否定?？傮w來說，四庫館集中了一批讀書多、見識廣又頗自信的學者，堅持己見，喜強人同己。正是因為四庫館及官場的種種不得志、不稱意，姚鼐遂稱病辭館去官，而退走于他而言恰是別開生面的前提。

“披我故時裘，浩歌出皇京”，姚鼐居鄉(xiāng)稍作停留即應(yīng)朱孝純之邀赴揚州主講梅花書院，坐館授徒之余，在詩文方面傾注較多精力。一般研究者認為，姚鼐在揚州輯成《古文辭類纂》是其構(gòu)筑文統(tǒng)的標志，姚鼐于何時有意總結(jié)詩學主張，尚未見有成說。筆者認為姚鼐于詩壇自樹一幟，是在第一次主講鐘山書院期間完成的，標志性事件則是《今體詩鈔》的刊刻。嘉慶三年（1798）二月，姚鼐所選《今體詩鈔》付梓于金陵。姚鼐有感于“至今日而為今體者，紛紜歧出，多趨訛謬，風雅之道日衰”，接續(xù)王士禛《古詩鈔》而編《今體詩鈔》，其目的則是“存古人之正軌，以正雅祛邪”。

從答翁方綱信中“鼐誠不工于詩”的負氣自貶之言，到《今體詩鈔》中“吾說有必不可易者”的篤定自信，姚鼐的詩學思想逐漸成熟，并在《今體詩鈔》中有集中展現(xiàn)，而這一轉(zhuǎn)變過程又與姚鼐的如下詩學活動分不開。

姚鼐在與友人唱和及師徒授受中總結(jié)詩學詩法。江寧為清代江南文化中心，姚鼐主講鐘山書院后，廣收門徒，友人唱和頗多。據(jù)筆者考訂，姚鼐第一次主講鐘山書院期間，著有《與張荷塘論詩》《荷塘詩集序》《敦拙堂詩集序》《海愚詩鈔序》《謝蘊山詩集序》等重要詩學論文。這些論文或?qū)Ξ敃r詩壇的不良風氣提出批判，或論詩人修養(yǎng)，或?qū)Α暗琅c藝合，天與人一”命題進行闡發(fā)，或?qū)﹃庩杽側(cè)犸L格進行調(diào)和，或論詩文與學問的關(guān)系，雖非系統(tǒng)全面，但涉及諸多重要命題。姚鼐在教授弟子時，也喜談詩藝。如姚鼐在與姚元之的尺牘中言“學詩文不摹擬，何由得入”？在與管同的尺牘亦有相似觀點，姚鼐與方東樹的信中則把摹擬分三個階段：即“始而迷悶，苦毫無似處”，“久而能似之”，“又久而自得，不復似之”?？梢娨ω舅^的摹擬只是手段，目的則是自成面目。姚鼐在與陳用光、劉開、姚瑩等人的尺牘中談?wù)撛娙伺d會之事，如“詩人興會，隨所至耳，豈有一定之主意章法哉”？主張“凡詩文事與禪家相似，須由悟入，非語言所能傳”，這涉及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感問題，而要想悟入，亦無他法，只有熟讀精思而已。在姚鼐看來，詩文創(chuàng)作需要先摹擬，待有一定基礎(chǔ)后，又需要悟入，從而進入更高的層級，即自有面目，自成一家。正是在與友人的切磋琢磨中，在與弟子的教學相長中，姚鼐得以系統(tǒng)總結(jié)其詩學思想。

姚鼐在與師友門人的交往中，對于袁枚等人的批判特別值得關(guān)注。袁枚與姚鼐同居江寧，“袁簡齋以詩號召后進”，姚鼐卻與異趨。袁枚論詩專主性靈，以為不必師古，初學立根未穩(wěn)，莫不喜新厭舊，于是《小倉山房集》人置一編。姚鼐在與鮑桂星的信中直言：“吾斷謂樊榭、簡齋，皆詩家之惡派。”厲鶚搜奇嗜博，鉤深摘異，為詩精深峭潔，不易解索;袁枚則務(wù)求平易，以販夫走卒能解為尚，這兩種極端皆不為姚鼐所取。袁枚為詩壇領(lǐng)袖，對詩壇前輩及并世諸家頗有微詞，“錯把抄書當作詩”，即是對翁方綱的譏諷。袁枚的詩學意義在于他為詩壇吹進清新空氣的同時，也暴露出詩壇的種種流弊。姚鼐在袁枚批評的基礎(chǔ)上再批評，兼收并取，自然有利于詩歌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提升。

姚鼐雖曾主張《經(jīng)說》等學術(shù)著作可以先傳，《詩文集》待身后再刻，但于第一次主講鐘山書院期間，自訂《詩集》十卷，與《今體詩鈔》同年先后刻成。姚鼐存詩近800首，諸體皆備，其中較有成就和特色的當數(shù)七古和七律。如袁枚指出“太史七古雄厚”（《隨園詩話補遺》卷一），郭麐則認為姚鼐“七古沉雄廉悍，浩氣孤行，無所依傍”（《樗園銷夏錄》卷下）。姚鼐有些七古確實非同凡響，如《歲除日與子潁登日觀觀日出作歌》關(guān)于日出一段的描寫：“海隅云光一線動，山如舞袖招長風。使君長髯真虬龍，我亦鶴骨撐青穹。天風飄飄拂東向，拄杖探出扶桑紅。地底金輪幾及丈，海右天雞才一唱。不知萬頃馮夷宮，并作紅光上天上?！边@種帶有歌行性質(zhì)的長篇，爽利暢達，轉(zhuǎn)韻自然，得韻律之美，同時境界雄闊，描繪真切，令人耳目一新。姚鼐備受稱贊的是七律，如《夜起岳陽樓見月》：“高樓深夜靜秋空，蕩蕩江湖積氣通。萬頃波平天四面，九霄風定月當中。云間朱鳥峰何處？水上蒼龍瑟未終。便欲拂衣瑤島外，止留清嘯落湘東?！边@首律詩頗有氣象，又較為精切，自然混成，又不乏佳句，特別是“萬頃”一聯(lián)有杜詩、黃詩之妙，于歷代同題詩作中自是一流。姚鼐七律有以寫意境為主，有以傳哲理為要，虛實兼有，情意互生，镕鑄唐宋，自成一家。張裕釗甚至以為姚鼐七律“與施愚山五古、鄭子尹七古并推為一代之冠”。

由此可見，“混江龍”的稱謂非但不是戲言，反倒別具只眼地看出姚鼐對于雄渾之美的追求以及姚鼐詩歌勁氣盤折的特點。“混江龍”的稱號還暗含著另辟天地、自樹一幟之意，姚鼐自立有成的詩學祈愿開始得到時人及后人的認可。清末程秉釗《國朝名人集題詞》言：“論詩轉(zhuǎn)貴桐城派，比似文章孰重輕？”錢基博在《陳石遺先生八十壽序》中甚至指出，惜抱之文盛極而衰，惜抱之詩方興未艾。當后世對于姚鼐之文頗為熟稔后，轉(zhuǎn)而對于姚鼐之詩極為推崇。調(diào)和陰陽、镕鑄唐宋、以文為詩而自成面貌，這又是姚鼐超越乾嘉詩壇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留給后世的啟示。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