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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歸來

      2022-04-15 12:05:56詩籬
      雪蓮 2022年2期
      關鍵詞:大妹老頭媳婦

      【作者簡介】詩籬,原名楊云鳳,有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小說月報》《雨花》《清明》《福建文學》《廣西文學》《芒種》《雪蓮》《安徽文學》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時光雕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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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稀里嘩啦一陣椅子凳子砸碎的聲響,一群男女從貼著紅春聯的院門口涌出來,拉扯、謾罵、推推搡搡。剛進桃花巷的梅英心里咯噔一慌,她匆匆一望,尋著越聚越多的人群的縫隙,側身擠過去,又轉過背著大包小包的身子回頭看一眼,心里嘆口氣。

      四月還在路上,桃花巷已經聞到了真真的桃香。那是巷子里喜歡種桃樹的人家的桃花開了。城里的春天總是來得著急。在鄉(xiāng)下,這時候還早,鄉(xiāng)野的風喜歡將鄉(xiāng)村的季節(jié)稍稍拖延一下,桃樹雖然也打了骨朵兒,卻就是不開,仿佛是想等一等各路花期,遲點慢點,大家同起腳步來,才能將那種春深似海的感覺像潮汐般一夜之間漲出來。梅英卻在滿徑桃香里有些忐忑,她要去的地方在桃花巷往南盡頭第一家。那是一幢米白色小樓,是兒子媳婦的家。她這次來,是可能要長住的。所以背上背著背包,肩頭跨著包裹,手上提著布袋,胳膊上還挽著自己菜園里新出的一些不怕冷的春蔬。兒子昨兒打電話,說彎彎的腿跌傷了,不能上學,他們要上班,沒人照看,說她現在一個人了,而且彎彎馬上就讀初中了,讓她搬來一起住,也幫助煮煮飯做做家務什么的,早晚,也要搬上來的。梅英接到兒子的電話,來不及細想,已經忙著將家前屋后整理了一遍:兩畝地托付給西邊的張大哥兩口子照應;小豬崽送到東邊老二媳婦的豬圈;幾只雞都殺了弄干凈,帶了過來;菜園里青枝綠葉的蔬菜顧不上了,只挑了好的鮮嫩的掐了,也一起帶過來。

      陽光從東墻流淌到腳下了,桃花巷有的人家已經飄出午飯的香氣。梅英站在兒子的小樓邊喘了口氣。忽然想起來,早上出菜園的時候,好像忘記關籬笆門了,這會子,大約菜都被村里那些饞嘴的雞們給度了五臟廟了。她有些懊惱,又想起自己這回可能要長住的,什么時候回去呢?雞不吃,也要被荒草淹沒的。梅英仰頭,看這幢米白色的小樓,已經砌好七八年了,依舊蠻新。她每年也來個次把,只是總像是走親戚。她抹一把頭上的汗,往大門口走。

      門上著鎖。梅英將東西一件件放下,敞開棉襖坐在門邊的花壇上。那花壇里,沒種桃花,長著幾株月季,生著些小小的蓓蕾,都瘦得跟鄉(xiāng)下養(yǎng)的沒毛的赤骨雞一樣,細腳伶仃湮在新舊雜草里。梅英稍歇了片刻,便起身拔花壇里的雜草。她左右看看,大門兩邊的花壇子,加起來大約有院門大一片地,如果用來種蔬菜,那一家四口的素菜勉勉強強也夠了。聽說現在城里什么都貴,上一回女兒在電話里抱怨,青菜都五元錢一斤了。她想,真真貴得不像話,鄉(xiāng)下她那片菜園子里的青菜,吃不完都拔掉送給老二家的豬崽吃??舌l(xiāng)下的地挪不進城里,送來一趟二三十里的路程,車費也抵不上。梅英拔完了雜草,還沒人回來。她又在花壇上坐下,往對面打量。兒子家門前不遠處,是一片草坪,隔條小馬路的對面是一個小廣場,有花有樹,有壇子和健身器材,一些老人帶著小孩子在廣場上活動。她想,城里的變化真快,上一次來的時候,那里小廣場好像還是一些破破爛爛的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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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媳婦將梅英安排住一樓,廚房往北緊靠走廊衛(wèi)生間的一個小房間,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個大屁股電視機,有些陰冷。兒子說,房間小些,但靠衛(wèi)生間,方便些。梅英說小房間好,聚氣。但來的第二天,梅英就起遲了,沒趕上做早飯。她有些頭暈,估摸是昨天坐在花壇上敞開棉襖傷了點風。別看春天的陽光熱騰,春天的風尖著呢。早飯后去菜場買菜,她就買了些生姜紅糖,回家燒點開水沖著喝。出了一身汗后,好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媳婦拎著灶臺上的紅糖看看,又看看碗里的紅糖姜渣。梅英說,人老了可真不中用,敞個棉襖就傷了風,早上在菜場小超市順道買了沖了點姜茶,這會好多了。媳婦沒吭聲,端碗吃飯。梅英想,媳婦會不會以為她是拿她放在小抽屜里的伙食費買的。她想說,紅糖和生姜是她自己拿錢買的。但她又覺得說不出口。想想也坐下吃飯,自己多心了,媳婦是個城里孩子,不喜歡多話。以前來不也是這樣的嗎。而且,和她這個鄉(xiāng)下識不了幾個字的老婆子,理應是沒話講的?,F在的孩子,和她們不一樣。她和自己剛剛過世不久的婆婆話可多了。婆婆一直住在自己屋里,屋里除了她就是婆婆,也分不清是婆媳還是母女,哪能沒話講。

      院子里也有個花壇,種著一些花,一樣都生著雜草。梅英高興起來,院里院外加起來,一家人的素菜是豐足了。腿上打了石膏的彎彎快活極了,從奶奶來,就和奶奶特別親。吃飯時候,見奶奶不夾菜,喜歡將菜往奶奶碗里夾;看見奶奶在花壇里拔草,拄著拐棍來要幫忙;晚上吃過晚飯,等奶奶收拾好還鬧著去奶奶房間玩一會兒。媳婦始終是比較嚴肅穩(wěn)重,不大說話;看見兒子在花壇邊試圖彎腰弄泥,會皺眉喊彎彎,問他是不是想做一輩子瘸子;晚上彎彎鬧著去奶奶房間,會大聲斥責他去看書寫作業(yè)補課程。梅英就有些羞慌不安,像是她影響到了孫子。吃飯時孫子再給她夾菜,她就笑著和媳婦找話說,說前兩天來的時候,路過巷北那家,看見好像有人在吵架呢。兒子低頭吃飯沒說話。彎彎說,奶奶,誰家?。克f就是那家,說著看媳婦??上眿D穩(wěn)穩(wěn)妥妥地吃飯,一句腔沒搭,眼皮也沒抬。她覺得自己真是蠢,好好的說什么人家吵架,真是多話得很,她一臉臊。她這是說慣嘴了,婆婆在的時候,她在屋外碰見只蟑螂,也跟八十多歲躺在床上的婆婆說上好一陣子。但那是她們,孩子的時代和她們不同了,她識不了幾個字,婆婆是大文盲,不識字的人對不識字的人,孩子們哪能和她們一樣。以后吃飯,她便壓著嘴皮,只看臉色,不講話。一家人吃飯,就聽見巴巴地咀嚼聲。

      院子里外的花壇,梅英花了一個禮拜的空閑時間,將那些瘦花和雜草都清理出去,整理好。趁上街買菜,買了瓜蔬秧子和菜種,將院外兩個花壇栽上了黃瓜、豇豆、茄子與辣椒,院子里暖和地兒,種了一片青菜、一片莧菜和一片茼蒿。弄好了,梅英擦擦汗,挺滿意。她喜歡侍弄這些青呱呱的菜蔬,等菜籽兒出苗,瓜秧們扶了根站直了身子,那真是看哪兒哪兒舒坦。媳婦是城里孩子,怕是很少吃到這么新鮮的蔬菜呢。她笑瞇瞇地,仿佛看到了媳婦吃著鮮嫩的菜蔬高興的樣子。

      院外的瓜秧扶直了根并竄出了新葉時,院里的菜芽兒都出土了。但媳婦還沒有對花壇的變化說一個字。直到有一天,她中途回來,帶彎彎去醫(yī)院換藥,才忽然站在院子里看著花壇,又推著彎彎的輪椅走到院外,看兩邊的壇子,皺眉說,花壇怎么種上菜了?一邊笑瞇瞇期待著的梅英心里一慌,說,我看著生了雜草,荒了壇子蠻可惜的,就種了蔬菜,家里吃著方便些……媳婦沒看她,說,奶奶以后弄什么跟我說一聲,那月季不是一般的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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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英為難了兩天,到底舍不得拔掉那些瓜秧菜苗。媳婦雖然還是不和她多話,也沒說讓菜園重新改回去。梅英便腋下心思,繼續(xù)打理。每天看著菜園子的變化,梅英想起鄉(xiāng)下的菜園子。她有些想家了。但每次一有這個念頭,她便跟自己說,一個老婆子,矯情什么。再說,這里不就是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大孫子呢。她沉沉心思,決定慢慢習慣新生活。每天除了買菜做飯,照顧彎彎,其他時間都花在了她的小菜園子上。

      等黃瓜冒須時,青菜、茼蒿和莧菜都已經吃了頭茬。梅英認識了新朋友趙奶奶和王大妹。她們上午八九點和下午三四點常在馬路對面的廣場上玩,那里許多老人,散步、健身,或者閑聊。王大妹是趙奶奶的保姆,五十三四歲,家也住這城里;趙奶奶七十多歲,寡居,一兒一女在北京上海。趙奶奶不愿意跟兒女去,她有高薪的退休金。兒女們便招了保姆照料趙奶奶的起居。趙奶奶喜歡坐在輪椅上,由王大妹推著在廣場上轉悠。起先梅英以為,輪椅上那個奶奶是癱瘓的。但有一天,王大妹推著趙奶奶到梅英忙活的花壇邊,趙奶奶起身下來,站在梅英邊上跟梅英說話,梅英才知道,她腿腳還蠻靈便的。梅英沒掩飾得住驚訝望了王大妹一眼。王大妹便不失時機在身后看著梅英朝趙奶奶一撇嘴。她們便認識了。

      趙奶奶沒侍弄過蔬菜,卻對梅英的小菜地很感興趣。梅英便將新鮮的青菜、茼蒿、莧菜掐一些送給她們。過幾天,王大妹來找梅英要種子,說趙奶奶吃她種的菜,非讓她在她家院子里也弄一塊菜地。王大妹有些憤然,她說,我們雖然出來給人當保姆,也是城里人,一輩子也沒侍弄過呢,拿人家?guī)孜腻X,到底要受人家的支派的,要不是我兒子……梅英沒搭腔,她將上次自己種剩下的一點種子給王大妹,又教她怎么侍弄,她說,種蔬菜也好比是散步閑談呢,還能看到嫩汪汪的小東西一茬茬地長,也有意思的,還能省伙食費。

      彎彎腿好得能上學去了。梅英有更多的時間耽擱在她的小菜園子里。等到巷子里的桃枝掛滿指甲大小的青桃時,梅英已經熟悉了周邊的人家,認識了廣場上不少老人,有七八十如趙奶奶的,也有五十多跟王大妹相仿的,像她六十多的也不少。在王大妹拿了種子不久,和她們一起常來看她小菜園的就增加了六十歲的朱奶奶和八十歲的林老太。她們說年輕時候也在河邊墻根種過菜,城里發(fā)展起來后,就沒地方長了?,F在跟兒女搬上了套房,更沒地方長。她們羨慕梅英,你有福氣啊,兒子有錢啊,砌了別墅小樓,自在啊。梅英就羞赧地笑著,岔開話。這是她的心病,兒子的樓房一大半是媳婦家補貼的。丈夫還沒到四十就得了肝癌走了,那時候女兒上著初中,兒子小學沒畢業(yè),她將一雙兒女養(yǎng)大,砌三間和村里人差不多的瓦房已經耗費了所有的氣力,再也沒攢到多余的錢幫兒子在城里砌房子了。兒子因此總是在媳婦面前矮好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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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瓜和豇豆爬上搭好的架子時,新栽的佛手瓜和絲瓜也伸出了嫩葉葉。女兒來了。帶著一包換洗衣裳。女兒的家也在這個城市,但女兒和女婿感情不是很好。這是梅英另一塊心病。但她不敢問。女兒將包往她床上一放說,媽,我想在這兒住幾天。梅英心里一咯噔,女兒和兒子平日里走動得少,有事都回鄉(xiāng)下的家,她來這里快兩個月,女兒也沒來遞個聲息,這會兒說要住幾天。她想,是不是女兒女婿又吵架了。她把一顆心在胸腔里反復調轉幾次,跟女兒說,是不是又拌嘴了?女兒不吭氣。梅英悄著聲說,孩子都十好幾歲了,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吧。女兒一把抓起包說,那我住賓館去。梅英趕緊拉著女兒的手說,好好的住什么賓館,弟弟家不就是你家。

      晚上媳婦下班和孫子一起回來,女兒窩在她的小房間看電視。彎彎進門書包一扔,跑進廚房說奶奶我餓了。梅英就拉著彎彎悄聲說,彎乖,去跟你媽說,大姑來了,要在這住幾天……孫子點頭,但出去后老半天,媳婦也沒露面。

      飯桌上,兒子跟姐姐有一句沒一句嘮著。媳婦看見女兒第一眼欠欠嘴角笑了笑,說大姑來了。然后一門心思吃飯,整個晚飯都沒再說句話。住到第三天,女兒收拾包說,媽,我走了。梅英拉住女兒的包說,你去哪兒?回家嗎?女兒沒吭聲,盯著電視,不知道在看電視還是在發(fā)呆。梅英便也坐下來,不知道說什么,便也呆呆地看電視。電視里是個小伙子,剛出門,被人抓了去當兵。她看得漸漸要人心,女兒開口說,媽,你真準備就在這長?。棵酚读讼抡f,什么話,這是你弟弟家,也是我的家。女兒別過頭,過會又轉過來,媽,鄉(xiāng)下老房子不是住得挺好,為啥要搬城里來呢。梅英說,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凈顛三倒四,我住弟弟家不好嗎,要照顧我大孫子呢,再說遲早的事.你又不請媽去你家住。女兒有些哽咽,說好,媽,那我走了。

      女兒走后,梅英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第二天吃完午飯收拾好,等兒子媳婦孫子都上班上學去,梅英去廣場熟人那問了公交,坐車去女兒家。女兒的公公婆婆在家。公公熱情,迎著梅英進屋里坐給她倒茶。婆婆霜著一張臉。梅英笑笑,和他們問好,而后問起外孫女和女兒女婿。老婆子冷笑,哎親家母,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啊,您閨女出門好幾天了,您這是來要人嗎?梅英說哪能呢,就是來問問情況。前幾天女兒去她那了,怕是和女婿拌嘴了,這幾天沒回來嗎。老婆子說,誰知道啊,你自己養(yǎng)的閨女不知道還是怎么的,在我們家供著二十年,就當旅館似的,愛回就回,愛走就走,拿我們小戶人家不當家啊……梅英趕緊說,沒有啊,孩子不是這樣的。老婆子卻逮著機會舍不得放手,說真看不出來,一個鄉(xiāng)巴佬原來脾性這么大,要是生在北京上海,那不是成了女總統了,到底是沒爹的欠教育,怎么說我們也是城里人,難不成還倒過來……

      梅英辭了女兒的公婆,頭昏腦漲往回走。女兒的婆婆似乎越來越霸悍了,要不是女兒的公公攔著,老婆子還不知道要說出多少難聽的話來。她心煩意亂走了很久,發(fā)現跑錯了路,怎么也找不到之前下車的那個站臺。她問路人桃花巷怎么走。都不知道桃花巷在哪兒。她忽然想起,兒子住的那巷子后來改叫什么小區(qū)了,桃花巷只是兒子當年剛砌房子的時候,她來幫忙聽人家說的舊名。旁邊一個穿著清爽整潔的老先生聽梅英問路,走過來說,你說桃花巷啊,離這蠻遠了,你這么走……謝過老先生,梅英暗自責怪自己,怎么沒記下小區(qū)的新名字,又后悔自己今天冒失地去女兒家,這么多年也沒去過幾次。這趟去惹一頓奚落不談,一點沒搞清楚女兒女婿究竟為什么吵,凈添堵,還不知道女兒去哪兒了。她想,她真是笨,為啥不打女兒電話呢。來城里之后,兒子給了她一個舊手機,她不會用,也不習慣帶著那東西。但現在她想趕緊趕回去,打個電話給女兒。號碼她有,忘在鄉(xiāng)下了。號碼不急,兒子一定有,等他回來問他。只是她從來沒用過手機,不知道怎么個用法,那東西一點不像鄉(xiāng)下老房子里裝的固定電話拿起來就聽那么方便。

      梅英一路走著,眼淚就下來了,女兒婆婆多厲害啊。女兒很早沒了爸,跟著她這個媽沒過上什么好日子,她不是個嘴尖的孩子,看她婆婆的樣子,女兒一定受了不少氣。當初女兒把女婿帶過去給她看的時候,她心里就有些打結。那孩子看起來還算老實,就是一雙眼睛有些閃爍不定。可女兒滿意,她說對方雖然是個工人,怎么說也是城里的,家里還有套房子,家境也不算差。她這個在城里打工的鄉(xiāng)下女孩子能嫁個這樣的人家還求什么呢。女兒真是傻丫頭啊,剛到二十歲,就那么把自己給嫁了。

      可是日子既然已經甩出去二十年了,就認命吧。梅英想,她這回看見女兒,一定要敞開了和她談談,勸她安安靜靜過日子,四十歲的人了,還能怎么樣呢。

      到家的時候。兒子媳婦和孫子都已經到家。梅英這才發(fā)現,轉了一個大彎到家已經快七點鐘了。她趕緊往廚房里去,走走又回頭,喊兒子,她想讓兒子先給女兒打個電話,問問她現在在哪兒。但她聽見“砰”一聲,一個東西被誰摜到了地下,接著就聽見媳婦大聲喊,滾,沒用的東西,跟著你倒八輩子霉……

      梅英一慌,趕緊掉頭往廚房里去。這是怎么了!趕緊做晚飯,對了,晚飯吃什么呢。她心里七上八下慌慌的,怎么也想不妥要做什么晚飯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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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壇里的瓜蔬們都開始打瓜妞,佛手瓜和絲瓜的葉子也爬上了院墻。女兒回家了,兒子和媳婦似乎也沒什么大變化。梅英想通了,兒女們的事她管不了。她還是將腳下的日子過瓷實了是大事。她的小菜園清清爽爽一如既往地茂盛,沒什么需要打理的,她就將空閑挪到了馬路對面的廣場上。廣場上有很多樹,玉蘭樹,樟樹,合歡樹,冬青,還有好幾棵桂樹。最多的是健身器材。梅英都不太會練。朱奶奶熱心,來教她。梅英最喜歡兩只拐甩腿的那種,叫什么組合太空漫步機,人站在上面雙腿錯開邊甩邊想事,邊和朱奶奶嘮嗑。朱奶奶比梅英小,今年剛六十,除了王大妹,她算是這群人中最小的了。朱奶奶喜歡跟梅英在一起談家常,梅英嘴穩(wěn)。她低聲跟梅英說,你曉得不,趙奶奶的保姆,那個王大妹有人了。梅英愕然,這才想起,這些日子是很少看到王大妹,好像每次把趙奶奶推過來,人就不見了。朱奶奶往廣場東頭的大街上撇嘴,就是園林路上賣水果的,不是什么好貨,一個做小生意的……這保姆,我看著就不是個好的,風騷得很,一點不安分,這才幾天,難怪她兒子偷竊坐牢……不過也難說,趙老太婆那脾氣,誰受得了……朱奶奶神神叨叨跟梅英說話,林老太會走過來,站在旁邊抽煙。朱奶奶和林老太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朱奶奶并不避著林老太。但林老太一走,朱奶奶會說,她呀,狠著呢,老伴兒中風在家里躺著,都扔給兒女,自己天天出來玩,活了八十年,還是個心里不放人的主兒……朱奶奶不在的時候,林老太也會叨朱奶奶的小,說人家王大妹呢,眼紅吧,自己就是個正經貨?五十來歲的人找個伴兒有什么稀奇,她都六十了也不安分的,總嫌棄媳婦女婿待她不好,就是沒碰見達到她要求的,要不然不早就跟人了……這群新朋友里,最安靜的倒數趙奶奶,雖然趙奶奶愛折騰人,愛跟大家顯擺她兒子女兒在北京上海怎樣怎樣,有時候還曬曬自己的過去和養(yǎng)老金,但這老太太畢竟是有知識的,很少和梅英數誰家的長短。

      家長里短的,梅英聽著,笑笑,不續(xù)茬。她在她們的談話里聽來新鮮事,也知道她剛來那天那家人吵架的緣由。是王大妹告訴她的。那家人男的姓黃,女主人姓白,半路夫妻,那天是兩方兒女為房產繼承在吵架。女方也是五十多歲嫁過來的,領了證,現在老頭死了,沒留遺囑,一家子為房子的繼承權爭吵,都上法院了,還沒判呢。王大妹說這事的時候,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憂慮。梅英知道王大妹的心思,走這路上過的人,沒有比她更知道其中的苦滋味了。當年丈夫走的時候,她比現在的女兒大不了多少。她不是沒動過再嫁的心思,鄉(xiāng)下缺妻少伴的男人多的是,滿意的也有那么一兩個,可她最終還是沒走這一步。她牽掛太多,害怕的也太多。那個年紀的人,誰沒有家老家小,自己一雙半大兒女,還有個也是早年守寡的婆婆,即使有哪個男人能有那么大的懷容下他們一家子,也保不準他的兒女、老人不嫌棄她;還有自己的兒子女兒,他們對自己的爹怎么說也是有感情的,兒子那時候就像頭小公牛,對來家里的陌生男人充滿了防備與敵意;而最擔心的其實還是兩個人之間,半路夫妻,哪能那么容易,誰都熬過半生成了自己的脾性,誰都習慣了自己的原配,假如動不動就拿從前的跟現在的比,那留給兩個人的空隙還能有多少呢。與其兩個人糾在一塊在夾縫里掙扎,不如就這么各自過,過到哪里是哪里,一個人兩個人的,還不都是過日子。

      但王大妹到底是比她梅英強。她和那個人開始正式交往了。梅英并不喜歡王大妹,王大妹在梅英面前沒少表現城里人的優(yōu)越感。但梅英替她高興,一個女人到這個年紀守了寡,兒子還坐過牢,想必也是辛苦大半輩子了,找個人在一起過,也確實是福分。她為王大妹守著那些公開的秘密,也為她守著那些人家不知道的歡喜。有時候趙奶奶抱怨王大妹晚上回家太遲,做飯不及時,菜地都荒得跟亂崗子一樣時,梅英就軟語勸勸趙奶奶,得空幫趙奶奶去伺弄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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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墻頭的佛手瓜和絲瓜垂下嫩瓜妞了,豆角和黃瓜也已經吃過好幾回。梅英摘了小半籃的黃瓜和豆角,去廣場上分給幾位老友。她們站在一棵大桂樹下,一邊夸梅英的菜蔬嫩,一邊聽趙奶奶起勁地說怎么做桂花酒。就聽見一個人說,哎呀,這么新鮮的黃瓜和豆角啊。梅英抬頭,是一位穿著整潔清爽的老先生。梅英怔愣著,想不起來什么時候見過這個人。老先生卻笑起來,說這不是桃花巷嘛……梅英也笑了,可不是,那天她從女兒家昏頭昏腦出來,跑錯了路,幸虧老先生給她指了路。她笑著給老先生致謝,說,您老也住這兒呀。老先生說,對,哦不不,不老不老,就是頭發(fā)白得早了,我六十八,你呢。梅英笑了,忽然有些臉紅不好意思回答。朱奶奶卻忙得快,她六十三,怎么樣方老師,配得上您老吧?梅英臉上的血一下子刷到耳朵根,她趕緊找個由頭離開了。

      媳婦哥哥家裝修,媳婦的爸媽搬過來,要住上兩個月。彎彎挺高興。小孩子,家里人越多,他越興奮。媳婦和兒子也有了笑臉,為兩老人家騰出樓上透風最好的一間。開頭的日子,媳婦早上主動起來做早飯,說奶奶歇歇。隔幾天,也就慢慢恢復到了從前。梅英沒覺得有什么不好,不過多兩個人的飯,加點份量就成。但一個禮拜后,媳婦跟梅英說,奶奶,我爸體質弱,要加點營養(yǎng)呢。梅英心里就有點慌,她說好好,瞧我這粗心的。但媳婦并沒有往廚房的小抽屜里加錢。從第一天來這里,媳婦每個月往小抽屜里放六百元伙食費。梅英一個月后才發(fā)現,原來城里的六百塊對付一個四口之家也不是容易的。但她從小就懂過日子的人,兩個月后,小菜園子接上茬,素菜基本都不用買,每個月孩子們吃的也算豐衣足食。有時候她想讓孩子們吃個什么大菜,伙食費不夠,她將自己身上一點點零錢拿來貼補。但現在親家兩口子來了,兩個人的飯菜等于增加了一個小家庭。梅英身上的那點零錢也差不多快干了,她不敢再把小菜園子里的菜送人,都掐算著,要將一個月的伙食給安排下來。要說積蓄,梅英一輩子真沒什么機會攢錢。王大妹、朱奶奶和林老太她們都跟梅英談過這話題,梅英沒敢接茬,她發(fā)現就是最窮的王大妹,手里也有四五萬的老底。而她,她真不敢說自己那叫什么老底。她手里,至今也沒超過一萬塊。年輕時候就不用說了,這些年和婆婆一起過,除了老二家給點婆婆的口糧,她種著兩畝地,長著菜園子,老婆媳兩個養(yǎng)點雞鴨什么的,不要兒女一分錢,能勉強把日子過得舒坦,但談不上積蓄。后來她有一次莫名其妙暈倒,兒子和女兒讓她丟掉地,說她這么大年紀還種地,他們要被人家罵呢。她便口頭答應丟掉。兒子女兒確實每年都給她一點錢,但是沒有地糧食天天要買的日子孩子們是不知道的。偶爾還有個頭疼腦熱的,哪里能對付。私下里,她繼續(xù)把地一年年種上。她心里怎么能沒個數,女兒兩口子是工人,外孫女眼看就要上大學了,哪來閑錢;兒子媳婦雖然在政府做事,都拿著工資,但攤上她和婆婆兩張嘴就不一樣了,何況兒子因為房子始終是矮著幾分的,她不想拖累兒子,還想一年到頭養(yǎng)頭豬殺了,將大半的肉送到城里,給兒子和女兒嘗嘗鮮。要說積蓄,也就是婆婆走的時候,留給她幾千塊錢,加上去年她一個人吃不完的糧食賣了,也就八九千左右。

      梅英知道,難題是沒有人會給她解決的。大半輩子,從沒有丈夫之后,任何困難都得自己解決。梅英打電話給女兒,那僅有的九千塊也不在自己手里。女兒幫她把錢送過來的時候,看見弟媳婦的爸媽,明白了大半?;丶业穆飞洗虻艿艿碾娫?。兒子晚上回來,臉色就不好看。梅英晚上收拾好睡覺的時候,兒子第一次悄悄來母親的小房間,將一千塊錢放在梅英的床頭,說,媽,有什么事您不能跟自己兒子親口說,非要叫我姐打我電話,跟親兒子要這么轉彎抹角嗎。梅英張嘴愣著想說沒有啊,兒子已經掉頭往外走,在門口又回頭說,媽,兒子沒用,守住這個家不容易,您知道彎彎媽這個人,工資卡都在她那,錢盯得緊,我實在也沒閑錢。好在他們就住兩個月,您就對付著打發(fā)了他們就行了。

      梅英將兒子的一千塊收起來,準備適當的時候還給兒子。她這個做母親的,怎能不知道兒子心里的苦。她打定主意,好歹,以后在這個家也不會缺她一口吃的,要什么積蓄呢,就算是貼光了,也就是幾千塊。

      親家兩口子吃過飯睡個午覺,喜歡到對面廣場的樹下坐坐。梅英收拾完,有空的時候也去。林老太眼尖嘴尖,一來二去看在眼里。她跟媳婦媽說,您這老兩口跟您親家往這一站,怎么像趙奶奶跟王大妹似的。媳婦媽愣了愣,回過味來臉上就掛不住了,說,您說的什么話,我們拿親家兒子比自己兒子還當事,親家還當我們是外人嗎,您老積點口德,留點精神頭去照看您那癱子老伴去。回來的時候,親家的臉色就很難看。后來媳婦的臉色也陰沉下來。兒子就又到她的小房間說,媽,您干嘛跟那些人牽扯不清,以后少跟他們在一起,您做些什么不好啊。

      梅英就嚇得不敢去廣場了。她空閑了就沒事找事地弄小菜園子,或者打開那個大屁股電視對著發(fā)呆。電視只有一個臺,一打開就那個出門被人抓去當兵的小伙子,在跟一群鬼子廝殺。她看得眼暈,沒意思,便出門,跟王大妹去園林路那個賣水果的攤子消磨時間。有一天她在園林路回來的時候忽然站下來,盯著對面一排垃圾桶發(fā)呆,一個撿垃圾的老婦人在垃圾桶里翻來翻去,翻出不少塑料瓶子。她有些出神。一個人過來和她打招呼,你在這里啊,這段時間老看不見你啊,忙了啊。梅英抬頭,是那個方老師。她臉一熱,說,是啊,家里來了親戚。她趕緊跟這個方老師打個招呼就走了。她想起剛才,自己竟然想學那個撿垃圾的老婦,去撿些塑料瓶子賣了補貼伙食費。忽然看見那個穿著清爽干凈的老先生,一下子醒悟自己居然有這么荒唐的想法,她怎么能去撿垃圾,兒子媳婦都體體面面地在政府工作,她要是撿垃圾,他們的臉不是要讓她給丟盡了。

      7

      親家走的時候,墻上已經掛滿了成年的佛手瓜和絲瓜,親家老兩口對梅英并沒有什么意見,很高興地摘了兩大包絲瓜和佛手瓜。他們對自家長的菜蔬十分歡喜。梅英的日子又回到了初來時的模樣。媳婦雖然因為那次林老太事件和她生氣,大約因為伺候的功勞也沒和梅英多計較。但等父母一走,她竟然將伙食費降低了一百,每個月只放五百塊。梅英看著小抽屜發(fā)了好一會呆。這樣下去,她剩下的幾千塊錢還能夠貼多久呢。她想不出媳婦這是為什么,也不好問,更不敢跟兒子說,連女兒也不敢透露。她再也不想為難兒子了。

      一天下午,王大妹說,這兩天她就要搬過去和那個人一起住了。晚上想請幾個老朋友慶賀慶賀。梅英心里替王大妹高興,又不禁有些犯愁——慶賀王大妹等于參加個婚禮,再不隨份子也要送個禮物什么的??伤F在,她的財政就要鬧饑荒了呢。

      那晚,梅英收拾停當,想跟兒子媳婦說實話,想了想編個話說王大妹今晚有事,請她幫照看趙奶奶一晚上。兒子在看書,媳婦看電視,都沒吭聲。彎彎說奶奶你慢點,回頭晚上回來怕不怕,我去接您。梅英笑了,抱著孫子的小臉啃一口,出門來臉上卻潮濕得不輕。多少年聽不到一句體貼的話她早已經習慣,但是孫子不經意來這么一句小孩大人話,卻實實在在將她的心滿滿地打濕了。

      飯桌上意外地有方老師。熟悉的就只有朱奶奶。還有幾個人,在廣場上見過,卻不大熟悉,也沒說過幾句話。梅英悄悄問朱奶奶,怎么個隨份子法。朱奶奶忙著跟方老師敬酒,過了好一會兒,朝她眨眨眼努努嘴,悄聲說隨什么份子,又不是我們要來吃飯,她請我們的,再說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難不成還當結婚喜宴呢。梅英思來想去覺得不妥,走的時候將王大妹拉到一邊,悄悄把預備的二百塊錢塞給王大妹。王大妹推不過拿著錢抹起了眼淚。梅英勸她說,別嫌少啊,大喜日子哭什么,老姐姐替你高興,以后好日子長著呢。

      梅英趁著月光往回走。她走著走著忽然站住不走了。夏天的夜晚,到處都是一堆一堆倒在路邊的餐桌垃圾,撿垃圾的來不及撿拾,塑料瓶酒瓶滿地滾的都是。梅英的心忽然突突跳起來,她四下看看,慌得像做賊一般緊張。好一會兒,她慢慢蹲下身子,將靠在腳邊最近的幾個塑料瓶飛快地撿起來抱在懷里。當她準備再往前抓那個大塑料瓶的時候,她聽見有人喊她,梅英,你在這里啊。她渾身一顫,手上的瓶子已經滾得四散開去。她驚慌地起身回頭,月光在上路燈在下,那個衣著整潔清爽的方老師正踏步朝她走過來.笑著和她打招呼。她的臉一瞬間熱得像潑了滾水,拔腿就往家跑?;氐郊依铮嬷榕閬y跳的胸口惱怒自己的懦弱,想起那一地的瓶子,她覺得好懊悔可惜。又惱怒地想起那個方老頭,就好似老天爺派來跟著她似的,每次她剛動了念頭他便冒出來,讓她丟盡了人。也不知道那老頭是不是看見她撿瓶子了,反正今天是丟了大丑了。

      第二天早上,孩子們還在吃飯,巷子里忽然救護車聲大作,人聲嘈雜。媳婦丟下碗跑出去看了一會兒,半天回來說趙奶奶死了。媳婦說的時候兩眼盯著梅英。梅英手里拿著孫子吃完的空碗正去裝粥,聽到“趙奶奶死了”幾個字,嚇得“啪”一聲將碗掉在地上,摔了個八瓣兒。

      8

      王大妹是早上五點半左右回來的。她進了房門,看見趙奶奶像個倒扣的碗趴在地上,一只胳膊往前伸,胳膊前面不遠處是一只碎裂的陶瓷杯,溢出來的水已經蒸發(fā),只剩下一片流淌過的水漬印。救護車沒停留多久便開走了。老太太早已經硬了,身體翻過來兩眼圓睜,胳膊腿捋不平的姿勢。醫(yī)生留下診斷,根據死亡跡象,老太太死于凌晨一點左右,心肌梗塞,猝死。

      王大妹尖叫著跳出來叫了人之后,就一直抱著身子臉色發(fā)白抖抖索索地縮在一邊。她的新丈夫聞訊趕來,幫助找出趙奶奶兒女的電話通知了他們。然后就守在王大妹身邊。人們團團擁簇在趙奶奶的院子、客廳與房間里,討論、嘆息、好奇、疑問趙老太的死。王大妹忽然醒悟過來,一把抓住新丈夫的胳膊往外推,一邊焦急地低聲說你趕緊走,不要來,這兩天別來。

      下午,趙奶奶的兒女一前一后開著車從北京上海趕了回來??吹嚼咸眢w捋不直死不瞑目的樣子,痛哭失聲。他們問王大妹前后來龍去脈,王大妹只說自己睡著了,老太太可能起來端水喝的,然后就病發(fā)倒地了。老太太兒女問,平時老太太要喝水不都是你倒了端過去的嗎。王大妹說是的,有時候也放一杯水老太太起來自己喝。老太太兒女就指責王大妹說,當初找你時說好了就包括夜里端茶倒水,你怎么能讓老太太自己起來喝水,她有高血壓。王大妹就只哭不說話。老太太女兒哭了半天,忽然站起來指著王大妹說,就算你夜里不伺候老人,我媽跌下來茶杯都摔碎了那么大動靜你也沒醒嗎?這不可能啊。

      梅英趁孩子們都不在時去看了一眼。她不是好奇,她是覺得認識趙奶奶一場,她走了,她至少去看一眼在心里送送她。她看一眼沒敢多停留就回來了,回來在小菜園里心神不寧地裝著拔草,支著耳朵在門口聽路人一撥撥地來來往往議論,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然而晚上,趙奶奶的兒子和女兒來敲門,找梅英,打聽最近王大妹和趙奶奶的情況。梅英心里慌慌地大致說了平時的情況,隱瞞了昨晚王大妹的婚宴。她都不敢去想昨晚扯謊去幫王大妹看護趙奶奶的事。媳婦站一邊,兩眼狐疑著盯著她看,她愈加心慌意亂。好容易將來人送走。梅英像做過賊一樣偷看一眼媳婦的臉,逃回小房間去了。媳婦一直盯著她,沒吭聲,但臉上已下了一層厚厚的霜。

      像是一種彌補,趙奶奶的葬禮辦得特別風光。人火化之后,院子里又吹又打整整七天。巷子里隨份子的人家不多,城里人的禮尚往來不像鄉(xiāng)下人那么熱鬧。兒子媳婦也沒準備隨禮的意思。梅英悄悄地又從自己的積蓄里拿了二百隨了份子。怕兒子媳婦知道又生出事端來,都沒敢去吃齋飯。

      廣場上少了兩個人的身影,似乎少了許多。朱奶奶最近有些反常,對梅英似乎不再像從前那么熱情,有時候明明看見她,也不搭腔。林老太因為天氣越來越熱的原因,很少來廣場玩。天氣熱,小房間悶熱得電扇不太管用,梅英就在廣場上納涼,多是一個人,在廣場的角落里坐坐,看看,倒也清靜。日子似乎又沉淀了下來。有一天,梅英吃過晚飯在廣場上走著,看廣場上一小群老人在跳廣場舞。忽見一個人朝她奔過來,將她推了一把。梅英被推了一個趔趄嚇了一大跳,站穩(wěn)了才看清楚是王大妹。趙奶奶葬禮后,梅英一直沒見過王大妹。王大妹瘦了。梅英驚愕王大妹的舉動,王大妹卻哭著朝她吵架般數落起來??粗骄墼蕉嗟娜巳海酚粗坂蹃y跳的心臟好容易聽清楚王大妹說的話。原來王大妹說,趙奶奶兒女曾跟她簽過一份合同,除了平時的工資,如果王大妹服侍得好,趙奶奶天年之后,他們會額外付給她兩萬塊的辛苦費。但后來,趙奶奶兒女知道了老太太死的那天夜里王大妹沒回去,趙奶奶是因為王大妹不負責將她一個人丟在家才發(fā)生了意外。而王大妹沒回家的實情,是有人給趙奶奶的兒女告了密,害得她丟了整整兩萬塊的辛苦費,還差點要吃官司。梅英怔愣地看著王大妹,她不知道王大妹為什么要和她數落這個,她什么也不知道呀,直到目下王大妹說出實情的這一刻,她才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王大妹沖她這么又哭又鬧,難道以為那個告密的是她?梅英說,大妹,你怎么了,你這是……王大妹擤一把鼻涕張開嘴巴哭起來,你還裝,有人看見他們去你家了,還裝什么裝,真是人心隔肚皮,我那么信任你,原來你是爛了心肺的蘋果,外面甜,里面都霉黑透了……梅英說,大妹,你冤枉我了,我都不知道你那晚沒回家,我那天早走了的,你知道的,他們去我家沒錯,可我沒說什么不該說的話啊。

      你沒說難不成我說的?一個尖利的聲音冒出來,那晚上可就你跟我參加了大妹的慶賀。梅英望過去,是朱奶奶。她愈加愣怔,看著朱奶奶那張也對她莫名其妙冰冷憤怒的臉。朱奶奶仇人似的對她,并上前拉著王大妹邊安慰邊說著梅英不明白的話。梅英忽然覺得兩耳嗡嗡耳鳴,什么也聽不清,面前好多臉看上去一張張猙獰可怕起來。她問自己,你這是怎么了,做什么了,你沒做什么呀。人群嘰嘰喳喳地越來越吵嚷,像一張捕魚的網從她的頭頂拋過來,罩著她這條瘦弱可憐的老魚,越收越緊。她暈頭轉向站著,一手捂胸,一手往邊上伸,似乎想找個東西扶一下。

      不關梅英的事。

      梅英聽到一個人大聲說。是個男的。她抬頭尋,那個人已經走到她的身邊扶住她繼續(xù)說,是我說的,但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回沒回家,他們去我家了解,我只告訴他們那天的宴席有哪些人,別的我也不知,梅英一定是不知道的。梅英仰起臉,夏天的夜晚來得遲,天色還有光,她看見扶著她的是那個老是在她身后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方老師。她呆呆地看著他的側臉。

      哈,真是好笑,她知道不知道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你怎么就能肯定。朱奶奶說。方老頭看著朱奶奶,白凈的長著一些老年色斑的臉憋得通紅。半晌,他說,因為那天……我一直跟在梅英后面走,我看著她回家的。人群靜了幾秒,隨即又嘰嘰喳喳議論開了。朱奶奶說,喲,你跟著她干嘛,你這老頭是不是看上她了,一口一個梅英的……梅英盯著朱奶奶,忽然一陣極度地羞憤,推開方老師,準備往家里跑。王大妹卻喊她等一下。她愣愣地止步回過頭,看見王大妹朝她摔過來一團什么東西,打中她的胸,然后又輕飄飄落在地上。她低頭看,是兩張窩成團的一百塊錢。她抬眼,凄涼地看了一眼王大妹,轉身就走。沒兩步卻撞到了一個人,她驚慌失措地發(fā)現,是媳婦,媳婦一雙刀子似的眼睛,像在等著剖她的心肝五臟。

      9

      梅英差點就病倒了。讓她極度難過的,并不是王大妹事件,而是兒子。那晚,她回來睡不著,打開電視呆呆盯著,那個抓去當兵的小伙子已經變成中年人,好像做了將軍。她忽聽到樓上媳婦的吵鬧聲,好像跟兒子要什么補貼。她心慌氣悶關電視關燈。不一會兒,兒子敲開她的小房間。他并沒有注意到小房間里充滿酷夏無法驅散的悶熱,他像冰塊一樣的臉和話,讓梅英徹骨涼下來。他一進來就把兩團一百元扔到地上,他說,不是說沒錢嗎,您倒是有錢隨那些烏七八糟的份子呢,媽,您這么大歲數,怎么就不曉得自……您知不知道您這是給您兒女臉上抹黑呢,您熬了大半輩子,怎么老了卻……我希望您別這樣,您這是把我的臉擱火炭上烤呢。

      梅英只張了張嘴,像每一次兒子找她談話那樣,最終一個字都沒有說。那天夜里,她流了些淚,卻意外地睡實了。她一直做到天明的夢。她夢見丈夫,丈夫穿著羽毛一樣的衣服來帶她走,去田野上。好像是春天的早晨,丈夫帶著她在田野里奔跑,她看著看著,他就變成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又變成了一個少年,像她剛認識他那時候一樣。她高興地追著丈夫跑,追著追著,她看見自己身上的花衣裳一飄一飄的,像仙女的衣裳。他回頭等她,然后跑過來看著她說,英妹,你的小辮子真黑真好看。她驚訝,她早已經兩鬢斑白了呀,哪來的真黑的小辮子。她歪著腦袋看自己兩邊的肩膀,可不是,自己長長的黑亮的小辮子正一左一右從她小小的肩膀垂下來,直掛到胸前呢。她嘻嘻笑了,伸手摸丈夫的頭發(fā),攆著丈夫邊跑邊說,等等我,也給你扎個小辮兒。她伸出手,給丈夫扎小辮,扎好了她彎腰大笑,等抬起頭忽然發(fā)現,面前的人竟是方老頭……

      第二天早上,梅英頭暈得不行。她強忍著,起身準備開門做早飯。意外地看見媳婦在廚房已經開始做。她去拿昨天摘下的黃瓜,準備切了熗好做小菜。媳婦頭沒抬說,不用,我來。她去拿碗筷,媳婦又冷冷地說,我來,不用。她訥訥地站在一邊不知道該做什么。一直到吃過早飯,彎彎背起書包跑進院子,準備跟媽媽一起,送他上學。媳婦卻對兒子說,今天你送彎彎,我去買菜,中午你接他回來,我要回來做飯。梅英呆呆地站一邊,聽著媳婦的話。兒子也聽著媳婦的話,一聲沒吭出門了。

      梅英回自己的小房間,躺下來。她想,自己是不是該走了。原本是因為彎彎的腿才搬過來。彎彎恢復已經幾個月了,也早已放暑假。雖然現在的孩子放不放假都上學參加各種補習班,但現在她是不用再待在這兒了。想想也是,她在這個家,添一口人,添一份開支,兒子媳婦就添一份負擔,她還是回吧。其實回家,她做夢都想,她就是鄉(xiāng)下生鄉(xiāng)下老的人啊,在那個老房子里,她怎么都行,就是孤單些。然而究竟哪里更孤單,她倒有些弄不清了,她來這里的幾個月,雖然兒子媳婦天天在身邊,孫子喊奶奶喊得她心都化了,她卻有種說不出的孤單感,她總好像是一個人,還比不上在鄉(xiāng)下時候熱鬧。但這些,她埋在心里,不敢流露,更不敢提回去,誰知道將來她怎樣走呢,婆婆可是她服侍到最后的呀,人到最后,都得圖身邊有個人吧。假使將來,她像趙奶奶那樣,死得凄涼凄慘,那該怎么辦。她倒不是自己怕,人死如燈滅,有什么好怕,她怕的是為兒女辛苦擔心了一輩子,最后死了倒叫他們擔個不孝的罪名。趙奶奶的兒女不就是這樣么,人家還請了保姆,花了大錢風風光光地送了,這巷子里這些天不還是天天風言風語,說趙老太死得這樣慘,都是兒女不孝。然而現在,終于好了,她不得不回家了,可真沒想到是這么回的?;厝ダ隙眿D一定問她怎么回來了,不是長住嗎,她送給她代養(yǎng)的小豬崽還沒出欄呢;她那兩畝地,上次打電話回去,鄰居說幫收了麥子,又幫她種了水稻,說等收了糧食一塊算賬給她送錢去,但也還沒到收割的時候呢。城里人不好做,她這個鄉(xiāng)下人來這個城里,處處挨碰,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便莫名其妙就犯下這么多錯。她不能這么走。就是走也要跟兒子媳婦說明了,才能走。

      下了一場大雨后,天氣越來越悶熱。菜園子沒什么要弄的,梅英盡量待在院子里,或者自己的小房間里。馬路對面的廣場,說什么也不去,那就是一個是非之地。年輕時丈夫剛走的那會兒,不少男人找她,她罵過恨過差點拿刀殺人,后來也愛了、允了、上了床,最終徹底死了心思。寡婦的門前啊,就是兩個字,是非。她后來留心留意,再也不給這兩個字生根的機會??蓻]想到老了老了,來到這個陌生的城里,竟然還不知不覺招惹了是非。她嘆口氣,這是怎么了。然而,她無法回避地想起那個方老頭。她感激他,那天她毫無防備地掉進一個漩渦,是他拉著她的手,讓她不至于沉到底。然而他說的什么話,他一直跟著她,看著她回家的。他為嘛跟著她?他知不知道他說了這句話比不說話給她惹了更大的麻煩?兒子都以為她不安分了,難道她那么多年辛苦孤單都守過來,到老了還想擺個龍門陣唱一臺笑死人的大戲嗎!這方老師,這老頭神神叨叨地到底想干嘛。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彎彎,家里三個大人間能聽見針掉下來的響聲。梅英裝糊涂,該做什么她就去做,媳婦說不用,她裝聽不見。她里外得把日子糊下去,不讓這巷子里的人嚼舌頭。孩子們年輕,她這個老的可不能不懂事跟他們一般見識。

      媳婦堅持了幾天,不知道是累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又把一切扔給了梅英。梅英心里偷偷一笑,到底是孩子,孩子氣呢??上乱粋€月,她傻了眼,小抽屜里的伙食費又少了一百。只有四百。梅英定在那里,四百塊頂多勉強對付半個月。她回頭想來想去,想起兒子那天扔給她的二百元錢,一定是媳婦拿回來的王大妹的份子,媳婦那天吵架問兒子要補貼,她忽然醒悟了,媳婦從六百抽到五百再抽到四百,是以為兒子背后偷偷給她塞錢補貼她了。梅英無力地癱坐下來,兒子從頭至尾就那次給過她一千塊。她一分都沒花,還等著什么時候還給兒子,兒子不是說了,他連工資卡都不在自己那,他哪來的錢。那一千塊,估計也是從誰那里借的。媳婦怎么不動動腦子,兒子哪來的錢給她呢。然而她轉念一想,媳婦難道在用這個辦法逼她走?八成是。那成啊,她沒有不想走啊。

      10

      梅英放慢了腳步。她將院子里細細打掃,然后是樓上樓下每個房間,包括她小房間旁邊的衛(wèi)生間,包括家用電器的角角落落。她仔細地準備整理一遍后就回鄉(xiāng)下。還是女兒說的對,鄉(xiāng)下老房子住得好,還是那兒適合她,是她的家。原來人只能有一個家,父母和兒女的家永遠只能當親戚走走,遠遠地一年半載來一兩回,才香。

      八月頭上,桂花開了。今年的桂花真是早啊。梅英準備好午飯,出門聞見甜糯米一樣的桂花香,不覺走出院子,站在院門前發(fā)愣。她想,一定是廣場中間那棵大桂花樹開得最香。那時候在廣場上,跟王大妹、朱奶奶、趙奶奶和林老太經常路過那棵大桂樹。趙奶奶還說讓王大妹今年進秋多采點桂花,做桂花酒,給她兒女寄點過去,也讓老姊妹們嘗嘗,說她小時候家里比較有錢,年年都做幾壇子桂花酒,那個香啊,口水像長腿兒似的往外爬。可是。梅英嘆口氣,人事無常啊,話音未絕,人卻都不知去了哪里,死了的,活著的,都散了。人老了,原來是過一天算一天,都還不如進秋的樹葉兒,樹葉一落還要一整個秋天,人走人散卻只在一夜之間。

      梅英轉身,準備進院子,卻聽見一陣剎車聲。一輛車在門口草坪處停下。車門打開后,一個身穿白襯衫的中年男子飛快下了車,拉開草坪一側的車門,半抱著一個老人下車。那老人半隱在中年人懷里還沒站穩(wěn),忙不迭地張口,一股飯液膽汁直直地噴射出來,濺了一草坪和白襯衫男人一條褲腿。老人兀自還在大聲作嘔不停地吐著。是暈車了吧,梅英想。她擔憂地看著,不知不覺靠過去,關切地問沒事吧,要不進家里喝口水漱漱口。老人氣喘吁吁站直身子,抬起頭看梅英,梅英駭了一跳,原來竟是方老師。

      不用了。

      梅英聽見方老師說。她感覺他說話的聲音似乎與平時有點不對,一眼卻撞到了他的目光。幾天不見,他似乎瘦了,看她的眼神里多了點幽怨。梅英心里一慌,正不知道該怎么說,一邊拿著紙巾不停擦拭的中年人卻焦急地說,哎呀爸,您的假牙掉了。梅英看過去,可不是,一只滿口假牙像一張笑著的嘴巴磕在草坪上,裹在許多飯粒和胃液里,讓人不禁去想象它的主人是怎樣一副幽默脾性。梅英不禁心里笑,怪不得聲音不對。

      要不……去家里洗洗吧,喝口水……

      梅英結結巴巴地沒說完,中年人已經連聲謝著,撿起假牙扶著方老師往院子里走。

      漱了口,洗了假牙裝好,又喝了一杯梅英燒的茶水,天已經不早了,孩子們都差不多要回來了。梅英心里焦急不安起來,她想,假使今天再被媳婦撞個正著,她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了,她都要走了,她說什么再也不能給自己臉上抹黑了??芍心耆撕头嚼蠋焻s一點不著急走。中年人看看自己的褲管,說,老人家,我借您家衛(wèi)生間洗洗褲子,便又去衛(wèi)生間擦拭了一遍,才扶著方老師往外走。

      看著他們上車,又看著車吱溜一聲開走了,梅英才舒下一口氣,捋捋胸準備轉身往院子里走。一回頭,她驚呆了,天爺爺啊,兒子兒媳和孫子天兵天將似的都站在身后呢。原來她緊張得連他們回來也不知道。我,那個,他們……梅英想解釋,卻一路結巴得要昏過去。她看見兒子的臉色像要下雨的天空,一層層起了厚厚的黑黑的濃濃的烏云;媳婦那雙眼倒是沒像那天露刀子,但她一動不動半張著嘴巴,神情怪怪地盯她的臉發(fā)呆;彎彎跳過來說,奶奶,飯好了沒,我餓了。梅英趕緊拉著孫子的手,說好了好了,得救一般往廚房里趕。

      一頓飯吃得像似吃了一坨冰塊。連彎彎都被那緊張的氣氛嚇得一句話也沒敢說。大家各自低頭嚼飯。梅英覺得,飯桌上每一聲咀嚼都撞著有巨大的回聲。她跟自己說,啥也別說了,最后一頓飯,吃完了就回家,趕緊打起自己的包裹走路,里外回鄉(xiāng)下今天下午還有一班車。

      11

      媳婦拿著一件舊式的半截裙子從樓上下來,跟梅英說,奶奶,這是我媽以前忘在這的,我看您穿可以,您就留著穿吧。梅英正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她緊張地站起來看媳婦,不說話只發(fā)愣,她手里挽著包裹,她正左思右想怎么上去跟他們道別。

      媳婦一眼看見梅英手里的包裹,驚奇地說,奶奶,您要去哪兒?梅英說,我我,我想回家……看看……媳婦一把拉下梅英的包裹,哎呀奶奶,您看天氣這么熱,回家做什么,等天涼了再說……

      媳婦留下裙子,走出去好久了,梅英還坐在床沿上發(fā)愣。這是怎么回事呢,媳婦這是被她氣昏了?她來這個家好幾個月,加起來媳婦也沒有剛才跟她說的話多。她一團麻繩樣坐在那。她想,等兒子來吧,兒子里外一定要來找她談話的,他今天氣得可不輕。梅英想想傷心起來,她沒法跟兒子澄清,她真的什么都沒做啊,她不想讓兒子生氣,可是偏偏每次都讓兒子生足了氣。她恨自己,到底發(fā)什么神經,干嘛讓他們來家里,你管人家吐不吐,你為啥走路不閉上眼睛?還有,說過不去廣場不去院子外面的,怎么就站那發(fā)死頭呆,你發(fā)死頭呆發(fā)一會就罷了,你多什么嘴,讓人進來漱口喝茶洗褲子,現在可好了,全世界都以為你做了壞事,全世界都以為你和那個死老頭有什么關系,你再也說不清楚啦。

      梅英坐在床沿上,昏昏沉沉,等兒子來。左等右等,兒子還沒來,她卻倒在床上睡著了。一覺醒來,渾身汗透了,開門出來,太陽早已滑到西山邊。今天的班車沒了。

      第二天,兒子還沒來找她談話,媳婦也不像氣昏了頭,還是像昨天一樣的態(tài)度對她。梅英里里外外邊忙乎邊納悶,感覺家里每個人都怪怪的,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怎么好好的媳婦對她來了個猛回頭的大轉彎呢。

      隔了幾天,日子還是那樣。梅英到底是安下心來了,既然沒人找她的茬,那便求之不得了,她便好好地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過日子,不要再想回什么鄉(xiāng)下老屋了。

      八月近半,梅英又開始打理她的菜園子。院子里的茼蒿、莧菜和青菜早已經吃老了根葉;院外的黃瓜、豇豆、茄子也已經不結妞了;絲瓜佛手也蔫了葉子,準備謝幕;只剩下辣椒還一棵棵不知疲倦地打妞結實。梅英買來蒜頭,芫荽和菠菜種,又買來小蔥秧和菊花青的青菜秧子,院子里種嬌嫩的菠菜和菊花青,院外種大蒜、芫荽和小蔥,在她的手底下,哪一片土地都得青枝綠葉,哪一個季節(jié)都能生命勃發(fā)。

      中秋節(jié),梅英在菜園里侍弄,媳婦手里拿著五百塊錢,遞給梅英說,奶奶,過節(jié)了,也不知道您喜歡什么,沒給您買,您拿著自己買點什么吧。梅英愣愣地怔了一會兒趕緊說不用不用,我啥也不缺啊,吃你們喝你們,還買什么啊不用不用。媳婦卻硬是塞給了她。梅英看著媳婦的背影拿著錢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從方老頭事件過后,她的心其實到現在一直沒放下來,她想不出媳婦的變化是怎么回事,這么多年,她也不相信她能一下子變得對她好起來,雖然她真真地渴望這份好,但她像個受慣了白眼和饑餓的窮人,被富人忽然施舍的一碗紅燒肉給嚇住了,不敢動筷子,生怕里面摻了什么。

      晚上敬月亮。梅英放了張桌子,像每年她在鄉(xiāng)下那樣,倒上一碗茶燃上一炷香,放上了月餅、菱角、藕和各式水果,敬月亮。在鄉(xiāng)下敬月亮是沒有水果的,但媳婦給了她錢,她便買了不少水果,里外孩子們平日里也要吃。以前婆婆在的時候,她也會隔三差五去街上買幾個梨子、桃子或者蘋果,給婆婆解饞解渴。電視上說水果維生素豐富啊。梅英一邊想著,看見媳婦走進院子。媳婦彎腰跟梅英一起擺放敬果,又學著梅英閉眼合掌許愿。敬完了月亮,媳婦還沒上樓的意思。梅英便沒話找話說。媳婦沒搭腔,過一會兒媳婦說,奶奶,那個方老師,最近好久沒看到了。梅英心里一咯噔,來了,到底是躲不過去了。她支支吾吾說,不知道啊,我沒、沒出門呢。媳婦說,奶奶,那個方老師今年剛搬來的吧,以前沒見過啊。梅英說,我不知道啊,沒說過幾句話呢。媳婦說,方老師,看起來人不錯。梅英心里一陣慌,沒接茬,屏住呼吸,裝著看月亮。媳婦沒再說什么,上樓去了。

      隔了幾天,媳婦晚上下班就進廚房,又問梅英方老師的事。梅英說沒出門,沒看到那老頭。媳婦說,奶奶可以多出去跟朋友們消遣消遣啊,現在老年人生活也豐富多彩呢,你看那個朱奶奶,聽說也找了個老伴呢。梅英想起朱奶奶,才驚覺好久沒看見她,原來也有老伴了。她想起以前,朱奶奶也曾和她交好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惱她了,但她心里還是為朱奶奶高興。梅英這樣想著,一眼瞥見媳婦正注視著她,她趕緊低頭,耳熱臉紅。夜里睡覺的時候,梅英就想這個問題,媳婦總說這些,到底什么意思呢。想了很久,一個激靈坐起來:媳婦難道是覺得歸底攆不走她這個包袱,想把她推給別人,讓她找個老伴將她的晚年交代掉?她嚇一跳,坐著出神一直到下半夜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會兒。

      第二天醒來,她走進廚房打定主意,不管媳婦說什么,她都不能上這個套,她要嫁早嫁了,還等到這一天。

      12

      兒子再一次來小房間的時候,梅英正看著電視里滿臉皺紋的白發(fā)老頭,猜想他是不是那個被抓去當兵的小伙子,忽發(fā)現兒子對自己的態(tài)度從來沒有過的客氣。兒子有點羞赧地低著腦袋,在床沿上坐下,好一會兒才說,媽,有、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下。梅英看著兒子,她想不出兒子有什么事要跟她商量。兒子又隔了半天說,就是那個方、方老師,彎彎媽說,那天跟方老師一起到咱家的那個,是組織部的吳部長。梅英看著兒子,她沒懂。兒子又說,媽,彎彎媽想從財政局調到審計局,審計局長和吳部長聽說比較熟悉,您能不能讓方老師給說說,讓吳部長幫個忙……梅英稀里糊涂,半天明白了,讓她去跟方老頭托關系,找吳什么部長幫忙。她迷迷瞪瞪地,她都不知道吳部長是方老頭什么人,那天只聽他叫方老頭爸,但人家姓吳。兒子說,應該是他女婿,我打聽過了。

      梅英又有了一頭心思。媳婦每天回來,都用一種期待的目光詢問她。她只好躲著。躲不過去了,有一天吃完晚飯,不得已再一次去了廣場。廣場上人很多,秋涼了,林老太像只躲過了暑熱的老龜,又伸出脖子叼著煙在廣場上晃悠了。她一眼瞅見梅英,上來和她打招呼。梅英便和她一起坐在一張椅子上閑聊。林老太說,上次聽人說了,我知道你什么人,都是朱奶奶惹的事,我了解她這個人,一張嘴巴巴地愛嚼舌頭。梅英笑笑,說過去了,不提了。林老太說,你就是心善,人善被人欺,我都黃土埋到下巴了,什么沒看透,朱奶奶其實在吃你的醋呢,梅英愣怔,林老太說,大家都知道老方喜歡你啊,她也有這心思呢,喜歡人家老方……

      梅英哭笑不得,她低頭不語,坐了一會兒,起身回家。

      一連幾天,梅英每天都去廣場,但是沒遇到方老頭。她遇不遇見其實無所謂,就怕媳婦的目光。但她想,她每天來了呀,沒遇見可不能怪她。在廣場走,梅英看見角落里有塑料瓶子。她又想起那個念頭。說著說著又過了好些日子,可伙食費的問題還是擱在那。她想,不如趁晚上出來,撿幾個瓶子吧。

      梅英便從廣場去園林路,從園林路一直往南走,走到離園林路很遠的地方,低頭在一個沒人的垃圾桶邊看有沒有塑料瓶子。瓶子還真不少,這城里秋天吃飯的人也還是那么多。她心里歡喜,撿了幾個抱在懷里,可是手上沒東西,她撿不了幾個呢。她后悔沒帶個塑料袋或者蛇皮包來,撿這么幾個能值幾個錢。她這樣想著,站起來四處看,想再撿個塑料袋裝瓶子。

      你是不是要這個?

      有人在她身后說。梅英回頭,駭得跳起來。天爺爺啊,方老頭拎著個大的塑料袋站在身后。你這人怎么跟個魂似地嚇人啊。梅英心慌意亂惱怒地說著,抱著一抱瓶子,丟也不是走也不是。方老師頓了頓,將梅英手里的瓶子一只一只拿過來,放進塑料袋里,說,你第一次撿瓶子我就知道了,還躲著我。梅英說,什么啊,誰撿瓶子了,誰躲你了,你跟著我干嘛,你……她忽然抿嘴,賭氣地不說話了。方老頭等著,半天看她不動,說,撿啊,怎么不撿,快點,被人家看見。梅英忽然喊一聲,關你什么事,看見就看見。她轉身就走。走幾步,忽然想起媳婦的事,又停住腳,想回頭問,又覺得現在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方老師看見梅英生氣走了,站在那拎著袋子,想追又不敢,看梅英站下來,他趕緊走上去說,別生氣啊,我就說說,你一生氣就好多天不出來,我又不敢去廣場,那些人……梅英捋了捋心思,轉頭接過袋子說,好了給我吧,現在你知道了,我就是想撿垃圾賣錢,我就是個愛錢的老婆子,別跟著我。

      第二天晚上,梅英收拾完,不知不覺找了個袋子拎著,又往園林路走去。她現在不再往遠處跑,她現在不害怕碰見方老頭了,里外他知道了。碰見也好,趕緊找個機會將兒子交代的事辦了,省得心神不寧地一看見媳婦回來就發(fā)慌。

      方老頭還真在園林路上晃悠。梅英沒走多遠就看見了他。他笑瞇瞇地站著。梅英想想,走上去跟他打個招呼,走到他面前,忽然想起那天掉在草坪上的他的假牙,忍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方老頭愣了愣,高興起來,說,呀,你笑了,你笑起來真好看。梅英白了他一眼,往前走,眼睛往垃圾桶的地方看。方老頭跟著,說,梅英,我想問問,你別生氣啊,就是……那個你為啥要撿瓶子賣啊,你兒子的樓房蠻闊氣啊,你難道還缺錢花嗎。梅英回頭看他。他趕緊搖手說,你別生氣啊,我就問問,我,我是說歲數大了,撿瓶子彎腰什么的,跌下來怎么辦啊,要不,要不……梅英說,要不什么?我沒你那么嬌生慣養(yǎng),我一個鄉(xiāng)下婆子,種了幾十年地,什么苦沒吃過,撿個瓶子也會跌跟斗,那是你。方老頭點頭說,是啊是啊,噯,我現在老了,年輕時候我還搞過體育呢,你看,方老頭舉舉拳頭說,我也蠻結實呢。梅英看他細長瘦弱的胳膊,忍不住又要笑,又趕緊忍住,說,你剛才說要不什么。沒什么,我是說,我,我請你吃飯行嗎。梅英一下子想起王大妹,說,不吃,吃什么飯,你們城里人,凈想幺蛾子害人。方老師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是啊,我,我沒那意思啊,我是說,我,我請你喝茶吧。梅英一扭頭往回走,這老頭可真煩死人,叨叨叨說這么多,倒耽擱了她撿瓶子。她往家走,邊走邊說,我忙呢,沒空。

      回到家,梅英才想起來,真倒霉,瓶子沒撿幾個,把媳婦的事又忘記了。

      13

      梅英再一次出門撿瓶子的時候,看見路口一個戴口罩、穿著肥佬衣衫的人拎著火鉗和幾個大塑料袋朝她迎過來。梅英正迷茫著,就聽見那個人說,是我,梅英,喏,這個給你。原來是方老頭。梅英看他怪里怪氣的打扮,不禁噗嗤又笑出來,她說,你瞧你穿的什么啊。方老頭把火鉗遞給她,從衣兜里又掏出一副口罩,說,你把這個戴上,人家就不認識你了,走,我跟你一起去撿,我們去遠點的垃圾堆。梅英白了他一眼,你跟我去干嘛,別跟著我……她猶豫了一下,將口罩接過來說了聲謝謝,戴上,又拎拎火鉗說,這是哪來的。我買的,方老頭說,你看人家撿瓶子的都帶個火鉗的,你一看就不是個專業(yè)的……

      梅英趕不走方老頭,只得由他去。這一晚,他們跑了不少地方,撿了滿滿幾塑料袋的瓶子。方老頭把她送到園林路口,說,我不送你進去了,要不又給你惹麻煩了。梅英點頭,看著方老頭轉身,忽然想起媳婦的事,說噯,你等一下。方老頭轉過身揭下口罩,神情像個孩子般期待地看著她說,你喊我?梅英說,是啊。梅英,你第一次喊我呢,有什么事嗎?梅英忽然結巴起來,有,有……沒什么,你,你走吧……

      直到九月近半,瓶子也賣過好幾回,得了將近一百塊,梅英才有機會將媳婦的事給說了。方老頭很爽快,立即應了。到十月的時候,梅英發(fā)現,小抽屜里的伙食費竟然變成了五百。她盯著小抽屜看了半天,抹抹眼睛,坐在凳子上發(fā)了半天的呆。

      晚上出門的時候,梅英換了身干凈的,在園林路口對依舊一身撿瓶子打扮的方老頭說,你回去換身衣裳吧,今天不撿瓶子了,今天我請你喝茶。

      說是請喝茶,梅英卻不知道喝茶要去哪里,怎樣個喝法。她這么說只是因為方老師上一次說請她。方老師看起來對這些很熟悉,他換了衣服出來,叫了輛出租,帶梅英去了一個叫“角落”的茶吧。還真是角落,沒幾個人。梅英忐忑不安地跟著方老頭進去,在角落的角落里坐下后,她才敢抬頭四處看。

      方老頭頭發(fā)幾乎都白了,臉龐白凈清瘦,胡須刮得清爽,眼睛不大很有神,一笑起來假牙顯得特別白和整潔。梅英這是第一次這么近這么仔細地看這個人。好多年,最后一次跟一個男人咬碎銀牙說永不相見還是十幾年前。那時候兒子大學畢業(yè)找了個城里的女朋友。兒子靠岳父母家的親戚關系,謀了一份工作,又經過自己的努力爭取了一個不錯的職位。但兒子結婚的時候,她卻口袋空空。她便找了那個和她有心談婚論嫁的男人商量。男人聽說要三萬的彩禮,就支吾起來,說哪兒哪兒要花錢,哪兒哪兒的錢挪不出來。梅英萬難之間軟語相求,跟你借的,日后一定會還你。男人便走了,回來時,給她五千塊,說一家人,也不用還,但三萬他真拿不出。

      兒子最終沒出得起三萬塊,她東挪西借,只給他湊了兩萬,七八年才還完。而那個男人,她卻記不清后來到底為什么事,什么日子和他徹底決絕了。她現在,再去回憶的時候,他的面孔都模糊得記不清了。她心里黯然,那時候還是年輕啊,不懂事,那時她真是過了頭了,人家也有一個家啊,她憑什么逼迫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苦命男人呢。

      服務生端上來紅糖蓮子百合茶,梅英捏著一百塊錢就遞給服務生。方老頭拉住她的手說,喝茶都是走的時候才結賬。梅英就低頭臉紅起來。方老頭給她倒茶。梅英喝了一口,很甜。她說,你常來嗎。方老頭說,以前是,這幾年很少來。梅英就不說話了。她在這個茶吧里覺得不安。方老頭忽然期期艾艾遞給她一個紙包。梅英有些詫異,打開一看,是一沓一百塊鈔票。梅英說,這是啥意思。老頭臉發(fā)紅說,沒,沒啥意思梅英,你千萬別誤會,我早就,我就是……真的舍不得你這么辛苦,我,我也不缺錢,這點錢……梅英臉色漸漸凝起來,她想起身就走,可她想了半天,將紙包合起來推給方老師,你誤會了,我不缺錢花,我只是閑得慌。她想說我不需要你施舍,抬眼一看方老頭臉都嚇白了。她心一軟,緩和下口氣說,我知道你對我好。她讓他把紙包收起來,以后別這么寒磣我,我挺好,你這樣咱們朋友也做不成了,來,咱們喝茶。

      那天回家,他們走著回去。十月的天氣還沒有完全去除暑氣。一家店門口的燈光里,梅英看見方老頭對著她的那側臉上有很多汗珠。她拉他站下,舉起袖子,為他擦汗。他乖乖地站下,任她擦,像個孩子。梅英說,你老實說,上一次在我家門口吐是怎么回事。方老頭看她,有點羞赧,我,是我讓孩子走那條路的,我暈車是真的,但提前喝了藿香正氣水……梅英愣愣地看他,又低頭,說,你何苦。方老頭忽然急急地跟她說,你等一下,便快步往那家店里跑去。不一會兒他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張帕子,是一張真絲白手帕,一角上幾朵散落的梅花。他說,這,這不值錢,現在孩子們都不用手帕了,這個是裝飾,但我們那年代是喜歡手帕的,我想,我想送條帕子給你,你不會……梅英定定地看著手帕,抬頭溫柔地朝他一笑,點點頭。分手的時候,方老頭說,梅英,我跟你說,我爸活到九十多呢,我們家人都長壽,你別看我……嗨,梅英你別誤會,我就是想說,嗨你別笑話我,有個人叫錢鐘書的,他是個作家,他說的可真有道理,他說老年人……戀愛,就像老房子著火,救都救不下來……

      14

      院子前跑來一條黑白小狗,不知道是誰家的。梅英放了只食盆,丟點剩菜剩飯,狗狗便不走了。秋深了,鄰居打電話說,稻子找收割機都收了賣了,工錢也都扣除了,剩下不到四千塊,什么時候去城里帶給她。

      冬天的時候,老二媳婦也打電話說,小豬崽長大了,是賣還是殺了吃肉呢。梅英說,殺了,豬崽是你們養(yǎng)的,我就拿條腿,給孩子們嘗鮮。老二媳婦進城,帶了兩條腿和幾掛豬雜碎,兒子女兒各一半。老二媳婦說大嫂,你真有福氣啊,你兒子房子這么闊氣,看起來媳婦也不錯呢,你現在城里人了,現在城里房子很貴啊。她笑笑,說是啊。

      這個新年,媳婦第一次給她買了衣服——是件淡紫色的羽絨棉襖;女兒女婿和外孫女大年初一也一起帶著茶點來看她;兒子媳婦擺了酒席,一家人吃了頓有滋有味的新年飯。梅英吃著,悄悄打量著女婿和兒媳,新年頭月的,她按理應該高興呢,可是她忽然想起,今年,她把那點糧食錢和小豬崽的肉一分為二,兒子女兒各得一半歡歡喜喜,明年怎么辦呢。

      日子像一只滾動不停的皮球,一點不理人的心思直往前奔。轉眼又到了春天。自從媳婦將伙食費加到了五百,梅英出門就沒再撿過瓶子。一整個冬天,雖然也憂心,雖然也刮風下雪,但終究那寒冷的冬風白雪也時不時地給她捎來一絲溫暖,透露著春天的消息。冬天的晚上,她窩在小房間里發(fā)呆,看電視,抓去當兵的小伙子終于放完了,但她只看見他牽馬白發(fā)如雪地站在村口,一點不知道來龍去脈。她心里事兒太多,現在又多了個人……她想著老方的腿,冬天不能受寒的。不過他聽她的。她也聽他的把兒子給的舊手機用起來,他除了隔三差五白天出來在她門前的馬路上晃悠晃悠,就是每天估摸她忙定了給她打電話。她在這頭笑他,你可真是老房子著了火,一邊也在心里嘆息,她自己何曾不是呢。但他們這樣,不知道哪天是個頭。她直到那次喝茶之后,才曉得他的家庭情況。他三個女兒,只有大女兒在本地。八年前老伴去世后,他一直在幾個女兒家輪流住,去年大女兒換了一套別墅,這套舊房子空著,他才徹底搬來單住。他是不想跟兒女住一起,不自在,也想家,他一輩子都在這個城市,老了再不想去別的地方了。她想,他的家庭,不是知識分子就是干部,老方年輕時候還做過主任,她一個鄉(xiāng)下婆子,將來……想到這些梅英又罵自己,都瞎想些啥呢,有什么將來,這么老了,難道還真指望點一把火,把自己這所老房子給燒掉嗎。

      二月的一天,梅英在巷口撞見朱奶奶。朱奶奶跟她笑了笑,便低頭走了。梅英覺得,幾個月不見,朱奶奶老得不輕。一個廣場上??匆姷睦咸谝贿呎f,作孽呢,現在好了,老頭死了,又回來了,兒子媳婦哪能待見呢,還不是屎臭屁熏地縮在屋里頭看臉色,哎呀人無前后眼富貴不千年……

      梅英這才知道,原來朱奶奶找的那個老頭竟然死了。她心里咯噔一下。中午吃飯的時候,媳婦沒回來,兒子也心不在焉躲在房間里打了一中午電話,皺著眉頭刨了幾口飯就走了。彎彎上學也沒送,給了錢讓他自己坐車。晚上媳婦回來,也沒吃飯就上樓去了。接連幾天,家里似乎籠罩了一層陰云。梅英不敢問,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下意識去房間打電話,這幾天,方老頭也沒打電話過來,究竟怎么了,他是不是病了。

      電話是個陌生的年輕人接的,梅英沒敢說話,掛了。又隔了幾天,梅英在門口晾被子的時候,忽然看見方老頭正站在草坪邊上,朝她呆呆地看著。她趕緊跑過去,說你這些天怎么了,病了嗎。他不說話,臉色凝重,再也不似從前那樣孩子似的跟她沒完沒了沒話找話說了。梅英心里又一咯噔,但她依舊微笑著,問他的身體可好,是不是老寒腿又疼了。方老頭搖搖頭,默默地站著發(fā)愣。

      梅英忽然看見媳婦回來了,媳婦冷著臉從他們身邊經過,走到門口的時候,看見正在曬太陽的狗狗,一腳踢上去,野狗,滾遠點!臨死還拉個墊背的……

      梅英嚇了一大跳。方老頭也顫巍巍地,跟她打了個道別的眼神,搖搖晃晃地往園林路走去。梅英發(fā)現,他的眼神,像一聲無聲的悲鳴。她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要去扶他。

      狗狗被踢得不輕,嗚咽著往梅英腳邊跑,尋求保護。梅英趕緊往院子走。媳婦已經進院子,卻又回過頭,走到大門口,一腳將狗狗的食盆踢出老遠。

      對于媳婦的態(tài)度,梅英并沒覺得有猝不及防的感覺,她習慣了,她覺得對她好才不正常。她只是覺得,她變化得有些讓她不可理解。她一直在想媳婦那天在門口罵的那些話,究竟是罵老方還是罵她,還是都罵。可是為什么呢,上一次忽然對她好,是因為讓她找老方辦事,這回呢?出什么紕漏了嗎?梅英心神不寧,她左右找不到原因又不敢問誰,日夜心急如焚。

      后來她去桃花巷外面的小菜場買菜,聽見兩個人在路邊談,說你知道嗎,那個吳部長被雙規(guī)了,就是方老師家的女婿,抓起來了,還有審計局局長,最近簍子大了,組織部、財政局和審計局都有問題,聽說牽連一大批人,紀委可忙死了,這真是老虎蒼蠅一起打啊……

      梅英慌慌張張,菜也忘記買了,回家就給老方打電話。打了好幾個才接。但接了那頭卻沒有聲音。梅英說,你,是你嗎……你還好嗎……那邊沒有聲息,很久,傳來隱忍的小聲的啜泣聲,給你們受牽連了,對不起……梅英拿著電話說,你別想那么多,你要好好的,然后自己也不知道說什么,默默聽著那頭越來越悲的啜泣聲,心如刀絞。

      15

      三月掀開了春扉,梅英盛午飯。彎彎嗅嗅鼻子說,奶奶,我要吃雞湯。梅英說,彎乖,今天雞湯里有三七,給爺爺治病的,明天奶奶再做。她看兒子媳婦開始吃飯了,便去灶臺拎了一只提籠,準備出門。提籠里裝著三七根須湯。梅英捏著那部老手機,站在院子里想一個問題。她剛才打電話給老方,讓他出來。老頭不肯。他已經很多天都不出門了。梅英想,她已經燉好了三七根須湯,怎么送給他呢。她昨天去街上的中藥房打聽了,老中醫(yī)給她開了方子,說,三七根須加香菇、枸杞、紅棗跟母雞燉,最補肺氣。悲憂傷肺,老方這個春天傷透了肺氣,要是有個人能堅持一段日子給他燉三七根須雞湯補補就好了,他還能回到去年的精氣神。她想,好歹她做一碗,讓他吃了,告訴他怎么買怎么做,以后自己做了吃也是一樣的。但她后悔,他好多次讓她去他那坐坐她都拒絕了,她不知道他的住處具體在哪兒。

      梅英按下電話,接通了。梅英說,我到“角落”那家茶吧等你,我給你燉了湯,補肺的,很貴的,不能浪費了……

      咣啷!

      廚房里忽然傳來巨響。媳婦掀翻了一只碗,一巴掌拍到孫子的臉上,叫你吃里扒外還這么不要臉……

      梅英轉身,走過去拉起莫名其妙被打得大哭的孫子,盯著媳婦看,說,打孩子做什么。媳婦像一只終于伺機點燃的爆竹,上竄下跳咧嘴大罵起來,我打我兒子關你什么事,忙你的去啊,真不要臉,拿兒女的錢去討好老相好,這世上不要臉的多了,沒見過這么老了還……

      梅英不說話,轉頭看兒子。兒子低頭,死勁地嚼著飯粒不抬頭。梅英看著兒子說,你能說句話嗎?媳婦喊道,說什么,不要臉還讓你兒子敲鑼打鼓給你助威嗎,你當真不知道你兒子是個什么貨色,他要是能說句話能讓他媽這么不要臉,啊啊,我真是瞎了眼……梅英依舊看著兒子,說,兒子,你當真打算不說一句話嗎?兒子憋了半天,忽然哭喪著沖梅英喊一句,媽,您能不能省點心,您想逼死我啊。

      梅英怔了怔,點點頭,又頓了頓,將手機放進衣兜,然后聚起全身力量舉起巴掌,給了兒子一記山響的耳光。媳婦懵了一下,而后像頭母獅,一下子掀翻了飯桌,啊,不過了,不過了,老東西打人了,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

      梅英低頭,看褲子上沾滿的湯汁,走到灶臺邊,拿了抹布彎腰擦擦,直起身轉過頭,冷冷地看著兒媳,孩子,別喊,我打我兒子,不關你的事。她又轉過臉,看著臉上五個通紅手印的兒子,慢慢地說,兒子,你能站起來嗎?媽這輩子,為了你們姐弟倆,沒少趴下做人,但媽這么做,不是為了讓你跪著。

      梅英攏了攏頭發(fā),走到孫子面前,彎腰揉揉孫子被打紅的小臉,彎乖,疼了吧,別生你媽的氣了,好嗎?然后直起腰,拎著提籠,往門外走。

      16

      梅英用了一天時間,將院里院外的小菜園清理干凈。去年的菜蔬吃了一冬,都該拔了。下面種什么呢?還是種花吧。媳婦是不懂種菜的,花不像菜那么需要勤打理,長出來就年年自己開自己落,就是陷入雜草,也還是聞得見花香的。她去花草店,去年媳婦說那些細腳伶仃的月季不是一般的品種,她也不知道什么不一般,買了些顏色差不多的,在院外栽了,又請人家花草店的孩子推薦,買了些不怕雜草、好養(yǎng)又好看的花,在院里栽了。

      次日,她坐在床沿上,把手機里的電池下了,兒子給她的那部老舊的手機動不動就什么都看不見,要重新開機。她不會,老方教她扒出電池,再裝上去,長按一下“OK”那個鈕就行了?,F在,她扒出了電池,將手機和電池天各一方地放在床頭的桌子上,那部老舊的手機兩頭,不需要也聽不見他和她的聲音了。梅英站在那兒發(fā)會呆,又從床頭的枕頭下拿出兒子那時給的一千元錢,一并放在桌子上。做完了這一切,她舒了口氣,拎起包裹,四處看看這個住了整整一年的片兒房,轉身出門。

      三月春光真是好,午飯時分,梅英下車往村口走,她的腳邊,跟著那只毛色黑白的狗狗。漸漸地,家里那所紅墻烏瓦的老房子越來越近。一年不見,老房子湮沒在一簇簇枯草中。走近,見那枯草里又生了無數新嫩的春草。她跟前來打招呼的鄰居和老二兩口子談笑了一陣,又去老二家吃了午飯,就開始整理家園,一直忙到天黑,才將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

      一切似乎又還原到去年的樣子。梅英躺在床上,想著明天該做些什么。頭一件是那兩畝地,要跟鄰居說重新接過來,去年說好今年以后給人家種的。趕緊去看看,靠它吃飯呢,還有,去年一年,都麻煩鄰居照料,得好好感謝人家;家里呢,小豬崽暫時是買不了的,那小東西現在貴著呢,一只崽子差不多要兩千塊;買幾只小雞吧,糧食是不缺的,還有小鴨,菜園邊那條河里螺蚌魚蝦的,足夠養(yǎng)一群肥鴨了,她不貪,每樣養(yǎng)七八只,年節(jié)里給孩子們送去解解饞,她自己,婆婆都不在了,吃不了多少;對了,那個菜園子,得最先打理,春蔬趕早,她這一回來,日子就馬不停蹄地過起來了,不能耽擱,今天忙昏了,還沒來得及去看,一年了,生滿荒草了吧。

      太陽從清晨的云層里露出臉,梅英站在菜園子里。真真的滿園的荒草,像一場戰(zhàn)爭后的廢墟。梅英提起鐵鍬,開始鏟雜草。菜園里最容易生的是那種巴根野草,葉子和莖都能生根,很難鋤;還有青草,野菠菜,蒼耳,哨子,婆婆納。不過后面幾種都容易鋤。梅英鋤了很久,抬頭看看,才鋤了一小塊。她覺得腰酸,頭也暈。她直起身,老了。才一年,就老成這樣。她朝自己罵一聲,嬌氣什么呢。彎腰繼續(xù)鋤。鋤著鋤著,梅英停下,她放下鍬,從棉襖的口袋里掏出一團白色。是那張真絲帕子,一角散落著幾朵梅花。梅英看著帕子。一陣風來,梅英覺到自己的臉寒涼寒涼,伸手一摸,一臉潮濕。她擦擦臉,捏著帕子往菜園外走。她覺得乏得厲害,準備去歇一歇再鋤。走出園子,她回頭,看著籬笆墻上倚在一旁的籬笆門。她想起,這還是去年她走的那天早上打開的,忘記關上了。一年的風雨,籬笆門還保留著去年的姿勢,只是,滄桑遍布,一年的風雨都竄進園子,帶走了它的魂魄……她走過去,輕輕將籬笆門關上。

      大概是暮春的某個晌午,那天她拎個包裹,去麥地看麥子抽穗的情況。春夏打頭秋冬收果,土地不能在麥茬后要回來,那要讓鄰居吃虧的。她便把麥種和伺苗的工錢都算給了鄰居,將地又算回自己的了。連日里土里汗里日光里,她腳上的勁頭不知不覺又來了,像似真的又回到了一年前。

      老二媳婦夾著把繩子,歪歪扭扭追過來,邊跑邊喊,二胖子,你給老娘回來,二胖子,你要作了麥,看我不打斷你的豬腿……

      梅英看著她的妯娌,忽地噗嗤一聲笑起來,繼而一發(fā)不可收拾,扶住一棵臨水的老柳笑得捂著嘴彎下腰,她的狗狗不知道從哪里搖頭擺尾地跑過來。她和狗狗一起,馬上要重新踏上那趟去城里的客車,只是,去的地方不是兒子家,是另一個地方,帶一個人回來,回家。原來這件事打她出生就一直等她去做,從她是一個小姑娘,被抓去變成一個婦人,再變成一對孩子的母親,一個婆婆的媳婦一個孫子的奶奶,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要爭分奪秒地去完成它。她忽然發(fā)現,自己就是電視上那個歸來的將軍啊,已經戎馬一生,徹底自由了呀。

      春綠無邊,春陽無限,她怔怔地,癡癡地看著,披羽滑翔,飛人無垠的麥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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