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夢魚
張愛玲在《第一爐香》中,說女主角的臉像粉蒸肉。以我的認知,慣會刻薄的她,此處是在盛贊。每每讀到此處,我都在想象如若像粉蒸肉,肌膚該是多么潤澤且白里透紅呀!
因為在我的記憶深處,粉蒸肉就是軟糯、豐澤、鮮艷、肥美的化身,是湖北人記憶深處的香醇。
當我還是一個小胖墩,最期待的就是每年除夕夜,奶奶親自操辦的一大桌年夜飯。我坐在爺爺腿上,仿佛一個裹著大紅毛衣的肉球,每當我有往下滑的趨勢,都被爺爺枯瘦的手臂有力地攔住。
“茜茜,這是紅燒鳊魚,這是芋頭牛腩煲,這是紅燒肉,這是藕夾,這是……”爺爺頓了頓,抿了口小酒,“這是,粉蒸yòu!”我搶答。爺爺咯咯笑著,手里的筷子微微抖動。
“對,對,這就是粉蒸‘yòu’!”奶奶走了過來,手在腰間的圍裙上抹了幾下,搶走爺爺手中的筷子,“茜茜普通話說不準,就是跟你學的。成天瞎教!”說著,夾了塊粉蒸肉放進我的小碗里?!败畿?,你少吃一點啊,吃多了容易膩。”說罷,又進廚房端菜去了。
碗口鑲著小藍花,一塊粉蒸肉躺在里面,姿態(tài)慵懶。深紅色在最前頭,那是蒸熟的瘦肉的顏色,下面是等粗的一道雪白,那是肥肉,再下面是極細的一道深紅,宛如一道起跑線提示食客下面即將進入一場賽跑,因為接下來才是五花肉的精華所在——大塊的肥肉。
那是齒的堅硬與肥肉的軟香之間將要進行的殊死博弈。最后,醬紅的糯米,包裹著五花的周身。上面還沾著蔥花。宛若,楊貴妃的紅裙前系著一彎翠綠的蝴蝶結(jié)。原諒我太愛粉蒸肉了,奶奶的叮囑又一次被拋到腦后,晚上免不了兩包“午時茶”下肚,才能拯救我被撐壞的肚子。
一年又一年,我慢慢長大了,不再坐在爺爺腿上趴在桌邊等著粉蒸肉上桌了,一年又一年,爺爺去世了。爺爺去世后,奶奶很少親自做菜了,粉蒸肉也消失在了奶奶家年夜飯的菜單中。
古語說“勤能補拙”,對我爸媽這類后天修成的做飯高手是十分貼切的。但我爸爸可能不同意,他一定認為自己是天賦型選手,之前種種黑暗料理只是因為工作太忙未施展開造成的。后來他工作閑了下來,便接過了粉蒸肉“掌舵人”的大旗。
爸爸做菜總是瀟灑的,也可以說是隨意的。清晨,他騎著小電驢到生鮮市場溜達,看到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覺得十分合眼緣,于是迅速付錢裝袋,順便轉(zhuǎn)了轉(zhuǎn)旁邊的攤位,就買好了家里的幾天所需。他永遠不懂,為什么我媽買東西要花那么長時間。
回到家,正式開始烹制粉蒸肉。將新鮮的五花肉切成半厘米厚,這時他便會叫我來觀摩,“看我買的肉,好吧,肥瘦相間,這才是五花!比你媽買的好多了吧?!焙袂械奈寤樦粋€方向,紅紅的腦袋壓在另一個雪白的腰間,懶懶地依偎在一起。
將肉放進大碗里。我爸媽這輩人做粉蒸肉比我奶奶那輩簡化了許多,而且現(xiàn)在市場上有現(xiàn)成的蒸肉粉還自帶鹵料,不需要像我奶奶那樣自己做糯米粉。
將鹵料和糯米粉倒進碗里,然后用手為五花肉進行深度按摩。爸爸的大手干燥而白凈,手法卻十分豪放,醬紅的糯米粉和鹵料毫無章法地沾滿他的手,我則在旁邊將他的袖子挽上一個邊。
這時他會洗了手給我媽打電話,問她幾點下班,掛電話后朝還在廚房的我喊道:“十二點開始蒸啊!”“得嘞!”我趕緊去看鐘,“現(xiàn)在十一點半,還剩半小時!”爸爸在客廳休息,架著一副老花鏡弓著腰湊在筆記本前看股票或者靠在沙發(fā)上拿著手機看新聞,我則一會去欣賞釀制中的五花肉,一會跑到客廳看時間。
十一點五十八,我就高喊:“到了,到了!”爸爸不慌不忙摘下眼鏡看了眼客廳的時鐘,“好,開始上鍋。燈變綠就好了啊。”
高壓鍋里加水,墊上小支架,將粉蒸肉的大碗放進去。這時我真希望我有魔法,能讓高壓鍋的燈快點變成綠色。
粉蒸肉的香,很特別。糯米的甜香綜合了肉類的鮮腥,糯香包裹住肉香,絲滑地在鼻尖徘徊,一點一點往人心里鉆。
燈已轉(zhuǎn)綠,無視我的胡攪蠻纏,老爸怎么說也要等媽媽回家才肯把蒸好的肉端出來。我只好守在廚房,靜靜等著,門鈴一響,不是去開門而是趕緊開鍋。
爸爸將蒸好的粉蒸肉端上餐桌,我則將砧板上的蔥花零星撒上,也算是為這盤肉出過一份力了。“太好吃了!”我將一塊塊肉往嘴里送,搖頭晃腦的樣子把老爸逗笑了?!澳阒灰缘胶贸缘木蛽u頭晃腦的,從小到大都這樣?!崩习忠贿吔o我夾肉一邊假裝皺眉說,“這么能吃肉,以后誰敢娶你,吃都把人家吃窮了!”
幾年后,爸爸的身體不好了,但他還是堅持去菜市場買五花肉,堅持在廚房把肉切成一塊塊的,用手將肉拌好。有一天,我偶然發(fā)現(xiàn)廚房中爸爸的腰彎得那么低。他說:“你過來看著我做。”我說:“你做得好好的,我來看干啥?”
再后來,爸爸去世了,我知道了他要我看他做粉蒸肉是為了什么。爸爸在世時,我親手為他做過一次粉蒸肉。一輩子矜持的他依舊沒有盛贊,但我看到了他嘴角的弧度,很欣慰的弧度。
現(xiàn)在,老媽也經(jīng)常做粉蒸肉吃,味道居然和老爸做的相差無幾,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老爸培訓過。雖然現(xiàn)在做粉蒸肉的方法沒有老一輩那時繁雜,但是現(xiàn)代生活的快捷并沒有沖淡溫情,用心永遠是烹制一碗好吃的粉蒸肉的關(guān)鍵。
不知是不是粉蒸肉吃多了的緣故,我的長相和性格也和粉蒸肉相似。皮膚粉粉白白的,性格軟軟糯糯的。這種風格的長相和性格似乎在這個什么都追求個性化的今天,顯得十分沒有個性。但誰說,“沒有個性”就不是一種個性呢?
像粉蒸肉一樣,接受看似格格不入的糯米,結(jié)果卻米肉相融、渾然天成。
我要當一個粉蒸肉女孩,永遠做一個吃到好吃的食物就搖頭晃腦的饞嘴的孩子,以身旁的善意裹身,讓自己溢滿愛的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