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從山里轉(zhuǎn)出來,李秀林每碰到對面來車,或者路邊行走的熟人,都要停下車,搖下窗戶,與對方問候一番。
受高山遮蔽,對于黎明、美樂這樣地處老君山峽谷深處的村子,陽光打在身上是幸運的。黎明鎮(zhèn)中心屈指可數(shù)的幾所民宿,其價格往往和幾點能曬到太陽緊密關(guān)聯(lián)。地勢最高的一所,二層閣樓的房間大概在早上9點能迎來早已不是黎明的第一道“霞光”,老板很自信地把客店取名為“佛光客棧”。李秀林不說曬太陽,而說烤太陽,圍在火塘邊烤火的烤,一個聽起來有點發(fā)燙的詞。
一
地理環(huán)境塑造著人們的生活習慣。
光照、海拔、土壤、山陰山陽,這些氣候地理條件,對于麗江玉龍縣美樂村各巴布村小組森林綠色產(chǎn)品專業(yè)合作社帶頭人、傈僳族農(nóng)民李秀林來說,必須了然于胸,而且是在細微處。他舉了個例子。在黎明村,村民發(fā)現(xiàn)花椒種不好,這邊靠近老君山片區(qū),很多喀斯特巖石會吸收和反射過多的熱量。而幾十分鐘車程之外的海拉子村就可以。
一個中年傈僳男子守在唯一營業(yè)的超市門口等人,摩托車架上放著幾袋新買的豬飼料。黎明村地處世界自然遺產(chǎn)三江源自然保護區(qū),受疫情影響,本該熱鬧的季節(jié),紅石大街上門可羅雀?!霸撨^的節(jié)還得過,該吃的肉還得吃”,他說道。
車到山腳下停了下來,村民和冠偉帶李秀林、Pur Projet的越鵬和我上山去看項目地。一路上,我們看到不少高大的鐵皮核桃樹。已經(jīng)過了采摘的季節(jié),但在一些樹梢上依然能看到一些漏網(wǎng)的核桃果。和冠偉躥到樹邊踹上恰到好處的一腳,“噗噗”幾聲,核桃果應聲而落。在隔壁維西縣的傈僳語里,8月叫“哼哈”,是專門“下核桃”的月份。撿起落在地上的核桃果,小和一只手頂著樹干,另一只攥成拳頭砸下去,果肉隨即四泄開來。
“下野核桃”是傈僳人傳統(tǒng)狩獵和采集生活的一部分。明代《景泰云南圖經(jīng)志書》里記載,“常帶藥箭弓弩,獵取禽獸,其婦人則掘取草木之根以給日食……”。黎明村附近的山谷里,尚存一些粗大的野核桃樹,銀灰色的枝丫被正午的太陽照著閃閃發(fā)光。在過去,核桃還是當?shù)厝双@取油料的主要來源。除了用來炒菜,還拿來點油燈?,F(xiàn)如今,除了每年的菌子季,延續(xù)上千年的采集傳統(tǒng),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種植業(yè)逼到若有若無的境地。更遠的山坳里,一樹沒有被摘的野紅蘋果在枝頭被曬成了干,遠看像一堆小紅燈籠。那天晚上的火塘邊,李秀林和我說起,自己年輕時第一次見到未來的妻子,是他走在從學?;丶业纳铰飞?,被上山采野蘋果的她撞見。妻子對他心生好感,塞給他一個大蘋果。
二
傈僳先民本無姓氏傳統(tǒng),只是明代以后慢慢和漢文化融合,才開始出現(xiàn)自己的姓氏。據(jù)麗江學者周榮新先生考證,傈僳族里的“李”姓,是因為崇拜漢文化里的“犁”。明朝初年南下屯田戍邊的漢族軍隊及其民屯的漢民把水田旱地翻耕的犁架傳給傈僳人,牛拉犁功效大于人挖地不知多少倍,苦力得以解放。有意思的是,近年流行的永續(xù)農(nóng)業(yè),因為會破壞土壤里的微生物系統(tǒng),反對使用犁耕翻土。
1848年,愛丁堡皇家植物園一位名叫羅伯特·福鈞(Robert Fortune)的植物獵人曾經(jīng)在浙東的山區(qū)里收集香榧的種子,并帶回英國成功種植。這位植物獵人后來因為另一件事為人所知——幫助東印度公司竊取中國茶葉種子在錫蘭種植。這次事件徹底改變了中國作為茶葉帝國在全球的壟斷地位。一個半多世紀后,李秀林干了件讓云南農(nóng)科院專家感到羞愧的事,他也來到海拔只有200多米的浙江收集香榧的種子,并帶回海拔2000多米的云南高原和云南榧嫁接。目前,嫁接成功的樹苗長勢喜人,只待成熟以后看是否能結(jié)出和香榧一樣美味的果實來。
三
入夜天寒,一群人圍坐在謝金海家的火塘邊上烤火聊天。除了我們和謝金海夫婦,還有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和從深圳打工回來的女兒。聽我說到麻布,李秀林想起小時候最怕惹爺爺生氣。那時經(jīng)常穿的一件衣服就是大麻纖維搓成線織成的麻布小長襟,冬天冷的時候里面再裹上一塊簡單處理過的羊皮襖子。麻纖維很結(jié)實,所以只要被旱煙袋鉤住了衣服,憑孩童的力氣根本掙脫不了,逃無可逃。
喝下半杯杵酒,李秀林開始講述爺爺曾經(jīng)去怒江傈僳自治州建立新家庭的未竟往事,回顧自己在年輕時跑到中緬邊境密支那的伐木生涯。金海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他一邊添置柴火,一邊跟我們講當年在山上用櫟樹燒制木炭的經(jīng)歷。櫟樹是煉制白碳的好木材,能達到冶鐵的溫度。說來也奇怪,火塘里劈啪作響的薪柴,大多是去年夏天一場泥石流的饋贈。在封山育林,薪材林非常有限的今天,山上被泥石流沖下來的樹木,成了解決村民薪柴問題的一大來源。那場泥石流中,李秀林家的四五萬條魚苗被挾裹而走,豬舍和羊圈也未能幸免。
我翻出手機里在黎明街上拍到的一副傈僳文門聯(lián),讓他們幫忙翻譯上面的內(nèi)容。這套老傈僳文,是英國中華內(nèi)地會傳教士富能仁在云南發(fā)明的,沿用至今。富能仁的后代寫就的傳記文學《山雨》,記錄了富能仁在云南特別是傈僳人聚居區(qū)傳教的傳奇一生。書中記載,富能仁在第一次和傈僳人見面時,就著火塘發(fā)出的光,把他們發(fā)出的聲音用拉丁文記錄在紙上。那些傈僳人睜大眼睛,看得發(fā)呆。
“他把我們的話拿走了,我們就沒有話可說了?!被鹛吝呌腥吮г拐f。
德國民俗學家Konrad Kstlin曾用“長時間燃燒的火爐”來形容作為概念的“日?!?。這個比喻拿來對照傈僳人和他們的火塘生活,再貼切不過了。黑亮的火塘和它邊上那些凳子所界定的空間,是傈僳人埋鍋做飯的廚房、燒火取暖的壁爐,同時也是呼朋喚友的會客廳。就連那怒江人家做杵酒,蒸熟后加入酒曲密封,也得放在暖烘烘的火塘邊上,拌上老鄉(xiāng)們的家長里短,一起發(fā)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