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
童年的故鄉(xiāng)本有很多高大的樹,孩子們誰也不理會樹有什么美,只常冒險爬上高枝去掏鳥窩。后來樹幾乎被砍光了,因為樹干值錢。沒有了大樹的故鄉(xiāng)是多么單調(diào)的故鄉(xiāng)啊,也似乎所有的老人都死去了,近乎凄涼。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游子最珍惜老樹,因樹比人活得久長,撫摸老樹,仿佛撫摸了逝去的故舊親朋,老樹仍抽枝發(fā)葉,它尚活著,它自然認識世世代代的主人,至于千年古柏古松,更閱盡帝王將相,成為讀不盡的歷史卷軸。【樹和童年、故鄉(xiāng)連接在一起,成為故鄉(xiāng)的象征。字里行間滲透的是對故鄉(xiāng)、對大樹的拳拳之心與殷殷之情?!?/p>
人們到樹下納涼,擺小攤,四川的黃桷樹蔭更是挑夫們中途最佳的歇腳處,那里還往往有小姑娘賣茶水?!靶标柟帕w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如果沒有了古柳,盲翁失去了賣藝的好場所。夏木蔭濃固具郁郁蔥蔥之美,而冬天的樹,赤裸著身軀,更見體態(tài)魁梧或綽約多姿之美,那純是線結(jié)構(gòu)之美,進入抽象美的范疇了。不少人沉湎于人間豐腴,不愛看冬天的樹,因其荒禿。宋代畫家郭熙幾乎專畫冬天的樹,郭熙的畫面充滿強勁的筋骨,郭熙的世界是樹之精靈的世界,是人之精靈的世界?!咀髡擢毦呋垩郏軓乃瞬唤?jīng)意處發(fā)現(xiàn)不同尋常的美。在他眼里,這樹呈現(xiàn)了“線結(jié)構(gòu)之美”“抽象之美”,有著夏木難以企及的魅力?!?/p>
作為郭熙的后裔,我永遠在探尋樹的精靈。到江南寫生,要趕早春,楊柳枝條已柔軟,才吐新芽,體態(tài)裊娜,一派任東風梳弄的嫵媚風韻,遠看如披了輕紗。詩人說:柳如煙。黃山松背靠石壁,無地自容,為了生存呵,不得已屈身向前伸出臂膀,生命的坎坷卻被人贊賞,說那是為了迎客、送客、望客。美國的尤色美底大森林有我見過的最大的松樹,筆直參天,高樹仰止,汽車從樹基裂開的水洞間穿行。如何表現(xiàn)其高大,畫家煞費苦心,最大最大,未必最美最美。六十年江湖生涯,老樹最是莫逆之交。濱江的大榕樹,遍體垂掛著氣根,蓬頭散發(fā),永葆婆娑風范;冰天雪地,白樺無寒意,回眸秋波,以迎稀客;四月天,北國的棗樹依然光禿著烏黑、堅硬、屈曲的干枝,瘦骨嶙峋,傲視群芳。天南地北,我見過的樹,愛過的樹確乎不少,但大多叫不上名,相逢何必曾相識。有一回在貴州凱里地區(qū)的原始森林里爬坡,背著笨重的畫箱,全靠兩只手攀著樹枝前進,有些樹看來軀干結(jié)實,不意一抓卻成灰,我摔跤滾下,幾乎喪生,這是初次見到站著死去的樹,壽終正寢,真正享受了天年。【作者要探尋的不獨是樹的形貌,更重要的是樹的內(nèi)在氣質(zhì)、性格和靈魂。“作為郭熙的后裔,我永遠在探尋樹的精靈。”】
能享天年的樹畢竟不多了,人們懂得了植樹的重要,“前人種樹后人涼”,這是人類的美德,為子孫造福的職責。毀盡了樹,人類自己也將毀滅,于是地球上只剩下高昌、交河、樓蘭……樹不僅是生命的標志,也是藝術(shù)的標志。生命之樹長青,其實是藝術(shù)生命長青,人總是要死去的,藝術(shù)才能跨越時代,“秦時明月漢時關”的作者永存在藝術(shù)中。然而藝術(shù)極難成活,比樹難活多了。人們說風格是人,也可說風格是樹,像樹一樣逐漸成長。樹的年輪是一年一年添增的,而風格的形成還往往不一定與歲月成正比,未必越老越有風格,但卻絕對需要長年累月的耕作。眾目睽睽,空頭美術(shù)家滿天飛舞,君不見,在花籃簇擁的展廳中,有最長、最大、最小及用腳、舌、發(fā)制作的符咒。作者往往是三年、二年、一年成才的俊彥或美女。雨后多春筍,更多雜草,哪里去尋夏木蔭濃處?天壇、太廟,依傍的是祖蔭?!咀髡咭杂哪目谖悄槌觥皾M天飛舞”的“空頭美術(shù)家”作對比,說那些三兩年就速成的藝術(shù)“俊彥或美女”恰似春日雨后的雜草,而絕非綠蔭籠罩的夏木。篇末作結(jié)的一句發(fā)人深省。】
(摘自《美丑緣》)
品評
文中,樹是人的象征,是人精神的對應物。與其說作者在探尋樹的“精靈”,不如說他是在探尋人的精靈、藝術(shù)的精靈。作者意識到,藝術(shù)風格是人,也是樹,也會“像樹樣逐漸成長”;藝術(shù)家獨特風格的形成,雖然不一定如樹之年輪歲歲增添,但也必定像樹之生長,“需要長年累月的耕作”。5615320F-C840-4596-996A-8FA7B0B7755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