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潤琪
如果說洞庭湖是一個寬厚仁慈的母親擁著這個城市入懷,那蔥蘢的桔樹就是村莊眷戀的搖籃。每到春天,滿城的桔花散發(fā)的幽香,沁入心脾,讓人神清氣爽,如蜂蝶般在花蕊中穿行,于是沅江又有另外一個美稱——桔城。
城市的擴張如大雨來臨前的蟻巢,泥土里暗自洶涌。在哪里會架一座橋,哪里會修一條公路,哪里會建高樓……這樣的信息如同秋風下的落葉,迅速地翻滾到村里的每一個角落。
姐姐的家就在離市區(qū)不到三里的郊區(qū),漫山遍野的都是桔樹。每當谷雨前后去姐姐家,只要碰上下雨天,就會踩著泥濘路穿過桔林,小徑兩旁枝椏四溢,上面的桔花開得正歡,你都不忍心觸碰它,于是不得不彎下腰來,從它的腋下閃過;我也不敢高聲,生怕嚇著那些飛來飛去的蜂蝶,它們肥胖的身軀會撞落那些花瓣。深秋時再次經過這里,你一定記得那個曾經彎腰的地方,就有三兩個熟透的桔子擠在一根旁枝上,整個枝椏被壓彎成弧形,隨處掛在你的面前。
走過桔林,就有一個很大的湖面,這里被稱之為上瓊湖,中間有一條水塘小路,別看這條路小,卻把這個湖面一分為二。清澈的那邊是外湖,稍微混濁點的被圍成一個魚塘。在魚塘邊還搭起了親水木臺子,專供城里人來此處釣魚散心。這條小路一到漲水時節(jié),就會被外湖水漫過腳踝。每次走到這里,我就會對著姐姐家大聲地喊:“姐姐,趕緊過來背我!”
不到五年時間,那些桔樹不見了,桔樹下的小徑更是不知去向。如果說村莊是一片桑葉,那城市絕對是一條蠶蟲,它每天都在葉沿啃嚙,悄無聲息地,吞進肚子里消化掉,成為蠶蟲的一部分,然后裹襲時間的外衣,編織城市的霓裳。被蠶食的村莊沒有一點悲涼和落寞,甚至有點急不可耐。原來的塘眼一夜之間被挖掘機的轟鳴聲和煙囪的濃煙填平,泥土變得格外的新鮮,有些雜草卻還在作最后的抗爭,維持著村莊的最后一處尊嚴。那些曾經肆意伸展四肢的桔樹,讓我們枕著它的花香入眠;曾經用它那甘甜的果汁,涂抹我們焦渴的嘴唇,甜醉這方水土的果樹,此刻卻被連根拔起,裸露在驕陽之下,棄之路旁,奪走它賴以生存的大地。
村莊如被罐裝的桔瓣,我不知道最后是否擠壓得還會剩下一點點果渣?對于村莊,土地就如同她的孩子,沒有地的村莊還能叫村莊么?沒有了這片桔林,沒有了桔花香,是否還能稱作桔城?
我不知道,城市的胃囊是否也會如躺在柳蔭下的那頭大水牛,飽食之后反芻一段關于村莊的故事。姐姐他們村的人都失去了土地,這些習慣了打理桔樹、種植蔬菜的人,一下子清閑起來,他們還會繞著那片面目全非的土地轉悠。后來,他們在過渡房旁邊整理出兩三分菜地,視線可以輕松地翻過菜地,看到不遠處林立的高樓,曾經他們耐以生存的那一大片地轉眼之間就不見了。
陳奶奶把自己一輩子都交給了這片土地,也用這一片桔園養(yǎng)育了四個兒女。如今她只剩下三分地了,而老伴的墳占了幾厘,她再怎么不舍,也得為自己的老頭子圈起最后一寸地。陳奶奶每天就侍弄那三分地,想在那三分地里種出一畝地的莊稼,收獲三畝地的瓜果。她每天從早到晚地在那幾分地里忙碌,我不知道在這片土地上勞動一輩子的陳奶奶怎么可以適應沒有地的生活。村莊越來越瘦了,陳奶奶的話越來越多了,她總想從絮絮叨叨的話語里撿回原來的村莊。
陳奶奶知道我喜歡吃桃膠,每次她都會用這些桃膠做成美味的甜點,雖然看似簡單,但比較耗時,每次陳奶奶都要花上半天時間來做??粗鴿u漸被蠶食的果園,我不知道哪一天,陳奶奶還能拿什么來做那些點心給我吃。
我家樓前的那一片桃樹,也難逃其被連根拔起的命運。當我剛買房的時候,正值桃花怒放,站在窗口,就能把所有的繁華盡收眼底??每锰覙溆兄芬粯拥那沈爸?,中干很短,像觀音從地下伸出的千佛手,每一節(jié)都帶著芬芳,每一朵都明艷逼人。買房前雖然嫌棄房子有點高,但因為這片桃樹林便毫不遲疑地買下來了。
當房子裝修好的時候,整個桃園郁郁蔥蔥,紅透了鼻尖尖的桃兒,爭先恐后地從葉底下蹦噠出來,惹得過往的行人駐足垂涎。如果走進桃林,另有一番景致,沒有了那份絢麗和幽香,卻多了一份厚實和成熟。一種夏季少有的清涼滲透你全身,讓你每一處毛孔都張開透著氣兒。第二年春天,我卻遠遠地望著桃樹被硬生生地連根拔起,推到旁邊骯臟的溝渠,當時的我就像一個被人搶走了心愛玩具的小孩,淚眼婆娑地看著那些枝椏還滿帶桃花,一路散落。
我熟悉的視線已被幢幢高樓所取代,我不知道那些魂縈于地下的桃樹和桔樹,此時是否也在水泥灌注的地底下掙扎呼吸?
而我生活了十幾年的農村,那些村莊早已看不到茅草房及房頂上的野草,但磚瓦房的破敗更能讓人感受到幾分孤寂和荒涼。
爺爺奶奶那一輩的人所剩無幾了,父母親這一輩的人也是夕陽西下,而我輩的人都各散五方。原來每家建房子的時候,都是長臉面的事,兒子多的家里,甚至于為分房鬧得不可開交的也是常有的事。我鄰居家有兩個兒子,本來一家人和和氣氣,但是當兩個兒子要結婚了,就因為分正房還是偏房,一家人橫眉豎眼的有了隔閡。一直羨慕鄰居有兩個兒子的母親,不由得慶幸“幸虧只有一個兒子”。
如今,他們任由房子荒廢。門窗被風吹破了,屋檐被風吹翻了,墻體被雨淋壞了,曬谷坪長荒草了……一家接著一家,我想,等到父輩們漸漸老去,這樣的屋子可能會越來越多。
看著行走在消逝中的村莊,我不知道村莊的炊煙是否還能喚回他們的腳步?
我初中的同學一直在外打拼,看到家鄉(xiāng)的農田水利設施修建得非常好,而且水田已整理成片,全部可用機械化了,于是就回來承包幾十公頃水田。一年下來,收入頗豐,一點不比外面差,于是打算今年再擴大承包面積,準備進行稻蝦養(yǎng)殖。去年,一個在新疆待了30多年的老鄉(xiāng),聽了朋友說起這些,不免心動了。于是,就毫不猶豫地處理好新疆那邊的事物就開車回老家了。當別人在朋友圈曬風景、曬美食、曬美照的時候,他曬的卻是那幾十公頃水田,看來他已經歸根在這里了。
我不知道,多年以后的村莊以何種形式存在?而我腦海里早已是一大片稻田,一大片林地、菜地,一大片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