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
我始終覺得,攪動整個季節(jié)春心蕩漾的,不是從南方吹來的風,即便它惹得桃樹臉龐緋紅,誘惑油菜早熟結子;也不是藏匿云層中露餡的雨,即便它潤澤萬物、滴穿頑石,讓已經變冷變硬的大地生機煥發(fā),綠意盎然。
十里芬芳,蝶飛蜂舞,天空飛翔的鳥兒給四季輪換重新破局。
通體純粹的白鷺靠奮力的翅膀,漸漸化解的高空冷氣與低處涌上的暖流,混合稀釋成不溫不燥的氛圍,恰到好處的空氣濃度,變成大地和人間期待已久的肌膚體驗。羽毛雜糅的麻雀,怯生生地放開嗓子,將嚴冬里的哆嗦聲換成了心平氣和的鳴叫,這是發(fā)自身體內腸胃的饑渴,在嚴冬幾場風雪飄落消融和倒春寒的任性反復中,饑餓一餐、飽食一頓,熬到了春季,即便是輕輕吸入幾口空氣,都會有如啄豐蟲的滿足。這是春天所賜予的通達與舒暢。
隱藏在金洞與新田、桂陽、常寧三縣交界處的門樓下瑤族鄉(xiāng),春天從最后一場殘雪開始,這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一場雪,它落在立春與雨水兩個節(jié)氣之間。對南方冬天來說,它雖拼盡全力保留冬天最后的顏面,卻始終顯得不務正業(yè)。而深山春天看來,它不過是魯莽撞入的一場急速融化的雨。
想在瑤山峻嶺中尋覓一線春天的線索,那些關于節(jié)氣的說辭,都顯得有點答非所問。深居山嶺的瑤民,在節(jié)氣信念里,會將立春時節(jié)點燃的鞭炮作為象征春天的起點,墻上的老皇歷白紙紅字地寫著今日幾時幾分進入春天。而瑤民發(fā)自內心確認的春天,是他們夜間酣睡時耳邊傳來的鳥鳴,是他們赤腳踩入山澗溪水的體感。
春天在鳥兒的飛翔與鳴叫中醒來。天空逐漸繁復龐雜,一只鳥兒急速地從天空的一角飛向另外的天邊,在冬天凝重空氣里,需要落在干澀樹枝上停歇幾次,而順著春風吹去的方向,絲滑般飛落隱入遠山的盡頭,天空就會留下它飛過的痕跡和刻印在瑤民腦海里的優(yōu)美弧線。一只無所事事的鳥兒,在天空中絕不會端正地畫出一條直線或是弧線,它現(xiàn)身的軌跡,在該直線滑過的地方暫停,在該拐彎的地方直墜,屬于異想天開般漫無目的的涂鴉。從樟樹或者草叢躍起的群鳥,騰飛在瑤山圍起的山谷上空,在謀劃一年之計的任務后,瞬間散開,自覺地忙碌各自手中的活兒。像一場籌備許久的煙花盛會,在白天綻放黑色的絢麗,成為整個春天簡約的經典色彩怒放。
鳥兒的鳴叫多少帶有幾份報復性反彈的沖勁,發(fā)現(xiàn)春天在一夜之間到來,又絕不敢貿然將這種體會廣為散布,它們輕輕跳躍在尚未破芽的枝丫上,用雙腳測量樹枝上的溫度,腳下感知略比穿過樹林的空氣透涼,但又能從枯澀的枝丫表面,體會到溫潤的春天質感。鳥兒的興奮和激動在樹林里生長、在天空中沸騰,而那些慢慢從田埂、溝渠、林地里滲出的水,是整個大地迎接春天的熱烈反應。
一大群鳥的攪動加速了空氣的流動,一陣陣雜亂而悅耳的鳥鳴驚動飽含水汽的云層,一場由鳥鳴而引發(fā)的“蝴蝶效應”,在瑤鄉(xiāng)山嶺溪澗中蔓延升級。
大地是聯(lián)系自然與生命的信使,承載不了漫山遍野鳥鳴和漫天飛翔鳥影的時候,整個春天最盛大隆重的時刻就要到了。那些從天而降的春雨,在滋潤青山翠林后,向大自然潑出濃墨重彩,山嶺之間的峽谷、山澗被迅速點綠,蔓延伸向山谷婉轉的遠方。亙古不變的天時地利,讓縈繞高聳雄奇瑤山的騰升云霧,在如幻如夢的飄蕩后幻化成流淌在山澗的溪水,在翻越過幾道山谷后,茁壯成長,奔向山腳,匯聚成一條波瀾壯闊的河流。
這是“蝴蝶效應”的真實兌現(xiàn),也是自然界的水到渠成。對每一條河流來說,從冬季的瘦弱力薄模樣變成豐盈歡快的奔放,流過的仍然是瑤山里最僻靜的幾處山坳,拐過的仍然是最險峻的幾處山脊,這是一條河流從應運而生時就日夜相伴的廝守,年復一年,絲毫沒有改變。但同樣的一條河流,從冬季轉到春季,從山里走到山外,所經過的每個山谷溝壑起伏細節(jié),流經每個山澗時匯入的溪水,又時刻在變化,甚至早上流經河壩時的河流,到了晚上已經成為另外一條河流。
從瑤鄉(xiāng)走出的每一條河都是成熟的,在傾盆大雨翻山越嶺的時候,落在樹下就變成了嬌羞欲滴的一份小雨,慢慢地才攢成一股山泉,將樹根飽嗝后溢出的雨水從石縫中流出。這一股股山泉,是豐山茂林富有內涵與底氣的顏值流露,厚積薄發(fā)式的細水長流。
在歷史長河中,從山嶺發(fā)源的一條河,經歷的一片崇山峻嶺,始終是蔥蔥郁郁。經歷的一片村寨,卻在短短四五十年時間內,世代居住的山民從村寨走到集鎮(zhèn)、縣城、都市,留下的少數村落在半山腰上艱難存活。春天般的喜悅與幸福,在精準扶貧的政策落實下,僅剩的村民從掛在半山腰的村寨里,整體搬遷到河流下游的開闊地,一個個村寨實現(xiàn)了鳳凰涅槃般的再造與重生。
河流經過的村寨數量越來越少,一些村寨完成了作為山民聚居地的歷史使命,被飛越高山深谷的群鳥,當做落腳的場所和繁衍的暖巢。原本充滿人間煙火的雞鳴狗吠,被無拘無束的嘰嘰喳喳鳥鳴蟲叫所替代,仿佛回到建村開寨前的自然狀態(tài)。在人退鳥進的微妙變化中,鳥群的生存空間不斷擴大,廢棄的村寨開始蔓延野蠻生長的花草,遺落在大山深處的房屋、道路、莊稼迅速被大自然所包圍,在歲月流失的自然偉力前走投無路。
橫亙在村寨和旱地旁邊的河壩成為擺設,無論豐雨季節(jié)還是干旱年份,流淌的河水肆無忌憚地跨過堤壩,瀟灑地奔向沒有羈絆的遠方。從堤壩兩側水渠流向旱地的河水,象征性地沿著水渠流轉一圈,在地勢較低的地方重新匯入河流。
少了人類干預,一條河流回歸到原始本真,在春回大地的山嶺溝壑之間,自由成長,從發(fā)源地的涓涓細流,成長為波瀾遼闊、水漲草淹的蔚為壯觀,蓄勢的奔流勁頭推動一條河流走得更快,也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