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度
有一年夏日傍晚,我們在草堂寺附近的農(nóng)家菜館吃飯。他說:退休后我要寫一本《西漢黃金》。一本介于張光直先生的《中國青銅時代》與錢穆先生《國史大綱》之間的書。
我很是詫異,這兩部書差異太大了。寫法或許是考古學家的田野實證,結合史學家的史實分析吧。也或許他是有大的寄托,是緣于西漢黃金的數(shù)量變遷對國運的影響嗎?便很是期待。
但他沒有,他最后一部重要的書是《陜西古塔全編》。
他早早簽好了名,我去省博物館的辦公室找他。
以前我們相約,要么在彼此家中,要么在便是彼此的辦公室或終南山腳下。
有幾年我住在朱雀路的小雁塔附近,距離市古玩市場很近,周末常去轉(zhuǎn)轉(zhuǎn)。有一次看到有商家兩千元賣掉一冊他主編的《陜西文物志》上卷。
“這是盜墓寶典。”老板視若珍寶。
我轉(zhuǎn)述給他。他抽著煙,沉思很久,說:“不是什么吉祥的事情?!?/p>
“買家翻著說,唐代的部分比《長安志》還要精準?!?/p>
“豈止唐代的部分啊。那是上百位考古學者田野勘察來的,還有照片?!?/p>
“你猜我家旁邊以前是誰住的?”
“朱雀路,靠小雁塔南,體育場對面,劉禹錫吧。小雁塔北門,對面有條小路,有劉禹錫的老友元稹故居。”
我們相約去渭河邊的白居易故居。
我和詩人閻安也一起去了很多古跡。從榆林白城子到漢中玉山,自寶雞麟游至商洛丹江與伊洛之河。
他很喜歡詩人閻安,覺得閻安的文字像先秦的人,舉止與長相也像。
我們?nèi)艘黄鹑ソK南山下,吃遍眾多農(nóng)家菜館。
他有個比喻,說:“有的詩人像鶴,有的詩人像老虎,有的詩人像兔子,閻安是騎著獅子的?!?/p>
這是一首詩。
他的判斷很準確。閻安不僅像獅子,還飼養(yǎng)獅子。各種材質(zhì)的,以石頭的居多。五六百頭?或許已經(jīng)不止。
閻安說:“我覺得有九百頭呢,有三百頭吃飽就跑秦嶺去了!”
一個人是什么樣的,就看他喜歡一件事物到什么程度。
有次在賈平凹老師家,登他的閣樓,看他的十幾頭石獅子。他說:“沒得和閻安比,我這幾只當青蛙養(yǎng)著哩?!彼丘B(yǎng)蛙的隱士。
但省文物局的考古學者徐進,妻子還是國內(nèi)知名的文物修復專家,沒有一件收藏。我問過為什么,他只有一句:“這是行業(yè)的不言之訓。”
“公度,你覺得我像什么?”
有一年秋天,考古學者徐進獲得陜西年度詩人獎。閻安致頒獎詞。晚會后,兩人握手,四目相對,沉默了有半分鐘,只是眼睛說話。
這沉默,也是一首詩。
作為詩人的徐進,在大神列仙眾多的陜西省文物局,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言行上。
他回憶年輕時的一次文物局會議。在晚餐上朗誦一首詩,其中最后一句是:“諸位兄弟,我是你們的爹。”
他說這首詩在他二十歲左右時,在和詩人胡寬、老悶等人聚會時,經(jīng)常被拿來戲謔。
“沒有人找你打架嗎?”
“沒有。他們修養(yǎng)高得很。幾年后,我就開始主編《陜西文物志》了?!?/p>
省文物局四十年,他傲慢隨身。眾多老友,卻也從不掛礙于心。
“沒有我,怎么體現(xiàn)他們的領導才能?!?/p>
一支煙后,再補充一句:“終究是他們包容我。做考古的,哪個人不包容古今與天下?一個詩人算什么?!?/p>
但他顯然更看重詩人這個身份。他主編的《文博》雜志,我很喜歡看。其中有一期,有李學勤的文章,我們電話了半個小時。
他說到一個細節(jié),李學勤讀他的詩集《晨曦之車》中的一首小詩,知道他去了哪里,哪個古跡。
他退休的前一年,突然安排司機送來一套《法門寺珍藏文物》,三巨冊,限量印刷,僅印刷了兩百套。很珍貴。是研究唐代文化尤其唐密的必讀之書。
我覺得太珍貴了。說想看的時候,去他那兒去看就可以。
他說:“越是好的書,必須在喜歡它的人身邊,才是有價值的?!?/p>
這是一句情詩。
但他幾乎沒有情詩。在一篇評論中,我也曾這么提起過。對于一個擅長沉默的人,情詩怎么寫?作為考古學者,他的最后一部書是《陜西古塔全編》。作為詩人,他的最后一部書,是在澳洲出版的詩集《向死而生》,集中收錄了非同以往的,很多炙熱的深情之詩。
“有幾首還沒有改好。寫我媽有一年去紹興,帶來一箱子雞蛋。我一直覺得這是一箱子很神奇的雞蛋,所以全部被我吃了?!?/p>
“《山海經(jīng)》對會稽的記錄也很奇妙?!?/p>
我坐在他旁邊。
“你覺得這個書名怎樣?”
“不好?!?/p>
“公度,我知道自己的時間?!?/p>
“但我也相信奇跡?!?/p>
他很久沒有說話,翻到一首寫給妻子的詩,抬頭看了看在臥室的妻子。劉老師在臥室整理東西,在客廳只能看到一個側面。
他說:“寫給劉老師的。公度,你讀一下吧?!?/p>
我沒有讀出聲來。那是一顆無比溫潤的心。在他的烈焰與巖石之下,是他小草與溪水的一面。柔軟的,深情的,流連的,不安的,愧疚的心。
“這是一首非常優(yōu)秀的情詩。”我說。
我確信我的聲音,他的妻子劉老師足以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