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之理解
趙姨娘是幸運的:從奴婢到小妾是幸運的,脫穎而出,淘汰了一大批對手;從小妾到得寵的小妾是幸運的,淘汰了爭寵的對手,甚至正室;從得寵的小妾到有兒有女的小妾是幸運的,又淘汰了無兒無女的小妾,在“母以子貴”的時代占得高枝。
趙姨娘是不幸的:從奴婢到小妾是不幸的,樹敵無數;從小妾到得寵的小妾是不幸的,眾矢之的;從得寵的小妾到有兒有女的小妾是不幸的,異軍突起,引來正室的忌憚,招來重重的迫害,導致層層的打壓,最終導致人性的扭曲,從被害者成了害人者;最終導致悲劇的降臨,把個原本互愛的人間變成了一個互害的叢林。
無論幸與不幸,趙姨娘都難逃“熬油生涯”:“我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這么大年紀……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么臉?”一個“熬”字出口,多少辛酸淚水。
無論幸還是不幸,趙姨娘的遭際都反映著嫡與庶、妻與妾、正與側等那一整套的婚姻倫理制度的嚴重扭曲,尤其是“姨娘文化”這種源遠流長的非人制度的設置對人性的戕害。
趙姨娘的悲劇曉喻千秋萬代的讀者一個真理:并非所有的文化都能沉淀成文明。
然而,古往今來的讀者在面對趙姨娘這一角色的時候幾乎都被作者不加掩飾的傾向性瞞過了,跟著作者連同他筆下的眾生對其百口嘲謗,萬目睚眥。幾乎眾口一辭地將其票選為“《紅樓夢》中最討厭的人物”。
然而,可靠的事實未必能得出可靠的結論,更遑論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犯的一個錯誤就是倒果為因:把趙姨娘的一切不堪、受辱、三不著兩、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統(tǒng)統(tǒng)看成是其愚蠢、陰損、活該、惡有惡報、咎由自取。
愛憎分明固然是人類最真誠、樸素的感情,然而,這種最真誠、樸素的感情倘若沒有了理性的導引也最容易被煽動和利用。很多人性的悲劇多半源于理性的缺失而非感情的淡漠。因此,對經典名著的品讀和欣賞我們不得不引入一個非常容易被忽略的觀念——“同情之理解”?!巴橹斫狻弊畛跏怯捎軐W家羅素提出的,他提倡對哲學家應抱有“同情之理解”。后來,著名史學家陳寅恪先生也借此發(fā)揮,提出“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無論是“同情之了解”抑或“了解之同情”,都是教我們一種看待前人或別人的相對正確的態(tài)度和方法:不能簡單地以己度人,以今律古,以當代人的是非觀念去評判前人的是非功過,而應當深入當時的歷史情境之中,以一種“理解之同情”的態(tài)度去體味。所謂設身處地、推己及人。倘若換了我,是不是比前人或別人做得更好?
我們通常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是,我們何曾反過來想過,“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赤子嬰兒,有多少天生就是可恨、可鄙、可賤的奸惡之徒?
更何況,文學,不是教人恨的,而是教人愛的。即便是那些以“暴力”“戰(zhàn)爭”為主題的文學也不是教我們如何痛恨施暴者和敵人的,而是教我們反思人性的限度,反思人性何以如此,怎樣的人生才是理想的人生。
教恨容易教愛難!不妨,讓我們從分析和理解趙姨娘開始。
妾身未分明
分析理解趙姨娘當然得先從分析理解其身份開始。
遺憾的是,原著傳遞給我們的信息是非常有限的。我們只知道她是賈政之妾,賈環(huán)、探春之母;還知道,她有一個兄弟叫趙國基,別的就模糊一片了。其出身是模糊的,年齡是模糊的,面影是模糊的,雖然其語言、動作、性格都是鮮活的。首先,她出身于一個怎樣的家庭?是不是奴才?如果是奴才,那么她曾經服侍過誰?是家生子兒還是外買的,是怎樣從奴熬成妾的?是父母給物色的,還是賈政自己生米煮成熟飯的?其次,她的那些不堪的品行、品性(粗俗、愚魯、自私、狹隘,好搬弄是非而自惱;常興風作浪而自掩,而且從不接受教訓)是先天的還是后天的?如果是后天的,又是經歷了怎樣非凡的人生跌宕才至于此的?再次,開宗明義就聲明反對“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寫法的作者緣何在趙姨娘身上失手了呢?作者為什么違背自己的創(chuàng)作原則創(chuàng)作出這么一個角色?把趙姨娘臉譜化、扁平化地寫成了一個純粹的“壞人”了呢?這一切原著都沒有交代。身份撲朔迷離,妾路迷霧重重。如此看來,《紅樓夢》中,在趙姨娘這樣一個邊緣人物配角身上所凝結的矛盾還是非常復雜的。
表面上沒有寫不等于真的就沒有寫。《紅樓夢》繼承了傳統(tǒng)史家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寫法就是欲蓋彌彰的“不寫之寫”,就是皮里陽秋的“春秋筆法”,也可以叫“互文見義”。問題是,這些“不寫之寫”“皮里陽秋”和“互文見義”必須分析才能明白,這又產生了“見仁見智”之答案多元之說法。既然無法起原作者于地下,這些文學之謎似乎也就沒有了標準答案。我想,即便可以起原作者于地下,其答案也未必就是標準且唯一。為什么呢?因為“形象永遠大于思想”。一個成熟的藝術形象一旦誕生,就是一個立體的、多面的、復雜的、深刻的靈魂,連作者自身也無法掌控了,連作者自己的闡釋也作不得數了。這是文學原理的一個基本常識,也是文學作為一門古老藝術的無窮魅力所在。
因此,關于趙姨娘的身份,只能根據文本所提供的有限信息進行一種盡可能的合情合理的推測和闡釋。
根據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所載,在探春根據賈府舊例給已經故去的趙國基發(fā)放了二十兩撫恤金之后,趙姨娘大為光火,興師問罪于探春,探春笑道:
“原來為這個。我說我并不敢犯法違理?!币幻姹阕耍觅~翻與趙姨娘看,又念與他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里舊規(guī)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襲人,將來環(huán)兒收了外頭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么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guī)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說辦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憑他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么有臉之處;一文不賞,我也沒什么沒臉之處。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yǎng)神罷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yè),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連姨娘也真沒臉!”一面說,一面不禁滾下淚來。
很多讀者,包括很多著名的紅學專家都是根據這一回當中趙國基的撫恤金是二十兩、探春把舊年的賬本念給趙姨娘聽的時候順口說出的“他是太太的奴才”這兩點來判定趙姨娘跟趙國基一樣也是奴才,而且是賈家的“家生子兒”、王夫人的“陪嫁丫頭”等。我們認為這種說法依然有商榷處:一是趙國基畢竟不能完全等同于趙姨娘;二是趙國基是王夫人的奴才不等于趙姨娘也是王夫人的陪嫁丫頭;即便是“家生子兒”,也只能說趙氏兄妹是王家的家生子兒,而非賈家的家生子兒。雖然趙姨娘是奴才這一點已是無疑了,但是趙姨娘是怎樣成為奴才的,是誰的奴才,書中均無交代。遺傳固然重要,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一點也不比遺傳少。家族、家風影響很大,主仆之間的相互影響同樣不可小覷。
之所以較真于趙姨娘的身份是因為這很重要,直接影響著趙姨娘性格的養(yǎng)成。
從趙姨娘通篇不說人話,不懂人事,不像人樣,常常出口成臟、粗俗不堪到讓人瞠目結舌地步的言行來看,其的確不像是一個在世代書香的大家族中成長起來的丫頭。雖然賈府里也有些丫頭,甚至小姐說出過一些臟話詈語,但那多半是在一些特殊場景下的情急之語。譬如鴛鴦、林黛玉,能雅也能俗。像趙姨娘這樣在出場不多的時間里如此大規(guī)模、高頻度的粗鄙言語、不堪作為,詩禮簪纓的書香之家是非常罕見的。而且從趙姨娘的言行來看,污言穢語已經成為趙姨娘的一種話語方式,三不著兩已經成為她的生存方式,深入骨髓,融入血肉,再也無法體面文雅起來了。因此我們說,趙姨娘的言行與整個“詩禮簪纓”的賈府是不相稱的,雖然這“詩禮簪纓”的背后也埋藏著一些骯臟不堪,但面子終歸還是有的,還是要的。而趙姨娘的言語行事做派已經全然不顧任何體面了,全然一副市井小民的潑婦行徑。大家想想看,縱然是來自最底層的劉姥姥都能做到能俗能雅,雅俗共賞。也正因此,其進賈府之后的插科打諢并沒有讓我們覺得畫風違和。而日日生活在賈府里的這個趙姨娘卻讓我們總覺得違和得厲害。
雖然可以根據趙國基的喪葬撫恤金推測趙國基是“家生子兒”,進而推出趙姨娘也是“家生子兒”,問題是趙姨娘這個“家生子兒”的素養(yǎng)太非同尋常了,非同尋常到讓人生疑的地步。再聯想到賈政曾經夫子自道地說起自己年輕時候也曾經是一個“詩酒放誕”之人,那么,這種“詩酒放誕”之人的生活方式無非是詩詞歌賦、眠花臥柳、游蕩優(yōu)伶。由此我們可以試著推測:從奴才到小妾的趙姨娘很可能是一個有著非同尋常閱歷的“家生子兒”,而且一定是一個長相非常出眾的“家生子兒”。因為倘非“長相出眾”,那么趙姨娘就更一無是處了,一個一無是處的“家生子兒”,怎么可能脫穎而出由奴而妾,由妾而寵,由寵而生兒育女呢?
其實,原著當中還是給我們提供了一些蛛絲馬跡的,根據此蛛絲馬跡,我們可以推測趙姨娘的過往。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所載:“至第四日早,寶玉忽睜開眼向賈母說道:‘從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發(fā)我走罷。’賈母聽見這話,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于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舍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里,也受罪不安——’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賬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見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不是你們調唆著逼他寫字念書,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不像個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你們遂了心,我饒那一個!’一面罵,一面哭。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里越發(fā)難過,便喝退趙姨娘,自己上來委婉解勸。忽有人來回:‘兩口棺木都做齊了?!Z母聞之,如刀刺心,一發(fā)哭著大罵,問:‘是誰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來打死!’鬧了個天翻地覆。”
情急罵人當然可以理解。罵罵“混賬老婆”也就算了,但脫口而出“淫婦”對賈母這個一向待人隨和又慈祥的老貴族來說,卻顯得有些反應過度了。過度到粗魯,過度到失態(tài),過度到幾乎讓所有的讀者都忽略了其粗魯失態(tài)背后所隱含的信息。當著賈政、王夫人、趙姨娘的面直接罵趙姨娘是“淫婦”,這樣的罵詞首先與賈母的身份不符,其次與寶玉的生死原因也不搭,就好像賈母要借題發(fā)揮一樣,把多年的積怨一股腦兒地噴薄而出?!耙鶍D”這個罵詞如果不是另有所指實在有點過于嚴重了。而且罵得是如此自然、順口,一點都不覺得站在旁邊已經做了爺爺的兒子會為此感到尷尬。
由此我們是否可以大膽推測,年輕時候的趙姨娘和同樣年輕時候“詩酒放誕”的賈政大概有過那么一段不合禮法的過往的吧?說不定三小姐探春就是某一次的珠胎暗結,導致賈政不得不“奉女納妾”呢。如此說來,趙姨娘的奴才身份就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因為在賈府,主子玩弄奴才,玩弄出結果來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啊,雖然不合禮法,但依然被允許,不至于讓一向“開明”的賈母耿耿于懷若此??!譬如賈璉與鮑二家的,就被賈母認為是誰家狗兒貓兒不吃腥,再正常不過了。
我們不妨再猜想一下:如果寶玉遂了賈政的心愿,走了孝子賢孫的所謂“正道”,許多年后,公然又是一個賈政,那么,他的那些丫環(huán)婢女們呢?哪一個最有可能發(fā)展成為未來的趙姨娘?
嫡庶都是痛
上文說到,趙姨娘身上凝聚著太多的矛盾,至少有三組比較明顯的矛盾:妻妾矛盾、嫡庶矛盾、長次矛盾。三組矛盾之中,又以嫡庶矛盾為核心,屬于矛盾之矛盾。
我們先來看妻妾矛盾。
在分析趙姨娘身上的妻妾矛盾之前,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下古代的妻妾之制。
在妻妾成群的時代,一個男子的第一任老婆,也叫原配,是正妻,擁有著相當大的權力和權利。正妻之外,如果再明媒正娶,依然是妻,不過不能叫正妻,只能叫平妻。如果原配正妻去世,男子要續(xù)弦,續(xù)弦依然叫妻。平妻多見于商賈之家,世家大族難見平妻。
妻和妾的最大不同就是走進男方家門的方式不同,所謂“娶妻納妾”就是本質區(qū)別。
妻為何是“娶”,而妾為何是“納”呢?因為男人之妻需按門當戶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一整套禮儀規(guī)程來進行,男方要向女方送彩禮,女方要向男方陪嫁妝,這便是“明媒正娶”。而妾的準入一般有二:要么是用錢買來的,要么是丫環(huán)、奴婢晉升的。而買來的多半是戰(zhàn)俘或者供品。不管哪一種途徑,都無須繁文縟節(jié),所以稱為“納”,暗含笑納之意?!短坡墒枳h》就說得很明確:“妾及賤流”“妾通買賣”。一句話,“妾”非人類,等同于物,可買可贈。妻之于妾,擁有絕對的權力。
因此,在一般情況下,妻與妾是相安無事,構不成平等對手的矛盾雙方,即便各自雙方有所不滿,也只能是暗中的腹誹,不大可能拿到臺面上來理論。能與正妻構成矛盾的只能是其他妻室。但在特殊情況下,妾便有了與妻構成矛盾的資本與憑借:一是當妾特別受寵時,二是當妾生兒育女后。
王夫人就是這種特殊情況下的妻,趙姨娘就是這種特殊情況下的妾。
無疑,趙姨娘在賈政的一妻二妾當中,是唯一受寵的妾。這對周姨娘來說也許無所謂,但對王夫人來說構成了一種巨大的壓力。趙姨娘的受寵從書中看似不經意間的敘述當中露出了端底:書中唯一的一次描寫賈政的床笫生活是在趙姨娘房中而非王夫人房中。第七十二回“來旺婦倚勢霸成親”中,憑借著鳳姐、賈璉的勢力,硬要彩霞嫁給酗酒賭博、容顏丑陋且一技不知的旺兒之子,“趙姨娘素日深與彩霞契合,巴不得與了賈環(huán),方有個膀臂”,“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賈政”。然而賈政卻大不以為然:“且忙什么……再等一二年?!敝敝痢按虬l(fā)賈政安歇”。從“是晚得空”“打發(fā)賈政安歇”這樣的“史筆”之中足可見出賈政與趙姨娘的夫妻情分,自然亦可見出趙姨娘的受寵程度。
趙姨娘在賈政那里有多受寵,在王夫人這里就有多招恨。
情感上的落空也許還可以忍受,利益上的受損,尤其是未來的渺茫不可預期,帶給王夫人的就不止是情感上的壓力所能比擬的了。
生了一個“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探春也就罷了,長大之后,自會出嫁,構不成任何威脅。更何況還可以名正言順地將探春據為己有抱來教養(yǎng)。生不如養(yǎng),探春的所有言行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關鍵是又生了一個賈環(huán),這就非同尋常了。雖然這賈環(huán)氣質猥瑣,舉止荒疏,遠不如寶玉玉樹臨風,然而,畢竟是個男孩。直接威脅著寶玉的未來。雖然嫡長子繼承制決定了賈環(huán)不可能撈到更多,但那是在嫡長子正常的情況下。一旦嫡長子不正常了呢?作為嫡長子的賈珠已經亡故,作為嫡次子的寶玉,從其日常行事來看,在諸位正統(tǒng)看官眼里,這個“二爺”何曾“正?!边^?更何況,作為長房的賈赦曾經當著賈家所有當權者的面借品評賈環(huán)的詩之機不懷好意借題發(fā)揮地點撥過“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這樣的話。
身邊放著賈環(huán)這樣一個隨時可能燃爆的定時炸彈,這讓王夫人如何睡得好覺?雖然,其身份、修養(yǎng)、品位、見識不可能讓她公開地打壓趙姨娘,但是通過營造一種壓抑的生存氛圍,讓趙姨娘時時出丑犯錯,然后借機收拾打壓,這對王夫人和王熙鳳這對實權派來說也還是小菜一碟容易做到的。
譬如在經濟上對其克扣,斷其物質基礎就是一計狠招。
我們從原著中可以看到,趙姨娘一直是很“窮”的,盡管也有“哭窮”的成分,但與其同類相比,甚至連體面的丫環(huán)的待遇都不如。趙姨娘一直是一個寒酸的角色。對馬道婆哭窮說連個“鞋面子”都拿不出,跟女兒鬧翻也是為了二十兩的撫恤金,為王熙鳳湊份子過生日也是勉為其難,還被尤氏可憐暗中退回。這種拮據艱難的日子無疑與執(zhí)掌財政大權的王氏姑侄的克扣有關。
兩個主子的生母,其地位、權益竟比不上有臉面的丫頭,其“心術”怎么“正”得了?
譬如在輿論上對其造勢,不斷地敲打讓其始終“得意”不起來。
作為賈府中的“萬人嫌”,趙姨娘固然有其自身不自尊自重的原因,然而,與鳳姐、探春、芳官等都曾不止一次地點明其“奴婢”身份,不斷地敲打、羞辱也不無關系。除非內心特別強大的人,一般人都扛不住幾次三番的打擊羞辱而最終走向破罐子破摔,最終淪為潑婦一個。
最可怕的是情感上的折磨。所謂軟刀子殺人比明火執(zhí)仗更加厲害。探春的不認生母固然有其為母不尊的原因,但也無法排除專制禮法從小就割斷了這種母女臍帶,使其從小就與親生母親劃清界限的原因。更何況,鳳姐曾經幾次三番地公開離間趙姨娘和賈環(huán)的母子關系,使其動輒得咎。
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也是趙姨娘正式亮相出場的一回。趙姨娘一出場就挨罵。正月里賈環(huán)和鶯兒等趕圍棋作耍,輸了錢耍賴被寶玉數落了一通,哭著回家。趙姨娘指桑罵槐:“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里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按說,趙姨娘家中訓子,就算是被王熙鳳聽見,如果不是多事,也大可裝作沒聽見,無關宏旨,息事寧人有什么不好的嗎?可是,強勢慣了王熙鳳卻借題發(fā)揮,狠狠教訓了趙姨娘一通:“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么相干!”明言作為母親的趙姨娘沒有教訓兒子賈環(huán)的權利。可是后來在賈環(huán)推倒蠟燭燙傷寶玉之后,王夫人痛斥賈環(huán),王熙鳳卻又添油加醋、火上澆油地提醒說:“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蹦敲矗谕跷貘P的兩面三刀面前,趙姨娘只有“不敢則聲”“忍氣吞聲”,其動輒得咎的屈辱難道不值得同情嗎?
還有一招更陰損的。按照禮法,妾只有做生育工具的份,沒有教養(yǎng)的權利,所以,探春才在王夫人身邊長大。既然作為女孩的探春,王夫人可以根據禮法抱來自己教養(yǎng),那么作為男孩的賈環(huán),為什么卻不抱來教養(yǎng)呢?大家可以仔細品品。
趙姨娘有多“得意”,王夫人就有多“恐懼”;王夫人有多“恐懼”,趙姨娘就有多“倒霉”;趙姨娘有多“倒霉”,就會帶來一種惡性循環(huán),就會導致她有多“愚蠢”,多“倒三不著兩”,多丟人現眼。這似乎是一個構成了閉環(huán)的因果鏈,而給讀者的印象卻是趙姨娘的咎由自取。其實,趙姨娘除了自身素質差、修養(yǎng)低之外,倒也并未見其有多大的奸或惡。僅有的幾次反抗也多半是出于自保式,而且多半都是冤有頭債有主式的反抗,對第三方并未構成多大的傷害。如果較真,把趙姨娘惡作劇式的報復和反抗與二王身上的命案比起來,趙姨娘身上的那點擺明了的缺點又算得了什么?何至于萬目睚眥?
細細想來,歸根結底,無非是趙姨娘得了寵,養(yǎng)了個兒子。雖然真正的當事人賈寶玉并不在意,但在王夫人看來,畢竟是個隱患,必欲懲治而痛快,但其大家閨秀的身份又使其不至于過于明目張膽,因此,只能暗中合謀。
如果說邢夫人為了丈夫納妾親自出馬勸說鴛鴦養(yǎng)個兒子就和她平起平坐了是真實的,那么趙姨娘就有理由為自己的正當權益而去爭取或抗爭。
如果說鳳姐迫害、謀殺尤二姐(表面上是出于爭風吃醋,實際上何嘗不是因為自己只生了個女兒?)是正當的,那么,與尤二姐同樣位置的趙姨娘的反抗也應給予起碼的同情。
探春埋怨母親常常讓自己難堪,勸她學學周姨娘,還說大家為什么都不討厭周姨娘而偏偏討厭你呢?聰敏的探春卻忘記了,與世無爭的周姨娘固然值得稱道,然而,周姨娘為什么與世無爭她卻沒考慮到。周姨娘沒有生育,她看不到嗎?為母則剛!有了兒女的趙姨娘如何學得來無兒無女的周姨娘的與世無爭?
趙姨娘“每每生事”到底是“人人踩她”的原因還是結果?不值得分析分析嗎?
如此看來,趙姨娘這個角色依然不是扁平的、簡單的,對其塑造,作者并未違背開宗明義的創(chuàng)作宗旨。作者對其最厲害的評價也只是“愚”而已。雖然借別人之口對其添加了更多的不堪之詞,甚至讓親生的女兒嫌棄她,然而,卻把所有為其開脫的理由都埋在了語詞的密林中,所謂春秋筆法、互文見義是也。
每一個人的存在、性格生成都有其合理的理由,都有其不得已的苦衷,這便是生活本來的樣子,這也是藝術最難把握和掌控的地方。
如果說趙姨娘有罪,咎由自取,那么王夫人、王熙鳳豈不罪大惡極?豈不更是咎由自??!
如果說王夫人、王熙鳳可以因為其出身、地位、美貌、才干得到豁免,那么趙姨娘就更可以因為其艱難的生存處境得到寬容和原諒。
那么最終,誰之過?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嫡庶制度之過。探春因為庶出而痛苦,嫡出的寶玉又何嘗快樂?作為妾的趙姨娘在掙扎,在抗爭,在走向乖戾和扭曲,作為妻的王夫人又何嘗心安理得心如止水?賈赦在通過講偏心眼的段子旁敲側擊,賈政則通過講怕老婆的段子在泄私憤。
女性主義的先驅、法國思想家西蒙·德·波伏娃曾說:“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弊鳛榕缘内w姨娘自然也不例外,并非天生如此,只能是后天養(yǎng)成。一個趙姨娘,看似配角,卻扛起嫡庶之爭、妻妾之斗、長次之傾的復雜矛盾,她別無選擇,只能在這些旋渦中掙扎、抗爭,盡管這些掙扎、抗爭毫無意義,盡管她的這些掙扎、抗爭由于其“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而“鮮不及矣”,唯其如此,趙姨娘才越發(fā)值得同情。
風起于青萍
通觀趙姨娘的所有行事,她就像那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風經過不斷的醞釀、發(fā)酵,最終釀成了扯天蓋地的風暴,卷起滔天的巨浪,推波助瀾,推動著整個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便是趙姨娘這一角色存在的又一意義。
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一章,按說,小孩子們在一塊兒玩,時而好了,時而惱了,非常正常。如果作為家長的大人不去摻和,孩子們的那點小矛盾自會消解,一旦成人介入,矛盾就會變得復雜起來。
大正月里,諸人皆閑,吃喝玩樂自是正常。賈環(huán)與鶯兒玩骰子作耍,小錢作些賭注也是正常。為幾個小錢,賈環(huán)輸不起賴賬同樣是正常。鶯兒嘲諷,賈環(huán)惱了,寶釵袒護賈環(huán),寶玉以兄長之尊勸解賈環(huán)都屬正常??墒?,趙姨娘偏聽偏信賈環(huán)一面之詞而指桑罵槐就不正常了,就把矛盾導向了復雜;王熙鳳聽見之后大可息事寧人,裝作沒聽見,任由趙姨娘發(fā)發(fā)牢騷,風波也不會再擴大,怨恨也不會再深??墒瞧P姐逞強不依不饒,對雖是奴婢出身,但卻是長輩的趙姨娘大加撻伐和肆意攻擊,而且還當著賈環(huán)的面,這就不是解決問題了,而是火上澆油,矛盾激化,仇恨加深,使原本就有的疙瘩變得更大,為更大的風暴來臨繼續(xù)醞釀和鋪墊。
果然,到了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一章,風已成勢。賈環(huán)放學,王夫人命其抄寫《金剛經》,這很正常。賈環(huán)作為賈家三少爺得了個正事,裝腔作勢,吆三喝四,擺譜拿大依然屬于兒童心性。雖然不大招人喜歡,但畢竟還有彩霞談得來。談得來的彩霞勸其收斂些,少做作,招來賈環(huán)的借題發(fā)揮依然屬于小孩子們之間的小恩小怨小是小非。寶玉的到來、得寵,寶玉對彩霞的調笑戲耍終于惹惱了原本就有些不忿的賈環(huán),燃起了久積于胸的嫉妒之火,至此,即便怒潑蠟油于寶玉臉上將其燙傷依然是小孩子間的恩怨,情理之中。接下來王熙鳳、王夫人等成人的介入就使得矛盾再次復雜化了,也深化了。趙姨娘再一次被喚來興師問罪,使得矛盾進一步加劇、惡化。尤其是王夫人那一句“養(yǎng)出這樣黑心種子來,也不教訓教訓!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一發(fā)得了意了,一發(fā)上來了!”暴露出了更多的信息,如此看來,嫡庶、妻妾之間已經是“積怨”?;鸾栾L勢,風助火威,終于釀成了嫡庶、妻妾之間的第一場大風暴——趙姨娘借刀殺人,用一種最古老的魔咒方式欲置對方于死地,掀起了讓整個賈府陷入混亂的滔天巨浪,結果卻被一僧一道起死回生。趙姨娘再一次遭到了來自最高領導人賈母的當面痛罵。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中“寶玉挨打”,寫得急管繁弦密不透風。金釧跳井,寶玉感傷。郁郁寡歡,碰見賈政。喝令站住,手足無措。忠順王府來人索人,賈政肝火大動。送客之際,又遇賈環(huán)亂竄。喝令站住,盤問緣由。賈環(huán)添油加醋,把自趙姨娘處聽來的金釧死因告訴了賈政。賈政怒火中燒,這才有了賈政對寶玉的一頓胖揍,再次招來闔府上下雞犬不寧。
且看書中如何交代這一場暴風驟雨:從“原本無氣的”到“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從“又驚又氣”到“氣得目瞪口歪”;從“把個賈政氣得面如金紙”到“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連聲:‘拿寶玉來!拿大棍拿繩來!把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到里頭去,立刻打死!’”從“眼都紅了”到“賈政還嫌打的輕,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來,狠命的又打了十幾下”。
賈政的這一路“氣”下來,最關鍵處就在于賈環(huán)的“告密”,賈環(huán)的“告密”來源于趙姨娘的挑唆。歸根結底,風起青萍,暗中鼓動的趙姨娘被賈環(huán)賣了個干凈。
針對趙姨娘的戲份,因罵賈環(huán)被王熙鳳彈壓是起點;魔法奏效,賈寶玉昏迷,趙姨娘親自上陣賣乖,遭賈母痛罵是高潮;寶玉挨打,趙姨娘退居幕后暗中挑唆是落差,因一包茉莉粉替去薔薇硝,趙姨娘自覺受辱,因而再次挺身而出與戲子們廝打,再次掀起一場小高潮??v觀趙姨娘的這些行徑,無一不是因為兒子賈環(huán)所起。也就是說如果趙姨娘能夠顧大局、識大體,孩子們的事情孩子們自己解決,斷然不會鬧得如此雞飛狗跳,讓自己越發(fā)失去體面。
其實,這里邊還有一處高潮需單獨列出來分析。就是趙姨娘與探春的母女矛盾。這一矛盾,原本也是可以不發(fā)生的,只是因為趙姨娘的鄙陋之見、淺薄之舉、自私之想使得原本不該發(fā)生的卻偏偏發(fā)生了。這一場母女沖突的戲似乎是特意讓趙姨娘的庸俗襯托賈探春的脫俗。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理家,對探春來說是一次難得的證明自己的絕佳機遇,不可不慎。她要證明給賈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看她是怎樣的獨特的“這一個”。新官上任,頭三腳難踢,她必須立威,她必須讓人服。可是萬沒想到這第一腳就踢向了自己的生身母親。
趙姨娘的兄弟、王夫人的奴才、賈環(huán)的跟班趙國基死了,按照慣例,賈府必須撫恤。賈府規(guī)矩,如果是家生子兒,撫恤金是二十兩;如果是外買的,撫恤金是四十兩。探春讓吳新登家的搬來舊賬,依規(guī)撥付二十兩撫恤金給趙國基。這一下子惹惱了趙姨娘。她惱的原因有二:一是探春是自己的親閨女,趙國基是探春的親舅舅,于情于理,探春都應該多一分眷顧,人怎么可能做到一點都不徇私呢?二是襲人的母親去世,賈府的撫恤金是四十兩銀子。服侍過王夫人,照看過賈環(huán),又是她趙姨娘的同胞兄弟,待遇怎么可能連一尚未為妾的襲人都不如呢?于是便有了“辱親女愚妾爭閑氣”的章節(jié)。
在今天看來,趙姨娘固然可惡,“才子清明志自高”的探春似乎也忒過絕情了。不徇私情也就罷了,難道連舅舅也不認了嗎?不認舅舅也就罷了,難道連親生母親都不認了嗎?
探春的不認親娘,在今天看來,的確不近人情到讓人難以接受,但在古代,卻完全合理合規(guī)合制。親生兒女“重嫡母、輕生母”完全符合宗法社會的那套禮制。
明代藝術家徐渭一生下來便被嫡母教養(yǎng),徐渭稱嫡母苗氏為母親,生母為姨。少年英雄夏完淳同樣只能稱呼嫡母盛氏為母親,在他著名的《獄中上母書》中交代后事,總是嫡母在先、生母在后。但無論稱呼不稱呼生母為母親,正常人對生身母親的感情還是有的,不至于如探春之于趙姨娘冷漠到如此程度,冷漠到互相傷害的地步。
其實,仔細想想也不難理解。
探春和趙姨娘的矛盾實際上是價值觀的沖突。
一個抱著一種正統(tǒng)的倫理觀念想在任上有一番作為,至少不能授人以柄,把個人的價值和尊嚴看得高于一切。
一個抱著一種狹隘自私庸俗的價值觀念要求當家的女兒偏袒、徇私“拉扯”一把,把一己的私利看得高于一切,至于吃相是否好看一點,根本就不在她的考慮范圍。
價值觀的天差地別造成了母女的隔膜無法得到根本消除。
的確,趙姨娘與探春之間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那一根生理上的臍帶了。
其實,趙姨娘的“婦人之見”任何人都能懂,探春自然能懂;那根臍帶帶給探春的隱衷、隱痛,一般人不明白,趙姨娘就更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明白的?!笆觥倍种谔酱?,如山岳般沉重,一如黛玉的無家可歸寄人籬下,所以才養(yǎng)成了她獨特的“敏”;“妾”啊、“庶”啊之于趙姨娘似乎業(yè)已麻木、麻痹到無所謂的地步。趙姨娘但凡能懂女兒一點,體諒一點女兒的當家之難、心靈之痛,替女兒著想那么一點點都不至于鬧得如此地步。
再說,探春又何曾真的“無情”?“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yǎng)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是誰給誰沒臉?”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一聲“何苦來”,娘可知兒哀?這種近乎兒女在娘親面前抱怨似的撒嬌,撒嬌似的抱怨,包含著探春多少無處可訴的苦衷?!笆觥敝谔酱阂蝗缧撵`之痂,好不容易呵護到差不多快要忘掉的地步,趙姨娘就來一次新創(chuàng)。對探春來說是一種無法選擇、無可逃遁的屈辱,對趙姨娘來說好像是一種無上的榮耀。一個拼命地想忘掉,一個卻時不時地挑起。更何況,趙姨娘又是這樣一個自私、短見、粗鄙、三不著兩的主兒,不但不能給自己長臉,反而在屈辱之上又添了一層屈辱。也許是1987年版的電視劇編導們真正讀懂了這一點,在探春遠嫁的時候讓探春一步三回頭地回望娘親,讓趙姨娘滿含淚水送別探春。
看趙姨娘探春母女沖突,自然想起一句現代新詩:“你若懂我,該有多好!”
總而言之,由趙姨娘引發(fā)的每一場沖突似乎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絕大部分都是因為賈環(huán),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瑣屑。結果,風起青萍、蝴蝶效應,卻引發(fā)一場又一場的地動山搖。
結語:姨娘文化
正如每一個被壓抑的女性都可能變成“閣樓上的瘋女人”一樣,每一個被迫害的女性也都可能成為《紅樓夢》中的趙姨娘。趙姨娘這類角色雖然的確可惡,但也并非不值得理解和同情。母子矛盾、兄弟矛盾、嫡庶矛盾、妻妾矛盾、妯娌矛盾、主奴矛盾、經濟矛盾、政治矛盾、價值沖突等,趙姨娘集如此多的矛盾于一身,還指望她能心理健康,著實有些強人所難了。諸多矛盾,又以妻妾矛盾為核心,為根本。因此,由趙姨娘這一角色不能不引發(fā)我們回望那一脈源遠流長的影響著整個社會關系的文化現象——姨娘文化。
細讀《紅樓夢》我們會發(fā)現,《紅樓夢》實在是寫盡了姨娘文化,稱其為一部“姨娘文化史”也不為過。不要說標明了已經是姨娘的,諸如趙姨娘、周姨娘,還有準姨娘如襲人,更有龐大的姨娘后備軍如眾丫環(huán)婢女。單單被作者一再褒揚的紅樓四春,有幾個不是姨娘生的?或者再做姨娘的?賈元春:正室嫡出,做了姨娘,結果暴卒。賈迎春:“乃赦老之妾所出”,嫁于中山狼,得到的是無休止的家暴,不得善終。賈探春“乃政老爹之庶出”,遠嫁,書中雖然沒有明說嫁于何處何人,但通過種種曲筆暗示,其最有可能的結局就是朝廷“安南”的一枚棋子,遠嫁和親,番邦妃子,安定南方。賈惜春“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寧生榮養(yǎng),最終的結局是青燈古佛。紅樓四春,有三春就明確交代要么是姨娘所生,要么自己做了姨娘。更不要說還有一個龐大的“姨娘后備軍”,數百名丫環(huán)婢女隨時準備著做姨娘。與其說趙姨娘是整個賈府沒落、墮落的隱喻,倒不如說“姨娘文化”是整個賈府乃至普天下女性悲苦命運的整體隱喻!
姨娘文化是整個專制主義秩序的重要構成,是男權主義的重要標配,是對真正的基于自由和平等之上的愛情的放逐,是對真正的基于契約關系的婚姻的破壞,是理想的社會關系的大敵。也許,這不是《紅樓夢》及其作者的自覺,但卻是文本客觀的顯現。
作者:田崇雪,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文藝學、戲劇與影視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導師。江蘇省高?!扒嗨{工程”中青年學術帶頭人。第三屆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三等獎獲得者,第八屆中國電視金節(jié)電視藝術評論金鷹獎二等獎獲得者,英國劍橋大學訪問學者。迄今為止出版論著、教材7部,發(fā)表文學評論、文學作品百余篇,創(chuàng)作電視專題片、電視劇、電視散文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