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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峽

      2022-05-12 09:44:41馬鳴謙
      山花 2022年5期
      關鍵詞:夔州員外杜甫

      馬鳴謙

      1

      十月一日是僚人的新年。和去年一樣,杜甫一家做蒸裹,送焦糖,也隨順夔人風俗過了這個年節(jié)。里正竇全安和孟崧長老都有登門道賀。

      第二日,阿段一早就將挑選出的上好果品裝了十筐,送入了使府衙署。午前,他回到了瀼西莊,身后跟隨了冉武邸店的五輛大車、十匹驢子。瀼西收獲的柑橘除開杜家自留的一筐丹橘、一筐黃柑,其余全部裝載完畢,運去了西堤。

      兩項農事結束,總算有了閑暇時光。杜甫走去了小園,和信行一同查看了菜圃。

      趁天氣尚未寒涼,今日計劃再種些冬葵。杜甫想活動一下身子骨,打算和信行一起將菜地再鋤一鋤。可他的右臂偏枯無力,鋤頭只能舉到一半高,鋤地是鋤不動了。于是就坐在繩床上看信行一人翻耕,一邊與他閑話。

      信行年輕,力氣足,很快就開辟了一畦。他還有余力,就問杜甫:家主到底開幾畦?

      開兩畦就夠了,明年開春,說不定就要出峽了呢。

      家主已決定了嗎?

      還要再看看,再等一陣。

      說實話,這幾天在瀼西安穩(wěn)地住著,他一點都沒有急于出峽的想法。只是,倘若明年春天不出峽的話,那就要在夔州長住下去了。究竟如何,他還沒有想好。

      這幾天薯蕷可以采收了呢。

      好啊。冬菜又添了一種。

      要不要留幾根在地里,留作明春的薯蕷苗?

      也好。

      信行喝了幾口水,在繩床上坐了會,就再次下地了。他揮動鋤頭的手臂可真是有力!看著這個陪伴多年的仆人,杜甫心里不由感嘆起青春歲月的可貴。這人吶,一旦衰老起來,日子可真是艱難。

      于是又想到了西鄰的那個老婦人。

      信行吶,正堂前的兩棵棗樹上還余留了一些晚熟的棗果,下午你忙完地里,就將棗兒全部打落下來,送去西鄰家吧。再帶上一籃柑橘。里正家和其他鄰家也要備一份,明天讓宗文、宗武去送。

      好呢,家主。

      阿段他們這會兒應該入城了吧?

      大車裝得重,走得慢,估計要過午才會到西堤吧?兩百筐柑橘要裝船,也得好一會呢。

      對于柑橘售出的所得,杜甫也充滿了期待。雖然遠不及東屯督田的預期收入,這筆錢總可以抵掉一些購入莊園的出資。這是很合理的估算。

      和信行再交代幾句,他就走回了書齋,一邊讓宗武來上早課,一邊整理書物和詩稿。今日開給宗武的功課是以收柑橘為題作詩,宗武琢磨了半天,對阿爺說要去果園草亭里和哥哥兩個人一同商量,杜甫同意了。

      等他們兩個退出去,他就獨個留在屋里翻覽《陶淵明集》了。

      午食后繼續(xù)翻讀。嫌窗前光線不夠亮,就讓宗武在正堂庭院鋪了一張氈墊坐到了外邊。這天日光煦暖,他一邊曝背,一邊借了明亮光線看書。

      對陶淵明,杜甫向來是敬重、追慕的,以前盛年時提到陶淵明也有競賽的意味,甚至還會加以友善的調侃。這天是又一次認真重讀。他讀詩時是必定要吟哦出聲的,如此才能體會到作者所要傳達的詩境和心意。

      當讀到作于晉安帝義熙六年九月的那首《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時,他不由發(fā)笑了,之前還和行官為陶淵明是否下田爭論過呢?!对娊洝分械霓r事篇章也不少,可論起文士的農事詩,陶淵明可是鼻祖啊。自己在東屯督田只是管領督促,不曾親自勞作;陶淵明則不然,他是帶了鐮刀親自下地去收割的。

      陶淵明的稻田就開辟在南山下,也就是廬山之北吧?三百年前,那一帶就種植水稻了嗎?假若出峽去,很想到實地去查勘一番!

      陶淵明退職后是安于農事的,因他在上首詩的后面說過:

      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

      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

      你看,他說孔子遇到的“耦而耕”的長沮和桀溺這兩位隱者,他們兩個的心志,遙隔了千年,他也能夠理解。他希望能夠長久地過這種生活,自食其力,縱然躬耕辛苦也毫無怨尤。自己是不是也學了陶淵明,就此躬耕瀼西呢?這可不可以成為一個選項?

      有這個榜樣在,他覺得未嘗不可。至少值得一試。自己的志趣,與隔了三百多年的陶淵明是完全相通的。既然相通,何不追和他一下呢?(暫且不要再去想去留問題了?。┯谑怯只貢S,在書案上鋪開了紙筆。他打算以“秋野”為題,寫一組五言四韻的詩。

      當他寫出了頭兩首,手里正握著筆,搖頭晃腦地吟哦斟酌時,宗武突然跑進了書齋。

      阿爺,快來,哥哥被蜜蜂給蜇著了,頭腦腫得好大!

      怎么回事呀?杜甫擱下筆,連忙下到了前軒。

      原來,宗文是去了后園撿拾松子。后園不是有松樹么,他就打算先在這里采,過后再出莊到外面的松林。于是就在一棵松樹的枝杈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蜂巢。他跑去阿段所住的小園茅屋,取來了阿段以前采蜜時用過的頭罩,就準備去割蜜,弟弟宗武也跟了去看。

      蜂巢很高,又從雜物棚子搬來了前幾日采柑橘用過的梯架。宗文站上了梯架,就拿手中的竹竿撥弄,想要將蜂巢挑落下來。地面不平,梯架有些搖晃,他吃力不準,蜂巢沒有挑落下來,卻驚動了巢中的蜜蜂。

      挑蜂巢前,宗文嫌頭罩戴著氣悶,就讓弟弟戴上了。結果,他的臉面上就被蜜蜂叮了好幾個大包,額頭和眉角一時腫痛難忍。宗武扶著哥哥走到后園,打算用巾子沾了水給他清洗,豈料一碰額頭,宗文就大叫起來,楊氏和阿稽聞聲從廚間走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被蜜蜂蜇刺過,是不能碰冷水的,碰水會腫痛得更厲害。杜甫讓楊氏回書齋,取來了之前為傷鶴治療后余留的外敷瘡藥和一把小鑷子,又讓阿稽取來菜油,混合了瘡藥拌成藥泥。

      阿稽,你眼力好,先將他額面上的刺給拔去。于是,阿稽就站在宗文近旁,一手按住他的頭頂,一手就使了鑷子開始拔刺。每拔去一根,宗文的臉就扭一下。他一直忍痛不叫。

      好了,現(xiàn)在抹藥泥吧。下手要慢要輕,涂抹要均勻,上藥過后就用一條干凈長布巾繞頭扎一圈,如僚人春夏間扎的抹額那樣。

      抹好藥泥,布條也扎了起來。宗文的右眼被遮住了,此時只能睜開一只左眼,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從戰(zhàn)場撤退下來的少年傷兵。杜甫就調笑他:你熊兒的小名可真沒取錯。今日你這頭熊可是被蜜蜂蜇了好幾針哦。

      聽了這話,大家都忍不住發(fā)笑,阿稽也在笑。

      暫時獨眼的宗文并不看向取笑他的阿爺,他一直在看給他包扎的阿稽。

      母親問他還痛不痛,宗文口中連連說好些了好些了。剛才在他身上的確發(fā)生了某種奇妙的反應:阿稽涼涼的手一碰到他的額面,他就不覺得怎么痛了。倘若可以一直被阿稽這么照顧著,他覺得即使每天被蜇一次也未嘗不可以。這當然是錯覺,也只有他一人能夠體會到。

      這一出小喜劇結束后,杜甫重新回到書齋,寫出了“秋野詩”的第三首。

      傍晚,出門售賣柑橘的阿段回到了瀼西莊。他是從西堤那里徒步走回的,到了石門就一路跑了進來,站到書齋門口時,額頭上的汗都沒顧上擦去。他喜滋滋地報告家主:今日柑橘已交付了冉魁的商船,錢貨兩清,帶回了三金半!

      有點出乎意料,原先預估的只是兩金左右。這可是個大好消息,他連忙叫來了阿稽。趁市集尚未落市,去買兩條好魚來,今晚要犒勞一下能干的阿段。阿稽領了任務,立即就出莊了,頭上扎了布條的傷員宗文也悄悄地跟了出去。

      書案上,裝著三金半柑橘錢的小囊就擱在那卷《陶淵明集》上。出峽之資稍微增加了一點,讓杜甫感覺心安。

      這天晚上,杜家有一個慶祝柑橘售出的小宴,杜甫還飲了些酒。晚食后,主仆幾個剝柑橘嘗鮮。杜甫問二兒宗武,上午讓他試作的詩想好了沒有。宗武說已經好了。于是就讓他當面誦出,題目就是《新收柑橘》。

      晚飯后,重新坐回書齋,穿插寫了一首《孟冬》。第二聯(lián)“破甘霜落爪,嘗稻雪翻匙”寫得很雅氣:鮮橘帶著薄霜,新米煮出的飯白如雪,這里沒有文學上的夸飾,寫的都是臨場實感。

      起身活動腿腳,順手整理了書齋的床鋪,擺正枕頭時手就碰到了置在枕邊的劍匣。此劍原是杜甫代華州郭刺史上表后,刺史本人所贈,十年風塵相伴,匣面以銅箔裝嵌的鳳凰紋已有黃綠的銹斑。之前王將軍來作客時,曾以鵜膏擦拭鋒刃——于是抽出劍身把玩了一會。劍匣收起后,把地上攤開的書卷也整理了一下,收納進書箱時手碰到了琴架,琴弦一陣顫鳴。門半開著,漏出了室內的燭光,起身打算關門,一眼看到了庭院中被照亮的搗衣石砧。

      前軒和廚間都亮著燈火,楊氏和阿稽在廚間洗刷好,在準備明日的早食吧。門外傳來了少年的說笑聲,說的是他聽不懂的語言。是阿段嗎?可聲音聽上去不止他一人,而是有三個。雖然左耳已幾乎失聰,可憑了右耳還能聽分明。出門一看,宗文、宗武還有阿段三個正坐在正堂通到前軒的石階上用僚人語言聊天呢。少年們的聲音天然、自在、熱切,洋溢著青春的快樂。

      二兒宗武竟然也學會了僚人語言,杜甫心中真不是滋味!倘若決定在夔州長住,他倆豈不是很快就會變成本地的土著?杜家世代習儒學詩,自己的子嗣怎可以變成這個樣子呢?未來的這個可能性讓他感覺恐慌。

      算了,算了,不必再對宗文、宗武抱有過高的希望了。期求他們求取功名像晉人郝隆[1] 那樣做到桓溫的參軍,現(xiàn)在看來差不多已是一個夢。他不想評判這個夢的好與壞。

      入晚后收拾精神,寫出了《秋野五首》的最后兩首。這一組詩當然含有致敬陶淵明的用意,但又不止于此。這五首詩,是這年瀼西、東屯收獲之后的生活實錄,也是出峽離夔州前描摹出的一幅自畫像。

      十月三日的日落時分,侍御史崔邕過境夔州,由丁滿帶領了登門拜訪。這位崔邕論起親族關系來還是杜甫的四舅,此前曾在章彝梓州使府中供職,兩人也算是故交了。杜甫見客人上門分外驚喜,招待了一頓小宴。

      杜甫的母家崔家是世家大族,能攀上親戚的不少。去冬臘月時,杜甫曾先后送崔潩赴湖南幕府、送崔十七舅入桂州幕府,如今這位遠房四舅又是要去湖南的澧州、朗州。因近日重讀了《陶淵明集》,他聽到朗州二字就很感興趣。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所說的武陵漁夫不就是在朗州嗎?崔邕之前已到朗州赴任,這次來蜀中是為迎接家眷。

      后面就談了當年在梓州的很多往事,杜甫還取來章彝贈送的桃竹杖,讓崔邕觀看。兩人面對這件舊物如面對故人,都有些感傷。崔邕說章彝那天在使府廳堂被杖殺時,自己就在現(xiàn)場,情景慘不忍睹。他到今天也沒想明白,鷹公到底是為了何事如此暴怒。杜甫搖搖頭說,兩個當事人都已過世,這件事誰也弄不清楚了。嚴武性格暴猛,再次入蜀后,就是為了借此立威吧。

      不覺已到夜深,再回州城很不方便,是夜就讓崔邕留宿瀼西莊了,吩咐丁滿明日一早派驛丁來接。第二日,由阿段牽馬,杜甫陪同崔邕回瞿塘驛,又送至西堤江邊告別。

      這天,峽江中舟楫密集,不全是商船或客船,還停泊了數艘荊州開來的戰(zhàn)舸。在瞿塘驛小坐休息時,丁滿告訴杜員外,聽說這支荊州水軍合了邛州軍后,過幾日又將開拔,不知是駐扎忠州,還是會前進到渝州。倘若是到渝州,很可能就會聯(lián)手瀘州刺史楊子琳,興兵討伐崔旰,蜀中又將有異動。丁滿說,戰(zhàn)亂一起,航道往來又要斷絕,真讓人擔心吶。

      上月六日杜甫拜訪柏學士時,學士也曾談及柏中丞干預蜀中政局的計劃。不過,府主此時還在夔州,所以仍要繼續(xù)觀察動向。

      丁滿說備戰(zhàn)的跡象還不止這個。今年秋天不但常行賦稅都有加重,又加征了人丁稅。下半年邛州軍要分一支抽調到隴西防邊,這次還在五洲境內征調補充了不少兵員。因為兵役征求緊急,已生出不少事端:有人得知消息連夜逃去了山中,有人想要行賄里正更改戶籍,聽說大昌縣的僚人土民因為抗拒兵役還與官差沖突,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械斗,死傷數人,使府只得派出官兵前去彈壓。

      還有如此駭人聽聞的事件?杜甫不禁大搖其頭。

      因為督田的關系,他現(xiàn)在很關心東屯那些農人,會不會也要強征他們的兵役?

      丁滿說,東屯每年的官糧收入還蠻可觀,所以使府暫時還不會征調這些屯民。不過,一旦發(fā)生戰(zhàn)事,那就不好說了,以前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強征屯民入伍的事。

      聽了這些,杜甫心里真的很不好受。

      離瞿塘驛,途經城關時,杜甫特意讓阿段牽馬走出城門,向馬嶺方向行出了數百步。但見白帝城城樓上旌旗林立,比平時多了很多值守的衛(wèi)兵。馬嶺軍營中,不時傳出戰(zhàn)馬的嘶鳴,伴隨了兵卒演練時將官的呼喝叱罵,間歇還傳來了鼓號聲。

      此時,夔州上空陰云密布,峽中光影昏暗,冷風貼著江面吹來,令人手腳發(fā)冷。十二年來,先是綿延七年的河北叛亂,其后吐蕃屢次侵寇,兩度劫掠長安,朝廷為御敵守邊而征召兵卒,天下有多少民眾就此家破人亡離散各方,人間的苦難難道還少嗎?西蜀也有邊患,地方軍將豪強不思護國守邊,卻為了一己權欲彼此相攻,要到何時,你們才肯收手停歇?。“刂胸┌“刂胸?,你為什么就聽不進勸呢?

      歸瀼西莊后,杜甫一直在回想白天的見聞經歷,中夜時寫出了《虎牙行》。農事結束后,他的心又被危殆的時事牽引,起伏難平。

      2

      之前住在瀼東的鄭典設,七月末得杜甫推薦書信,八月初去了夔州南面的施州,投謁杜甫的友人裴虬。本月五日,鄭典設返回夔州,準備接家眷去施州。上午鄭典設來到了瀼西莊。

      他這次登門拜訪,一是感謝員外之前的引薦,二是帶來了裴刺史的問候信和禮物。禮物乃是一襲上好的青羔裘。啊,二月與裴虬遇到的時候,天仍寒涼,裴虬是看到了自己身披的那件舊貂裘。他竟然還記著這個細節(jié),實在是令人感動。

      鄭典設此番投謁順利,沒想到這么快就回夔州來,杜甫也替他高興。

      雖然裴虬最近兩度寄書信來,也介紹過施州情形,但還是要聽鄭典設本人當面講述才能有個明確的印象。裴虬幾次邀請自己去施州,自己雖然無意向南移居,對當地情況還是很感興趣的。

      施州距離夔州不遠,但路途并不好走,在巫山縣過江后就一直在崇山峻嶺間穿行,先坐船,后騎馬,后騎驢,有一段狹路還只能坐平肩輿或步行。路上大約要走四天。施州是座山城,近城處也有一條河川,名叫清江,風光秀麗。缺點就是四境閉塞,以及除了州城,各縣住民幾乎全是巴人。

      杜甫讓鄭典設在紙上畫出往來路線,以及施州四境的地貌情形。了解到施州就在奉節(jié)縣的正南方四百里。州城在群山之間的平地上,四周皆被大山包圍。

      當地風俗如何?

      風俗純樸。小吏與州民都極熱情,沒有主客之分。

      禮節(jié)如何?

      禮節(jié)比夔州這里更古。

      裴施州待你又如何?

      到達那天已是傍晚,裴使君看過員外信件后,立刻吩咐廚間安排豐盛小宴。過后他與我兩人對飲相談一直到了中夜。第二天就把我招入使府,聘為了參謀。

      公事忙碌否?

      還好,某入州府,主要為刺史撰作各式符牒公文,余暇倒是很多。遇事需要諮商時,就伴同刺史出個主意。

      鄭兄的銀鉤書堪稱大手筆,倒也不算屈才了。對了,裴使君喜好詩書,你可見識過他的藏書了?

      當然啦,杜員外,刺史官舍里專辟了一間大屋,收納了他帶來的一萬卷藏書,屋內派了一小奴打掃看護,隨去隨借。所收大多是六經正史。

      那可太好啦。

      鄭典設環(huán)顧書齋,見東西兩墻也擺置了很多書箱,就問杜甫:員外的藏書有多少呢?

      以往收藏在長安和洛陽偃師莊兩處,累積起來也有近萬卷了。屢次遭亂后,散失不少,這些大半都是入蜀時攜來,加上在成都收集的,應該也有二千多卷吧。

      過后又聽鄭典設講說裴虬在當州的施政情形。自己這位老友不嫌州偏,每天早晚勤勉用心,到任不到一年就很有政聲,杜甫就將他比作了東漢的良臣寇恂。

      鄭典設說,的確如此,只是最近各地人事調動頻繁,也不知裴使君能在施州待多久。不管如何,自己今后也做好了追隨的準備。這次來接家眷,瀼東的家暫時也不售出,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鄭典設送來青羊裘后,還要回去復命,杜甫當場寫出了《寄裴施州》一首,再加一封短信,轉托他帶回。

      過后杜甫就邀了鄭典設在果園中散步,兩人走去了草亭。杜甫說,人生匆促,知遇難得,裴使君的確是可以相托之人。不過,出仕為吏,為人所役,終究還是不自由的。

      這天,與鄭典設同來的還有一位之前在施州幕府任職、因病退居故鄉(xiāng)的惠二,惠二的家在瀼水東岸上游的村墟中。這位惠二面露愁容,總是連聲嘆氣。杜甫平素最看不得他人哀怨,就寬解了幾句。此人跟他不熟,也向他索詩,不得已又作《送惠二歸故居》。

      七日就要繳納官糧了,于是六日這天,杜甫帶了宗文、信行和阿段又住回了東屯,為次日的交付程序作準備。茅堂的居處和廚間稍微打掃了一下,也備好了兩天的食材。

      上午,行官張望和三個役差來到茅堂,向員外報告說東屯的收尾工作已全部結束:所收稻谷裝袋后通風晾干了若干日,干濕合宜,明日就可以正常繳納官倉。地里的稻茬已除盡,行官已將田地分配給本地農人種植冬菜,種植所得任取自便(除了暫時免除兵役,這也是東屯農人的另一項福利)。

      在張望引領下,杜甫騎上馬巡視了秋收后的東屯村墟。他先去看望了此次屯田出力甚多的長老與里正。長老家里,十個田頭正聚在一起飲早酒,他們就邀杜員外同飲。今年農事,這些田頭擔負了一線的農事作業(yè),論起辛苦與功勞,也不比行官和役差小啊。杜員外鄭重地敬了一杯,還與他們稍作攀談。

      走出長老家,東屯田野就在目前:割去稻禾后的百頃田疇空曠平蕪,唯有田間余留的水洼和映在水洼中的云天,提示了之前夏秋時節(jié)稻浪翻滾的景象,仿佛演劇過后散場了的一座舞臺。南邊就是高矗的瞿塘雙崖,向西望去,可以看到緩坡高處自家瀼西莊的石門。山麓地帶,草木受了寒風已見凋謝稀疏,農人家的雞和豬任意游走在田野邊,大約是在尋食遺穗。

      入冬前還須多采些草藥,杜甫之前就聽信行說東北面還有一處少有人去的山谷,那里植被茂密,常見采藥人走動。這天巡視完畢后,就由張望帶領了前去勘察。宗文、信行和阿段伴隨了同去。走入谷內,但見一座空無人跡的村墟,屋舍巢閣多半已坍塌朽壞,唯有鳥雀在其間跳躍鳴啾,坡上的畬田顯見已拋荒很久,雜草野藤蔓生。

      今秋的官糧入庫是使府大事,這天下午,元持別駕、奉節(jié)縣令終郁和孟主簿一同來到東屯,召集了長老、田頭,加上杜員外、行官張望和三個役差,在茅堂里一同詳細討論了次日的運糧安排。因為需要調動數百名役丁、一百多輛牛車、三艘運糧官船和十艘渡船,準備工作非常繁瑣。大家討論到太陽落山時才結束,各自分領了任務。

      晚上,杜員外特地備下了小宴,慰勞行官張望。

      回想七個月來的彼此互動,也是很有戲劇性:起初兩人相處并不融洽,張望還曾去蘇纓那里投訴過,經了數番回合的交涉,后面才慢慢開始磨合。到今天,兩人倒成了很默契的一對,幾乎可以說是無話不談了。眼下收倉在即,杜員外也放松了下來,心情很是舒暢,對張望已不像之前每日點卯時那般嚴厲。

      張望當然也感受到了,他先就報告說,今秋東屯的收成要好于往年,官糧繳送會比去年高出兩成。參與農事的漢人和僚人土民都可分得不少糧米,冬菜也種植下去了,數百農人的生計可保無憂。

      那也是你這個行官盡責盡分的緣故啊。杜員外鄭重地敬了他一杯酒。張望這個小吏作風穩(wěn)扎可靠,很有辦事能力,倘若放在以往的承平年代,運氣再好一點的話,獲得有力上官的賞識和擢拔,說不定還能有一個更好的前程呢。

      近來張望因為專心東屯農事,家中小兒初誕也沒怎么看顧,杜甫之前就想到了宗文雕刻的木鴨、木燕、輪車、帶蓬小艓等玩具,這次來東屯就讓宗文挑了幾樣帶來了。這些玩具都裝在一個木盒里,杜甫讓張望帶給家中孩子們玩耍。張望接過木盒打開,一一拿到眼前仔細打量,每一件都雕琢精細,繪色鮮明。意外收到這個禮物,他已笑得合不攏嘴,八字須都向上翹起了。他再三道謝,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雕刻(旁邊陪侍的宗文聽了就很得意)。

      席間張望也談到了員外來年的安排(他是出于善意的關切,才提及了這個比較私密的話題)。他說,員外在夔州有柏都督可以依靠,使府也有不少親近的友僚,在這里住了將近兩年,對本地風土人情已很熟悉,生活各方面也習慣了。倘若出峽,還不一定能尋得同樣的安身處呢。

      張望說中了杜員外的心事。

      杜甫沉吟了半晌才說:行官說得是,柏中丞待我不薄,這里的友人對我家也頗為照顧。這次東屯督田,也是由元持別駕、孟倉曹、孟主簿還有行官你助力,才得以平順完成。這些我都知道,也十分感激??赡壳笆裰行蝿菰幾H不定,夔州這里感覺也不安穩(wěn)啊。自己也在盤算,或許明年開春就要出峽。倘若離去,心中當然是很不舍的。

      這是杜甫第一次對人說起出峽的事。身旁負責斟酒的宗文聽了阿爺這段話,心里就起了波瀾。他決定要做一件事情。

      明天,東屯的稻谷就要繳納官倉了,入晚過后杜甫心緒起伏,睡得很不安穩(wěn)。

      凌晨時分他就醒來了。推開茅堂北間的窗戶,見一彎峨眉月正懸在東屯的上空,幽冷的月光投照在坡岡荒林上,樹影憧憧。空中幾乎無云,只白鹽山尖浮著幾縷云氣。他望了很久月亮,又覺得發(fā)困,窗戶也忘了關,再次回到床鋪上和衣躺下了。朦朦朧朧睡著了幾次,每次又給早起鳥雀的鳴叫聲驚醒。自己蜷縮身體打盹的樣子,與蹲著睡覺的猿猴也有幾分相似吧?如此反復幾次后,就再也睡不著了。他坐起身,撥亮了小案上的油燈,焰芯跳閃間,就看見了那件裴虬送來的青羔裘,于是取來披在了身上。好暖和啊,果然是一件好裘皮。趁著身體回暖,他又加點了一盞燈,讓室內變得更為明亮,拂曉時,就作成了一首新詩。

      新的一天已到來,杜甫的心緒恢復了平靜,由之前的焦慮轉為了喜悅和期待。他本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去年入秋,因為身體多病又窮愁無計,他寫下了大量的悲秋詩。這悲秋的癥候是不是一進入冬季就會自行痊愈呢?當然不是。不過,今年入秋以來他的心情確乎比去年好多了,這當然是因為今年代管屯田和封殖柑林將會得到收益的緣故。莫說稻谷、柑橘變賣了就能籌到一筆可觀的旅資,就是眼下這個馬上到來的冬天也可以不用發(fā)愁了。過冬有豐足的米糧,冬菜也不缺乏,而且還有柑橘可以吃,這些就夠他高興的了。

      3

      繳納官糧的時間到了。

      七日這天早晨,杜員外、行官張望在東屯倉房將今秋收獲的稻谷當場交付給了孟主簿,三人在督田點檢簿上再次簽押。

      搬運東屯官糧是一項需要調動大量人力物力的作業(yè)。今天征調來了奉節(jié)縣和大昌縣境內的一百匹耕牛(東屯的牛只有三十匹遠遠不夠),二百三十名役丁一早就駕著百輛牛車渡過了瀼水,齊集到了倉房前。牛車先要把官糧送到瀼水岸邊,那里已停了三艘裝糧的大官船。官船搭岸放下了跳板,車夫送到岸邊,就由船上役丁扛了糧袋裝船。官船滿載過后就會直接駛往瀼水口岸的馬嶺,登岸后就可直接搬入夔州使府的官倉。

      那么,這年的東屯稻米收獲了多少呢?這是杜員外非常關心的數據。在三人簽字的督田點檢簿上,行官張望筆錄了具體的收獲數字。

      唐代的度量衡制與現(xiàn)今的不同,還需經過一番換算,我們才能了解到東屯收獲的實況。

      東屯稻田的面積實數為一百零八頃[2] ,當年收入東屯倉房的稻米(即脫殼后的糙米)總計為一萬二千四百八十斛[3]。種植的白米和紅米的比例是八比二。其中有十分之一繳納的是送去東屯水碓日夜碾磨后去糠的精米,已另行裝袋。東屯稻谷的出糙率是七成,即一百斤稻谷出七十斤糙米,出精米的比率大概為六成,即一百斤稻谷出六十斤精米。

      一斛為十斗,每一麻袋中裝入的稻米平均為一斛。每輛牛車大約可裝二十袋,即二十斛。一百三十輛牛車,須來回運送五趟才能搬完。所以,你說耗不耗時?當然很費時間。那么多人,那么多車,裝載搬運時也很容易出錯。有的趕車役丁不是東屯人,不熟悉路徑,牛車走了岔路就會繞遠。有的牛車車輪陷到了道邊的塹溝里,那就需要召來其他人一起幫著或推或拉。東屯農人此時恢復了精力,早上干活前又飲了酒,個個氣壯如牛,也有和役丁發(fā)生爭執(zhí)甚至打斗的。所以,今天行官張望和手下三個差人全都手里抓著馬鞭,倒不是要打人,而是在現(xiàn)場指揮處理時需要有個威懾的手段。使府這天也派來了數十名兵士負責維持現(xiàn)場秩序。

      大鼓也架到了倉房前,宗文還是擔任了擊鼓手。為防止車輛彼此擁擠碰撞,每三輛車為一撥,輪流上前裝載,擊鼓九下就換一批車輛,如此前后相替。

      今天元持和終郁就不來現(xiàn)場了,只孟主簿一人壓陣。他是今日官糧搬運的主理,一直立在倉房門口監(jiān)督,沒有離開半步。杜員外起初也陪立在旁,過后站得累了,就坐回了茅堂前軒,觀看眼前擁簇在一起的牛車隊伍。役丁等待時一直在交頭接耳討論說笑,他們無論是漢人還是僚人,頭上都扎了抹額,穿了短衣短裈,立在露天里都不覺得冷。我們的杜員外體虛怕寒,青羔裘已經搭在肩上了。

      到中午時,倉房中的糧袋才搬取了一半不到。孟主簿、張望就和杜員外一同用了午餐。三個役差和縣里役丁都自帶了干糧,東屯農人各回自家吃飯。約定午休的時間也就兩刻。每個人吃得都很匆忙。

      宗文再敲了一通長鼓后,所有人重又齊集到了倉房前。下午的搬運任務很吃重,需要再加一把力。倉房門前的衛(wèi)兵也不敢懈怠,他們在長老家吃完小灶也趕回來執(zhí)勤了,不敢出半點差錯。

      不過還是出了點狀況:兩輛牛車因為趕路,在轉彎的田邊土路上對撞到了一起,一時是人仰牛翻。兩頭牛被翻倒的車身和負重拽著,站都站不直,后來派出了兩個兵士,帶了十數個人去,才將車輛和裝載重新扶正。有一輛牛車的車輪徹底損壞了,孟主簿只得叫人四處去找車輪。

      如此嘈雜忙亂的大場面,是繼上回插秧和收割后的第三回,在杜甫而言也是很新鮮的經驗。由此又聯(lián)想到賊亂以來,王庭和州道官吏應付危殆局面的不易。為剿滅亂賊,需要調度天下四方那么多的軍人、官員、民夫和役丁,非得有一根充分強大的神經、事無巨細的謀劃以及必要的武力威懾才行,不然,準會左支右絀,時時傳出警訊來。今日的官糧搬運就是一個縮影,只不過進行得相對平和順利罷了。征調民力實屬無奈,就是苦了天下的百姓啊。

      東屯的官糧,到太陽快落山前的酉時三刻才全部裝載上船。杜甫由阿段牽馬,隨了孟主簿、行官張望一同來到瀼水岸邊。跳板撤回后,三艘官船就離岸駛向了前方的馬嶺。杜甫目送了船隊駛遠,望著白帝城的方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三艘官船上正裝載了他出峽的希望啊。為了這一天,整整一年里經過了多少的謀劃和操勞,有過多少次的憂煩和焦心!

      當晚,一百三十名縣內役丁還沒有結束作業(yè),從河岸邊到官倉門口,中間有數百米長的坡岸石階,他們搭起了三條人鏈,正將一萬多袋官糧送入外倉。為了加快進度,元持和終郁又從使府臨時調來了三十名兵士和二十名仆役、傭夫,加上了晚飯后從東屯趕來助力的一百農人,近三百人連夜要將官糧搬運上岸。

      孟主簿這晚非常辛勞,他一直要在現(xiàn)場監(jiān)督,直到官糧全部入倉。行官張望這天送走官船后就回家了,對他來說,今秋的督田作業(yè)已結束了。

      杜員外晚上沒有去官倉,他讓仆人收拾好東西,重新回到了瀼西莊。這天晚上,他又想到了陶淵明《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中的語句:

      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

      于是就吩咐仆人去廚間燒水,今晚他要沐??!

      廚間的木桶里放滿熱水后,關閉了門戶。家主就坐在僚人洗浴的木桶里(宗文之前在木桶中做了個可以落座的支架),阿段在旁邊負責舀取熱水加溫。浸泡在溫熱的水中,杜甫擦洗了額面、脖頸、手臂和兩腋。水中自己的身體是那么的干瘦可憐,這是得了消渴癥的緣故啊。不過,憂郁也只有片刻,因此刻通體舒泰,只有泡澡的愉悅享受。阿段舀熱水時又唱起了僚人歌子,一問,唱的是夏日間在溪水中洗濯的情景,曲調還是很好聽的,家主不由自主也跟著哼唱了起來。廚間里也點了油燈,水氣朦朧的光影中,阿段手腳不停地一直在燒水,舀水,始終保持了水溫。

      這天晚上,杜家人輪流洗個了澡,每個人從廚間走出時都很喜悅,只有宗文不是這樣。泡在木桶里時,他還想著昨晚阿爺預告的出峽一事呢。

      阿爺當然不會覺察大兒此刻的心情,沐浴過后回到書齋,他讓阿段取來了一壺酒,自斟自飲。在“斗酒散襟顏”的舒暢心情中,吟出了一首《云》,記寫了今日官船運糧的一幕。

      寫完,他就脫衣躺上了床鋪。洗過了澡,又喝了點酒,睡意很快就來了。這一夜睡得很香很沉,休息得非常充分。

      第二天一早,杜甫就騎馬出了瀼西莊,前往馬嶺官倉。官糧檢點入倉是最后一道程序,他可不敢怠慢。

      入庫時會嚴格檢驗稱量,作為今次督田的主領人,杜員外就需要在場,行官張望也在。代表使府一方的是暫代倉曹職事的孟愷,倉督蘇勝負責監(jiān)督過秤,此外還有倉史丁沛,他擔任了入倉實數的筆錄。

      因為要準確稱量,入倉就很費時。以十斛為一垛來過秤的話,就有一千二百四十八垛。因此需要臨時調派二十人的小吏,每組兩人,一人過秤,一人筆錄,再由倉督和倉史復核。另外還留了十名役丁搬運。過秤、記錄、復核全部完畢,即便晚上加班,最少也得三天時間。

      待全部清點完畢,得出東屯官糧入庫總額,就可以按都督衙貼所說的“凡百取一”的比例,分劃出屬于杜員外督田收益的那部分了。官糧入庫時他大部分時間都必須在場,尤其是頭尾的時段。

      與俗吏打交道,難免就會受到刁難。起先倉督竟然沒有給杜員外設座,這是很失禮的舉動,身穿官袍的杜員外將手中的桃竹杖連續(xù)敲了幾下地面才引起了注意。正在商議入倉事宜的孟主簿跑過來督促,蘇勝才讓人在官倉入口擺設了座席。

      杜員外在場的時候,官倉中有沒有風言風語呢?

      這當然難免了。倉督蘇勝自蘇纓擔任夔州錄事參軍以來,倚仗了從兄弟的關系分管州倉多年,資歷不淺,現(xiàn)在又是他主事當值的時候,連孟主簿也不得不給他面子。他除了起初不設座以外,嘴里還哼唱著一首改編過的《碩鼠歌》,歌詞就是從詩經里截來的,曲里拐彎地就在諷刺杜員外: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汝,莫肯顧我。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汝,莫肯憐我。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汝,莫肯慰我。

      蘇勝是個身材肥胖的壯漢,因為在倉中走動不停,很容易出汗,就常常袒露了雙臂,解開衣襟散熱。他唱的這個《碩鼠歌》是用僚人土語唱的,杜甫耳聾,即使聽到了一些片段也聽不齊整,即使聽清楚了,也聽不懂具體的意思,所以這間接的羞辱在他而言等于也沒有發(fā)生(倘若他聽明白了,一定會受不了,因為他的自尊心是那么的強?。?/p>

      在場的很多人都能聽懂,聽到了就很尷尬。孟主簿不由皺起了眉。這蘇勝可真不像話!可他只是臨時當差,并不是倉督的直接上司,無法管束。等到后面元持別駕來官倉巡視時,他才悄悄地告知。元持也不廢話,立即讓兩個隨行衛(wèi)兵將蘇勝捉去了衙署訓話。訓話過后,倉督才恢復了正常,對杜員外也不敢怠慢了。

      這幾天里,杜甫就不止一次進城去,期間還回了一趟東屯,因他的督田點檢簿還放在茅堂北間?;氐綎|屯,見家家戶戶都在用杵臼舂米。這些米都是東屯農人今春從行官那里討來秧苗在自家山田里種植收獲的,雖然數量不多,也足夠今冬的食用了。而在官倉納糧完畢過后,他們還能得到出力耕作該得的一份。

      到十一日下午,官倉清點完畢,共得一萬一千二百三十二斛未去糠的糙米,一千二百四十八斛的精米。杜員外督田共得一千一百二十三斗糙米,一百二十五斗精米。也就是說可以領走一百一十二袋的糙米和一十二袋的精米。他和倉督、倉史各自在官倉的入破歷上簽了名字,然后就由孟主簿和元持別駕簽押。辦完了手續(xù),歸屬已分明。那蘇勝簽押后的表現(xiàn)仍很怪異,撇著嘴朝他努了努,杜甫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覺得這是個長相矮壯、行動粗魯的怪人。

      雇傭了四輛牛車,來轉運這些分劃出的稻米。杜甫親自指揮裝車,一步都不離開。裝載完畢,他就上了阿段牽引的官馬,親自領著這支小車隊離開了州府官倉。他們離開后,蘇勝走出倉門外,裝作吐痰的樣子,朝地上唾了幾下口水。自然,這個表示不屑的動作杜員外也毫無知覺。不過,東屯督田至此已落幕了,他即使知覺了也不會太過生氣。此時督田所獲的米糧已經毫無阻礙地歸屬了他,他已經落袋為安啦!

      入夔州城后,杜員外的車隊轉去了西堤。

      因大部分糧食要出售,之前杜甫已通過阿段聯(lián)絡了冉武的邸店,以很便宜的價格租賃了靠近江邊泊港的倉房。這些倉房都是高架樓閣,囤積米糧不易受潮,又防蟲蛀,存放在這里,便于等待時機再出售。杜甫只留了五袋精米供自家食用,其余一百一十二袋糙米和七袋精米全部貯存在倉房,平時就派仆人辛秀、伯夷輪流看守。

      這天回瀼西后,杜甫又委派了一件工作給大兒宗文:每天下午去西堤打聽米價的行情,在市丞屋和西堤邸店聽取消息。宗文本來就生性好動,得了這個委任就很當回事。他還提議讓阿段一同去,倘若有情況可以讓阿段迅速跑回報訊。阿段腿腳快,往來兩邊做傳訊人最合適不過了。杜甫同意了這個安排。

      從第二天開始,杜甫又有了另一件操心事,過后還常常為之焦慮,心底里,他很希望東屯所獲的稻米可以賣個好價錢。

      白天在官倉等候時,丁滿還送來了一封信。信是自己的老友漢中王李瑀寄來的。信中說自己在今年六月得詔令自蜀中返京,七月出蜀,途中未能停留夔州。此前一直在歸州[4] 避暑,不久前又去夷陵與友人李之芳會合。月初,與李之芳同去了荊州。預計月內將啟程還朝。

      杜甫因為母家崔姓與李姓宗室有淵源,很早就結識了汝陽王李琎和漢中王李瑀,早年在洛陽時就常有往來。李琎和李瑀都是讓皇帝寧王李憲之子。李琎封汝陽郡王,天寶五載,杜甫初來長安時就曾寫過《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以求干謁。李琎天寶九載病卒,杜甫去年所寫的《八哀詩》中,《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琎》一首就為追念李琎而作。

      李瑀是李琎的六弟,比杜甫小兩歲,儀表出眾,早年就有才望,先封隴西郡公。河北賊亂后,天寶十五載隨玄宗入蜀,封漢中王。此后肅宗建政時曾下詔收群臣馬匹助戰(zhàn),因李瑀不肯聽從,肅宗一怒之下將他貶去了蓬州。杜甫入蜀后,曾寫了不少詩寄給李瑀。其后蜀中軍將相攻,杜甫避去綿州時,得知李瑀正在梓州,又寫過《戲題寄上漢中王三首》,兩人過后也曾在梓州重聚。

      4

      東屯督田結束,十二日一早,杜甫就去使府當面拜謝了府主。廳堂中,柏中丞與幾個軍將正在圍看一張蜀中輿圖。

      柏茂琳的心思全在討論軍務上,接過杜員外遞交的督田文狀后沒有展閱,隨手擱在了幾案上。這封文狀報告了督田的實績,還特別表彰了行官張望。連同文狀遞交的還有督田點檢簿。這是杜甫交卸督田職事的必要程序。

      柏茂琳無心應對,杜甫只得匆匆告退。走出使府時,他想起了寶應元年[5]嚴武初次鎮(zhèn)蜀時邀集官員同覽《蜀道圖》的場景,那次覽圖過后眾人還分韻賦詩,自己也曾作《嚴公廳宴同詠蜀道畫圖得空字》。時移勢易,昔日成都的嚴武已換作了如今夔州的柏茂琳,而局面已大為不同。

      過后就由阿段牽馬,返回了瀼西莊。下午,思想了片刻,又去白谷谷口拜訪柏學士。今后是攜家出峽,還是長居夔州,他仍然猶豫不決,希望與柏學士會晤后再行定奪。

      柏學士卻不在夔州,仆人說主人已去了荊州,不知何時回返,不過,學士的長男就在附近山居留守。于是就引領了杜員外走出柴門,繞去了谷口近旁的另一處山居。順了一條山溪往下走數十步,就看見了稀疏的籬笆和三棟高低錯落的茅屋。

      去年十二月初,杜甫入使府觀覽授官制詞時曾見過柏從簡,此前謀劃督田時,柏從簡還曾替父親傳遞書信給伯父,因此兩人見面倒并不生分。見禮過后,柏從簡將杜員外邀入了書齋。

      這里設置了貯書木架,架上置列整齊,顯見藏書量也不小,每卷都插有題簽,日光映照下,很有雅靜氣氛,也能見出主人的情趣。東南方開有軒窗,窗前設一張大案,案上陳列了筆架、硯盒還有攤開的一卷《漢書》。這寧靜的書齋,讓人感覺很親近。

      坐下相談后,柏從簡說父親現(xiàn)在是夔州和荊州兩邊輪流住,夔州這里因為有伯父在任,常有外人前來打探騷擾,實在是煩不勝煩。杜甫當然能夠理解:想想也是啊,柏中丞現(xiàn)在管轄的五洲之內,試圖攀緣、請托關系的下級官吏必定不少。

      柏從簡自己之前的授官在忠州,到任不久后,他覺得那里偏狹局促,很快就托病回到了夔州。目前他沒有出仕的想法,只想安心隱居讀書。

      柏大呀,你的志趣倒是與你父親很相像啊。柏學士就是這么一個潔身自好的高士。

      柏從簡聽了就笑說,自己好靜,弟弟柏崇禮好動。弟弟比他更能勝任實務,今年開春去蜀州任職后就一直安于職事。兄弟兩個也沒有必要全都出仕做官去。

      杜甫見書齋中也有一架琴,就和柏從簡討論起琴曲來。他平日很喜愛由師曠[6]初制、國朝之初呂才[7]新譜的《白雪》琴曲,于是請主人試彈。

      柏從簡也不推辭,在琴前落座后,就為客人彈奏了起首四段,至第四段“虛齋尚白”收結時,他還唱出了呂才所配的曲詞:

      寒光寵色,明明丈室生虛白。湛湛冰壺天地窄。洛陽人,門閉塞。太極未分,初爻正畫,混然一片清淺銀河,凝素魄。雪宮中不與瀛洲隔。明窗紙隙。

      聽著柏大的琴與歌,杜甫怎能不思念洛陽的雪天哦。少小時在仁風坊二姑母家與鄰居小兒打雪仗,在陸渾莊雪夜讀書的情景,還有土婁莊新婚夜后第二天的早晨,披衣掃雪時新婦在洞門后的叮嚀語聲……往日種種全都一幕幕浮現(xiàn)在了眼前。柏大彈罷停手后,他還沉浸在曲詞引發(fā)的懷想中,眼眶已然濕潤了。

      員外是思鄉(xiāng)了吧?柏大這么一問,話題就轉到了洛陽。柏從簡小時曾隨父親在洛陽住過一段。因為有這個交集,兩人的談話頓時變得親切了很多。

      聽了柏從簡的琴曲,杜甫也要回禮啊。他在山居書齋,當場寫出了《題柏大兄弟山居屋壁二首》相贈。即興吟作對杜甫來說并沒有太大難度,不到兩刻時間,詩已成。

      柏從簡對“筆架沾窗雨,書簽映隙曛”一聯(lián)尤為贊賞,連連說得員外贈詩,真是讓敝齋添色增光了。杜甫笑說,這次登門來訪,本就是為了感謝學士和兩位公子的,末尾一聯(lián)“蕭蕭千里足,個個五花文”才最重要。

      當時中書省議論軍國大事,中書舍人各自簽署意見,俗稱為“五花判事”。千里足、五花文都是夸獎人的話,稱贊柏氏父子皆有登閣的才具。

      人總是喜歡聽贊語的,過后柏從簡還自己抄錄了一份,邊抄邊說:員外的心意,我就代阿爺領受了,其實不落言詮也可以。我只想說,阿爺和伯父都很欣賞員外的詩文才具。只要伯父還在任上,您還在夔州,必定會照顧如昔。

      柏氏一門如此看重自己,對杜甫來說實在是一樁幸事,在夔州兩年能夠平順度過,的確是借力不小。

      阿爺下月就會返回夔州,回來后一定會來拜會員外。

      這是柏從簡送別時所說的話。

      大事底定,杜甫的心情好極了,面上掩飾不住的喜悅,見到家人和仆役都嘻嘻笑。他在書齋里待不住,常常跟夫人討論米糧售出的事。早也說,晚也說,楊氏聽煩了就調笑他:夫子你已說了無數遍了,實在不放心的話,要不就住去西堤倉房吧。

      要是還住在西閣的話,去西堤倒是方便,甚至可以關照市丞定時來通報米價行情。瀼西畢竟在郊外,往來還是不如城內便利。

      過后幾天,杜甫一直都在瀼西莊,不曾外出。偶爾也有路經夔州的官客由丁滿帶了登門拜訪,他一概熱情相迎,到了留飯時間,就會讓兒子們從掛在壁上的竹筐中取來柑橘,間雜擺在烹好的魚盤旁供客人品嘗。魚是大兒宗文上午剛剛釣來的,柑橘是自家種植的,這樣的招待中,無疑也有一種驕傲。

      有時也會出門做客。

      十月十九日傍晚,元持邀杜甫赴家宴。路憑司馬下月即將調回京城,這次小宴就是元持特為路憑餞行的私宴,元持只邀請了平時相熟的幾個人,除了杜員外,還有奉節(jié)縣令終郁、孟主簿和驛官丁滿。

      杜甫到得最早,兩人就在廳堂中落座交談。此前謀劃督田以及后面收稻環(huán)節(jié),元持一直鼎力相助,杜甫借此機會當然要面謝元持。元持擺擺手笑說,小事一樁,員外勿多禮,如此鄭重倒讓我受不住了。

      見他面有喜色,杜甫就問他是不是之前申請調派的事已有眉目?元持說,吏部那邊的調令很快就將下達,這次因為得到路憑父親、朔方節(jié)度使路嗣恭的相助,調回京城的可能性很大,只是具體授官尚未確定,很可能會去刑部。自己也無所謂品級高低了,只要能回去就行。另外,右相元載與自己本是遠房同宗,這一點也是有利因素。

      杜甫聽了真是羨慕啊,想到自己的老病耳聾,又沒有可以攀緣的人,不禁又是黯然神傷。

      受邀赴宴的幾人陸續(xù)到了府中,路憑和終郁兩個人棋癮都很大,開宴之前要先下兩盤消遣一番。丁滿最后一個到達,他帶來了三個新到夔州的伎樂人,安排在了廳堂軒廊中。

      棋局結束,開宴落座的時候,路憑和終郁兩人還在討論剛才的棋局。

      元持的這處宅邸占地頗廣,前后三重開敞樓閣。宴集在坡上最高樓舉行,俯瞰著寬闊的江面,此時門窗全部開啟,正可欣賞暮晚的江景。

      酒過三巡,照例要有伎樂助興。元持看定杜甫說,這一支舞員外必定矚目。

      話音落時,兩位身穿墨綠罩袍的樂工已來到軒廊堂口,面向峽江落座。一人身前置了墊有小牙床的羯鼓,手持兩桿短杖已開始敲擊,起初間隔時間很長,后面漸漸加快,直至驟急不能喘息,在最緊促時忽而又放緩。隨后另一樂工吹笙,與之前鼓聲節(jié)奏一樣,也是低緩起聲而后加快。此時鼓聲再起,不似之前一通激烈,音聲低伏,伴隨了笙的奏鳴而間錯相交。其后笙鳴漸漸低弱下去,鼓聲高起,到同樣驟急的段落時突然又放緩。

      聽到這個暖場演奏,座中主客無不心旌搖蕩,不能自已。

      這時,一位戎裝女子從軒廊旁側走出,來至堂中。肅立許久后,她將右手中持握的一柄短劍須徐徐上舉,兩管珠袖下各自拖曳了赤黃兩色的細長彩絳。外間軒廊上,鼓與笙全都停歇了。

      是劍器舞啊。杜甫心里嘆道,多么熟悉的開場!

      女子倚勢起舞后,外間的鼓聲與笙音同時響起。她原地旋身時,鼓與笙一同加急,激昂向上如江海翻騰;當她出劍前刺,劍身停在半空時,樂聲便驟然收歇;她放低劍身,作出輕柔撩撥地面的動作時,樂聲又緩緩相和。舞姬和樂工的內外配合簡直天衣無縫,仿佛現(xiàn)場有一位神人在調撥指揮,須知那兩位樂工是面向峽江、背朝高堂坐著,無法看到身后舞姬的動作身姿!

      五位主客的眼睛隨了舞姬的姿態(tài)左右游轉,尤其受她手中那柄短劍的牽引,鋒刃折射了自軒廊投進的夕照,不時迸射出寒光!舞姬身手矯健,低徊旋身之后不時騰空躍起,向虛空中奮力刺去。劍鋒所指,袖管連綴的絳帶也隨了刺擊的動作拂動飄起,宛若女仙飛升。

      當軒廊上鼓聲與笙音一同收煞時,她將手中持握的短劍再次徐徐上舉,肅立靜默許久,側影健美之極。

      舞罷,元持大聲叫好,立即給予厚賞。不止如此,還命仆人賜酒菜,為三位伎樂人另開一個小宴。

      舞姬拜謝主人,正要退下。杜員外從驚異恍惚中醒覺過來,又將她喚回。

      剛才所演是劍器舞?

      舞姬點頭稱是。

      杜員外又詢問其姓名與出身,以及是否認識公孫大娘。

      舞姬看定了員外說,余公孫大娘弟子也,名喚李十二娘,本是臨潁人,少小時為大娘收留。賊亂之后,大娘流落靈州行在時患病去世,之后余亦漂泊各地。近來因陽城郡王為母祝壽到得荊楚之間。官人識得劍器舞之名,之前也曾見聞過?

      杜甫告訴李十二娘,開元五年[8],某在童稚年紀時曾于郾城觀賞過公孫大娘的《劍器渾脫》,今日竟然在別駕府上再度見到,真是不敢相信吶。

      元持和在座友人聽到這個也覺得驚異,開元五年時,員外才多大啊。

      杜員外手捋髭須,呵呵笑說,開元五年時,甫不過五六歲,其時父親出任了郾城尉,接往郾城同住。公孫大娘那次獻舞是在衙署前的平曠空場中,當時觀者如云。她那時尤在青春盛年,身著錦衣出場,一現(xiàn)身就流光溢彩。來時如雷霆止聲,罷時如江海凝結,動作矯捷恰似飛龍翔天,劍鋒斜出好比青光幻化,此舞此曲長久難忘啊。圣文神武皇帝[9]登基之初的那些年,她的舞藝冠絕一時,從宜春、梨園內教坊到外教坊,伎人中可稱第一的舞者,就只公孫氏一人!往昔有吳人張旭,曾在鄴縣[10] 數次見到大娘舞西河劍器,過后草書大有長進,其豪蕩筆勢就取法于公孫氏的劍舞。

      元持笑著看定杜甫說,今日的劍器舞令我等眼界大開,又鉤沉起如此精彩的前塵往事,員外何不賦詩記之?

      杜甫立即應答:大好!

      他又對李十二娘說,詩寫成后也將抄錄一份,留與她作個紀念,且當懷念昔日大娘的一個紀念。

      李十二娘感動莫名,向幾位官人再三拜謝,才下得堂去。

      人世間就是有這樣不期然而然的偶遇。因為夔州的這次觀舞,杜甫寫下了又一首歌行名篇《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抒發(fā)個人感懷的同時,無意中也為開元天寶以來的治亂興衰留下了一份珍貴的側寫。寫成過后尤嫌不夠,又加補了一個序。

      這樣的場合已經是第三次了:先是八月十四日使府宴集中聽了楊氏歌,其后重陽宴又聽梨園弟子李仙奴歌,此番又看到了李十二娘的劍器舞,她們仿佛約齊了一樣紛至沓來,近來從荊州流落到夔州的伎樂人可真不少啊。從開元五年到大歷二年,倏忽已是五十年。如今公孫大娘人與舞俱亡,杜甫自己也已衰老頭白,剛才站在面前的大娘弟子李十二娘也不再是青春年紀,此情此景怎不讓人感慨萬端!

      如同他來到夔州后所寫的回憶詩篇一樣,這是讓人心醉也讓人心碎的時刻,每一次都在提醒他盛世的不再與時間的飛逝。這人世的變遷,仿佛就是一場永無休止的魔術!

      詩與序作好后,主賓都很贊嘆。過后由丁滿抄錄了四份,一份留給主人元持,一份贈予了李十二娘,一份給員外帶回,一份自留。

      小宴還沒有結束,杜甫與元持、孟主簿繼續(xù)飲酒談說,路憑和終郁兩人就下棋作樂。高堂軒廊外,皎潔的月亮已從東面的瞿塘兩崖升到了天心。

      回瀼西莊時,阿段牽了馬在前帶路,一路輕聲哼著沒有歌詞的歌子。月光遍照,投向地面猶如覆蓋了一層薄霜。騎在馬上的家主,心神仍然停留在元持宅中的舞姿樂音中。此刻的他,心情異常迷惘,看著眼前走過很多遍的瀼水岸路也覺得有些陌生。

      下旬某日,杜甫又收到了漢中王李瑀的荊州來信,信中告知說他們共同的友人韋侍御、蕭尊師已病逝。

      入峽以來,接二連三地聽聞相識故人去世的消息,這是最新的兩個。早年在洛陽時,杜甫與韋、蕭兩人就是少年好友,三人常常結伴去李瑀府上做客。韋侍御比杜甫還年輕不少,四十多歲就遽然去世,命壽真不該如此之短。蕭尊師是道人,深知各種延壽之術,怎么也會得病早亡呢?無疑,這兩個消息都使他震驚與疑惑。

      于是先作五言十四韻的《奉漢中王手札》回復李瑀,又作五言六韻的《奉漢中王手札報韋侍御蕭尊師亡》表示悼念。寫后一首時,他聯(lián)想到了向秀那篇為懷念故友嵇康、呂安而作的《思舊賦》。這首賦的序里有這么一段話:鄰人有吹笛者,發(fā)聲嘹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此刻凝神細聽,瀼西一帶隱隱也傳來了笛聲(或許是胡笳聲,他聽不分明)。鄰人的笛音隔代而相同,杜甫心中頓時生出了無窮悲愁。

      眼下的自己,頭已白,牙齒已半落,左耳已失聰,右手也偏枯,在人世間還能停留多少時日呢?因為得知了友人去世的消息,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了他。

      5

      冬天馬上就要到來了,楊氏和阿稽又要忙碌過冬的準備了。去年才做了冬衣,這時就需要做些縫補。家主的官服袖口又有磨壞,就要找顏色相近的布料作內襯,針腳還不能太密。楊氏還給兩個兒子縫制了新的夾襖,給女兒杜堇做了件新衣。

      峽中正值秋冬換季,冷暖不定,杜堇這幾天一直發(fā)熱、咳嗽,頭腦昏沉,全身無力。楊氏在天寶十四載寄居奉先時就有過幼子夭亡的慘痛經歷,這時候她就只能求助于神佛菩薩了,立即讓阿段雇驢,去了真諦寺作施舍,回家后又在佛龕前徹夜念誦祈禱。杜甫也很焦心,生怕女兒也患上瘧疾,在臥房陪護了一夜觀察病情。久病成醫(yī),他現(xiàn)在對各種常見病征已很了解。第二天上午號過脈象,手撫女兒的額頭,并沒有隔日發(fā)冷的征象,于是就寬慰楊氏:堇兒她沒有大礙,只是感染了風寒,靜養(yǎng)幾天就好,不用犯愁。

      根據杜堇的癥狀,杜甫就在《外臺秘要方》里選定了一個方子。信行從宋蠡藥鋪買來配伍的藥材后,他又親手煎煮了湯藥飲子,讓女兒每日定時飲服。如此調養(yǎng)了三、四天,杜堇就恢復了。

      十月末是長江沿線各地的稻谷收獲季,各地豐歉狀況暫時不明,米商都在觀望中,米價就不高,糙米一斗才三百文出頭。要想好價售出,就需耐心等待。家主是個性情急迫的人,時間一長就很不耐煩,整天愁慮滿腹。

      每天早食過后,他就會坐在草亭里望野散心。收果后的柑橘林一無可觀,其他果樹也都枝葉凋零了。坐一會他就走去了小園菜圃,找信行和阿段說話。仆人出門采藥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坐在茅屋前曬太陽,思考一下尚未明確的出峽之事,離年尾越來越近了,近期必須有個決斷。信行回莊后,就和他一同檢點今日采回的草藥或是討論冬菜的種植。如此要一直挨到午飯時間。

      午食后,回書齋小睡。大致睡到未時五刻時起身,讀書消遣。此前《陶淵明集》已重讀完畢,他又開始閑翻那一卷《陰鏗集》。陰鏗郡望本在武威姑臧[11] ,先祖遷來荊州南平郡。在杜甫內心欽佩的南朝詩人中,陰鏗可以歸為荊州人,地理空間上的接近使他重又發(fā)生了興趣。杜甫最愛那首《渡青草湖》,他自己的寫景小詩,其措辭與音色受惠于陰鏗很多,尤其第四聯(lián)中“動”字和第五聯(lián)中“逗”字的運用:

      洞庭春溜滿,平湖錦帆張。

      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

      穴去茅山近,江連巫峽長。

      帶天澄迥碧,映日動浮光。

      行舟逗遠樹,度鳥息危檣。

      滔滔不可測,一葦詎能航?

      為打發(fā)時間,他就一邊吟誦一邊隨手抄錄。鉆研前輩詩文是他抑制焦慮癥的最好手段。抄錄好之后,他還要將自己的詩作拿來比對,看看兩者的短長。陰鏗詩已很重視音律的協(xié)調與每聯(lián)的偶對,二百年前就能寫到如此程度,實在是早熟又出色啊。為何《陰鏗集》留存詩篇不多呢?也許是詩人生前未能及時保存的緣故吧,實際寫出的篇章應該更多。

      想到這一層,他就下了一個決心,近段時間要將自己詩文再作一次梳理,有些詩要加上自注。如果可以的話,最好謄錄兩份,今后交由兩個兒子分別保存。

      自己百年之后,誰知道這些辛苦寫成的詩作命運會如何呢?不能像陰鏗這樣留下遺憾啊。

      到申時初刻,他就跑出書齋,又坐到了果園草亭中。宗文和阿段午飯后出門,大多會在申時四刻準時回莊,有時卻要到太陽快落山的酉時初刻才回來,一問原因,是因為午后很晚又駛來了商船。市丞先要去打聽行情,再報與冉武,過后冉武才能告知他們。

      有一回還派宗武去西堤,可宗武似乎很討厭這項工作,對家計營生毫無興趣。杜甫想想也算了,過后也不再勉強他。

      閑極無聊時,他就圍著夫人轉。夫人走到廚間,他也跟到廚間;夫人和女兒做女紅,他便陪坐在旁邊說話;夫人要出門瞻佛,他也跟了同去。他不停地嘮叨,有時也會發(fā)牢騷,楊氏只能耐心勸解:米糧就貯藏在西堤,或早或晚都會售出,夫子你就放心好了。他有時又會犯疑心病,覺得西堤倉房不牢靠。楊氏被丈夫糾纏得不耐煩,后來兩人一個騎馬一個騎驢,先進城看望了住在城西的女兒杜葵,過后果真還去西堤倉房查看了一次。

      現(xiàn)在,杜甫還喜歡拉著楊氏去左鄰右舍串門,去了孟長老家,也去了瀼西里正竇全安家。有一回還去了西鄰,那老婦見到杜員外夫婦叩門,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呢。楊氏帶了兩籃子菜圃里新摘的蔬菜,老婦人感動得不停抹眼淚,后來她們還約了一起去真諦寺拜佛。

      宗文初來夔州住在赤甲時總喜歡到處游走,現(xiàn)在為探聽糧價每日去西堤倒沒有那么興奮了。夔州已經跑了個遍,沒有什么新奇的去處了。不過,他每次和阿段外出時,盡量每天變換一條路線,有時走尋常的瀼水邊的岸路,有時走通往市集的那條便道,有時就直接從赤甲西麓翻上半山腰,走野路小徑,到始興寺石堂前的山坡才下山。

      自從在東屯聽到父親說要出峽,他心里就有了一重心事。

      有一天兩人翻山走過真諦寺時,就在蘭若前的望景臺停腳休息。他們一同坐在松樹蔭下的石條上(宗文并不知道,去年的重陽日,他的父親曾來這里借酒消愁過)。

      他問阿段,阿爺前幾日在東屯和行官小宴時,曾說起明年春天要出峽的事,他與你說起過沒有?

      阿段點點頭。家主確實問過他是否愿意跟隨出峽。他已經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阿爺已離不開你啦,阿段。

      阿段也離不開家主,阿段已經把杜家當作自己家一樣了,就和信行一樣。

      宗文也從來沒有將阿段當奴仆看待。沒有了阿段,可以想象全家人會多么地不習慣。阿段在夔州是個百事通啊,幸虧有這個僚人少年和自己做伴!

      阿段說,他也很想出峽,去看東方、北方那些還沒見識過的廣闊地方,他很好奇。常聽家主說起荊楚、湖湘這些地方,荊州他是去過的,比夔州要富庶多了,城樓更是高大。當然,倘若能去洛陽或長安會更好,他很想去見識一下北方的都城。

      那么阿稽呢?宗文問。話題已轉到了他的那重心事。

      阿段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在夔鄉(xiāng),到她這個年齡就該出嫁作婦了。好一點的會嫁給船夫,因本地很多青年僚人都喜歡外出行船,“長年”也好,“三老”也好,女子生下娃兒后男子總得要離家,在峽中奔波勞碌。行船還有危險,不出事就是天神保佑了。留守的女子就要當起家來,砍柴,上市,殺豬,趕牛,男子會干的事情女子樣樣都得親力操持。次一等的是嫁給農人,農人彎腰田間,生涯辛苦,稅賦又重,每歲所得收入也比行船的要少。峽中女子也有終生難嫁的,她們到時就會離開母家,找個廢棄樓閣,修整打掃干凈,然后三五人結伙共住,平時要么去鹽場背鹽,要么就去替漁人賣魚——這種境況是最不好的一種。

      宗文不說話了。阿稽倘若留在夔州,她未來的命運會是如何呢?他不知道,也難以想象。或許仍會在別的人家做仆傭吧。

      好像為了安慰他,阿段又添了一句:家主和夫人很喜歡阿稽,倘若問她是否愿意出峽,她肯定也會答應的。她是個好女子。

      好女子,是的。望著入冬后澄碧一色的峽江,宗文感覺很茫然。這茫然固然是因為他心底那樁隱秘的心事,其實更接近于對人間命運的無力感。

      過了這個舊年,宗文虛歲二十,宗武十七歲,阿段和阿稽都是十八歲。他們的年齡很相近。

      來西堤的頭幾天,宗文在邸店里待得無聊,就會去找伯夷和辛秀。他們現(xiàn)在可比之前擔負平肩輿時輕松多了。兩人本可以輪班值守,可是冉武給他們派了一個活,邸店這里每月籃筐都有損耗,因而都會固定采買一些,多余的就賣給西堤一帶的過路船商。他們輪流在倉房看守,一人就帶了砍刀上山砍竹,背回來后劈削成竹篾條,宗文和阿段有時就幫他們一同編織,四個人一邊干活一邊談說,倒可以消遣掉整個下午。

      西堤的市丞有時會來到邸店與冉武飲酒。冉武后來覺得讓市丞與杜家直通消息更為方便,就會叫上宗文作陪。宗文以前不好飲酒,一來二去,酒量慢慢也有了長進。與市丞混熟了,過后就可以直接走到那座江邊小樓中打聽糧價。載客的官船泊了岸,船上官客會去瞿塘驛,而所有過境的商船一到夔州準定要來此處驗看過所[12] 憑證并過稅。因為已施行了食鹽的官家專賣,所以鹽監(jiān)官使也向這里派駐了專門處理鹽務的吏員。這里每天人來人往,非常的熱鬧。

      阿段也不會閑著,他現(xiàn)在每天都會去江邊釣魚,或是借了邸店的艓子下江去。西堤向西走五、六里,還有另一條入江的溪河,那一帶住家不多,釣到的魚往往還比瀼水里的個頭更大。他很少空手而歸,隔一兩天就會將釣得的魚兒帶回瀼西。宗文有時也會帶上釣竿,與他并坐釣魚。

      瀼西莊里,夫人楊氏照顧著每個人的衣與食。信行白天采藥或種菜的時候,她就會幫了阿稽一起下廚,晚間有信行在,就不用她親自動手了。阿稽洗衣物手腳麻利,就是不太會做縫補女紅,楊氏就手把手地教會了她。這幾天,她們兩人一直待在廚間里,按孟倉曹之前的法子,用收獲的豆子做成了豆醬。起初不得法,后來去請教了隔鄰的孟長老,才研制成功。家主入口嘗過后很滿意,今后就有杜家自制的豆醬來拌飯啦。

      杜堇之前感染的風寒已經好透了,就是時常會咳嗽。她雖然還是兒童模樣,縫補做得還不賴,家里父兄的襪子都是她親手補好的呢。

      宗武還是日日跟了阿爺學習詩文功課。近來也學著作詩了,雖然下筆稚嫩,但杜甫對他并沒有過高的期求。照他的能力資質,將來做一個文吏還是綽綽有余的。他和好動、外向的宗文脾性完全不同,在家里時總喜歡在僻靜處待著,不愛出門走動,遇事也不喜歡找人商量,這點就不如他那個不好讀書的兄長。不過,宗武和哥哥倒是很親近,哥哥一回來總是黏著。有時宗文早上喚他一同去西堤,他卻扭扭捏捏不肯去,真是個羞澀怕生的少年!

      這天晚上,杜甫和楊氏帶了自制的豆醬要去里正竇全安家做客,宗武也跟去了(因秋收過后里正有一些手實文書[13] 要呈交使府,杜甫就讓驥兒前去協(xié)助)。等他們三個出了莊園,宗文下了很久的決心終于要兌現(xiàn)了。他走去了廚間。

      廚間的窗口透出了燈光。阿稽正將洗刷好的食具收攏在竹屜中。明日的早食也已準備好了。阿段送來了劈柴,在爐灶口堆了高高一疊。阿稽在屋里和阿段說著話,說些什么卻聽不清楚。從宗文站立的地方,看不到阿段的位置。

      他們在說些什么呢?宗文就往廚間門口走去。將到門口時,他聽到了阿段的話音:家主想讓我跟隨出峽,你說好不好?

      宗文在門前停住了腳步:原來阿段在咨詢阿稽的意見。在那個時代,仆人就是主人的財產,但杜家不同,杜員外不同,他是將仆人視作與家人一樣,出峽與不出峽并不會強求。宗文是知道這一點的。家里五口人,帶三個仆人出峽是不是太多了呢?照宗文的心思,其實帶阿稽出峽就可以??墒恰?/p>

      沒有聽到阿稽的回復。她正在往鍋子里添水,過會兒家主他們三個回來,洗漱時需要用熱水。

      阿段好像立在門口許久,過后才走出廚間,迎面就碰上了宗文。他叫了聲少家主就匆匆往小園茅屋那邊走去了。

      這天是十一月初三,細月的輝光很暗弱,又被云翳遮擋住,瀼西莊里漆黑黑的,阿段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宗文走進了廚間。阿稽見他進屋,立即從灶前站立了起來。

      阿稽,你跟我來。

      少家主,去哪里???灶頭正燒著水吶。

      宗文走到水缸邊,往鍋里舀了好幾勺冷水,又打開爐門,把木柴挑撥到一邊,火小了很多。他對阿稽說,阿爺阿母還有好一會才會回來。我有話同你說。

      兩個人一前一后出了廚間,走在落滿腐葉的小徑上,來到了果園草亭前。宗文因為知道前面有個土坑,一把拉過了阿稽的手,將她引導到平地上。阿稽并沒有試圖掙脫。

      兩人現(xiàn)在面對面坐在了草亭中。四下冥寂無聲,現(xiàn)在已是初冬,秋蟲已不再叫鳴。真奇怪,雖然果園里很黑,星粒卻很大很明亮,阿稽能很清楚地看到少家主的臉面和眼睛。

      宗文鼓足的勇氣到這時已經用盡,憋了半天,只是囁嚅著問了這一句:阿稽,你會同我們一起出峽嗎?

      阿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潛意識里的她完全愿意,可是清醒的她又有些抗拒。她抗拒的并不是跟隨出峽這個行動,而是家主為什么要拋下這瀼西莊,非要離開夔州。所以,她只低聲地問了宗文一句話。

      為什么非出峽不可?為什么不可以都留下?

      阿稽不像阿段那么好奇、有夢想,她是個孤女,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她只能聽憑主人的吩咐。但是,她的心告訴她,如果能讓她選擇,她愿意像這樣在瀼西繼續(xù)生活下去。從前年三月來到夔州一直到今天,是她最快樂、最安心的一段日子,她已經把杜家、把瀼西莊看作了自己的家??墒牵@個家很快就不會存在了。她甚至很想提前逃走,以免這個夢當著她的面破碎掉。阿稽流下了淚。

      天上的云翳漸漸飄移,細細的蛾眉月重現(xiàn)在天宇,白霜樣的輝光照著果園,照著草亭,也照出了她的淚光。

      阿稽的兩個追問,也是宗文想對阿爺說出的??墒?,他竟然沒有像她這樣的勇氣。他看見了阿稽的淚光,才知道她剛才已經哭了。

      莫哭,阿稽。我也很不舍得瀼西莊。所以,我希望你同我們一同走。

      今天晚上,這是她第二次聽人談說出峽的事了。她不想聽,可是又不得不聽。面前的少家主待自己多親切,多溫柔,她當然知道對方的心意。她一直默默地把宗文送給她的木鴛鴦視為人間第一珍寶,小心地藏在了自己的枕下,每晚睡覺前都會拿出來摩挲和凝視。凝視久了她就會發(fā)呆入神,忘了時間,忘了一切。

      于是,她什么也不說,就只是望著宗文。只要望著就好,除此不敢多想。

      宗文也不說話了,他也望著阿稽。她的眼睛里還含著淚光。宗文離她很近,近到可以細看她臉頰的輪廓,微微翹起的鼻尖,清秀的兩頰和下頜,還有抿緊了的無言的嘴唇??墒牵樕系谋砬榫拖窠裢淼募氃乱粯幼屓俗矫煌?。

      現(xiàn)在,她的心意他已經知道,而他要說的話也已經對她說出。

      此刻,宗文不只是杜甫的長男,他還是試圖了解自己命運的勇敢的少年,這個少年即將成年,正在努力探索自己的前路。他心里想,什么北地,什么南國,什么漢人,什么僚人,什么主人,什么仆人,阿爺嘴上總是纏繞了這些要將世界割裂的話語。在他看來,阿稽就是他心目中最為純粹、最為理想的少女。然而,他的勇氣也只夠他走到這一步,其他就再也不敢多想了。此刻,倘若問他有什么心愿的話,他只愿時間能夠永久停留在這一刻,他和阿稽都不再長大和老去。

      時間過去了多久?宗文和阿稽都不知道。他們盡量延長著單獨相處的片斷時間。后來聽到瀼西莊石門前傳來了馬蹄聲,他們才一前一后走了回去。

      宗文打開爐門,將之前撥散開的木柴重新堆攏,又添了兩片柴,火苗很快就躥高了起來。他帶了一支火把走出了廚間。阿爺阿母回家前,他要將前軒的炬火先點上。過后他就走進了自己單住的那間小院,半躺在床鋪上,兩手枕在腦后思想起來。這間小院,觀叔叔離開后他就換住到了這里。原先那間屋,現(xiàn)在堆放了米糧、酒甕、醬缸和其他的一些廚間雜物。

      十一月初,西堤的米價仍在一斗三百二十文左右浮動。今年上半年春播時,杜家去市集購米時,價格都接近了四百文。

      各地稻米上市之初米價回落也屬正常。另外,倘若北地糧食歉收,南方的米價就會隨之上揚。只要商路通暢,這都是自然而然的價格波動律。

      杜甫按捺不住,有一天就親自去了一趟西堤,邸店主人冉武就跟他作了上述解釋。冉武還透露說,今年關中京畿一帶的秋收情況并不理想,隨著各地征繳的稅糧開始北運,他預計到了下旬米價就會抬升。員外就在家里耐心等候吧,一有消息,我會馬上告知。

      說得挺有理,之前的擔心稍微緩解了一些。另外,進入仲冬后夔州天氣漸寒,杜甫就在瀼西莊蟄居,不再外出了。

      該串的門都串了,整天圍著夫人轉也沒什么意思,他老老實實回到書齋,靜下心開始編排自己的詩文。

      是按體類編排,還是年序編排呢?似乎有些兩難。最好的方法,還是先按生涯前后排定,而在某段時間內比如旅食長安這段,再按體類編排。如此梳理,差可滿足兩方面的要求。再次抄謄有些麻煩,只能采用剪裁粘接的辦法了,很快,書齋地面上就堆滿了詩卷。

      除了編集詩文,近來他又開始重讀《曹子建集》卷五的詩和卷六的樂府。這天傍晚,讀至《野田黃雀行》這首的前兩聯(lián)“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他不禁沉吟再三。子建所說“利劍”者,權勢也。沒有有力的官位,就沒有權勢,就不必交友,真是石破天驚之論!這讓他很快又聯(lián)想到自己空有郎官名分而無郎官實授的寂寥處境。如今流落到夔州,不得不借力于軍將出身的柏茂琳來謀生計,真是無奈又荒謬?。?/p>

      書齋窗外,夕光遍照了瀼西和東屯。入冬后,白晝時長變短,酉時一過,沒多久天色就黑了下來。高空中,北風吹蕩著南境的云霾,天空是一半暗灰,一半緋紅。東屯那邊,百頃稻田中水洼已干涸,看去一片蕭瑟。瀼水岸邊的汀洲上,兩羽白鶴正飛落下來,隱沒在蘆草叢中。杜甫又想到了自己曾經救治過的受傷雄鶴。那一對寄居小園茅屋的野鶴,眼下仍然棲息在夔州嗎?

      入夜后,他在案頭點上了油燈,又往燭臺里插上了一支丁滿送來的閩越蠟炬,在明亮的燭光下繼續(xù)編理舊詩,直到深夜時才歇息。

      十三日下午,元持來訪瀼西,隨行仆人還帶來了禮物。有節(jié)令臘肉、腌筍、一壺佳釀,另還有上好蜀紙三疊、彤管筆一盒。元持說,臘肉和腌筍是我家仆人新制的,送來給員外嘗鮮。其余都是柏中丞所贈,他特意囑咐我來瀼西探望你。

      迎入書齋落座,元持見到滿屋子的詩卷文稿就問:書卷攤開滿地,杜二是有什么謀劃嗎?杜甫就將近來靜心編輯文稿的情況告訴了他。元持聽了就說,人生一世,百年倏忽即過,萬事盡同浮漚,你的這些詩文卻不同,它們必能在后代找到知音。整理好后,將原稿送來我家,我雇人再抄謄兩份,以備今后流傳。

      這話杜甫愛聽啊,他差不多已整理了一半了,待全部編成,會立即送去元持宅。

      又問元持吏部調令何時下達,元持說,應該就在下月。

      該入正題了,柏中丞托他送來禮物,自然也托他帶了話。元持也不遮掩,轉達了柏茂琳再次相邀入幕的意思。柏中丞說,之前剿滅峽中小股叛亂,員外獻策很見效,今后也想繼續(xù)聽取員外意見。員外不必來使府上值,仍在瀼西過鄉(xiāng)居生活,遇到大事,他會延請員外到官舍,與幾位近身親信一同商議。柏中丞還說,員外倘若應允,他還打算向朝廷上表授官。

      柏茂琳的邀請還蠻有誘惑力,尤其是上表授官讓杜甫不由心動了。轉念一想,入了夔州幕府,受任職身份所限,授官恐怕也不可能有實質的提升,與目前的名義郎官估計也差不多。那么,何必求這樣的虛名呢?而一旦真的攀上柏茂琳幕府這根藤蔓,今后就不容易甩脫嘍,自己的命運也將與柏茂琳捆綁在一起。柏茂琳急欲在蜀中用兵,倘若兵敗失利的話,豈不是自尋煩惱嗎?

      思來想去,還是拒絕了這個邀請。他對元持說,入冬過后肺疾又有發(fā)作,夜咳不止,左耳也近于失聰,自己已年老體衰,不能應付入幕生活了。不過還是很感謝柏中丞,只要自己還在夔州,只要府主召喚,隨時可以入府獻策。

      話說得很委婉,后面也還留了一扇門。也就是說,這段時間他隨時可以與柏茂琳見面商談。

      作為多年的老友,元持當然能夠理解杜甫的心思。若要授官,杜二他更希望能在兩都之內獲授官職,而不是下州的幕府佐官。這其中的差別可大了。那就這樣吧,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往下元持還向杜甫透露了另一個消息:崔旰近日接得朝廷敕書,散官官階進授了檢校左仆射,并要他入京面圣。此去長安,或許又會有新的升遷。

      杜甫倒不覺得意外。杜鴻漸果然聽從了杜亞的建議,要將崔旰調離成都了。如此看來,柏茂琳和衛(wèi)伯玉以及瀘州楊子琳的聯(lián)手就是同步實施的后一道手段啊。

      元持不知內情,杜甫就解說了一番。去年二月末,杜鴻漸派出的蜀中官使曾向前任刺史王崟和自己談到一個先禮后兵的計策,先假意籠絡崔旰,后面設法讓他束身歸朝,然后再一舉討平。不過,這只是杜相與衛(wèi)伯玉兩人的謀劃,皇帝和其他大臣未必都會認可。

      元持問,按員外推想,蜀中后續(xù)形勢會如何?

      杜甫說,只要崔旰離成都到達長安,柏茂琳、楊子琳和李昌巙必定會伺機出兵,進圍成都。也就是說,蜀中再次爆發(fā)戰(zhàn)亂已不是可能性的問題,而是時間點的問題。

      元持說,照常理,崔旰接到詔書后月內就會啟程,臘月中旬前會到長安。

      那么,出兵進圍成都或許就在年前了。崔旰此人并非蠻勇之徒,極有謀略。蟒蛇脫落了蛇蛻,還是一條蟒蛇,蜀中又將成為戰(zhàn)場了。這是杜甫的預判。

      此前,出峽在他心里只是一個并不明確的念頭,元持告知的這個消息有如放上了一個重重的砝碼,讓他心里那架天平有了明顯的傾向?,F(xiàn)在要考慮的已不是是否出峽,而是何時出峽的問題了。時間還不能拖得太晚,最好新年開春就啟程上路。

      杜甫將元持送出了瀼西莊石門,回到草亭,環(huán)視了暮色掩映下的果林與屋宅。來夔州后他先后住過三個地方,瀼西莊這里幽靜又開闊,生活方面也很便利,搬來這里的這八個月是多么安逸自在!夫人和孩子們肯定也是同樣的感覺。今天他已拒絕了柏茂琳的再次邀請,眼看著蜀亂即將再起,此地不宜久留了啊。他心里充滿了矛盾、不舍和痛楚。如同此前數次的避亂遷徙一樣,自己的命運又一次受到了外力的推擠,真是逃到天邊也無法擺脫的宿命哦。只能由他一人來作出這個艱難的決定,只能由他一人來承受,家人是沒法替他分擔的。

      暮色漸深,杜甫走回了書齋中。柏茂琳贈送的蜀紙與彤管筆就放置在書案上,他默默注視了許久。夕照從窗口投入了室內,蜀紙泛出了蛋白色的柔光。裝筆的漆盒不知被誰打開了(是宗武將紙筆拿進屋的,是他打開看后忘了蓋上了吧),三支筆身刷了朱紅漆的彤管筆就靜靜地躺在筆盒中,似乎正等待他的召喚。杜甫取出一支,將筆帽摘下,在水盂中浸了一會。待毫毛軟化,在小硯中蘸取了墨汁,寫出了一首五言四韻的《晚》。后兩聯(lián)“朝廷問府主,耕稼學山村。歸翼飛棲定,寒燈亦閉門”,直接表露了不入幕府而欲北歸的心跡。寫成后,杜甫再錄一份,派阿段送去了元持宅。元持定會將它再轉呈柏茂琳。這首詩,就當作自己的正式回復吧。

      晚上,想到元持所說崔旰授官一事,杜甫意氣不平,感憤又憂慮。第二天一早起身,又寫出了七言歌行《錦樹行》,風格與去年所作《久雨期王將軍不至》類似,情致卻很不一樣。

      此詩前半是對東屯收稻后生活現(xiàn)況的實錄,傾訴等待稻谷出售的煩惱。后半筆調完全翻轉,“自古圣賢多薄命,奸雄惡少皆封侯”一聯(lián)完全針對了叛將崔旰得以授官和進京一事。朝局時事真是越來越不堪,點數自己在蜀中和峽中所遇的各地節(jié)度、刺史,得勢上位的盡是武夫。不尊圣賢而獨崇奸雄惡少,導致天下風氣陡變,文廢而武馳。連自己的大兒宗文也曾流露出投效軍門這樣的荒唐想法,甚至還與自己發(fā)生爭論。再看看自己,求官北歸而不得,流落到峽中還不得不屈尊為稻粱謀,還謀得如此辛苦,真是可笑又可悲啊。

      強烈的對比反差讓杜甫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所以才發(fā)出了這樣的浩嘆!不過,因為諷刺武人得志的用意非常明顯,不宜流傳到使府中去,故而幾日過后丁滿來抄詩時,杜甫并沒有出示。

      這首詩起初無題,定稿時從第二聯(lián)首句 “霜凋碧樹待錦樹”中摘取“錦樹”二字為題,定名為《錦樹行》。杜甫在詩題側邊還加上了一排小注:因篇內有錦樹二字,摘以為題,非正賦錦樹也。

      6

      瀼西莊現(xiàn)在彌漫了一種安靜或者說沉悶的空氣,家主杜甫全身心投入了詩稿整理的工作中,常常接連好幾天足不出戶,洗漱和飯食都由仆人送進書齋來,只偶爾走出,去草亭獨自閑坐。連孩子們都感覺到了異常,女兒杜堇就很擔心,常常趴在門縫里看自己的阿爺:他只穿了夾襖,沒有穿袍子,身上披了青羔裘,頭發(fā)亂亂的,沒有收束,也沒有戴帽;常常手里拿了詩卷在吟哦,有幾回還自個兒在那里自言自語,或點頭,或發(fā)笑。

      阿爺怎么了啊?她跑回來就問母親。

      楊氏倒不覺什么。哎呀,你阿爺的癡魔癥又不是頭一回發(fā)作,去年在西閣時還要厲害呢,等這陣子興頭過去就會恢復正常的。還有誰能比她更理解丈夫此刻的心境呢,她現(xiàn)在也關切著米糧的出售。這件事一有了眉目,夫子就會走出書齋來,準定是這樣子的。眼下像這樣關在書齋中自我封閉起來,就隨他去吧。入冬過后,寒氣一天天加重,各種行動不便,待在家里不是很好嗎?

      阿爺連著好幾天都沒有將二兒宗武叫進書齋,似乎忘了督促他每日的詩文功課,于是他每天就圍著哥哥轉,宗文到哪里,他就也要跟到哪里。宗文待弟弟向來很好,于是兩個人整日也躲在小院里,琢磨各種雕刻的圖樣。之前的那艘大龍船還有一些余留的細節(jié)要處理,他就和弟弟一起商量。宗武有一次問哥哥,能雕刻這樣的縮小的船,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建造真正的大船了?宗文說大船、小船,原理是一樣的,但是,在造真船的時候,遇到的木料要大很多,工具也不同,方法也不同,因此又很不一樣。雕小船只需研究其外形輪廓,造大船還要研究船體結構和連接牢固的方式。倘若今后自己要謀生,或許造船也是一條出路呢。阿爺的詩文,我是學不進去了,阿驥你要努力讀書,我們家還得有一個讀書種子啊。

      話是這么說,有時他也會幫助弟弟的功課,與他一同討論。他們兩個近來其實也在誦讀阿爺的詩,尤其是在云安和夔州寫成的詩。有的詩比較好懂,有的詩就比較費解,但因為詩里寫到了很多夔州的實況,有很多經驗可以共通,感覺就十分親切。

      信行和阿段入冬后仍不時出門采藥。到氣溫陡然下降的下旬,因為家主的吩咐,他們兩個就不出門了,只待在小園侍弄菜圃和養(yǎng)雞。如此,在瀼西莊,現(xiàn)在調節(jié)全家生活節(jié)律的就是楊氏和阿稽了,信行和阿段手頭空下,也會來廚間幫忙。

      楊氏只對一件事有些犯疑,阿稽似乎發(fā)生了某種不知原因的變化。以往她總會陪了自己和杜堇說話,每天就像一只啾啾唧唧啼鳴的小鳥,手頭一邊做事一邊還會哼歌子。每次去瀼西采買東西回來,她就會主動談論各種見聞。這個僚人婢女啊,每天就像女兒一樣依戀著她??墒?,這個少女近來變得非常沉默,面上常會流露憂郁的表情。她是怎么了呢?有一天楊氏還問過阿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吞吞吐吐,猶豫了半天也沒說出什么來。

      阿稽干完了活,總會坐在廚間的木柴垛上,靜靜地看著窗外,可窗外除了葉子凋零的果樹和一方灰蒙蒙的天,什么也沒有。

      唯有一次,瀼西莊里鬧出了一點動靜。小園里的雞柵不知怎么被捅出了一個大窟窿,十來只雛雞從洞眼里鉆出去,漫步在果園各處尋食。有兩只頗不懂事,就走到了屋宅這邊,一只跳上了廚間外接水的水缸蓋子上,另一只直接跑上了正堂的石階。

      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卻是阿稽,因為水缸就在窗外,那只在缸蓋上兜轉的雛雞就跟她面面相對呢。不好,雞仔兒跑出了!她走出廚間,去小園通知了信行。等信行跑去雞柵一看,雞柵窟窿已經給捅大了,幾只母雞已經鉆出去,唯一的那只公雞“烏將軍”因為身材較大較胖,正在和窟窿眼作斗爭呢,雞頭已經探到了柵欄外。信行連忙找來柴片臨時堵住窟窿,一面就去捉逃散到莊內各處的雞仔。

      阿稽的叫聲和外間的喧鬧聲驚動了小院里的宗武,見到這情形,他也加入到了搜捕行動中。跳上正堂的那只雛雞由宗武和阿稽合圍了,第一個在木芙蓉花圃那里被捕。杜甫聽到外間嘈雜聲,將頭探出書齋窗口,恰好看到了這一幕。不過,這次家主并沒有理會這件事,反正阿段從西堤回來就會修理好的。

      宗文和阿段每日早晚繼續(xù)前往西堤。米價在十一月中旬,的確開始上揚到了三百四十文。冉武的意思還可以再等等,最好到下旬再出手。宗文帶回的這個意見杜甫也很認可??礃幼樱變r應該也不會下跌,馬上就是寒冬臘月了呢。

      下旬二十一日的這天上午,西堤駛來了三艘大商船,其中一名船主與驛官丁滿還是同宗的從兄弟,是往來蜀中和京城的巨商,不但擁有數艘大船,陸路還有三支馬隊。這位丁姓商人有意收購夔州東屯的優(yōu)質稻米,丁滿將他帶去見了市丞,市丞于是立即介紹到西堤邸店,由冉武負責接洽交涉。談攏的價格是白米一斗三百七十文,紅米一斗四百二十文,平均起來每斗價格已接近了四百文。關中米價日前已經上揚到了五、六百文,只要抓緊時間輸送,這里邊就有不少差價可賺。合同計算的售價是四十六金。

      中午,冉武邀丁姓大商小宴,備下了酒菜。一邊就將宗文和阿段叫來,如此如此地講說一遍。宗文判斷已到了出售的時機,讓阿段趕緊回瀼西莊報信。阿段正要出門,冉武又叫住了他。

      騎上邸店的馬去,來回比較快!

      聽到這話,阿段立即去馬棚牽來了一匹馬。

      在城內必須步行牽馬,一出了夔州東門,阿段就讓馬兒放足奔馳。一刻時間不到,他就跑進了瀼西的書齋中,報告了冉武代為洽談的價格。家主正埋頭謄抄詩稿呢,聽到售價已經接近了理想價位,沒有什么猶豫,立即就允準了。他另外讓阿段帶話給宗文,四十金可以換成碎金或銀錠,其余直接拿青錢[14]就可以(交易時不要忘了讓市丞作見證保人)。之前已囑咐過宗文的話,這次又重申了一遍:經手處理不要拖泥帶水,貯糧全部售出,錢貨兩清就立即回返。還有,對關心此事的冉武、丁滿還有市丞要禮數周到。

      阿段回返西堤報訊時,小宴剛剛結束。丁姓商人仔細檢查了倉房中貯藏的稻米,品質上佳,當然很滿意,隨后和冉武兩人當面交易時,市丞、丁滿都出面作保,當場錢貨交割。冉武立即安排人手將稻米裝上了船,另一面點數核準了商人交付的青錢。

      按員外的意思,冉武在邸店稱量了四十金的碎金,裝入單獨的囊袋中交給了宗文,折合為六金的六十貫青錢裝入了兩個小木箱,需要雇驢背負。丁滿說正要去探望員外,正好一路護送,他就去官驛牽了一匹驢來,交由阿段牽引。冉武讓宗文將售米的資金一一過目點數,過后吩咐說:仍舊騎邸店的馬回去,到莊園后報知員外,就說錢貨交割清楚,交易順利達成了。

      宗文恭敬地對冉武叉手三拜,又謝過了市丞和丁滿。對售糧過程中出力很多的這三位,他都是口稱為伯的。

      冉武親手將囊袋的兩根長絆在宗文背后系扎好,扶他上了馬。宗文和丁滿各自騎馬,阿段牽驢,伯夷和辛秀徒步伴隨。這支五人小隊就離開了西堤。

      走在途中,阿段問宗文,四十金有多重?

      宗文說就和打了一滿筐草差不多重。

      原來只和一筐草那樣重啊。這就是少年阿段對四十金的最直觀了解了。

      宗文今天穿了一件阿母去年給他新做的墨綠綾袍,騎在馬上已很有少家主的氣派了。因為身邊有驛官丁滿騎馬伴同,當他出夔州城時,幾個守門衛(wèi)兵還以為是一位新來夔州的官人,齊同向他叉手揖禮呢。

      雖說有四人伴隨,宗文還是有點緊張。他知道,這是阿爺辛苦謀得的一筆資財。近來在西堤待了很長時間,他對各色貨物的價格已非常了解,也很知道四十八金的價值。這筆錢的數目不小,阿爺可不止會寫詩。

      瀼西莊這邊,家主仍在書齋里整理詩稿,心情貌似很平常。夫人楊氏就按捺不住了,她提早就在瀼西莊草亭里等著了,還讓信行啟開石門的門扇,走去門口眺望。只要看見宗文他們來到岡上,就跑回通知。

      五人小隊很快進到了瀼西莊,宗文只見阿母迎接,沒看到阿爺還有些意外。按父親慣常的性急脾氣,早該等得不耐煩了。不,他竟然還在書齋中。

      丁滿到瀼西莊后,馬上去書齋與杜甫相談了,祝賀員外督田有了收獲。

      這次能夠順利售出,可多虧了丁滿的引薦,幫助很大。杜甫鄭重拜謝了他。

      丁滿見狀連忙回禮,滿臉堆笑:員外來到夔州,那是本州的榮耀,何來感謝一說呢?這都是順手而為的小事。我呢,平日就在驛館和西堤兩邊走動,平時認識的人比較多一點而已。

      杜員外看定了他說,甫在夔州有你這個小友,幸甚,喜甚!說完自己也笑出了聲。

      丁滿這天還告知了從路憑司馬那里聽來的消息,吐蕃的邊患已然得以緩解。這當然是個喜訊,杜甫聽到這個消息,即興寫出了一首《近聞》。不過,他對隴西邊陲的形勢估計未免過于樂觀。

      丁滿問員外有無新作可供抄錄。杜甫就將近來寫出的幾首拿給他看,任他在書案前謄抄。當然,《錦樹行》那首是抽掉了的。

      時間已不早,太陽快落山了。丁滿抄錄完就告辭了,杜甫將他送出了書齋。

      楊氏和阿稽在準備晚食了,信行和阿段也來幫忙。趁飯前時間,杜甫就將大兒、二兒喚到了書齋,給他們補一補近來落下的功課。宗武誦詩,宗文抄錄文稿。

      等他們兩個功課交畢,正好阿稽來喚吃飯。家主今天來到前軒,又與家人一同聚餐了。

      夫子要飲酒不?楊氏問他。

      那就來一杯吧。給宗文、阿段、伯夷和辛秀也倒上一杯。這一個多月來,他們在西堤等得辛苦。

      阿爺,我也要飲酒。二兒宗武說。

      啊,宗武也去過西堤一次的,我怎么給忘了呢。

      阿爺,我也要飲酒。女兒杜堇說。

      好好好,也給你倒一淺杯,沾沾唇。

      楊氏今晚笑顏滿面,難得給女兒破了個例。

      在這個特殊的日子,杜家不分主仆座次,十人一同圍坐了飲酒談笑,真是歡樂無比啊。

      只有一個人比較靜默,那就是阿稽。當她一人在廚間,蹲下?lián)芘獱t灶柴火的時候,眼角就流出了淚。不是被煙火嗆出的眼淚,是無奈的眼淚。

      她抹干淚水,端出最后一道菜時,臉上已看不到任何哭過的痕跡了。

      這天晚上,家主夫婦都在書齋中,兩人現(xiàn)在要計算一下賬目了。

      今年三月時,楊氏曾給杜甫排算過當時的家計賬:那時,家中余留了三十五金。從四月到十一月,陸續(xù)有收到柏中丞所分的八金。

      住到瀼西的八個月來,因草藥、菜蔬、肉食可以自給,家內各項開銷比之前降低了不少,飲食、衣裝年節(jié)外加草藥的開銷合共有十金。

      三月余三十五金

      楊氏釵釧珠翠 價值十金

      裴太夫人贈送的妝奩價值十金

      破項(開銷細項)

      夔州飲食耗費 四金

      夔州購藥(不能自采的草藥)三金

      醫(yī)工灸刺 一金

      衣裝、年節(jié)等雜項支出 三金

      瀼西莊購入 八金

      七月從寄附鋪贖回釵釧 十金半

      小計 二十九金半

      入項(收入細項)

      柏中丞所分月俸 八金

      東屯督田的入賬 四十五金

      售賣生藥材的入賬 二金

      果園柑橘的入賬 三金半

      李潮請詩的潤筆 一金

      小計 五十九金半

      入破合計 六十五金

      已贖回的釵釧珠翠 價值二十金

      裴太夫人贈送的妝奩 價值十金

      夔州每月所領祿米 糙米十斗

      另外還有其他官僚友人、客商偶爾的贈物,如康萬松所贈的越州綾、細葛布,王將軍所贈潞州上黨人參,杜位所贈兩匹錦緞、一盒火晶柿子、一盒白蜜,韋有夏所寄柴胡,裴施州所贈青羊裘,孟倉曹的酒和醬,柏中丞所贈的蜀紙與彤管筆等。

      東屯督田所獲四十五金和柏中丞所分月俸十八金,合共有六十三金的收入,無疑極大改善了杜甫一家的財務狀況,數值遠遠超出了出峽時的旅資四十六金。

      這天晚上,杜甫將書案置到房間中央,點上了兩盞燈,和楊氏兩人計算了很長時間??斓揭拱霑r才歸理核對清楚??粗@份總的入破合算,再對照了楊氏記錄的各月支出細目,等于也將入峽三年來的生活重新回顧了一遍。不消說,書齋里充溢了喜悅的氣氛。長年盤繞在頭頂的困窘的陰霾暫時散去了。

      此時的窗外,夔州上空的夜云漸漸飄移,浮出了半輪皎潔的下弦月。

      為籌措出峽的旅資,為求得一個出路,來夔州的一年八個月中,杜甫同時投入了兩個世界的經營:一面致力于詩,在創(chuàng)作上奮力向上一躍,一面也花費大量時間進行了世俗實務的謀劃和運作。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這個早早脫離了朝官軌道的大詩人表現(xiàn)出了極為自立的一面。他可不是一個只會吟詩的文士!

      今后生計皆在詞句中!

      這是去年初秋家境最為窘迫時杜甫對妻子所說的話。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今天竟然也做到了。

      然而,在夔州的這天晚上,他并不能預知后面將會發(fā)生的事。

      明年出峽后,他在荊楚與湖湘一帶漂泊的三年里,就再沒有遇到類似東屯督田這樣的好事了,沿途也沒有像柏茂琳這樣的有力人物提供援助。在潭州[15]時他仍然不得不依靠采集、售賣草藥來補貼家用。大歷五年[16] 冬,當他在由潭州去往岳州[17] 的舟中去世時,夔州積下的這六十多金恐怕也已消耗了大半。

      注釋:

      [1] 東晉名士,性詼諧,少有博學之名。后投奔桓溫,官至南蠻府參軍。

      [2] 一唐畝折合現(xiàn)在的市制地積單位為0.78市畝,為求簡便,一百零八唐頃計為一百唐頃,即78市頃,一市頃為100畝,東屯稻田面積即為7800畝。

      [3] 唐代一斗米折合現(xiàn)在市制重量單位約為12.5斤,一斛即125斤。按當時種植水平,夔州稻田的畝產約為200市斤。

      [4] 即秭歸。在夔州東,仍在三峽境內。

      [5] 公元762年。

      [6] 春秋時晉國樂師,以善辨音律著名。

      [7] 博州清平人,通曉陰陽、術數、醫(yī)藥、地理、歷史,尤長于樂律。貞觀時在弘文館任職,曾為《秦王破陣樂》協(xié)音律。后入太常寺,任太常博士,升任太常丞,參與編撰典籍,奉詔刪定《陰陽書》。

      [8] 公元717年。

      [9] 唐玄宗的尊號。

      [10] 今河北省邯鄲市臨漳縣鄴城鎮(zhèn)。

      [11] 即涼州的治所。

      [12] 過關津時所用的憑證。

      [13] 在唐代,年終百姓將收成及田畝家產多少,親手如實填報呈交,里正造籍,經縣、州逐級上報,直至戶部,是課役賦斂的依據。

      [14] 即開元通寶小錢,是當時主要流通貨幣,鑄行近三百年,絕大多數為小平錢。

      [15] 今長沙。

      [16] 公園770年。

      [17] 今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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