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槳
剛走到公交站臺上,我便習(xí)慣性地抬起頭。
夜晚的天空里,或紅或紫的燈光打在厚厚的云層上,散開一片渾濁的色彩。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我失望地撇撇嘴,在心底悄悄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一聲細細的嘆息傳入我的耳中。
“今晚的云彩真重呀,大概是等不到月亮了?!?/p>
我詫異地循聲望去。
站臺上一如往常,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大家都在沉默地等待著尚未到來的公交車。每個人都像其他人一樣、像昨天和前天一樣,垂下腦袋,緊緊盯著各自的手機。沒有人關(guān)心屏幕以外的事情。
因此,也沒有人注意到,就在我的身旁,站立著一位……鴿子小姐。
她那身天藍色的羽毛,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明亮、格外純粹。
這位鴿子小姐歪了歪腦袋,用她那雙晶瑩的眼眸溫和地看向我。
“晚上好呀?!?/p>
不知怎的,我也咧開了嘴。我已經(jīng)很久沒和陌生人講話了。
“晚上好。”
“您……您看起來很關(guān)心月亮呢?!兵澴有〗阌行╈t腆地笑了笑,同我寒暄起來。
“唔,只是一個無聊的習(xí)慣罷了?!蔽抑t虛地擺擺手。
“哎呀,這可不是什么無聊的習(xí)慣呀。畢竟月亮是那樣珍貴!您瞧,月亮并不是總能被看見的,就像今晚這樣的天氣……但是,其他人可一點兒也不在乎!”提起月亮,鴿子小姐興許是覺得找到了談話的對象,有些激動地抱怨,“他們大概早就已經(jīng)忘記月亮長什么樣子了!”
“很有可能啊。”我客氣地回應(yīng)著,“再說了,每天的月亮都是不一樣的。”
“您對月亮很有研究嘛!”聽到這話,鴿子小姐突然面露驚喜,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斟酌詞句。接著,她問我:“您有沒有見過一臺月亮販賣機?”
“一臺什么販賣機?”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著實有些摸不著頭腦。
與我那平庸的老家漪川鎮(zhèn)不同,南山市是座名副其實的大城市,便利店、販賣機之類的,幾乎隨處都可以見到。在南山市的大街小巷上,販賣零食飲料或者販賣日用品的機器,我倒是見過不少,光是我們公司樓下就擺著至少三臺販賣機。不過,我還從沒聽說過“月亮販賣機”。
月亮怎么會擺在自動販賣機里?我在心里暗暗嘟囔。
而且,如今還有誰會需要一枚月亮呢?天色一暗,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們便匆匆忙忙趕路回家,沒什么人愿意抬頭看一眼天空,更不會在乎那一輪孤孤單單的月亮。
“哦,就是字面意義上的,一臺販賣月亮的機器!”鴿子小姐并未留意到我的神色變化,十分熱情地介紹起來,“您知道,在市區(qū)新建的大廈附近,有一棵年紀很大的白玉蘭樹。在那第二層樹枝的第三根枝丫底下,我曾經(jīng)撞見過那臺奇妙的販賣機——不過,也只有那么一回?!?/p>
我吃了一驚。我想我認識她所說的那棵樹;我就職的公司今年搬去了那棟嶄新的大廈,因此,我每天都要從那棵相當高大的白玉蘭樹下路過。
但是,鴿子小姐所提到的“月亮販賣機”,我卻一次也沒見過。
“真奇怪,我好像沒遇到過?!蔽野胄虐胍?,“那臺販賣機里都有些什么呢?”
“當然是月亮!”鴿子小姐高興地一揮翅膀,“胖的、瘦的,紅彤彤的、黃澄澄的,橘子那么大的、柚子那么大的……雖然那機器外表不起眼得很,但里頭可是裝了滿滿一柜子的月亮呢!幾乎什么樣式的都有,貨真價實哩!”
接著,她又有些遺憾地拍拍腦袋。
“可惜,我急著去聽云雀太太的演唱會,所以沒能翻完‘月亮目錄。我猜,那機子里搞不好還藏著地球那么大的月亮——不過,我是肯定不會買的啦。您看,我的家也不是很大,裝不下那么巨大的月亮呀?!?/p>
“這樣啊……”我輕輕點頭,聽著鴿子小姐有些荒唐的描述,心里居然生出了一絲羨慕。
“這些月亮甚至還有名字!”鴿子小姐俏皮地沖我眨眨眼,“比如,那名為‘春芽的、透著些許嫩綠色的,是春天的月亮;十五的月亮,也就是詩人的月亮,看起來是那么皎潔明亮,名叫‘玉盤;游子的月亮朦朧昏黃,讓人想起家中那盞老舊的燈,它的名字是‘思鄉(xiāng)……”
我的思緒也隨著鴿子小姐的講述而飄遠,仿佛親眼見到了一輪又一輪不重樣的月亮。
“……最后,我用身上三枚最藍的羽毛,換了一枚荔枝大小的月亮。盡管它有些毛糙,不過個頭剛好能裝進我的包里,”鴿子小姐指了指鼓鼓囊囊的挎包,“它的名字叫‘夢,是一枚初生的月亮。但是——唉!”
鴿子小姐搖了搖頭,顯得十分懊惱。
“本來,我打算將它珍藏在一朵最柔軟的云里的。沒想到,一接觸到云朵,它仿佛睡醒了似的,飛快地生長起來,轉(zhuǎn)瞬間就結(jié)出了好多好多月亮!我的家里都快堆不下啦……”
說到這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包里翻找起來。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啰啰唆唆地說了好半天!其實,我正在找機會把這些月亮分發(fā)出去,送給那些仍然渴望做夢與幻想的人……”
她一面說著,一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發(fā)著柔光的球體,然后微笑著望向我。
“請問,您需要一枚月亮嗎?”
我目送著這位天藍色的鴿子小姐踏上一輛古怪的公交車。車前顯示屏上滾動著的“任意巴士”幾個字,足以顯示出它的與眾不同。
這輛“任意巴士”看起來像車又像船,也有點像某種生活在深海的大魚。車頭除了兩盞醒目的大燈,還另外懸空掛著一枚燈籠般的照明小燈;車身兩側(cè)則收攏起一對堅實有力的機械翅膀,似乎隨時都能從地面上騰空而起,飛往無垠的宇宙。
鴿子小姐從車窗里向我揮揮手,然后那輛車就扇動著兩側(cè)的翅膀,貼著地面飛速滑動,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幕里,同它來時一樣神秘。
我呆呆地看著那輛“任意巴士”離開的方向,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仿佛剛剛從一場夢里醒來。
我等待的那路公交車還是沒到,夜空里仍然密布著沉重的陰云,瞧不見一絲月亮的影子。站在我周圍的人們,也依舊神色漠然地低頭刷手機,對身邊的這場奇遇渾然不覺。
有那么一瞬間,連我自己都產(chǎn)生了一絲懷疑:我真的遇見過鴿子小姐嗎?
不過,只要稍微翻開手掌,我便會立刻打消這個念頭——在我的手里,正緊緊握著一枚小小的月亮。
回家之后,我順手將那枚月亮放進了魚缸。那條紅色的金魚似乎很喜歡它,繞著小小的月亮游了一圈又一圈,接著歡快地舞蹈起來。直到臨睡時,我還能聽見魚兒拍打出水花,發(fā)出“叮叮咚咚”的清脆聲響。
我像往常那樣側(cè)身躺著。
即使閉上眼睛,我仍然能感覺到,那枚小小的、乳白色的月亮正在我的魚缸里生根發(fā)芽,逐漸明亮。
不知從何時開始,突如其來的失眠纏上了我。一閉上眼,我的腦子里就自動播放起紛雜的念頭:亟待上傳的任務(wù)、新接手的項目、下季度的績效評估、來年的晉升……它們?nèi)绱顺臭[,令我焦慮不堪,一直無法安睡,更別提做個好夢了。
難以入眠的夜晚,我便養(yǎng)成了凝望月亮的習(xí)慣。
我曾經(jīng)盯著窗外的月亮看了一整夜,看著它從東方一點點升起,又逐漸往西邊落去。腦海里那些煩人的思緒,如潮水般暫時退去,我也能短暫拋開煩惱,從失眠的焦慮中獲得片刻的喘息。
然而,就在此刻,一種從未有過的安詳籠罩著我。
我能感覺到一團光,清亮如泉水、輕盈如夢境的銀光,正在房間里緩緩流淌。
浸泡在這團柔光里,我如同入了水的魚兒一般自在。溫和的光芒洗去我一身的雜念,讓我整個靈魂幾乎都要輕輕浮起。
我像是回到了還在漪川鎮(zhèn)的時候,像是……回到了童年。
屬于漪川鎮(zhèn)的時光,平庸且漫長,漫長到我能夠花大把大把的時間,癡癡地盯著月亮發(fā)呆,編織起一個又一個有關(guān)未來的夢想:長大后,我要當科學(xué)家,或者宇航員,或者天文學(xué)家——我想,我想多看看月亮……
那時的我,還不曾被世俗的煩惱壓得喘不過氣、不得不丟掉所有的幻想。
那時的我,離月亮那么近,離夢想那么近,仿佛一切都觸手可及。
而現(xiàn)在,如兒時一樣溫柔的銀輝,再一次輕柔地親吻我的額頭。
多年以來,我頭一次順利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緩緩浮起了一輪月亮。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