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彈詞小說《再生緣》反映出清代女子文學教育的基本情況。這一時期的女子受到“內言不出閫外”的禮法束縛,幼承庭訓是最常見的教育方式。其教育目的旨在提高女子相夫教子的能力,以詩歌作為主要教學內容,同時也從廣義上包含了經(jīng)學和史學,通經(jīng)學古對清代閨秀來說并不罕見。在實際教育過程中,文學豐富了女子的內心世界,最終孕育出群星璀璨的閨秀文學。不過清代的女性文學并未能跳出傳統(tǒng)女教的桎梏,而是呈現(xiàn)出彤管與箴管并陳的面目。
關鍵詞:《再生緣》 陳端生 女子教育 文學教育
陳東原在《中國婦女生活史》中指出:“清代學術之盛,為前此所未有,婦女也得沾余澤,文學之盛,為前此所未有?!盿據(jù)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著錄,明末之前有著作成集的婦女共計360人左右,而有清一代則多達3800余人。清代女子文學之盛,可見一斑。文學活動盛行的背后是教育的繁榮與普及。盡管明末以降的社會出現(xiàn)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俗諺,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平民女子讀書寫字的權利,但“才德不相妨”的主張也為官宦士人家庭出身的女子接受文學教育保留了一定的彈性空間。清代閨秀借詩文創(chuàng)作揄揚胸中才華,已經(jīng)成為不可遏制的時代風氣。
與清代閨秀詩人的銀河相互輝映的,是彈詞女作家的群星閃耀。盛行于清代的彈詞小說是一種作者與讀者皆以女性為主體的獨特敘事文本,陳端生的《再生緣》代表了清代彈詞的最高成就,陳寅恪盛贊其為“彈詞中第一部書也”。本文將目光聚焦于清代閨秀陳端生和她的彈詞小說《再生緣》,通過整理書中的女子群像以及陳端生本人的教育經(jīng)歷,對清代女子接受文學教育的情況做出基本的勾勒和總結。
一、幼承庭訓:七歲吟詩如錦繡
在清代,幾乎所有出生于書香世家的閨秀都有接受文學教育的機會,但同時她們又受到“婦女內言不出閫外”的禮法束縛,因此由家中長輩尤其是父母親自施教成為最常見的教育方式。才女孟麗君是《再生緣》的女主人公,書中稱她“七歲吟詩如錦繡,九年開筆作詩文”,第十回生動地描繪了大學士孟士元向女兒傳授詩文的場景:尚書正在香閨內,批點新詩坐對窗。小姐斜傍書案立,看嚴親,手提朱筆細評章。忽聽侍兒簾外報,孟尚書,推開交椅意彷徨?;貑緲s蘭收筆硯,得閑時,再來閨閣細評章。b
同樣是在第十回,孟麗君自己也提到了在家中由父親指點,和兄長分題賦詩的經(jīng)歷,她說:“麗君生在元朝內,萬卷詩書也盡聞。七步成章奴可許,三場應試我堪行。日常間,父親三八分題目,每比哥哥勝幾分?!彼泼消惥@般由父施教的例子在書中并不少見。延平府太守之女梅雪貞“論詩詞,也會隨心詠幾篇,父在衙內閑教訓,能詩已有兩三年”。還有御史家的女兒尹蘭臺殷勤課弟,平日里由父親“看看文章,講講書禮”,“頗有個謝道韞的才名”。
《再生緣》的作者陳端生也是幼承庭訓的受益者。陳端生的祖父陳兆侖是雍正年間的進士,父親陳玉敦為乾隆朝舉人,母親汪氏亦是名門閨秀,不但能詩而且懂彈詞。關于端生未出閣時隨父宦游、受母指教的經(jīng)歷在她的小說中多有剖白,如“姐妹聯(lián)床聽夜雨,椿萱分韻課詩篇”“侍父宦游游且壯,蒙親垂愛愛偏拳”“慈母解頤頻指教,癡兒說夢更纏綿”。在父母的悉心教導下,端生和妹妹長生都成長為優(yōu)秀的女詩人,分別著有《繪影閣詩集》和《繪聲閣詩集》,妹妹陳長生同時也是隨園女弟子之一。
當然,幼承庭訓的教育方式并不局限于父母親自授教。若父母因早逝或其他原因缺席了女兒的教育,家中其他長輩便會代替他們完成這一任務,如另一位清代彈詞女作家侯芝。侯芝的父親侯學詩是一位進士,在她年幼時便已經(jīng)死去,侯芝實際上是由兄長侯云錦授讀的,因此她在為《再生緣》寫的序中寫道:“幼弄柔翰,敢夸柳絮吟風。”
從上述資料可以看出,父母等長輩自身具備一定的文學素養(yǎng),或者自身特別注重文學修養(yǎng),是清代女子得以接受文學教育的堅實基礎,父母傳授、幼承庭訓也是最為尋常的教育方式。
二、相夫教子:夫唱婦隨從古說
士族長輩普遍看中女兒的文學教育,除了出于對女兒的喜愛憐惜之外,是否還有更深一層的考量和權衡?陳端生的祖父陳兆侖在《才女說》中給出了答案。他說:“于婦職余閑,瀏覽墳素,諷習篇章,因以多識故典,大啟性靈,則于治家相夫教子,皆非無助?!眂陳兆侖顯然是鼓勵女子在婦職之余讀書學習的,因為這樣可以幫助她們更好地完成家內領域的責任。這段話也解釋了清代閨秀得以接受文學教育的根本原因,即出于相夫教子的目的。
(一)談吐相稱以相夫
在中國古代社會,“淑女才郎同匹配”“奇男理合婚奇女”的婚配觀一向占據(jù)主流,《再生緣》也很自然地流露出這一觀點。女主人公孟麗君十五歲同時受到國丈劉家和云南總督皇甫家的提親,原因是兩家公子都“武藝精通真蓋世,文采博學自非凡”,擇偶時自然“良緣要配才容女,不肯輕輕結鳳鸞”,他們看中的是孟麗君的才貌在“云南一府盡相傳”。可以想見,倘若孟麗君只是空有容貌而無才華,定然無法得到兩府公子的垂青。對此,美國漢學家高彥頤和曼素恩都指出:“無論是文化或道德教育,都增加了女兒做妻子的威望,使其成為既是父家也是母家的驕傲。調教很好的新娘是文化資本的一個引人注目的形式?!眃“對女兒的教育在盛清一世變得越來越重要。女兒的滿腹詩書是她家書香門第深厚淵源的縮影,因而也是她值得聘娶的一個關鍵標志?!眅可見,我們很難否認孟士元在教女時沒有考慮到才華的傍身可以幫助女兒覓得一位良婿。
當女子成婚以后,文學才華又成為夫妻間情感交流的媒介?!对偕墶返谑貙懙絼⒖荡蠡?,劉燕玉這樣想象兄嫂的婚后生活:
家兄也算通文墨,閨閣吟哦久有名。夫唱婦隨從古說,哥哥有福配才人。望明樓靠昆池水,春夏秋冬景致新。賢嫂幾時如賞玩,要求佳作見胸襟。f
第十九回閨秀梅雪貞嫁給秀才崔攀鳳,作者又用如下的筆墨描繪了這對新人恩愛的場面:
郎才女貌真佳偶,百歲良緣配了雙。廟見過時情甚合,你憐我愛在閨房。吟書作賦同相伴,見月焚香并坐行。夫唱婦隨真快樂,梅小姐,又能竭力敬姑嫜。g
可見在清代,擁有相近文化背景的夫妻之間通過詩歌唱和的方式促進情誼是十分常見的。再看陳端生在書中的自述,她于二十三歲嫁給儒生范秋塘,在丈夫獲罪發(fā)配伊犁之前,兩人也曾“挑燈伴讀茶聲沸,刻竹催詩笑語聯(lián),錦瑟喜同心好合,明珠早向掌中懸”,度過了一段相當靜好的歲月。因而陳東原也從婚姻幸福的角度肯定了女子讀書的必要性:“大抵識字的女子,情竇易開,能詩的女子,情感自然更甚的?!県
(二)操舟渡江以教子
清代的女教書(女子教育課本)異常重視母教,尤其強調母親對子女的教育職責。清人陳宏謀的《教女遺規(guī)》就收錄了這樣的教女思想:“大抵人家,皆有男女。年已長成,教之有序。訓誨之權,亦在于母?!眎在丈夫外出、亡故等情況下,母親往往會承擔起男性家長部分乃至全部職責。她們在教子的過程中向孩子傳授著行為準則和價值判斷,有時還會親自執(zhí)書課子。如陽湖張氏家族三代皆男性早亡,不得不依賴白孺人、湯瑤卿等人的母教將“業(yè)儒”家風傳承下去。由此可見,明清科舉社會對女性持家教子抱有極高的期待和要求,一位榜樣式的母親應當“若操舟渡江,舟中之人僅已登岸,而操舟者沒焉”j。
《再生緣》亦不乏在家庭教育中舉足輕重的母親形象。以劉奎璧的母親顧氏夫人為例,她因丈夫宦居京城,進而成為云南家中大小事宜的實際決斷者。劉奎璧欲娶孟麗君,“密告母親求說合”,顧氏夫人于是請來胞弟前往孟府說親。當皇甫一家被抄后,劉奎璧仍然心系孟麗君,顧氏夫人又寫下家書遞往宮中,托時為皇后的女兒從中周旋。如果說在將庶女劉燕玉許配給崔家這件事情上,顧氏夫人尚且顧忌自己身為嫡母理應避嫌,故意修書詢問丈夫意見的話,那么當劉燕玉拒婚逃走后,用外甥女替代燕玉嫁往崔家則完全是顧氏夫人自己的主意了。有此雷霆手段,難怪其胞弟要說:“呵呀姐姐!我久聞姐夫是聽你的?!币矡o怪劉國丈收到夫人手書后,不禁數(shù)落道:“別件事情強做主,卻因此事假推磨?!?/p>
誠然,從劉奎璧驕縱無禮的性格可以看出,顧氏夫人并不能算得上一位合格的母教施行者。但她的例子也足以證明,當父權缺席時,母親將成為持家和教子的主導力量。當母親的職責不再局限于中饋,還承擔起教育子女的重任時,社會無疑會對女性的文化水平提出更高要求。即便是在教子事業(yè)上只知寵溺的顧氏夫人,也無法讓人忽略她是一位能讀會寫的閨秀的事實。
因此筆者認為,清代詩禮之家如此普遍地對閨秀進行文學教育,正是為了幫助她們更好地完成相夫教子的使命。文學之教使相夫變得容易,也使教子成為可能。
三、通經(jīng)學古:萬卷詩書也盡聞
《再生緣》中女子皆能詩,如劉燕玉“詩句也還知一二,女工偏是在人先”,蘇映雪“常伴綠窗同刺繡,恒隨芳徑共閑吟”,更不必提女主人公孟麗君“文章滿案皆新筆,詩句盈窗有舊箋”。清代閨秀能詩早已傳為佳話,詩歌也是女子文學教育中最主要的內容。究其原因,首先是因為詩歌講求內心情感的抒發(fā),女子的氣質較男子而言偏向感性,天性與吟詠性情的詩歌更為契合。當女子的才華和個性不可扼制地要發(fā)揮表現(xiàn)出來時,她們最先在能夠開啟心扉的詩歌領域占據(jù)一席之地。其次,詩歌是最適合女子教子持家的忙碌生活節(jié)奏的文學形式。藍鼎元在他所編纂的女教書
《女學》自序中指出:
夫女子之學與丈夫不同。丈夫一生皆為學之日,故能出入經(jīng)史,淹貫百家;女子入學,不過十年,則將任人家事,百務交責,非得專經(jīng),未易殫究。k
盡管藍鼎元的這番話是為了說明可供女子學習的時間有限,故而編一部宏大而系統(tǒng)的女教書十分有必要,但也從側面反映出中國古代社會成年女子的最終歸宿是指向家庭的。以陳端生為例,她創(chuàng)作《再生緣》前十六卷的時候尚在閨閣,生活相對輕松閑適。在那之后,母親辭世、夫婿流放,持家教子的重任落在了端生的肩上,再次提筆續(xù)寫已經(jīng)時隔多年。對此,陳端生也很無奈,她說:“知音愛我休催促,在下閑時定續(xù)成。”可見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費時費力,不比詩歌可以做到“七言八句立時完”。
《再生緣》中孟麗君的才華并不止于詩,書中第十四回借吳秀才的考驗向讀者展示了孟麗君在經(jīng)史時文方面的非凡造詣:
明堂真是逢知己,對答如流不暫停??谕轮榄^驚滿座,心懷錦繡飽諸經(jīng)。高談闊論無思索,巧對清吟獨占新?;貑柪先鍏切闶浚谎砸淮鹎仿斆?。l
孟麗君憑借其“文章不用加批點,經(jīng)史何須再理論”的高才一舉奪得狀元,其中固然有小說虛構的成分,但經(jīng)史學問對現(xiàn)實中受過良好教育的清代閨秀來說確不陌生,如嘉興人吳瑛就“精通經(jīng)史,兼善帖括”m。此外,男性學者對女子學習經(jīng)史也大多呈褒揚態(tài)度,這和清人強調母教不無關系。章學誠高度贊揚婦女的經(jīng)學研究,認為這樣有助于家學的傳承和經(jīng)學的復興。藍鼎元也認為:“若通經(jīng)學古,著書垂訓,有關名教甚大,則君子貴之矣?!眓
總而言之,清代女子文學之教的內容以詩歌為主,并從廣義上涵蓋了經(jīng)學和史學。文學之教給予女性更為開闊的心胸和視野,最終孕育出花團錦簇的才女文學。但筆者想要強調的是,這一過程一直伴隨著來自婦德女教的監(jiān)管與施壓。一方面,“才德不相妨”以及重視母教的主張為閨秀贏得了合理的受教育機會;另一方面,女子文學教育的尺度始終沒有逾越基于內則箴規(guī)的道德界限。甚至那些受過教育的閨秀本身就是女教的堅定擁護者,這一點從《再生緣》中眾多恪守封建禮教的女性形象身上就不難看出??梢哉f,清代女子的文學教育是彤管與箴管并陳的,才女文學之碩果并未能沖破充斥著壓抑和束縛的傳統(tǒng)女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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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2018年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明清時期閩地小說創(chuàng)作、批評與傳播研究”(項目編號FJ2018JDZ050)階段性成果
作者:丁香花子,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明清方向。
編輯:趙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