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鐵鋒
山中有頑石,野豬,年老的護林人
有我
與我的腳印
與我咳嗽時山林震動的回音
鳥兒從各處嘩嘩飛出
草叢里野兔蟄伏
我倚坐在一株老竹斑駁的根部
竹葉黃了又黃
落了又落
草長鶯飛時田鼠支起短小的身子
試探我的動靜
泥土底下
龐雜的根系綿延到未知的遠方
它們跪著爬行的喘息
仿佛是我
天色暗下去,山林間就熱鬧起來
落地多年的優(yōu)曇花有月亮的光芒
野狼在遠方長嚎
枯葉下,泥洞里,有騷動,有沉眠
黑夜隔絕目光,卻放大耳朵的輪廓
熊的濕吻與肉體腐爛的聲音相似
竹籬笆,木柵欄,野草,正準備發(fā)芽
喬木高大,每道影子都似曾相識
夜間沒有其他隱秘而偉大的物種
唯有上了年紀的人,要么迎接死亡
要么已經(jīng)死亡
你聽,只有夜梟還在不停地笑
草木很好。
昨天小雨澆透它們的枝干,
它們的莖葉,與根系。
這些茂密的、纏繞著的南北朝
一直在永嘉山水里綿延。
山與水其實是骨骼與血液,
冬日的陽光照著它們。
巖壁把一切動靜都看在眼里,
它等待
春天第一聲雷響起。
村頭溪畔,遠山奔跑,聲音如雷
身后,深褐色的椽木挑起瓦當?shù)膱D騰
青苔在石階與石階的銜接處沉睡
圓柱形紅燈籠靜靜倒懸,如濟世者
腰間的藥簍,走一步,搖三下
矴石潮濕,清水嘩嘩遠去
抬頭就是隔絕望向院子目光的圍墻
蔥與雜草易于辨認,但身邊經(jīng)過的人
不開口就無從判斷他們的故鄉(xiāng)
只有我不一樣,喜怒哀樂總是擺在臉上
站在麗水街的石頭路上,我想起蒼坡
那支筆,架在筆架山,千年也沒取下來
早年研墨的侍女已青春不再,池底
蛟龍蟄伏,水面蓮花開。老侍郎放下鋤頭
脫下布衣,換上青色長褂,燃香讀經(jīng)
少年時喜歡種雛菊,和向日葵,
可能還有別的,比如牽?;?。
后來庸碌了很多年,
就失去了碾碎灰泥并
將它們鋪滿山村多個下午的興致。
那年花開有香,漫過小柵欄,
尚能溫潤平攤在二樓桌面的毛邊紙。
只是有讀不完的書,書里還有
不認識的花的葉子。
最喜葉脈在書中印下的影子,它們血管清
晰,
像花開時,骨朵撐起我夢想的遠方。
從山上到山下,從舊時農(nóng)村到鄉(xiāng)鎮(zhèn),
我換下中山裝與解放鞋。
在城市很多年,也沒有賺到
足夠給低標準的棲身以寧靜的時間。
它們仿佛人人擁有,
除了我。
每次搬家,總不忍隨手拋下
記憶里被夜晚拉長的影子。
這些屬于少年絕不與他人相似的目光
與目光的相遇。關上門,便渴望
世界上還有一處我賴以存身的凈土。
舊事物只應存在過去。
我能保留下來的無外乎觸手可及之事,
最后也都成了時間的奴隸。
我因此珍惜燈下銹色,四季風吹過
無論哪個方向,都存著一本舊相冊。
新到的春光,桃花正灼灼開
云飛白,燕子即將歸來
山前路的低處,暖水流過
去年的芽,野草的葉,漾起清微的波
綠水湖心,蚱蜢舟打著轉(zhuǎn)
小黑狗對著陌生的來客使勁叫喚
農(nóng)家少年蹲在岸邊
抓一把沙土,撒向沉默的天
穿紅衣的新婦在鞭炮聲里捂緊耳朵
煙霧如蓮花,大佛無言端坐
正月初的陽光照亮世情,被老人看破
且過水上橋,聽家家戶戶
誰家迎客哈哈笑,誰家嬰孩哇哇哭
誰家炊煙裊裊起,誰家喚兒聲聲呼
看不到后腦勺,我就不知道
反骨的模樣。
頭頂蒼天,但蒼天映不出未來,
我所看到的都一縱即逝。
迫切渴望有一面鏡子
能攝錄每個瞬間
包括微塵的誕生與消弭
以及面目從木然到猙獰的人們。
如何辨識心里住著的野獸
這是另一個瞳孔與瞳孔的辯證,
是一維空間
與多維空間無聲的觸碰。
仿佛我站在云端仰望南天門,
巨大的天幕安靜地看著我,
仿佛我是一個外來客,突然闖入
鏡子里的世界。
仿佛是第一次。
育英圖書館西邊,我站在八樓窗口
望見學院路上車輛與行人
如星空一成不變。如早年每個周末。
下午三點,春光透過玻璃窗斜射進來,
充滿我離開窗口時留出的空白。
杭州來的年輕副教授,聲音四平八穩(wěn),
講述嬰兒如何學會長大。
想起中午的食堂飯菜,
我坐著,在蕓蕓眾生包圍中沉默,
仿佛整個世界只剩我一個。
日子如此幸運。二十年后我重新來過,
中間有巨大的留白渴望填充。
如陽光,穿透天空稀疏的臉孔。
曾很多次,對塵世心懷愧疚,比如
總是在中午的晨光里醒來,
以黑夜的名義荒廢光陰又自我安慰,
人到中年,這種愧疚已無從彌補。
總有諸多擔心。然而平日里
不敢輕易說出來——
一語成讖的典故
令人望而卻步。僅在風大的時候
當我戴上鴨舌帽,才能暢所欲言。
而到了夜間,一邊暗自警惕當日之過,
一邊又找諸多理由努力醒著。
仿佛一旦睡去,就會被世界拋棄。
我還擔心相逢無言,各自安好。
因為人間嘈嘈,可說與不可說的
都逃脫不過人心。此事之晚,自以為恥。
從一幅畫里,我望見目光
穿透如隔著兩個世界的云層,
猶似藏身于不可感知的四維空間
呼吸迷人的香。那些酒
如深紅玫瑰般純粹,染上時光的暈。
如風兒吹過中庭,抵消形容詞的力量。
循著視線我還望見自己,仿佛已經(jīng)醉倒。
最后的絳色,已經(jīng)溶入午后
紫砂壺金色的茶湯里,
從舌尖處,沁潤到舌根。
半束陽光偷偷溜進落地玻璃窗,
確認智慧的秘密是否有其他人發(fā)現(xiàn)。
他是王者,終生追逐神的目光,
曾在高山絕望,也曾在草原流浪。
他不知疲倦,從早到晚,向太陽奔跑。
全人類都欠他一個擁抱。
他是孤獨的詩人,背著豎琴行游天下,
騎上馬,卻沒有人隨他回家。
他的詩歌撒向沙漠,英雄花也收起驕傲,
他的歌聲落在雪山,蒼鷹就跳起舞蹈。
他帶著騎士的謙卑與英勇,
挎著箭筒,向著夕陽,迎著西風。
馳往無盡夜空,他成為自己的英雄。
他看不見光明,但渴望自由與愛情。
春暖花開,他選擇在長空隕落,
仿佛遠行的王者回到自己的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