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輕松
1764年與我出生正好相隔兩個世紀
歷史選擇我寫一部《大西遷》
是因為我身在盛京,我寫過遼河
渾河、蒲河,還有更早的源頭
我知道那些河的流向、流域和流速
以及我不知的養(yǎng)息牧河、西遼河、克魯倫河
科布多河、額爾齊斯河及數(shù)不清的無名之河
我寫到了你們涉過博爾塔拉河
第一次眺望伊犁時的情景:
那是多年前,一只山鷹俯沖下來
一些山嵐升起,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們
呼喊著、哽咽著,連滾帶爬地匍匐在地——
有人嚎啕,有人狂笑,他們血肉模糊
為那十五個月的跋涉與血淚
為那一場圍獵:你們超越了一己之利
天神選擇扎蘭河做你們祖先的墳場
又選擇伊犁河做你們埋骨之地
西遷的盡頭,是那荒涼的疆土
那熱血澆灌出不謝的鮮花與長青的牧草
這滾燙的壺口,這洶涌的波濤下
那暗流、那旋渦,那無所不在的兇險
和羊群,和五谷,和千萬里
噴薄而出的鷹隼、稻穗和血性
早晨八點,我從沈陽起飛,經(jīng)停蘭州
到達烏魯木齊。察布查爾還遠在天邊
晚上八點,天光依然依稀可見
我在飛機上俯看伊犁河谷,巨大的黃昏降
落
被巨大的翅膀覆蓋,仿佛今生我已抵達
察布查爾,當年錫伯人用腳丈量過的行程
我只用了十二小時。而十五個月
萬里征途中的風霜與星光
孕育了那一寸寸光榮,那一座座卡倫
三小時的時差,東方久久不亮
偉大的地平線上的那一輪,日出蒸騰
金色落葉上的,那清新與疏朗
穿透胸腔的風吹了兩個世紀
我靈魂偏安的一隅,原來在此
在稀疏之間,這魔幻的時空倒錯中
那更遙遠的大興安嶺的清晨
經(jīng)過嫩江、松花江與盛京
到邊疆的邊界:你這糧倉般的慈母
你這縫補了憂傷與裂痕的針線
用敦厚的烏孫山脈,奔騰的伊犁河水
用弓箭與雄鷹取走的慈悲,種子
安放在西北的上方,亞洲的心臟
2022年2月2日
注:卡倫,戍守瞭望之地。
這黃金的花白銀的棉,這天空與云霞的映
照
用遼闊結構的大美,矗立在天邊的白色雪
峰
那么疏朗!那片棉田,盛大、綿延、堆疊
那美,令人窒息的美,讓我無法形容
如果此生能被棉花湮沒、被棉花埋葬,就是
大幸
我的身心都是純棉的,沒有雜質的白色
如同井水與窗口,都飽含著棉質的安慰
手指上的微風與云朵一動不動
這大自然的饋贈,這慷慨,養(yǎng)育了多少生靈
從裂開的棉桃里抽出自閉的絲來
從東經(jīng)123度到80度,我始終在一個緯
度
而從一城到另一城,我猶如穿越了九省
只為一朵花開,一片靜謐,一頂星空
“兒能騎羊,引弓射烏鳥鼠。
少長則射狐兔,用為食。
力士能貫弓,盡為甲騎?!?/p>
這最好的描述,是一個族群的張力
到了極致!三米彎弓可謂至尊,
是神靈把他們移到了馬上
又移上萬里征程。只剩下你們和馬匹
只剩下那神力拉動的大弓
只有西去的神馬,才載得動山一樣的體魄
水一樣的靈性。那巨大的鄉(xiāng)愁!
風跟著馬蹄吹,吹開了蹄上黃花
也吹彎了那月下弓影。鷹翅覆過山河
你們的版圖橫跨了一張弓的廣度
多少大雕、麋鹿與羊群,多少頂禮
以鳳凰和鯤鵬的名義麇集
有青草的地方就有你們的忠義
你們下馬播種,上馬打仗
屯墾、戍邊、平叛,你們血染南疆
讓十萬只腳印帶來征途上的
弓箭與犧牲。讓十萬匹駿馬帶來種籽
農(nóng)業(yè)和稻花;一些喂養(yǎng)鳥雀
一些葬進骨血,一些播種大地
從一座卡倫到另一座卡倫,要走多久?
從漢語到阿爾泰語系隔著多少重山脈?
何葉爾·文克津先生,我在兩個半世紀后
讀到你從輝番卡倫的來信,那一路征塵:
“話別之后,馬首朝西,步出北郊,
過大橋,經(jīng)榆樹,直至塔爾奇……向東眺
望,
伊犁大河歷歷在目,惟不見家鄉(xiāng)何處!”
這天涯的恍惚間,這快馬上的懷鄉(xiāng)人
在大漠與綠洲間的輾轉是那么孤獨!
“在城垣東北角,有阿里木圖、柯兩個牛錄;
西南方向,又有富色克、霍爾果斯等旗在焉
……
人行谷底,宛如坐井觀天”;
這是一個人的合唱,一匹馬與孤獨的魔幻
我要加入你的旋律,我要騎上一匹馬
我要走一趟那西去的戈壁與輝番
“或登高岡,猶如人在畫中,如此躦行良久,
碧空赫然展現(xiàn),發(fā)似別有一番天地……”
那精神上的苦旅!我要在途中采一束野花
背上那拉不動的弓箭和野獸
我的思緒已在域外,那中亞的大片腹地
那染上陳疴的馬蹄與荒野
此刻我翻越了時空的山川與大河
雖然輝番已在境外、在魔幻的現(xiàn)實之外
“人而何以放棄天倫之樂,妄效無家可歸者
乎?
此系吾之肺腑之語,并無舞文弄墨之處?!?/p>
讀到此處,我走了數(shù)日的游魂終有歸屬
已放下一己之見,穿越更加廣闊的經(jīng)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