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訪 鄭天儀 撰文 鄭思珩
漢學大師饒宗頤大半生沉浸于學術(shù),學問廣博而專精,融通中西古今。在無涯書海中自得其樂,饒公曾說自身的求知欲,強得要吞沒他整個人,他卻將之視為樂趣。金庸更曾言:“有饒宗頤,香港就不是文化沙漠?!币淮┒仿淙肱畠吼埱宸已壑?,更是集才情、學藝于一身,并終日孜孜不倦的學者。她從旁觀看父親在紙上筆走龍蛇,荷花風景憑空畫就,坦言父親對她影響最深之處,其實是他的修身為人。
饒公的學術(shù)基礎源自少時家學,其祖輩因經(jīng)商累積頗豐家產(chǎn),讓他在父親的影響下,從小徜徉家鄉(xiāng)潮州“天嘯樓”的萬卷書中,他視之為樂園。青年時代適逢抗戰(zhàn),饒宗頤四處漂泊,先后受多所大學延聘,才學備受賞識。1949年后,饒公到香港定居,在安定的環(huán)境條件下逐步開展其學術(shù)研究。
“我在潮州出生,再見饒公時已八九歲,那時候我對于父親是一個怎樣的人一無所知,只知眾人都說他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人?!眮淼较愀?,饒清芬追隨父親的步伐,跟從老師習練書畫,臨摹竹葉,亦替父親洗筆拉紙。在她的印象中,饒公從一開始已是極為沉醉于學問世界的人。饒清芬談起過往軼事時,攜附一笑:“饒公是個不看重金錢的人,所以往往由母親負責掌管金錢。與人共膳時,父親說要請客,后來才發(fā)覺自己錢不夠,連該頓飯要多少錢都不知道。在茶樓里,他想到一個問題時,就隨手拿起餐巾不斷寫,留下很多現(xiàn)在算是文獻的給別人。”
饒公廣習百家之學,中西通貫,他常把自身描述為一個“無家可歸”之人,因他難以被歸作任何一家。饒清芬坦言,少時并不明白父親日夜鉆研的學問,只看到家中豐富的藏書。1968年,饒公因應聘于大學而舉家遷往新加坡,清點書籍時發(fā)現(xiàn)一共裝滿了150箱。
他的博學不僅從其藏書量可見一斑,就連他產(chǎn)出的文字亦同樣洋洋灑灑。饒清芬回憶父親寫長幅手卷,形容他寫字速度極快:“你才剛給他一張紙,很快他又寫第二張?!别埞珜懢偷奈恼屡c書畫,后來被輯錄成多達1300萬字的《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shù)文集》?!耙粋€人在學與藝兩方面都有這么重的份量,他說自己一手捧畫,一手捧學術(shù),‘學藝相攜’,我想這個形容也很恰當。”饒清芬如此評價父親。
饒宗頤辭世一年多,他所留下的豐碩治學成果,至今仍備受推崇,但他對后人影響備至的,還包括其品德行誼。饒公壽登期頤時,曾揮毫書寫詩句“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來表達自身的人生追求,意謂從“立功、立德、立言”追求死而不朽,如同位處水中央,意志不受時間或他物所礙,在任何環(huán)境下皆保持“自在”的心境。
追求名不朽滅,或許顯得過于邈遠,但維持“自在”心境,卻在當下這個日益浮躁的社會狀態(tài)下,成了一份難得的情操。饒公本著求學的好奇心,從看似枯索的經(jīng)典古籍里看出其興味,他的文字與書畫,更為漢學提供了新的理解角度與深度。饒清芬因而希望能將饒公的治學追求,與年輕一代分享,譬如走進學校,以工作坊、對談等形式,融合課程與教學,培養(yǎng)年輕人對饒學的興趣。
要認識饒宗頤,或許能從他所繪的荷花開始。《愛蓮說》賦予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饒公則認為荷花有負荷、擔當之意,他對傳承漢學重任之承擔,一如其筆下荷花所象征的精神。荷花為饒公晚年一個重要的繪畫題材,他筆下的荷花風格屢有創(chuàng)新,他曾以潑墨、敦煌白畫等方式描繪心中的荷花形象,所用之筆法、構(gòu)圖涉筆前人未嘗之境界,自成一格,因而其荷被冠上“饒荷”之名。
饒宗頤創(chuàng)作過兩幅大型荷花,竟都沒有事先畫稿,這連饒清芬也稱奇:“饒公畫任何東西都沒有稿,我們在旁看時極為驚奇,而他心中早已有構(gòu)圖?!别埞珣{空揮就,有時饒清芬伴畫時在旁數(shù)算,發(fā)現(xiàn)多達五十條荷莖交集,作品竟也不顯紊亂?!叭绾瘟顦?gòu)圖看上去不會亂,要亂中有序很難,這就顯出他的功夫?!?/p>
她回想那時伴隨饒公畫荷,好幾個星期天從跑馬地家里往返位于上環(huán)的潮州商會,在該處將六張桌子并起來,把紙鋪在上面,才有足夠空間作畫。饒公往往先畫莖,再添花?!八麜靡恢Т蟮漠嫻P先畫上幾筆,然后就把畫卷收起來,因為畫那幾筆也很費氣力,第二次才又取出來再畫?!背齾s荷花,饒公也涉筆山水,作為著名的書畫大師,他更開創(chuàng)了中國山水畫的西北宗。他到各處考察及游歷時,不忘留下筆墨,饒清芬憶述父親旅居澳洲時,曾將藍山三姊妹峰入畫,斷續(xù)取出修補,如是反復畫了一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