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麗
新式標點符號的吸納采用是漢語現(xiàn)代轉型的一項重要內容。晚清時期,西學東漸,中國人開始遭遇新式標點,張德彝、王炳耀、馬建忠、嚴復等人是早期向國內引介西方標點符號的幾位,新文化運動的參與者魯迅、周作人、胡適、高元、錢玄同、劉半農等緊隨其后,為《請頒行新式標點符號議案(修正案)》的出臺起到了關鍵的促進作用。
在符號功用上,新式標點與中國傳統(tǒng)的句讀有根本的區(qū)別。嚴格來說,中國古代并無標點符號一說。舊式標點稱作句讀,標法比較簡陋,以圓點號和頓點號為主,常常一號多用。文言寫文章既不用標點,也不分段、不分行,但由于古文句式簡練且結構變化不大,語氣詞、助詞等虛詞發(fā)達,句法上較為對偶勻稱,文辭上重音句不重義句,因此簡單的句讀亦可滿足閱讀的需要。隨著西學的大量涌入和文白轉換的語體變革潮流,新式標點符號逐漸“侵入”我國的書寫語言系統(tǒng)。
從形式上看,新式標點只是一套相對繁雜的符號系統(tǒng),對今天熟練掌握這套符號規(guī)則的使用者而言,其意義似乎無足輕重,但這套符號卻是“文法精密”的外在表征。首先,它引發(fā)的是一場“詞法”“句法”“章法”層面的書寫大革命,文章在書寫上提行分段,外觀上迥異于從前;其次,它促進了文字表情達意的句法功能變革,語法上產生諸多新變。郭紹虞將標點符號的引入稱作“歐化”的一種“創(chuàng)格”。在五四時期,錢玄同非常重視標點符號在修辭上的“傳神”功能,譬如新式標點可以讓白話在語氣上趨近“言文一致”;胡適、陳望道等人則非常看重標點符號彰顯“文句之關系”的“達意”功能,認為它可以讓白話的字句結構變得繁復豐滿。
“文體家”魯迅是新式標點符號的早期倡導者和踐行者之一,提出“要清清楚楚的〔地〕講國學,也仍然須嵌外國字,須用新式的標點的”。在魯迅和周作人于1908年至1909年翻譯的《域外小說集》中,已大量引入新式標點,極大地提高并深入拓展了漢語文字的表現(xiàn)力。學者普遍認為,《域外小說集》稱得上是漢語書寫語言革命的標志性產物,在《域外小說集》的“略例”第四條中,魯迅對譯文中新式標點符號的用法進行了說明:
!表大聲,?表問難,近已習見,不俟詮釋。此他有虛線以表語不盡,或語中輟。有直線以表略停頓,或在句之上下,則為用同于括弧。如“名門之兒僮——年十四五耳——亦至”者,猶云名門之兒僮亦至;而兒僮之年,乃十四五也。
在這里,魯迅對晚清時期尚較稀見的感嘆號(?。?、問號(?)、破折號(——)、省略號(……)所表達的口吻語氣與具體用法進行了闡釋,引號在這部譯文集中是避用的。魯迅所謂感嘆號(?。┍泶舐曋f,不夠準確,應為表“驚奇、贊嘆”的語氣。省略號和破折號在當時的書寫文本中基本上是“前所未有”,它們的輸入引起不少人的嚴厲抨擊,魯迅在《域外小說集》中的大膽采用表明了他的革新立場和勇氣。
被稱作“搖曳標”(陳望道語)的省略號,在晚清至五四時期,對到底該用幾個點來表示沒有統(tǒng)一的規(guī)定。不同的作者,有的用五個點,有的用六個點,有的用八個點,還有用十二個點的,《域外小說集》中就有用九個點的現(xiàn)象,如“尼啟丁先生、君毋爾、………當眾人前、………主人且怒”。在具體用法上,《域外小說集》有用省略號模擬聲音的,有用省略號表達無盡幽微情感的,還有用來表達意義“留白”效果的,位置上也是句首(或段首)、句中、句尾均有出現(xiàn),可謂是“號盡其用”。
破折號是《域外小說集》中大量使用的另一種新式標點。破折號在意義上表補充說明或略作停頓,使用時既可插入句中,也可放在句末。破折號的合理調用可大大增加句子的結構靈活度,增強句子的語義密度,達到延緩語氣流動的敘述效果,有助于形成精警精悍、幽婉從容的文風。《域外小說集》在破折號的使用上,極力挖掘這一符號的豐富表現(xiàn)力,取得了完全不遜于白話文創(chuàng)作的藝術韻味,如譯文《默》中,牧師伊革那支說:“吾自愧,——行途中自愧,——立祭壇前自愧,——面明神自愧,——有女賤且忍!雖入泉下,猶將追而詛之!”這段話通過對破折號的密集使用,生動再現(xiàn)了伊革那支將女兒逼死、妻子逼瘋后,悔愧不已又不甘承認的心情,形象模擬了他的語氣由中輟滯澀轉向急促憤激的狀態(tài),把他心口不一、推卸責任的心理特征呈現(xiàn)得惟妙惟肖。在翻譯于1934年至1935年間的《俄羅斯的童話》(高爾基著,魯迅重譯自日本高橋晚成翻譯版本)中,據(jù)統(tǒng)計,魯迅對破折號的使用有三百五十五處,其中六十八處作為標號使用,二百八十七處作為點號使用。魯迅對破折號的使用主要是用作提示性語句和直接引語之間的停頓,這與破折號的規(guī)范用法是有出入的,與高橋晚成譯本中的使用也不相同,屬于魯迅在中國新式標點初創(chuàng)期的探索創(chuàng)新。破折號在視覺上橫線形的漫長形體,有一種娓娓道來的語體感覺,與作品的內容特質較為契合,這或許是魯迅在這部譯作中創(chuàng)格使用破折號的原因所在。
除了對省略號、破折號等單一標點的突破使用,《四日》等文本中更有對多種新式標點的綜合運用。就用法而言,《域外小說集》對新式標點的應用基本上已臻于成熟。魯迅之所以能成為新式標點的勇敢實踐者,離不開他大規(guī)模閱讀并翻譯外國文藝語言體驗的直接促發(fā),對新式標點的“移徙具足”,是魯迅“循字移譯”之“直譯”觀念的重要表現(xiàn)。
1911年,在魯迅的文言小說也是魯迅生平第一篇小說《懷舊》中,引號被大量使用。這篇小說大致寫于辛亥革命至民國初年的紹興,刊載于1913年4月25日上海《小說月報》第四卷第一號。引號的采用使得這部小說的場景組織形式靈活多變,在體式上與白話小說中已很接近?!稇雅f》借助新式標點對文言文本進行了最極端的改革試驗,魯迅的文言也因此成為清末民初“歐化”文言的重要構成?!稇雅f》在風貌上全然迥異于古典文言文本。引號的使用讓人物對話不再需要間接引語陳述,而以直接引語的形式分行出現(xiàn)?!?。!”“。?”“(……)”等標點符號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折射出魯迅在符號層面的某種“表意的焦慮”,標點符號和語言文字之間的張力空前加劇,漢語書寫的可能性被推到更大限度。王風認為,魯迅清末民初的著譯事業(yè),實際上為他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準備了新的“章法”。魯迅在《域外小說集》《懷舊》等早期著譯中對新式標點的輸入,為其白話漢語創(chuàng)作中文體標號的創(chuàng)新使用進行了充分準備。
魯迅的新式標點實踐是始于文言而非始于白話,這一點看似無關緊要,實則意義非凡。這意味著,魯迅所做的是對漢語書寫語言的根本變革,其用法不僅與晚清白話報對新式標點的用法顯示出區(qū)別,更提示了一條話語變革層面的個性化實踐路徑。新式標點在傳統(tǒng)書寫漢語中的全面引入,不僅為魯迅的文章帶來了全新的“章法”,更為其白話文寫作中話語實踐的創(chuàng)造性展開提供了資源依憑。自魯迅的第一篇白話作品《狂人日記》起,他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在“章法”“段落”層面就呈現(xiàn)出煥然一新的面貌,文字與符號的張力極大地彰顯出來??梢哉f,提行分段、劃分章節(jié)是《狂人日記》這篇小說文本內部的最大修辭手段,省略號、感嘆號、問號等標點符號的功效也得到最大程度的妥當發(fā)揮。章節(jié)段落、標點符號與文字的巧妙組合使用,在魯迅小說的故事場景、人物心理的刻畫上,常起到逼真生動、形象貼切、言簡義豐的敘事效果。以小說《長明燈》中的這兩段對話為例:
“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說,“西頭,老富的中風,他的兒子,就說是:因為,社神不安,之故。這樣一來,將來,萬一有,什么,雞犬不寧,的事,就難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來到府上,麻煩?!?/p>
“是么,”四爺也捋著上唇的花白的鲇魚須,卻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樣,說,“這也是他父親的報應呵。他自己在世的時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薩么?我那時就和他不合,可是一點也奈何他不得。現(xiàn)在,叫我還有什么法?”
新式標點的引號,使得人物對話上的直接引語表達成為可能,人物對話內容和效果對文字的依賴性大大降低。在《長明燈》的這兩段對話中,第一段為了展現(xiàn)郭老娃說話的“慢吞吞”,魯迅把逗號、句號、冒號、省略號與多個短句子交叉使用,將人物斷斷續(xù)續(xù)、裝腔作勢的說話口吻與腔調刻畫得淋漓盡致。緊接著的第二段,為描摹四爺“悠悠然”的說話神態(tài),魯迅有意將句子拉長,標點符號的數(shù)量也明顯壓縮。再如,在《祝?!分?,為準確呈現(xiàn)“我”與祥林嫂對話時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窘態(tài)百出的樣子,小說頻繁變換使用破折號、感嘆號、問號、省略號、逗號等,細致入微地擬寫人物的心理流變。除了通過標點符號來烘托渲染和摹寫敘事,強化文字的獨特意味,讓符號呈現(xiàn)特定的修辭效果,魯迅還會借用標點來突出文字的視覺或聽覺效果,如用省略號的點數(shù)來模擬樂曲的循環(huán)往復,用點數(shù)的多少來傳遞聲音層次的增強或遞減,達到一定的“超文本”效果。
在魯迅的白話文本中,如果說對標點符號的組合運用是作家在規(guī)則范圍內的“號盡其用”,他對標點符號的創(chuàng)格使用則稱得上是作家個體的勇敢探索。他有時會在文章不需要添加標點的地方“添加標點”,傳達強調或評議的意思。譬如,“一個革命者,將——而且實在也已經(?。獮榇蟊姷男腋6窢帯薄八恢?,拍桌打凳的(?)大怒了一通之后,便將那孩子取到天上,要看機會將他害死”中“(!)”“(?)”等的使用。這種“添加標點”式的用法,表明魯迅對新式標點符號的體味和運用,在篇章布局的“章法”外,已然深入到表情達意的“句法”層次。從歐化文言到歐化白話,從局部采用到個體創(chuàng)造,魯迅對新式標點符號的使用歷程,為我們追蹤其“歐化”實踐提供了一個“有跡可循”的有益觀測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