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
日本當?shù)貢r間2016年11月3日,就讀于日本東京法政大學的中國留學生江歌被閨蜜劉鑫的前男友陳世峰殺害。2016年11月24日,日本警方以殺人罪對中國籍男性留學生陳世峰發(fā)布逮捕令。
2017年12月,“江歌案”在東京開庭審理,我作為實習記者參與了日本庭審的報道,遠程為當時兩位在日采訪的記者做了些輔助工作。
2017年12月20日,陳世峰在日本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此后,江歌母親江秋蓮與幸存者劉鑫及其聲援者們,陷入了茫茫似無盡頭的相互攻訐和論戰(zhàn)。2018年10月15日,江秋蓮通過微博表示啟動對劉鑫的法律訴訟。
我未曾想到,這一案件的后續(xù)延宕至今,越來越多人牽扯其中,逐漸延伸成了“后江歌案”。
2022年1月10日,山東省青島市城陽區(qū)人民法院就江秋蓮訴劉暖曦(原名:劉鑫)生命權一案一審宣判,判決被告劉暖曦(原名劉鑫)賠償69.6萬元。1月24日,在上訴期限的最后一天,劉鑫的代理律師胡貴云以郵寄的方式,向青島市城陽區(qū)法院遞交了上訴狀。
2022年2月該民事訴訟案二審開庭前夕,我作為記者,代表就職媒體奔赴青島,再次參與了這一事件的報道。
“2月15日 星期二 晴”
江秋蓮訴劉暖曦(原名:劉鑫)生命權一案二審開庭前一天,我坐動車趕往青島。天色漸漸轉(zhuǎn)暗,距離到站的時間也越來越近。
“媽媽,煙花!”我循著童聲往窗外看,天空中,紅色黃色綠色的煙花在空中次第炸開,攪動著夜色,此起彼伏——這是江歌離世后的第六個元宵節(jié),而這樁兇案的余波仍未消散。
劉鑫和韓女士
劉鑫將出席庭審的消息,讓身為媒體從業(yè)者的我心潮波動——2017年,視頻節(jié)目《局面》促成了劉鑫與江歌母親江秋蓮的初次會面,節(jié)目播出后引發(fā)諸多討論。此后,劉鑫極少接受媒體采訪,但五年來,這樁案件卻一次次在社交媒體上引發(fā)罵戰(zhàn)。作為事件主角,劉鑫和江秋蓮不斷被卷入更深的漩渦,兩人的沖突也在網(wǎng)絡爭論的硝煙中日漸分化、升級。
這次,我想親口問問劉鑫,這些年在她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無法預測能否與劉鑫和江秋蓮最終達成對話,但只要見面,總有可能——開庭前,通過一位北京同行,我拿到了劉鑫的微信號碼,我們約好,開庭后聊一聊。
“2月16日 星期三 大風”
青島中級人民法院離海邊不遠,早上9點半,江秋蓮訴劉暖曦生命權一案二審庭審會在這里召開。
8點剛過,我就和一眾媒體同行在大風里等待劉鑫出現(xiàn)。“劉鑫進去了。”一個穿著黑色棉服的女人出現(xiàn),提醒一家正在直播的媒體記者——劉鑫已經(jīng)先行進入了法院。
女人接著表示,自己曾是江秋蓮的支持者,但現(xiàn)在轉(zhuǎn)而為劉鑫作證??嗟仍S久的媒體人們顯然被這樣戲劇性的轉(zhuǎn)變吊足了胃口,不停有人擁過來,把攝像頭對準她。
“你是劉鑫的朋友嗎?”有記者問。這位自稱姓韓的女人卻回答稱,自己是一個陌生人,是“過客”。
見面會劉鑫提前離場,剩韓女士一人。
韓女士的出現(xiàn),我始料未及,但這又像是一個額外的獎勵,萬一她是一個好的外圍采訪對象呢?二十分鐘群訪過后,人流散去,大多數(shù)人繼續(xù)回到法院門前,我則選擇跟隨韓女士回到她的酒店房間。
我原以為“過客”是一種浪漫的形容,但沒想到,從家鄉(xiāng)專程趕來的韓女士和本案的關鍵人物劉鑫在一審判決后才加上微信,并不熟悉。而韓女士同江秋蓮顯然要熟悉得多——她向我講述了不少和江秋蓮交往的故事,每到一處關鍵點,她會翻找手機微信,在搜索框輸入關鍵詞,就能跳出相關的聊天記錄,而這些聊天記錄就是她準備在媒體見面會公布的部分“證據(jù)”。
我到這時才知道,韓女士原是江秋蓮維權的堅定支持者,而在另一家媒體的采訪中,她表示,自己曾加入過一個微博大群,和群友一起有組織地自發(fā)幫助江秋蓮在網(wǎng)絡制造輿論聲浪。因在這一過程中,利用了不合法渠道獲取信息,韓女士后來遭到網(wǎng)友多次圍攻、舉報,她曾去過相關部門自首,還接到了派出所的行政處罰書。
轉(zhuǎn)換立場后,劉鑫一方申請韓女士在二審出庭為自己作證,但來到青島后,韓女士才得知法院以“相關性不足”拒絕她的出庭申請。由此,韓女士和劉鑫決定舉辦一次記者見面會,將韓女士手中的證據(jù)公之于眾。
采訪角
劉鑫受訪
這場媒體見面會由韓女士一手操持,她為此支付了3800元場地費?!斑@都是小錢。”韓女士看上去不太在意金錢的付出,她主動提起網(wǎng)絡上關于自己和江秋蓮決裂的傳言:“說是我要管理江媽的賬戶,我是為了錢,我們才鬧翻了,絕對不可能。”韓女士還向我展示了自己的某一財產(chǎn)賬戶金額,有七位數(shù)。
這次出行,韓女士沒帶電腦,沒有準備PPT和演講稿,只有一個保存了“證據(jù)”的U盤。她沒有召開發(fā)布會的經(jīng)驗,但看上去似乎充滿信心,還在酒店房間為自己點了一杯香檳。
庭審進行了四小時后,我終于第一次見到了劉鑫,她躲開了等待在法院門口的眾多記者,來到韓女士的房間。她戴著口罩,頭發(fā)被凌亂地綁在腦后,和僅第三次見面的網(wǎng)友韓女士擁抱著哭泣,我想用手機記錄下這個時刻,但她的代理律師胡貴云沖我搖了搖頭。
這次短暫的相遇,我根本沒有機會向劉鑫提問。
“2月17日 星期四 陰天”
因身體原因,江秋蓮未出現(xiàn)在二審法庭現(xiàn)場。庭審結(jié)束后,江秋蓮在一百多人的“江歌母親訴劉鑫媒體群”中發(fā)了一條消息:“今天二審開庭我沒什么說的,我相信青島中院會做出公正的裁判?!彪S后她的代理律師申明,二審正式判決前,江秋蓮不再接受采訪。
庭審結(jié)束第二天,我還是從嶗山趕往江秋蓮在即墨的家,試圖見她一面。這是一個回遷房和商品房混合的小區(qū),上樓前,我從小區(qū)超市買了一箱60枚裝的雞蛋。在記者們共享的江秋蓮住址外,敲門并沒有人回應,防盜門上光禿禿的,沒有貼春聯(lián),正對樓道口的墻角裝著一個白色攝像頭。
此前幾次電話采訪過江秋蓮的同行記者給她發(fā)去微信,得到的回復是:最近幾天在媽媽家,二審判決前不再接受采訪。
空等半小時后,我和同伴只得下樓,試圖在這個社區(qū)尋找些許江秋蓮存在的痕跡,但小區(qū)物業(yè)的說法是,江秋蓮幾年前已經(jīng)搬走。此外,唯一的新鮮信息是——我們購買雞蛋的超市,很多年前曾經(jīng)屬于江秋蓮。
回程路上,我想起來,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媒體能面對面長時間采訪江秋蓮。關于案情的諸多表達,她會自己通過微博、抖音和公眾號直接發(fā)布,那些視頻與文字中的語言不再如五年前那樣尖銳,變得克制而有條理。
我最近一次看到江秋蓮的實時影像資料,是在今年1月初江秋蓮訴劉暖曦生命權一案一審宣判后。江秋蓮到北京給本案的代理律師送錦旗,還召開了一場座談會。座談會直播時,江秋蓮提到了針對自己的網(wǎng)絡誹謗的起訴和劉鑫的案件。和幾年前那個在鏡頭前憤怒哭泣的母親相比,彼時,她語氣平靜,情緒穩(wěn)定,沒有采用太多激烈的言辭,像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阿姨。
“2月18日 星期五 晴”
今天已經(jīng)是等待劉鑫第三天,上次的一面之緣和當天的媒體見面會后,我和同行的記者多次在微信上發(fā)去采訪邀請,但卻毫無回應。
“有點理解江歌媽為什么被她逼瘋?!蓖橄蛭冶г埂N倚睦锿瑯由罡袩o奈,但又為劉鑫設想了無數(shù)可能:或許是開庭太累了,或許是她在庭后看到網(wǎng)絡上的諸多謾罵,亦或是那個微信原本就是為了應對這次庭審的一次性號碼。
自行聯(lián)系不成,我們只能轉(zhuǎn)而求助她的代理律師——畢竟,除了家人之外,律師才是與劉鑫交流最多的人,或許也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爱斆娌稍L估計不太可能,她真的很累,可以先把提綱給她。”律師回了消息,雖然不如預期,但事情總算有了進展。
劉鑫一方在法庭上展示的現(xiàn)場還原模型
韓女士的酒店房間俯瞰
外出打車時,司機師傅聽我們聊起了“江歌案”,開始插話。他是本地人,曾關注過這個案件,“不過我沒仔細看,最近都在看冬奧,原來這兩個人都在青島?”除開對于案情的模糊記憶,這位青島司機并不清楚幾位當事人的詳細信息。而我與一位回青島工作的前同事聊天時,同樣發(fā)現(xiàn),他也沒注意過劉鑫是青島人。
二審時,劉鑫當庭陳述,稱在網(wǎng)絡暴力的侵襲下,“不止一次想過了斷自己的生命”。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活得不如草芥”。庭前,她也曾告訴媒體,自己正在竭力避免成為被網(wǎng)絡暴力逼上絕路的“劉學州”。
這些年,劉鑫一直飽受網(wǎng)絡輿論的討伐,現(xiàn)在的她,除開能進行日常聯(lián)系的微信,沒有其他社交平臺帳號。歷數(shù)近些年的社會新聞,我想少有當事人能比劉鑫“社會性死亡”得更徹底,但多年過去,從暴風驟雨的社交網(wǎng)絡中抽身,回到現(xiàn)實世界,卻似乎又很少有人能真正認出劉鑫。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悖論,我想。
“2月21日 星期一 晴”
“我們約晚上吧。就去你們住的酒店。后天就可以?!钡却齽Ⅵ蔚牡诹?,我正在吃晚飯,意外收到了劉鑫發(fā)來消息。我長舒了一口氣,終于,她答應了見面。
“2月22日 星期二 又是大風天”
來青島后,幾乎每隔兩三天,同行記者都會給江秋蓮發(fā)去微信,請求見面。和劉鑫不同,江秋蓮每次都會回復信息,但總是拒絕見面。在和劉鑫約定的會面時間前一天,我和同伴又一次聯(lián)系江秋蓮面訪,但再次被拒絕。
這天早上,她轉(zhuǎn)發(fā)了一則自媒體文章截圖,文中有一段提到:在庭審當天劉鑫換了三次衣服。和江秋蓮通話時,她主動提起了這件事:“劉鑫不是說自己一直(過得)不好嗎?你看開庭當天她就換了三套衣服。”
作為見證者,庭審那天,我曾聽到韓女士建議劉鑫,為避免他人注意,最好更換服裝后再來媒體見面會,但沒想到,換衣這件小事會被人觀察到,并被放大至此。
但還有更大的矛盾點始終橫亙在兩人中間——“我并沒有把換衣服當做重點問題。”電話那頭,江秋蓮強調(diào)著:“我的重點是她是否鎖了門導致我女兒被害,這件事她要告訴我實話?!?/p>
她的語氣堅決,電話這頭的我心里卻有所預感,有些事情,她和劉鑫或許永遠不可能達成和解。
“2月23日 星期三 晴”
到了和劉鑫約定好的采訪日,我特意在房間里布置了一個采訪角,放了水果和飲料,還預定了酒店的夜宵服務。我希望在這個空間里她能放松下來,說出一些心里話。
不過,劉鑫又變得和之前一樣,不再回復消息,我和同伴只得請她的代理律師前去催促。晚上8點后,劉鑫才終于邁著拖沓的步子走進了酒店,她告訴我們,今天是她庭審后的第二次出門,不是因為律師催促,自己可能又會一拖再拖。
“我見過你?!眲Ⅵ螌ξ艺f。她摘下口罩,我能比上一次更清晰地近距離看到她的臉,和網(wǎng)上廣為流傳的那張青春洋溢的剪刀手自拍不同,現(xiàn)在的劉鑫看起來頹廢消沉,唇角有著清晰的法令紋,頭發(fā)依舊胡亂地用皮筋綁在腦后。
整場交談中,她的聲音很小,但談及一些極度想要解釋的關鍵點,聲音會突然變大。她好像有著諸多委屈,不時就哭起來,雙手食指攪在一起,反復纏繞扭轉(zhuǎn)。
被網(wǎng)友稱為“惡魔”“毒閨蜜”的劉鑫就坐在對面,但此時,我卻很難把她和那些詞匯聯(lián)系在一起。“劉鑫是一個很溫柔的人?!蹦X子里,劉鑫代理律師的話一閃而過。
“我一開始真的是抱著一顆真心。”她嗚咽道。她解釋自己對江母的出言不遜—— 那是在江秋蓮刺激下做出的回擊。她把這些反應歸結(jié)為自己年輕,又突然恨恨地提醒自己,沒能早點看清江秋蓮的真實面目——“她就是想激怒我,然后把截圖發(fā)出來”。關于庭審當天多次更換服裝的爭議,劉鑫覺得江秋蓮的反應“讓人不可理解”,“你說我都活這么多年了,還沒有三四件衣服嗎?”她低聲反問道。
2017年底,殺害江歌的兇手陳世峰在日本被判處二十年監(jiān)禁,之后五年,幸存者劉鑫和受害者母親江秋蓮的矛盾,成為了這樁兇案在輿論場上反復拉鋸的焦點。而這五年,劉鑫的心態(tài)也在不斷變化,逐漸從體諒一個失去女兒的母親到下意識把對方所做的一切都認定為圈套,將自己擺在與之完全對立的位置上。
這場對話持續(xù)了三個小時,時針走過了11點,劉鑫起身離開,走之前她主動發(fā)起了邀請,說之后還可以再聊一次。同她一道走在酒店的走廊里,這個年輕女孩突然語氣飄忽道:“說出來,我也輕松很多?!?/p>
送走劉鑫后,我試圖向自己提問:假如你是她,不論是在案件發(fā)生的當下,還是后來和江母的矛盾,你有能力處理得更好嗎?
“2月24日 星期四 未離開酒店”
加急整理完劉鑫的采訪錄音,我突然回想起,等待劉鑫的第五天中午意外收到的一條微信,來自一位許久不聯(lián)絡的大學同學。
“我最近在關注江秋蓮訴劉鑫案,兩邊信息都看了一些,現(xiàn)在開始對劉鑫有點惻隱心了。不知道你有沒有關注這件事情,有的話,你是什么態(tài)度呢?想要聽聽職業(yè)記者的看法?!边@位同學告訴我,自己也曾是在網(wǎng)絡上辱罵劉鑫的那群人之一,但現(xiàn)在卻覺得過去行為失當。
“如果她像江媽一樣眾籌的話,我會捐錢給她”“人生還長啊,不能把人活活逼死”。她不斷留言道。
其實昨夜與劉鑫的那場對話,除開對最初兇案細節(jié)的復盤,我們的談論焦點多停留在網(wǎng)絡輿論的幾次風暴上。劉鑫說起了母親的抑郁情緒,說起了家里的壓抑氣氛——從日本退學回國后,她沒有工作,被網(wǎng)暴,一度改名,新的名字又很快被曝光。
“我也反抗過一段時間,很短的一段時間。真的是沒有效果,我的力量太渺小了。”她訴說著自己的絕望:“后來我真的是放棄了,真的放棄了?!?/p>
劉鑫也會回憶起一些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說要幫助自己的人。他們大多數(shù)別有目的,有的甚至是輿論惡化的推助者,她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來,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醋罱K會變成另一種面目。他們幫過她,當然,也給她帶去了更大傷害,“讓我從一個絕境里面跑出來,又陷入另一個絕境里面去”。
劉鑫和我同齡,如果沒有這起意外事件,她順利在日本取得碩士學位后,會回國教日語,過著自己計劃的小日子。但現(xiàn)在的劉鑫,沒有工作,很少出門,日常斷網(wǎng),做事越來越拖沓。作為那樁兇殺案的幸存者,她被釘上了輿論的恥辱柱,不斷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道德審判。
在深夜的對話中,我偶爾會升起些許對她境遇的同情,但那些活躍在社交網(wǎng)站上的評論聲音,又會很快回蕩在我的腦海中:“她丟掉的是生活,江歌丟掉的可是一條命?!睘榱伺畠嚎耷蠊赖哪赣H江秋蓮;人人喊打、避不出戶的幸存者劉鑫,一時間,我分不清她們誰在這幾年過得更艱難。
深夜,我和遠在北京的一位前輩通話,向?qū)Ψ絻A訴了我最新的感受,對方反復提醒我,注意言辭和立場,和幾位密切參與者保持安全距離。
“2月25日 星期五 晴”
對劉鑫的第二次采訪,約在她家門口的面包店。
劉鑫家所在的區(qū)域有很多外國人聚居,不論是在酒店還是飯館,總能聽到幾句外語。坐在面包店二樓等待劉鑫時,旁邊兩位男士用韓語交流,恍惚間,我好像聽到他們在說“jiangqiulian(江秋蓮)”的名字。作為記錄者,我也有些魔怔了。
一位朋友得知我在青島做報道,多日等待才見到劉鑫,在微信上反問:“這么大牌?”“為什么她(劉鑫)能在隱秘的角落過得這么好?”我很難向她解釋,劉鑫的躲避姿態(tài),并不代表她能找到一方凈土,關上門過上寧靜安穩(wěn)的生活。
短暫的等待后,劉鑫帶著一位“朋友”出現(xiàn)。她以前的同學、朋友都已經(jīng)在“江歌案”后不久斷了聯(lián)系,過去的幾年里,是這位生活在北京“70后”網(wǎng)友一直同她聊天,給她寄零食,聊作陪伴。這次,“朋友”出差青島,也特意來看望劉鑫。
坐下后,劉鑫好奇地環(huán)視著周邊的擺件,直到聽到旁桌的兩位阿姨說的不是中文,她才半摘下了口罩?!斑@邊的店我都沒來過?!彼拐\道。2017年年初回國后,除開一段短暫的工作經(jīng)歷,劉鑫很少離開家,她換過一次手機號,卻發(fā)現(xiàn)謾罵的人還是能找到自己。每當熱搜上出現(xiàn)“江歌”“劉鑫”這些字眼時,新一輪的短信轟炸就會如約而至。白天,她會習慣地將手機調(diào)成飛行模式,只在一些特定的時段打開通訊。
提起死去的江歌,劉鑫說自己有心疼愧疚,如果兩人從不相識,也不會有后來的悲劇。說到兩人曾經(jīng)設想未來時的憧憬,劉鑫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用力仰起頭,眼淚從臉側(cè)滑落。
“我也不理解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罵人的人。不論是站在我的立場,還是站在江秋蓮的立場,罵人的人,一上來就讓別人死女兒、死全家,說得太難聽了?!北焕г陲L暴中心的劉鑫,也始終沒想明白事情為什么最終演變成如此模樣。
“2月27日 星期天 晴天有云”
和劉鑫最后一次見面的隔天,我離開了青島。這是我工作以來出差時間最長的一次,13天,當中大多時候是處在焦灼無望的等待中。
采訪沒有任何進展時,我會查找以往的資料,翻看網(wǎng)友的微博。有很多人會在網(wǎng)絡上持續(xù)發(fā)布他們對案件的分析。和五年前不同,現(xiàn)在的江秋蓮和劉鑫都在網(wǎng)絡上擁有了自己的支持者,他們旗幟分明地列居兩個對立陣營。
已經(jīng)轉(zhuǎn)換立場的韓女士告訴過我,她關注這個案件已經(jīng)四年多時間。最初,她將非法獲取陳世峰的個人信息“投名狀”一般地交給江秋蓮,后來,兩人又因種種原因徹底決裂?,F(xiàn)在她站出來為劉鑫發(fā)聲,被江秋蓮稱為“漢奸”,也是部分江秋蓮支持者口誅筆伐的對象。
青島的媒體見面會后,韓女士也遭遇了一場網(wǎng)絡風暴,她的私生活、外貌都成了別人攻擊的靶子。她設置了微博可讀權限,更換了微信頭像。但回到老家后,韓女士依舊會不時給我發(fā)來微信,曾堅稱發(fā)布會后不再繼續(xù)參與此事的她,委托我把之前收到的、她所整理的證詞附件轉(zhuǎn)發(fā)給另一位媒體記者,也希望我把網(wǎng)友制作的、加上了翻譯字幕的劉鑫報警錄音轉(zhuǎn)發(fā)在媒體群里。
看過這一案件在網(wǎng)絡上引發(fā)的腥風血雨,在與案件相關人物的微信對話中,我會逐漸開始注意自己的說法方式,斟酌用詞。我擔心某一天,自己的聊天記錄也會被節(jié)選、再編輯,然后曝光在網(wǎng)絡上,并因此被打上某些特定的標簽,為自己和家人好友招來網(wǎng)暴。
可以預見,這次的報道會是我從業(yè)以來最糾結(jié)的一篇稿件,我不斷嘗試用更準確的詞匯去描述當下的環(huán)境,盡可能公平地展現(xiàn)兩種聲音,但我害怕的是,在這樣的輿情背景下,是否無論怎樣去敘述和記錄,都是在某種程度上加劇偏見?
回程的飛機上,我總會想起第一次采訪劉鑫時的一個片段,她走進我的酒店房間,簡單環(huán)顧,頭一句話是:“你們的房間好漂亮啊?!?/p>
我曾在退房時再次觀察過那個房間,對于經(jīng)常出差的我來說,它只是個普通的標間,空間不大、陳設簡單,只在床頭掛著一幅風景畫,畫面里,太陽從海平面升起,是新的一天。
“3月11日 星期五 晴日升溫”
二審的結(jié)果遲遲未宣判,身邊的媒體同行會時常討論此事,我也經(jīng)常瀏覽社交媒體,關注輿論對于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
讓我意外的是,前些天聯(lián)系過我的那位大學同學,原本只關注寵物主題的微博賬號最近一段時間都在集中轉(zhuǎn)發(fā)“江歌案”相關信息,還發(fā)布了一篇長達兩千多字的分析文章,里面重新梳理了案情,并表明了她轉(zhuǎn)而體諒劉鑫的原因。
我又找到了她,她說已經(jīng)勸解自己有兩個星期,不要再看與之相關的東西,但“我勸不住自己??!太邪門了真的”!
這一刻我想到了第一次見到韓女士時,她對這樁案件的形容:“業(yè)力場”——每個人深度關注此事后便難以自拔,在找尋真相和輿論混戰(zhàn)的漩渦中不斷沉溺下去,哪怕“這件事真的沒有一點正能量,全是負能量”——那位陪伴劉鑫的網(wǎng)友曾經(jīng)向我這樣感慨,但她同樣會持續(xù)關注此事,并在微博轉(zhuǎn)發(fā)信息、表明觀點,參與一次又一次的新討論。
“3月13日 星期天 晴,春光明媚”
在一審勝訴后的那場媒體座談會上,有記者曾向江秋蓮提問:勝訴后會不會更關注自己的生活。江秋蓮愣了一下,反問:“什么叫自己的生活?自從有了江歌,我就叫江歌媽媽了,我不叫江秋蓮,我也沒有自己的生活?!?/p>
即便隔著屏幕,那個時刻,我仿佛也能理解她的固執(zhí),但世界上從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就像一位曾經(jīng)跟拍她四年的攝影師所說:“她對整件事情的執(zhí)著,是一種個人選擇?!?/p>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認可這種漫長的執(zhí)著——五年來,江秋蓮也深陷網(wǎng)絡暴力的困境之中,有人說她消費女兒、玷污女兒,有網(wǎng)友說她不依不饒,散播仇恨,也有人不斷質(zhì)疑她的受捐款項。她連續(xù)將十位在網(wǎng)絡上侮辱誹謗自己和女兒的網(wǎng)民告上法庭,有的被告人已經(jīng)被判刑,有的案件尚未開庭。有人添加她的微信好友,只是為了能在發(fā)送申請時寫一句罵人的話。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如何遏制網(wǎng)絡暴力再次成為代表委員們關注的焦點之一,江秋蓮在3月初多次轉(zhuǎn)發(fā)了相關的微博。
在二審開庭后,江歌媽媽江秋蓮和劉鑫各自支持者們,再次展開“戰(zhàn)斗”。我曾圍觀過一個支持劉鑫的名為“抵制詐騙網(wǎng)暴人肉小組”的微信群,一天里,群組內(nèi)就能有上千條新消息。
微博用戶@作家陳嵐發(fā)布了多篇文章,質(zhì)疑江秋蓮借助江歌事件大量不合法募捐,利用輿論同情人肉網(wǎng)友,并附上了多張聊天截圖。3月10日,江秋蓮發(fā)布了一篇題為《一個痛失愛女的母親泣血求告》,公開投訴陳嵐造謠誹謗。昨天上午11點,“江歌媽媽公開投訴陳嵐造謠誹謗”的話題登上微博熱搜第一名。
今天,我再次翻看江秋蓮的微博賬號,她發(fā)布了一條1分18秒的視頻。鏡頭中,這位母親痛哭著請求相關部門調(diào)查自己的資金來源及去向?!扒笄竽銈?,求求你們調(diào)查我。”她泣不成聲,額角已有了白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