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映 胡冰濤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對于現(xiàn)代悼亡詩來說,敘事同樣是重要表現(xiàn)形式之一,但相比古代悼亡詩,現(xiàn)代悼亡詩并不依賴單一的敘事框架。特別是在20 世紀90 年代,面對開放的世俗世界和復雜化的經(jīng)驗,敘事性功能被詩人們大大開發(fā),用以處理詩歌和現(xiàn)實的復雜關(guān)系。在現(xiàn)代悼亡詩中,敘事是平衡詩中智性與情感的主要手段,詩人通過場景、視角的變化以及人物刻畫等敘事技巧來建構(gòu)回憶中的日常生活,以此反襯死亡的殘酷。
首先,現(xiàn)代悼亡詩的場景敘述多采用簡明的處理辦法,詩往往在開頭就將空間和時間定格?!秾懡o兒子的哀歌》中的場景敘述方式大致有三種。一是直接點明事件發(fā)生的地點,如《盆栽植物入門》的第一句——“宜家的付款臺前”,僅用一句便將一個極其生活化的場景拉至讀者眼前,用準確的地點和方位給予場景實在感。二是將場景隱含在敘述之中。同樣是生活場景,《和豆芽一起童話入門》的開頭則是“小小的儀式里,一百粒黃豆/ 已在你的胖手指點撥下/列隊完畢,等候在發(fā)芽中/找到新的捷徑”,這里雖未直言,但顯然是一個關(guān)于發(fā)豆芽的日常生活場景。而《骨灰學入門》中,敘述則發(fā)生于“爐膛的門打開時”,“爐膛的門”作為場景中的一部分替代了整體的場景,既具體又帶有死亡隱喻的意味。值得注意的是,臧棣還多用自然景物作為敘述的背景。比如:
堤岸上,八月之光
輕輕撫摸著蘆葦?shù)哪托摹?/p>
河面墨綠,穿梭的紫燕
如同從傾斜的天平上墜落的砝碼
(《八月之光入門》)
平原盡頭,這九月的黎明
猶如一面半旗,平坦在
稠密的鳥鳴里
(《淚眼舉著我來到秋天的高處入門》)
艱難的拂曉,麻雀的喧嘩
敲碎了黑夜的玻璃后門
(《人父的偏愛入門》)
隔著蘆葦,兩只白鷺
沿河道中央,由北向南,
結(jié)伴飛向它們的秘密家園
(《以黃昏為例入門》)
其次,從敘事視角來說,現(xiàn)代悼亡詩不拘于單一的敘事視角。《寫給兒子的哀歌》敘事視角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之間來回切換,將主觀感受和客觀敘述結(jié)合起來,達到抒情和敘事之間的平衡。第一人稱“我”在詩中有兩個功能。一是真實還原父子的日常生活。比如,《和豆芽一起童話入門》中,在發(fā)豆芽的過程中“我”和“你”彼此互動,使敘述具有自然親切之感。二是通過第一人稱直抒胸臆,表達主觀感受,如:
……我不祈求
父親的思念會感動任何奇跡,
我只祈愿我對你的愛
永遠都不會在時間的慰藉中
低于我對你的承諾
(《人父的偏愛入門》)
……我的懷抱里
仍有無形的沉重,它令無名的悲哀
具體到我甚至比上帝還憤怒
(《淚眼舉著我來到秋天的高處入門》)
而在用第三人稱敘述的時候,詩人常用“父親”這一稱謂,以此拉開和敘述對象之間的距離。特別是當面對死亡,作為父親的詩人則常常被置于一個觀看的視角:
最后的目擊者不該輪到
父親……就在離我
不到十米遠的地方,而且還
隔著透明的大玻璃
(《童年之光入門》)
“玻璃”透明的性質(zhì)可以使人看見,卻又是一種隔斷,“不到十米遠”卻是生與死的距離。第三人稱的敘事視角中,“我”也成為被描述、觀看的對象,這不僅使敘述客觀、場景切換,更顯現(xiàn)出“我”面對死亡的無力感和現(xiàn)實的冰冷殘酷。詩人的聲音也隨著敘述視角的變化發(fā)生改變,使冷靜的敘述和感性的抒情在詩中相互滲透、交織。
最后,從詩中人物形象的刻畫來看。詩人主要通過引述孩子的話語和準確的語言修辭勾畫出孩子的形象。如在《盆栽植物入門》中,敘述了父子圍繞“盆栽植物”的一場對話:
……你會記得
每周給它澆兩次水嗎?
“會的”。但標準答案應該是,
“我保證”。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
我有點慚愧,我不該這么早
就讓你提前熟悉承諾的語氣。
“我還知道它叫瓜栗,原產(chǎn)墨西哥”。
這里,孩子的話語被直接置于詩中,顯示出獨屬于孩子的單純和天真。面對“盆栽植物”,父親和孩子的話語顯示出父子眼中的兩個世界:一個是重視教育和承諾的成人世界,一個是簡單快樂的童真世界。但相比之下,更能凸顯臧棣風格特點的是,通過簡潔精確的語言刻畫人物形象。在死亡降臨之前,孩子原本的生命狀態(tài)是:
瘦瘦的,但精力卻充沛到
由海浪點燃的東西
連海浪本身都已認不出來。
揮舞著,小小的生命旗幟
在蔚藍的海風中難得一閃而現(xiàn);
更清晰的,歡快的叫喊潤色著
沙灘上的雀躍,直至童年之光
看上去,比生命之光還耀眼。
(《童年之光入門》)
“由海浪點燃的東西”“小小的生命旗幟”“歡快的叫喊”“沙灘上的雀躍”用一組名詞性短語隱喻孩子的生命,詩人用動詞“點燃”“揮舞”作定語,或以“叫喊”“雀躍”等詞為中心語,使這些表現(xiàn)生命的意象帶有明顯的生機和活力?!坝珊@它c燃”并不符合語言的一般搭配,“海浪”讓人聯(lián)想到“海風”,而能被“點燃”的通常是“火焰”,這些隱現(xiàn)的意象讓人聯(lián)想到“海風”的吹拂、“火焰”搖曳的色彩與溫度,以及“海浪”涌上岸邊的聲響。在視覺、聽覺、觸覺上的多方面效果使這些生命意象更添張力。而在死亡的籠罩下,孩子變化了形態(tài):
等待冷卻的骸骨仿佛還需要
一萬年才能徹底冷卻;
……傳送帶上,
除了有一個年輕的形狀
酷似生命的浮雕之外,
煉獄里仿佛再也沒有
別的東西,值得你試探一下。
世界太沉重,借著陌生的,
拿著掃帚的手,你留下
最輕的你
(《骨灰學入門》)
詩中“冷卻的骸骨”“年輕的形狀”“酷似生命的浮雕”“最輕的你”描述死亡狀態(tài)下的孩子,“冷卻”“骸骨”“形狀”“浮雕”等詞都帶有冷感,且不再具有動態(tài)特征。在動與靜、熱與冷、喧鬧與寂靜的對比下,把回憶和現(xiàn)實、生與死分隔為兩個世界。
從以上論述不難看出,無論是場景、視角的變化,還是人物的刻畫,詩人通過敘事呈現(xiàn)出父子的日?;貞浐退劳鰞煞N截然不同的現(xiàn)實。詩中多樣的敘事手法固然能體現(xiàn)詩歌的智性,但單純的敘事只能呈現(xiàn)現(xiàn)實的表面,更大的挑戰(zhàn)在于如何深入現(xiàn)實內(nèi)部,將眾多的事物聯(lián)系起來以構(gòu)成一個更大的“世界”。
作為現(xiàn)代主義詩歌先驅(qū)的英國詩人艾略特,曾對詩人與詩歌的創(chuàng)造關(guān)系做過一個著名的比喻:
……感謝時間的洞穴
抵抗住了時間的變形,
依然幽深在生命的秘密中;
蒲公英、馬齒莧、月亮草,
葡萄藤和山楂樹的陰影
維持著洞口的秩序——
我從這邊進去,黑暗是黑暗的方向
就好像喪失在沉重中
黑暗也是黑暗的仁慈;
你從那邊進來,那漸漸縮短的,
我永遠都不會稱之為距離;
就好像隔著生死,我和你
因這比黑暗還要固執(zhí)的摸索,
依然能組成一個懷抱——
仿佛再用力一點,瞬間的永生
就會屈從于我手中是否正握著
你曾用過的一把小鏟子。
(《瞬間的永生入門》)
從詩題來看,“瞬間的永生”是個悖論性的短語,“瞬間”和“永生”所表示的時間長度幾乎是兩個極端,這基本上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但詩人在詩中建構(gòu)出一個超驗性的生命空間——“時間的洞穴”?!皶r間的洞穴”可以看作一個既包含個人經(jīng)驗記憶,又包含集體知識性記憶的空間,它在時間上具有凝固性,因此可以抵抗“時間的變形”;并且“幽深在生命的秘密中”,“蒲公英”“馬齒莧”“月亮草”“葡萄藤”“山楂樹”等意象增加了生命的神秘色彩。父子被“死亡”分開,又在“時間的洞穴”中走向彼此。“黑暗”的意義在句子間游移,轉(zhuǎn)變?yōu)椤昂诎档姆较颉焙汀昂诎档娜蚀取薄6八查g的永生”最終能否實現(xiàn),取決于“我手中是否正握著/你曾用過的一把小鏟子”。這里的“小鏟子”既是象征父子生命關(guān)聯(lián)的客觀對應物之一,其背后暗藏的父子間的回憶,也是“時間的洞穴”的組成部分,它和其他客觀對應物一起填滿了生與死的裂隙,穿越過去和現(xiàn)在,將生與死統(tǒng)一起來,使生命更加完滿而充實。除了這首詩以外,組詩中的其他詩篇也有很多直接表現(xiàn)父子生命關(guān)聯(lián)的句子,如“我成長在你的成長中;/你天真在我的天真中”(《曾經(jīng)的圣地入門》),“而我們倆仿佛有相同的困惑,/ 我們困惑于我們可以互為玩具”(《世界只有四歲入門》)等等,都表達了父子生命融合的意味,他們一同體驗、遭遇的世間萬物既是父子情感、回憶的“紐帶”,也是獨具詩意的象征。
由此,詩人通過客觀對應物和“私設象征”的方式將父子生命與萬物聯(lián)系起來,通過詩歌介入現(xiàn)實,重新建立起對世界的自我經(jīng)驗。
悼亡詩是為逝去的生命而作,因此無論古今,悼亡詩多包含對生命感受的表達,帶有一種沉思冥想的特質(zhì)。而現(xiàn)代悼亡詩不僅反思個體的生命經(jīng)驗,還常常將自我的生命感受和更廣大的現(xiàn)實結(jié)合起來,由是從私人領(lǐng)域的抒情詩擴大到現(xiàn)實中的公共領(lǐng)域。
作為知識分子寫作的代表人物,臧棣一直致力于通過詩歌反映現(xiàn)實,并由此構(gòu)建一個獨特的經(jīng)驗世界?!叭腴T”系列作為臧棣創(chuàng)作的第三個系列詩,從創(chuàng)作意圖上,和之前的“協(xié)會”系列、“叢書”系列有著某種承接關(guān)系——都是以一種獨特的命名方式,把那些看起來細小卻又數(shù)量龐大的事物聯(lián)系起來。“入門”系列的“入門”一詞很容易讓人將其與某種教程類書籍相聯(lián)系,似乎帶著某種程式化的氣息。但所關(guān)注的事物又是如此細微,它把人對世界的認知放在“入門”學習階段,其實也是以謙卑的姿態(tài)承認人類的無知。這些瑣碎事物的小,和其數(shù)量上的龐大形成一種反諷效果,使這種命名方式頗有啟示性。作為“入門”系列的一部分,《寫給兒子的哀歌》的創(chuàng)作延續(xù)了臧棣系列詩的創(chuàng)作理念,使原本極具私人性的悼亡詩沒有停留于個人情感的抒發(fā),而是通過死亡對自我和現(xiàn)實進行了哲理性的批判和反思。
讓我的安靜
成為我們的見證吧。盛大的秋天
讓午后的平原看上去
像一個剛剛磨完時間的種子的磨盤。
(《自封的廚神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