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珠

一

使用這個題目，更換了很多次。眼前一直晃動著幾個影像：一個我自他四歲起就認識的、剛從英國留學歸來的高分子專業(yè)男孩、喜歡貂皮的東北人、溫暖的黃金繭、執(zhí)著于純棉的同事、傳說中五臺山的宗教之爭、久聞不得一見真身的火浣布、中國玄奘煞費苦心的佛教典籍保存、實驗室里勾兌出來的紡織原材料。

其實，我更疑惑自己：面對物質(zhì)世界，何以變得這樣理性？這正應(yīng)了孔子的感觸：四十必須不惑。當一個人得知自己在物質(zhì)世界的虧欠，當這個人剛剛得到物質(zhì)世界的微妙，便深深懂得了唯物主義的不容易、良苦用心。在物質(zhì)世界探索的無數(shù)先驅(qū)們，于經(jīng)緯中編織衣服的智慧之人、勤勞之人，甚至被癲癇光顧的等等一切區(qū)別于常人的人，其實早就感知到了生命真相。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只怕更多的后來者，因不知深淺掉進探索的黑洞而受苦，因此書寫略帶機械化的生存訓誡，引導人們使用，暫避風險。然而，現(xiàn)實的門洞里，人們用以抵抗虛無的產(chǎn)物正像縷縷幽香，一次次帶來時間深處的芳菲，等待陰陽聚合。聚酰亞胺，它吸引我的是：大地之下，常識之外，如何給我們提供衣服、紙？它考驗我們：被泯滅原貌、間接使用的自然資源，當它的靈魂前來，我們是否還能叫出它的自然乳名？

二

這是一張紙，質(zhì)地略厚。

我有幸兩次敘述它，卻只見過一面。今天的追憶，也許先說出與它相關(guān)的身價、孕育時長、出生證明，更能鎖定人們那向來只盯著黃金的眼球：5億、50年。眼下，5億大約可以購買1噸黃金。用這個數(shù)量的黃金，貴州省的杉木湖景區(qū)造出了兩只大地之手，各自托舉著一座高架橋。關(guān)于手，人們的想象力總是超越起碼的常識：景區(qū)后來又花錢請人扮演孫悟空，站在一個指根處，很驚艷，很通俗。據(jù)說演員每天收入80元。兩只手的寓意無論怎么變更，人們還是不能理解宇宙將金燦燦的禮物賜予人間的深意。那實是讓人們懂得：黃金，它的本質(zhì)是金性不變。性，大地上的我們，需要體悟物質(zhì)世界的各種性。

七年前，世界和平，棱角處只是微微有些擦傷。當時，正值冬天。由于一張紙的橫空出世，眼前一片暖色調(diào)。面對2014年中國造紙術(shù)的新生兒，一只手拎起，用另一只手輕輕彈之，其音沉著冷靜。這是稀世絕響。面對它，時間和空間都將被重新敘述。

它的密碼：聚酰亞胺。

它的學名：聚酰亞胺絕緣紙。

它的地位：中國原創(chuàng)、世界首創(chuàng)。

它的顏色：金黃色。

它的主導：丁孟賢。

它的絕活：具有持久的熱穩(wěn)定性，可耐250℃以上的高溫。阻燃性更好，在400℃以上可以直接碳化，而不燃燒。它還有極佳的電絕緣性。一個是熱，一個是火，一個是電。這三者，都可以在一張紙上言聽計從。想想過去，要是用它做細木頭格子窗的糊窗戶紙，一個村莊該是多么智能啊，那才是真正安全的黃金屋啊。眼下，這份奢侈很快就要實現(xiàn)了。返璞歸真需要它的鼎力相助。

這樣一張紙的出生，很容易就蹦出一個物質(zhì)倫理問題：它有靈魂嗎？它的出生地很重要嗎？我其實早在七年前、在撫摸過這張世界最貴的紙之后，就感受到了生命的異樣。記得當時，很想給它取名炎黃。這張紙最神奇的地方是，由于化學結(jié)構(gòu)的原因，能自然生成金黃色，又因昂貴，被稱為“黃金絲”。其實它比黃金絲漂亮多了！它可以激起人的食欲：渾身是金桔色，是橙子色，是吃野生小河魚的鴨生出的鴨蛋黃色，是硫華菊色，是熟透的小癩瓜色。就連這種厚度，也讓人有食欲：像鄉(xiāng)下大嬸特意在鐵鏊子上烙出的加厚玉米油煎餅，技藝好到?jīng)]有糊點，火候準確表達了糧食本色。這是我第一次用東北村莊常見的、不用染色的日常主食來形容一張紙。當它軍用轉(zhuǎn)民用，就像天女下凡，需要這份眼緣，更需要這份親切。

仙女，離開浩瀚的宇宙，脫離星星的語言，正需要翻譯。也需要落戶、需要一個人間的戶籍。

七年以后，世界大變，各種秩序波浪般顛倒。隨著地下考古的揭曉、空中七彩祥云的幾次批量亮相、大地上的植物出現(xiàn)了“摩訶”狀，幾乎全世界的人被迫停止了逐夢的腳步，都想問問自己來自哪里，到底是精神世界出了問題還是物質(zhì)世界過于提速？這是我回頭反思一張紙、第二次敘述一張紙的理由。之前，我從未關(guān)心過它的生平。甚至認為，高科技一旦脫離創(chuàng)造它的人、當它一旦因形而物化，便沒有了靈魂。這簡直是大錯特錯，簡直忽略了是故鄉(xiāng)和松花江水化身一張紙跟隨我……

也許，這樣解說更讓人接受。

也許這就是祖先傳下來的神話敘述方法。

這樣一張紙，它的親生父母在吉林市的九站，一段清秀彎曲的松花江邊，古稱舊站。出生以后，跟隨養(yǎng)父母安排，來到省會城市長春，棲身一個十分樸素低調(diào)的民營企業(yè)，被視若珍寶。而它的養(yǎng)父母，遠在3100公里以外的深圳的坪山區(qū)，曾是春秋時期的巴國屬地。再注釋一下：生產(chǎn)線在吉林市、總部在長春、投資者在深圳。再具體一點：形象塑造于吉林市、美名起步于長春、家資背景來自深圳。這里，養(yǎng)父母的投資非常重要！我曾經(jīng)問過主創(chuàng)人員一個問題：為什么它是世界首創(chuàng)？難道這個領(lǐng)域里起步較早的美國或者其他一些國家，果真做不出這樣一張紙嗎？得到的答復是：5億，50年來，因為投入巨大，成敗難以預(yù)知，一直沒有人敢冒險投資。50年里，2000年之前，丁孟賢的五次失敗收場，皆因中途的資金斷流。由于孕育十分艱難，這樣一張紙，也總是以另外一種方式表達感恩。我感受到的生命異樣，于2021年的秋天格外明顯，甚至像是憑空跳了出來！

一段時間里，我的村莊里的妹妹，著急到城里買一處學區(qū)房?？蓱z她耗盡所有積蓄也難以稱心如意;可憐她從春天到秋天，一直在看房子;可憐她在瘦到手脖子筋凸起時，?？吭诼窡粝麓螂娫拰χ铱拊V。人間多少生存形態(tài)裂變，人間多少拮據(jù)難言的母愛，精神折磨與財富掏空，盡在這黃昏的眼淚里。電話中，她總是重復一句話：大姐，那就是一個坑，一個坑！當時我難以理解她，這也不是她本來的語言風格。直到一周以后，我在為這一張高科技的紙梳理生平時，直到我梳理到這張紙的養(yǎng)父母那里，我才恍然大悟！一切要從深圳的坪山區(qū)說起：1981年，規(guī)劃上，曾把坪山區(qū)一分為二，增設(shè)了坑梓鎮(zhèn)。但是到了2016年，又把坪山、坑梓合并為坪山區(qū)?？予鞯拿柺轿?，坪山的名號壯大。地名，作為山水靈氣、人文史跡的聚集處，也是古往今來各路信息扎堆的自然數(shù)據(jù)庫。它們都記著遠在東北苦心培養(yǎng)的一張紙，那是自有人類以來的大事，它們共同到一張紙上傾訴。多么智能的悲壯！因妹妹的名字里有一個梓字，便被3100公里以外的離愁調(diào)令征用了。

我們不能否認，當時間深處的大幕揭起，來自深圳坪山區(qū)金魚嶺考古遺跡的人文金魚的美愿，也一定會更喜歡這張紙。它是聚酰亞胺難得的甚至是唯一的魚界滋陰佳品。如果一切的委屈和無助，都是為這山這嶺傳達情意，那么一切也可以釋然。擦干眼淚，微笑面對。一切也可以當神話去講，以優(yōu)美無傷的語言，轉(zhuǎn)化成精神食糧，隨需散播。還應(yīng)該高興起來：無論多遠，一棵梓樹的默默操勞日夜盡在。同時，在梓樹的慈愛嘮叨下，我們與這種叫聚酰亞胺的絕緣紙變得格外有緣……

三

我心疼、也遺憾那個英國留學歸來的男孩。他為了拿到真正的畢業(yè)證書，最后的考試，苦到自己的頭發(fā)像草地被揭起。這比一夜白頭更煎熬?；貒院?，他首先來到北京中科院。半年還不到，便厭倦了高分子化學的科研工作，改弦更張到上海。他喜歡的是國際談判、是貿(mào)易。這好似延續(xù)了他作為小學生的副業(yè)、課間開小差：他曾私自把父母從國外帶回的旅游零食帶到班級悄悄銷售，被班主任告到家長那里。每一個人，其實終生都很難走出的是自己的童年！我常想，在他的擇業(yè)過程中，如果有人從祖宗講起，講講人類衣服的起源、講講我們的祖先留下的可以二次開采甚至重復開采的化學寶藏，他一定會生出堅守科研、研發(fā)出一種新的高分子材料的信心。也會像50年只做一件事、中國聚酰亞胺領(lǐng)域的重要先驅(qū)丁孟賢老人一樣。一個我的村莊近100年來、或者干脆說自該村莊有人跡以來產(chǎn)出的第一個真正的留學生，就這樣消失于專業(yè)之外。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他才能回來。

人類自古最樸素的心愿就是：有飯吃、有衣穿。這兩點，也寫在了由玄奘翻譯的典籍中。一直以來，我以為，作為史上重要的國際譯筆和中印文化交流的重要事件，衣止于當時的衣，義也止于當時的義。然而，由今天的高分子材料新秀聚酰亞胺纖維暫居封頂，原來一切都在生長著！中國的莊子、荀子，原來都還可以是化學家。

聚酰亞胺，酰，它的舊稱就是醯。

聚酰亞胺，酰，它暗示了化學反應(yīng)的核心介質(zhì)。

這在民間很好理解。到淘寶，常常有買家評論：衣服一股子醋味??！

自醯到酰，語音流變也在。

衣，于中國文化、中國民俗到底有多重要？

莊子早就說過了：“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

荀子說：“樹成蔭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蜹聚焉?！滨?，指的就是醋，確切說是山西的醋。醯人，指的是釀醋的人，周朝時就已是一個陣勢浩大、純凈光明、帶有專利保護性質(zhì)的手工釀造業(yè)。周禮，醯人的隊伍總是不可或缺、人數(shù)眾多。雖然當時用于祭祀，然而褪去時代功用，今天看來，卻也可以勉強留下，作為最新科技釀造成果年終品質(zhì)大檢的底色。一顆虔誠的心，也許就是人類最早的匠心！我這樣梳理，是為了告慰掩埋在祭祀深處的聚酰亞胺之名號的滋陰者：醯，我們中國的醋，從味道到衣服，從液體到纖維，是人類精神或鬼神的世界中，首先一部分逃離出來、降落人間、出海遠航。這一部分甘于放棄精神供養(yǎng)，去嘗試另一種生。因此，醋，在它未見跨界匹配、衣料未成之前，實已飽受精神折磨、超負荷祈禱。那么而今，請祖先們讓它沒有任何精神負擔、輕松完成屬于這個時代的召喚吧！聚酰亞胺纖維，是目前人類文明進程中能夠舍棄殺生且最保暖的替補材料。這也是人類“造假”的最高境界！

四

今天，已經(jīng)沒有人會為即將敘述的、以一件衣服來決勝世界巔峰的場景賦詩了。因此，即便今天的科技再發(fā)達，也很難再產(chǎn)生一個荀子。到底是什么擋住了由一衣一飯引導的記錄之筆？我想丁孟賢冷清的去世方式可以說明。只屬于聚酰亞胺的丁孟賢，他的逝世，像聚酰亞胺的化學結(jié)構(gòu)一樣，閉路循環(huán)，傳播路徑非常短。幾乎沒有看到正規(guī)的訃告。如果不是刻意搜索，也幾乎無人知曉。他的去世信息，直接淹沒在股民關(guān)于“黃金絲”的末日輿論中。輿論認為，失去了丁孟賢，就是失去了技術(shù)支持，就是末日到來。而股民不知道，其實那是丁孟賢的形象已發(fā)生替換，替換成聚酰亞胺，于中永存。遺作還有幾本書，其中一本的封面設(shè)計，我想行業(yè)之外沒有幾個人會懂。而他，為那幅幾個小蜂巢樣的簡筆畫、那個帶有甲骨文風神的六邊形密碼、那個可以打破國際壟斷的休止符，苦熬了長達50年。

到頭來，還是要回到蜜蜂的老家。時過境遷，我想任何人都會覺得這其間的不可思議！

丁孟賢，1937年出生于溫州一個叫漲橋頭的小地方、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庭里。搜腸刮肚挖掘誰是他的化學啟蒙，恐怕只有父親和叔叔創(chuàng)辦的家庭肥皂廠了。學業(yè)起源于真正的肥皂泡！那里有一棵棵皂莢樹的積極因子，而他仿佛給皂莢樹上了一堂天文課。人們都說，他給了民營企業(yè)第二個春天。

2013年1月21日，以紡織之名，此日之瑞景，實在應(yīng)該收入世界典藏。耀眼的北國之雪，桔黃點點染染、柔柔軟軟。按照丁孟賢的夙愿，來自廣州的知名時裝設(shè)計師鄧兆萍，努力完成著藝術(shù)與科研的約定。她舍棄自己半數(shù)的私人定制訂單，投入到這種材料的服裝設(shè)計中。機遇也是剛剛好，這種本用于上天的軍工材料，剛剛獲得民用許可。這使她重又回到時裝周的舞臺，用一件件實用、藝術(shù)的衣服征服臺下。同時她還要擔任紡織顧問，嘗試各種織法，使毛紡、雙面尼、襯衣磨毛面料、真絲等等，相繼問世。模特啟用世界旅游小姐，一個化學符號在美與溫暖中活潑起來！一切只為兌現(xiàn)一個承諾：讓普通老百姓享用丁孟賢一輩子的科研成果。

任何毛茸茸的物件到了雪上，人工的痕跡立馬逍遙云外。很容易讓人想起大山里一池大棉被樣的雪上那淡杏色的蒲棒拉花！它那么自然，只是用火怎么都點不著。第一批前來享用的人們，來自天南海北。首次脫下以羽絨、羊絨、棉花、各種皮毛等傳統(tǒng)保暖材料制作的防寒服，到雪地上體驗實驗室里勾兌出來的溫暖：軼綸95嚴寒體驗賽。面料采用軼綸95抓絨，它就是聚酰亞胺纖維的服用面料。我們要習慣嵌入阿拉伯數(shù)字的面料名字，也要習慣某個生僻漢字的獨挑大梁：軼，它走進命名權(quán)，表達著一群化工男漢字功底的深厚。軼綸，取自古詞語軼倫，它的意思的是：超過同輩。這一天對軼綸95收獲的贊美，也徹底體現(xiàn)了聚酰亞胺生于中國東北的必然——東北是一個天然的質(zhì)檢地，一個干凈的童話世界，每一根纖維都無需擔心任何嚴寒下的排異反應(yīng)，還可以直接成全一場科技與寒冷友好交往的秀！

喜劇一幕幕上演，隨處一片金黃：各種床上用品、各種保暖衣、各種女士圍巾、各種福字抱枕。一根纖維通天達地，多么普通又多么深邃！多么艱難又多么深入簡出：醋，是此門學科最好的門神。物質(zhì)世界最大的迷人之處就是化生。野外裝備體驗，白雪上，體驗者個個像個蠶寶寶。如果人類僅僅是獲取溫暖，似乎可以來得很容易，替代品舉目皆是。然而，人的本性多是守不住自己的欲望、世界的本質(zhì)多是戰(zhàn)爭與和平。在以奉行禮讓、吃虧是福的國度，特殊時候，太需要好好上一堂蠶寶寶課了：曾經(jīng)，19世紀末期，芝加哥的一個神父，奉詔研究一款防彈衣。歷時15年，在嘗試棉布、鋼絲、頭發(fā)、苔蘚等材料全部失敗之后，千般無奈，于最后想到了中國的蠶絲、絲綢。這就是人類第一件有文字記載的、真正實現(xiàn)防護功能的蠶絲防彈衣。自此，蠶絲的韌性、彈性，總是與軍工糾纏在一起。就連傳言也成了功臣：有一種說法是，芝加哥的這個神父，使用蠶絲的靈感來自蜘蛛。于是，美國便研究出了轉(zhuǎn)基因桑蠶，可以表達蜘蛛的基因序列，能吐出含有蜘蛛絲蛋白的結(jié)實纖維。用到極致，蠶是吐出的唾液成絲，這種成絲方法也沒有浪費：紡織設(shè)備因此落成。而蜘蛛網(wǎng)，原材料也是來自體內(nèi)的蛋白質(zhì)液體。

一切的空、濕漉漉、黏糊糊、風，都成了靈感。美國的太陽能防彈衣，聽起來并不陌生。而液態(tài)防彈衣，遇刀則硬，平時柔軟，介紹它，一旦離開神話的講述方式，又該是多么力不從心。

而一個新神話已然旅居到這里：軼綸95，嬰兒級生物親和性，這點格外重要。來自瑞士的世界最權(quán)威、影響最廣的紡織品生態(tài)標簽，也是一次性通過。畢竟等待太久了！在人造纖維的大家族里，這意味著，它已脫穎而出。帶著太空的光環(huán)、軍工的密碼，化身到煙火人間。以昂貴的身價表明個性 ：它只會因急需而至。附帶說明書：它是由一個東方滄桑大國錘煉沉淀的金黃色纖維，正仰慕著太陽的膚色。絮片、紗線、原材料纖維，棉絮狀、錦緞狀、羊毛狀，撫摸它，仿佛撫摸天上人間、羽流煙客。它可以耐低溫到-269℃，可以實現(xiàn)放射性物質(zhì)過濾、制作防彈防火織物。-269℃是一個什么概念呢？據(jù)說月球上的溫度到了晚上，可驟降至-233℃。

只是這一切的實現(xiàn)，用聚酰亞胺長春公司總經(jīng)理楊誠的話說，太難了！他們最難的，就是從科技領(lǐng)域跳入紡織領(lǐng)域，而且不只是一個人在跳。那未知數(shù)多得稠密如林，真不知道哪棵樹身懷絕技。還要面對一個市場局限：這種纖維，只有金黃這一種自然色。它是真正的純天然、且永不褪色。制作過程中，可以眼睜睜地看見它一下子變成金黃的神奇過程。這意味著，幾乎每售出一次，都要將成色原理進行科學解說。那更是一件麻煩事，那又將涉及到另一種昆蟲蜜蜂的巢穴結(jié)構(gòu)。好在，人間還有比喻這回事！楊誠，只因她生在長春，總部便一紙調(diào)令將她從深圳調(diào)回?；氐介L春，上班的第一天，第一印象就是：機器怎么這么破舊??！可就是這么破舊的機器，貢獻出了中國自古以來、有文字記載的、人際與天際可以共用的特殊衣料！結(jié)束了人們總是把空中的云片當衣服來試穿的土味浪慢。同時，讓隱忍或貪婪的人性，讓卑微或自大的人生，自此握手言和、兩下暖和、笑看人間終于一衣帶月。并深深地感悟中國文化：春蠶到死絲方盡。李商隱的這句詩，原來還有這一層意思??！

五

事隔七年，再次打通楊誠的電話，只想理清一個問題：聚酰亞胺纖維的原材料是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七年前為什么竟然忘記提問。過去的兩年里，在我獨自混進星星的精神世界，獨自解析了被人們視為垃圾的彗星的苦楚以后，突然覺得，那一次的疏忽十分過分。千萬不要相信，垃圾沒有成材的美愿。也不要相信，垃圾永遠屈居低處。它只是一味退讓，只是暫時無用。像曾經(jīng)被遺棄的米糠，今天又以面粉里有糠為貴。每一個物質(zhì)，在成為垃圾的過程都曾經(jīng)偉大，它承載過高級的美好，密知所有內(nèi)幕。曾經(jīng)，因米糠需要隨風簸揚而去除，成就了中國一個因簸箕而命名的星座。它至今還在履行著人類最初賦予它的職責。其實，真怕接到楊誠這樣的答復：已離職。然而，楊誠是堅固的，依然堅守。通過市場部做國際貿(mào)易的女孩趙賀得知，2019年，長春高琦營業(yè)額已過億元。這對于一個民營企業(yè)來說，實在可喜可賀。趙賀還說，疫情期間，楊誠號召大家提前把未來的各種假期休完，干挺著保證全體員工工資照發(fā)，又為中印邊境專項研發(fā)、制作了近六萬套保暖內(nèi)衣。

說到中印邊境西段，位于荒涼的喜馬拉雅山，海拔約4000米，是世界著名的荒漠。這里，也是玄奘之路。自古，無論什么形式的捍衛(wèi)，都是和平共處的必備。當年的玄奘，正是兵荒馬亂之下，前往印度。今天，我們?nèi)匀灰獢€足信心等待：因為戰(zhàn)爭已向著更觀照萬物靈魂、更尊重生命個體、更節(jié)制的形式轉(zhuǎn)變。還擁有中途修改劇本、更換主要演員的可能性。百年或千年以后，它沉淀下來，應(yīng)是一場全球高科技大賽。比賽中，一款款金黃色的保暖內(nèi)衣成為美談。而退役的士兵，終于弄明白了輕輕一劃、只需30秒就可以止血的神奇紗布，正是螃蟹的功勞。我們也能感覺到，物質(zhì)世界里升騰起來的、已脫離欲望的每一顆靈魂，都不希望看到世界毀滅。正以幾種植物的拉丁名竭力掌控著、正以開花的形式化解著！中國大地上，幾種稀有的、原已滅絕的植物的再次面世，也在積極助力。是啊，短兵相接之下，我們希望生命的隕落只能比彗星更少！

愿一切在天之靈沒有怨恨。如果一切的民用都始于戰(zhàn)場，我們更應(yīng)珍惜現(xiàn)在的日子、珍愛自己的生命、呵護和平、善待弱者的緊急求生信號。血性盡在，不為拼殺，只為山河更靈動，只為楊誠回答我的石油輔料在這高寒中化作神奇的纖維、物盡其用……

六

高分子化學的領(lǐng)域里，古意與今意沒有代溝：瓊脂，就是果凍。瑛，就是水晶。

很有必要捎帶著拿出一個植物原神供大家銘記：我們常說的柔軟而略帶垂感的莫代爾，最初是用歐洲櫸木做漿粕而制成的新一代高濕模量纖維素纖維。其句尾的斷句是：高濕模量、纖維素纖維。我想，它復雜的出產(chǎn)過程，可以治療各種純棉執(zhí)念。

任何一段平行關(guān)系的親情鋪展開來，其處境，就像今天美國的芳綸和中國的軼綸。芳綸，軼綸，是今天高分子纖維領(lǐng)域里、可在極端環(huán)境下、可做衣服用的兩個代表。學名里，它們分別這樣稱呼：聚酰胺、聚酰亞胺。聚酰胺，就是連偏僻鄉(xiāng)下不識字的老婦人都懂的尼龍！它實在是全世界使用最廣泛的詞匯之一，它也是扎根在中國大地上最結(jié)實的英語。它由世界尼龍之父卡羅瑟斯原創(chuàng)。這個人一生有兩項著名發(fā)明：1930年發(fā)明了氯丁橡膠、聚酰胺纖維。他讓人類1938年就用上了用聚酰胺纖維制作的牙刷毛、1939年就穿上了彈力長絲襪！他崇敬的師長和他的工作助手都獲得了諾貝爾獎，獨獨他因抑郁過早離世，與世界大獎無緣。僅獲得了一次提名。翻譯者或命名者多么有深意！這時沒有國界。芳與軼，都帶著各自美好的寄托、特征。芳綸，全稱是：芳香族聚酰胺纖維，確實因化學結(jié)構(gòu)而散發(fā)出的自然芳香命名。是啊，這對功能近似、后者優(yōu)化于前者、前者又可實現(xiàn)任意染色的一對高科技雙花，也許只有這樣命名，才是尊重前者、不委屈后者的兩全之法。

截取一段時間，近百年之內(nèi)，仔細查看，這項偉大的技術(shù)，是美國在先，中國在后。紡織領(lǐng)域里，由奧地利的藍精公司領(lǐng)銜。然而，一件防彈衣就可以道出真相，一句古詩也可以顛覆本源，一棵樹也在說話：奧地利藍精公司用于獲取自然纖維原材料的樹種，也大面積生長在中國，民間土名與土法獲取纖維，與之遙相呼應(yīng)。一個丁孟賢更是記錄了相互學習的過程：1981年，丁孟賢曾赴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從事高分子催化劑研究。人間本沒有永恒的第一！“第一”假如有頭有尾，則早就像一個無知無畏者，長久地迷惑在一只蠶因急需排毒而緊急吐絲的過程中。

近百年之內(nèi)：芳綸的落成，是美國的杜邦公司;軼綸的落成，是中國的高琦公司。

這是我第二次提及美國杜邦公司，第一次提及是因為農(nóng)藥。我與世上一切珍惜土地的人們走過的心路歷程一樣：在農(nóng)藥處心生怨恨，在芳綸纖維處抵消。我們該怎樣和解這段險些由一個拉丁名統(tǒng)一的兩種高分子材料？該怎樣平復以往的人造纖維老將？該怎樣解悟棉花靈魂深處的道義擔當、為蘆花在中國后媽故事里的反面教材平反？我想，回到自然，把一團繩子放在口中，感受一下蠶吐絲的感覺，一切都可以化解。因為那種滋味實在不好受。纖維神話的起源是絲，一直是蠶這種微小的生命，以葉為食，代人受過。一個古老的紡織品種，一個由昆蟲提供的解決人類爭斗的護體良方，當它卸下重任，迎來聚酰亞胺纖維，它希望看到的是：東方與西方，無一大傷。以忙碌悲苦之蠶為證，這世間，還有什么不能和解？當我們弄明白了蠶的吐絲原理，也就明白了一切人造纖維的原理。是制造者本身，首先將毒素轉(zhuǎn)化成無公害，一系列的水污染處理，還要迫使人們巧用智慧去化解。一衣帶水，軼綸95，沒有染色污染這一環(huán)節(jié)。

我們必須懂得萬物。

因為，萬物為著萬物靈長的成人，特別是在人這個脆弱物種的艱難求生過程中，它們付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又多維度裂變出無數(shù)生命形態(tài)，滿足于人的探索和奇思?；螂[，或顯，或妥協(xié)，一切不求回報的物種在養(yǎng)育著我們，也教育著我們，懂得舍的大境界和舍的大收成。它們一刻也沒有止息過：今天，由蟹子殼紡出的纖維，是很多高檔衛(wèi)生巾的原材料，具有天然殺菌作用。它還有一個好聽的帶有甜味的名字：殼聚糖纖維。術(shù)業(yè)有專攻，我們只有不斷學習、復習，才知道那甜味背后是螃蟹的大腿。仰望星空，因聲音的召喚，我們的大衛(wèi)星，也在回應(yīng)著求知者的心疑。某個夜晚，它會趣味式悄悄告訴我們，由兩個等邊三角形交叉重疊組成的六星形，就是大衛(wèi)星的標識。那實是人間歡愛留在人類幾何學上的印章之一。人這一生，如果能夠得到它的點撥，也是無比幸運。從玄奘取回的典籍中，有很多句子是十分深奧、意蘊多重的。其中的兩句尤其意味深長：“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庇终f：“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痹谟袨榈氖澜缋?，在高分子化學的海洋里，在科技的頂端，是誰賦予了螃蟹的特異功能？是誰讓聚酰亞胺的分子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出蜂巢的標志樣子、單單自然顯示出金黃色？是誰讓白雪大地上的水貂舍獸軀而成人衣？又是誰在人類競技的終點，微笑撫平輸贏的溝壑、世界隨之痊愈？

這最后一個問題，我是知道答案的。我希望更多人知道。因為，那就像一道起步于大衛(wèi)星的幾何題：自證自得。我也數(shù)次感受過螃蟹的靈魂，記得它面對我時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已約定，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不吃螃蟹，日常的海鮮也盡量避免。

在我與軼綸95相遇期間，更是無數(shù)次感受過失意的卡羅瑟斯的靈魂。其實抑郁的起因，梵高也可以解釋，他接觸的多是有毒的染料。古老的先民，為了給我們?nèi)疽?，在顏色上付出了生命。像一切的梵高、卡羅瑟斯，要善待他們。他們感受的是高分子的世界，一旦擁有了學術(shù)的出口，定會大放異彩?？_瑟斯也讓我想起在鄉(xiāng)下一個黃泥土屋里，一個姑姑把整個家族唯一的一件二手尼龍內(nèi)衣偷偷獎賞給了我。我記得沒有電燈的屋子里，我為了避開門外堂姐的眼目、快速穿上它時的心跳。我童年穿過的每一件衣服，都記得我。今天，與衣有關(guān)的各種纖維，人們翻譯成漢語時，多是墜上一個標志字：綸。綸的原義，是古代官吏系印用的青絲帶、釣魚用的線。我想，任何一個有道義的化學家，出發(fā)點都是造福人類，絕不希望自己的發(fā)明變成帶血的武器。假若今天的某一種纖維，果真誤入歧途的話，也不要緊，李白是我們共同的救星。他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p>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