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詩偉
從前,平原上的童年無遮無攔。
初開的眼睛生長在混沌的心頭。
忽然發(fā)現(xiàn)春天被隱匿在曠野深處的布谷叫醒。許多事物接踵而至:燕子來到體面的屋檐下呢喃;黃鸝的鳴囀跟麻雀的嘰喳決然不同;陽雀子喜歡嘎呀呀地飛到禾場邊;野鴿子只在蓊郁林叢的巢窠咕咕絮語;八哥候在路邊跟老實人搭話;畫眉像缺嘴婆一樣嘟噥;喜鵲站在最高的柳樹上報道消息;烏鴉哇地一聲半個天空劃過一陣黑暗;絲麻雀在籬笆縫隙跳躍時大雁在天空擺出人字歸來……哦,還有似鳥非鳥的知了和沒有翅膀的青蛙,那是整個夏天的吶喊或沉吟。
一只灰貓瞅著籬笆上的絲麻雀,終于明白敏捷的跳躍不及靈動的飛躥。老鼠不敢爬樹,因為聞到了黃鼠狼的氣息。黃鼠狼即使爬到樹上,也飛不起來。米缸對面有一道貓爪伸不進去的墻縫,一只灰老鼠在墻縫里賊頭賊腦。黃鼠狼白天回到荒坡老樹下的洞穴去睡覺。狗是忠誠而荒謬的,吃過了偷食,打過了看家,討好地笑。見過一只雄健的棕色獵狗。狗吠即煙火……雞也鳴,鴨也鳴,豬哼驢馬叫,水牛在水塘里打滾,黃牛在草灘上瞭望。廣闊田野的農(nóng)人是一些零散的黑點兒,分明在勞作,可遠遠望去,一動不動。
滿滿的時空仍是太空了。
蝴蝶飛來,蛾蠓飛來,蒼蠅蚊子飛來;有蟲蹦跶,有豸蠕行,有蛇蝎逶迤;干脆到處皆有微小的螞蟻爬走……可其實不然,到處皆有的是細菌和病毒,它們看不見,他們的種類和數(shù)量無限多,他們?nèi)我饧乃拊谏矬w上——包括老鼠、螞蟻和花朵。
做醫(yī)生的父親說:細菌和病毒的出現(xiàn)并不比人類更晚,它們原本不是故意要與人類作對,人類幾乎可以與它們和睦相處,但因為不小心或不明白的冒犯,它們給人類帶來的傷害無比慘烈,所以,目前的醫(yī)學(xué)文明直接把細菌和病毒視為人類的天敵。這不是一個嚇唬人的問題,卻讓童年的我無盡地想象人類的過往與未來。好在眼下它們沒來。
那時,平原的太陽很靈醒,有紅或白的清晰樣子,有火熱與溫暖的表達;月亮照耀屋后夜貓子無聲的腳步,聽得見嬰兒的啼哭——所以日子也叫歲月,所以歲月溫軟悠長;星星像夢,夢也就像星星一樣多,去到北斗,去到銀河,就擱在那里,不必拿回來……記得白云一直在藍天飄移,即使一度烏云翻滾;一道閃電亮得眼眸發(fā)疼,一聲炸雷劈開河堤的老樹,暴雨最終沒有把老屋的青瓦擊碎;風(fēng)是四季的態(tài)度,從四面八方來,向著四面八方去……看起來,樹的枝葉永遠在空中搖曳,但樹的根在地下,樹的位置永遠沒變。
幸好有樹。樹到處都有,一叢一叢的綠,一歲一次的枯,或者枯榮獨立,最高的是楊柳,最矮的是蠟條。平原上的樹木參差地高出平坦大地。所有生命都在樹下出入或棲息。是的,守著米缸的那只老鼠也不例外,因為鄉(xiāng)間的房舍也在樹下?;ú荻汩_了樹蔭,不等于脫離樹木,如果沒有樹叢的捍衛(wèi)、蔭庇與改良,平原將喪失物種、流失土地,花蕊便少了自然傳粉的媒介,百草便沒有肥沃穩(wěn)固的根土,來日免不了萍飄蓬轉(zhuǎn)。
我的童年也在平原的樹下。
從記事起,他們就一直當(dāng)著我的面講述那樁我不知道的事,已經(jīng)講了一百次、一千次,必定還會講下去。
他們是我的祖母、母親和哥哥,后來加入了三弟。那樁事是我不及三歲時落水被救。一條叫楊樹溝的水溝,穿過我們的兜斗灣,有一天,哥哥帶我去溝邊玩,樹蔭下的水中有一群小魚,我覺得跟小魚在一起有趣,咕咚一聲撲進溝里;年幼的哥哥嚇壞了,大聲呼救,正在附近采集知了殼的缺嘴婆跑來,將我從水中抓起,沖到岸上,放在一棵楊樹下,拍打我的背,讓我吐水,我終于大哭。
他們一般在家庭聚會時講起這樁事,比如夏日乘涼或除夕之夜。
講完了,還會加上后怕的感慨:要是沒人及時來救老二,就沒有老二了!他們已經(jīng)把我從三歲講到了六十歲。似乎我越有繁復(fù)漫長的人生越值得他們講述這樁事。他們作為我的至親,并不需要打賞或感謝,可他們?yōu)槭裁礃反瞬黄??我一直真切地感覺:他們是因了我的生命,便為生命的風(fēng)險而驚異,為生命的存續(xù)而欣慰,為生命這個事實而激動——為自己的親人擁有此在之生命而喜悅。我認真地聽他們講,隨后跟他們一起愉快地歡笑。而今我的笑紋連接兩鬢的斑白。
不過,這樁事到底算不上童年故事。盡管他們早已把故事的畫面植入我的腦中,但事實上,它不是我自己的自知與記憶。童年的分界固然模糊,我想,在正常情況下,童年至少應(yīng)該從記憶萌發(fā)開始,哪怕各人的記憶起點不同。
在我,記憶的端頭大約是尋找把春天叫醒的布谷。
那年我快四歲,學(xué)會了“布谷”聲,每天早晨跟看不見的布谷一呼一應(yīng)。布谷的叫聲越來越近,哥哥答應(yīng)帶我去尋找布谷。那天,布谷已經(jīng)到了屋后。我們學(xué)著貓的樣子,在屋后的竹林里找,在水溝旁的楊樹上找;我“布谷”了一聲,布谷回應(yīng),幾乎就在身邊,但應(yīng)聲短促,或許是警惕。后來我們在蠶豆苗的田邊蹲下身來觀察。田頭有幾棵矮小的木槿,目光掃去,枝杈間有一團灰褐色,乍看如泥,細看是鳥,斑鳩一般大小,黑鼓鼓的圓眼睛正盯著我們。它一直不叫,我再次試著“布谷”一下,它卻拍翅飛逃。之后,整個上午沒再聽到屋后的布谷聲。我們相信這只飛逃的鳥就是布谷。
然而,我遭遇了大自然的第一次打擊:這“灰褐”和“黑鼓鼓”的布谷竟不如一只泥坑里的土雞漂亮——春天這么鮮艷,布谷何以如此丑陋?我由衷而莫名地感到失落。從此,童年的我不再跟布谷唱和。直到許多年后,我明白即便呼喚綠色的春天也需要“灰褐”的隱匿,方才理解大自然,但我已錯過童年的布谷。
是知了和青蛙替代了布谷。
無數(shù)知了在楊樹的高處嘶喊,無數(shù)青蛙在楊樹溝的水畔鳴叫。楊樹的青枝隨風(fēng)飄蕩,路邊繁花絢麗,田野碧波翻滾,蜻蜓飛行蝴蝶飛舞……知了的嘶喊和青蛙的鳴叫持續(xù)著,像心聲,像催促,像熱愛,像迷戀,也像焦急與凄惶,但那是光明的合奏,不管不顧,傾盡全力,占據(jù)了整個夏天的白晝與黑夜。知了和青蛙那么弱小,嘶鳴卻那么強烈。它們是生之歌喊,一刻也不停歇地扇動童年的我。
我五歲上學(xué)。上學(xué)的路已被知了和青蛙的合奏覆蓋。我耐不住一步一步行走,只想奔跑與飛翔。
沒有料到,教室、老師和整個小學(xué)也被這知了和青蛙的合奏覆蓋了。老師的話從合奏中傳來,即刻被合奏帶走,像浪花兒消散。我突然有些慌亂?!袄蠋熇蠋煟阍谡f什么呢,我沒聽清……我聽不清我媽會罵我的,你把知了趕走、把青蛙趕走,好嗎?”話在喉嚨里,終于說不出口。老師是一個矮胖的老師,低下頭,從眼鏡框的上邊看我。
直到秋天,蛙聲消退,知了的嘶喊開始衰弱……
在知了的最后一聲低吟中,楊樹飄下第一片黃葉。
當(dāng)時,我放學(xué)回家,走在通順河堤上,那片黃葉在空中晃眼地旋轉(zhuǎn),許久不肯下落,我停住,看著它降臨在面前的地面。沒幾天,堤岸上落葉奔涌,透過落葉的縫隙望出去,田頭、路邊和灣子前后的樹木也是黃影繽紛。金黃的流淌籠罩了平原的上空。忽然間,一群人舉著白幡,抬著黑棺,哭號著,從灣子里出來……那是送葬。那死去的人就在金黃的流淌中。這金黃的流淌因為死亡讓我的童年一怔。
倉皇回家,看見祖母坐倚在禾場的柴垛上一動不動。柴垛外有一棵桃樹,柴垛已灰烏,桃樹光禿了。祖母的棉褂灰暗如柴垛,臉龐和兩手的枯黃已融入腳下的泥土。我停在臺階上大哭:奶奶你不死!祖母醒來,連忙回應(yīng):我兒不哭,奶奶沒死咧。我依然哭:您會死的。祖母說:不會,奶奶要活一千歲。我反駁:您活一千歲還是要死的。祖母沒法子了,只好起身過來將我摟在懷里。
一連幾天,我坐在通順河的堤坡上,任黃葉飄落到身上,不肯回家。我在想:祖母和祖父死了,接著是父母,再接著是哥和我……死了便什么都沒有了!世上的人也一樣,也會像黃葉一樣飄落,也是死了便什么都沒有了!既然是要死的,活著有什么意思?于是,死,伴著金黃的落葉在我腦子里流淌。世界無比黑暗。我忘了回家。家中名叫烏子的黃狗來舔我的手,帶我回去。
從此,我差不多有半年懶得跟人說話。
沒人能拯救我。
有一次,教室隱隱晃動,窗玻璃吱吱作響,矮胖的老師驚呼地震來了,吆喝同學(xué)們往操場上逃跑。我站起身,沒有動。忽然,老師大喊我的名字,沖上來,抓住我的胳膊往門外拉。到了操場,他暴躁地朝我吼道:你想死呀!我無辜地望著他,心里有點想笑。操場上沒有嚇?biāo)赖耐瑢W(xué)看過來,即刻就笑了。有人喊:他是一個迷氣(呆子)。我本該憤怒,但我知道跟他們說不明白。
真正的問題是,現(xiàn)在我又曉得承載生命的地球也不牢實了……
這個狗屁的世界,不如跟它搞點破壞。我把窗戶的風(fēng)鉤卸掉,把窗戶打開,風(fēng)一吹,啪的一聲脆響;我把講桌上的一盒白粉筆倒在地上,老師來上課,要花好半天撿粉筆,同學(xué)們不必馬上聽講;我把鉛筆的尖頭對著前排同學(xué)的臉旁,叫喚他的名字,他猛地回頭,鉛筆頭扎中他的臉,課堂上響起一聲慘叫……有時我被同學(xué)檢舉,老師點名罰站,我滿不在乎地起立,老師嘲諷地問:你究竟是一個迷氣,還是一個天生的調(diào)皮佬?我每次都想回答:我是故意的。
或許,這種冒險或刺激對于死亡竟是有效的對沖。
我準(zhǔn)備將破壞進行到底,不斷在教室里制造響動和熱鬧。那時我有一支可以掛在胸兜的圓珠筆,整個小學(xué)無人不知。有一天上課,圓珠筆不見了,我起身尋找,弄得桌椅哐當(dāng)直響,老師喊我停下,我不聽,繼續(xù)拍口袋翻屜子。忽然,我盯著同桌看,他眨動眼皮問:你是不是懷疑我?我說:是,你把鞋子脫掉。他不脫,我蹲下身拔下他的鞋子,果然,圓珠筆躺在鞋窩里。我把圓珠筆和鞋子舉起來,全班同學(xué)頓時一片驚呼。不料,同桌居然呃呃地大哭。老師喊我去教室前面罰站,我問為什么,老師說你把同學(xué)弄哭了,我說我也想哭呢……老師抬起手想打我,沒敢打,大約因為我父親跟他是朋友。
我的座位被移到了講臺一側(cè)。老師往黑板上寫字,我在老師背后比畫他的水桶腰,或者虛空地連續(xù)拳擊,同學(xué)們抿著嘴笑。有一次,我把老師展開的備課本給他合上,老師轉(zhuǎn)回身來,翻了好半天翻不到原來的頁面,同學(xué)們?nèi)滩蛔⌒?,笑出了聲,老師以為他的臉上沾了粉筆灰,停下翻備課本,用左右手背擦臉,我說沒有擦準(zhǔn),起身去幫他擦,他把臉遞給我,我的手指蘸過粉筆灰,在他臉上東擦西擦,把一張干凈臉擦成了白花臉……教室里哄堂大笑。
壞孩子看中了我,邀我一起玩。他們都大我兩三歲,見多識廣,領(lǐng)著我去校外搞破壞。我們折斷灣子后面新生的竹筍,去私人的菜園里拔蘿卜,一竿子打落一地未熟的青棗……每隔幾天,總有一個婦女站在自家的臺坡上咒罵我們“小抽筋的”。然而,我從未打過灣子西頭那棵棗樹的棗,那是一棵年歲很大的棗樹,我的一位烈士姑奶奶從前犧牲在那棵棗樹下,那樹上有她的血。
他們還帶我捉魚掏鳥窩,去通順河游泳。男孩子游泳全都赤身裸體。聽說上邊灣子的一個小男孩在河里淹死了,人人感到恐慌,而且擔(dān)心死了沒穿衣服,很丑。我在想,那小孩死后知道自己死了嗎?不久,他們讓我看雞、狗、?!白龀笫隆?,他們都嘻嘻哈哈,我假裝不看地看;但他們派我去拍一個五年級女生的屁股,我堅決不干;有一個家伙沖出去拍了,我罵他流氓,他捏著拳頭要打我,我提醒他,我有哥哥,他說他嚇唬我的。另一樁壞事我當(dāng)時就覺得不妥:我們跟蹤一對“狗男女”,那對男女走到樹林深處停下,男的正要解開女人的褲帶,我們中有人撲通一下摔倒,驚飛樹上的鳥,那對男女像鳥兒一樣散開……這樁事到了成年,尤其后悔。
然后開仗,跟大孩子開仗。大孩子的頭目是我哥哥。他們說他們是“革命派”,我們一幫小孩子不服。戰(zhàn)場在河堤上,河堤內(nèi)外一邊一派。他們?nèi)松?,我們?nèi)硕?。雙方以堤岸為界,以樹林為掩護,互擲土疙瘩。我有一副哥哥幫我做的彈弓,口袋里常備小石子?!巴痢睙煆浡H,我匍匐前行到堤岸偵察,發(fā)現(xiàn)對方雖然每個人都用一棵樹遮擋,但露出的身體并不少。打誰呢?瞬間,我覺得萬一打中哥哥才不至于扯皮,便拉開彈弓,大喊“看我的”,放手射出石子。居然一發(fā)中的,哥哥“哎呀”一聲,捂著眼睛蹲下身去。
仗沒法繼續(xù)了。
傍晚,母親托灣子里的大人把我領(lǐng)回家。我不吃飯,祖母把飯碗塞到我手上。哥哥頭上纏著白繃帶,血印在左眼眉角,眼珠露在繃帶外;他不理我,也沒打我,去房里點燈看書。夜已深,他喊我睡覺,我進到房里,站在他面前。他問:為什么打我?我支吾:你為什么不躲?他苦笑:我以為你不會打我的。我不語。
當(dāng)夜,我不停地做夢。夢見我牽著眼瞎的哥哥去上學(xué)……夢見那顆石子打在樹干上……夢見哥哥撒了我一臉的土灰,我哭,他跑過來幫我擦臉……早晨,哥哥搖醒我,催我起床。
以后許多日子,我沉浸在懺悔中。
接著是父親“犯了錯誤”。
父親是西醫(yī)醫(yī)生,是組織上培養(yǎng)的年輕干部,常年在外地工作。春天里,父親回家休假,情緒低落,對母親說,如果他在工作中犯了錯誤,他會努力改正,家里人要堅決相信黨和組織。話說得很虛空,留下一團陰云。父親是完美的人,怎么會犯錯誤呢?
不久的一天,在毛嘴街上,我親眼看見“犯了錯誤”的父親戴著一頂一米多高的寶塔形白色尖帽子——和另外八個“尖帽子”一起,被人牽著游街批斗。我要沖過去,被母親抓??;我呼喊父親,母親捂住我的嘴。游街結(jié)束,圍觀的人散去,我抱著街邊的一棵小樹放聲號啕,母親含淚陪在我身旁……幾年后,我去毛嘴念高中,在街上見過那棵樹,它是一棵普通的柳樹,已經(jīng)長大,高出了街邊的房子。
父親一度被隔在一間小屋子“寫小字”(寫檢討)。母親定期帶我去給父親送食品衣物??晌蚁胫?jīng)常見到父親。小屋的背面連接圍墻,有一扇朝向河岸的窗戶,窗戶下邊由木板釘死,頂上開一尺見方的窗口,窗外有一棵枝杈眾多的高樹(記不得是柳樹還是楊樹了)。我隔幾天就爬到樹上,壓著嗓子喊父親,把牛皮紙包的包子或饃饃扔進小屋;父親舉起胳膊來跟我揮手,同樣壓著嗓子跟我說話,要我小心別摔著了。后來,我每次帶去一團米飯,放在枝杈上,等我走后,可以引來麻雀搶食和玩耍,讓父親不太寂寞……
我不知道,當(dāng)年我是否意識到這突如其來的生活變故幫我抵擋了心頭的死亡之念,事實是,我心里惦著父親。
同年秋天,生產(chǎn)隊來了一個接受鍛煉的吳姓男子,生得白、瘦、高,穿白襯衣,看上去比父親年輕一些,講普通話。隊長跟我母親商量后,讓吳姓男子借住我家拖宅,一日三餐在我家吃飯,跟社員們一起出工。他話不多,講禮貌,知道我父親和我們家庭的情況后,對我家大人格外尊敬。放工回來吃完飯,一般坐在拖宅門口和竹林里看書,主要看馬克思、恩格斯和毛主席的書。
有一次,他問起哥哥的學(xué)習(xí)情況,讓哥哥有問題隨時問他。哥哥熱愛學(xué)習(xí),遇上不識的字和不懂的詞就問,他總是張口即答,清楚明白。他跟哥哥講,看一篇文章,要學(xué)會劃分層次、概括段落大義和提煉中心思想。母親是警惕的,在門外偷聽了兩次,雖然不懂,但沒有發(fā)覺什么反動觀點,便由著哥哥向他請教。他還教哥哥寫作文,講過“鳳頭、豬肚、豹尾”的意思。他說,語文好,今后可以教書、做記者、當(dāng)作家;又說,有一本書叫《浮士德》,能讀懂《浮士德》就是博士了……我很少看見哥哥那樣興奮地瞪大眼睛聽人講話。
他的到來和他本人像一個謎,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鍛煉,又覺得他其實心不在焉。有一次,他提到我父親,嘴上咂巴一下,欲言又止。他顯得膽小怕事。我雖然不會像哥哥那樣以為他很了不起,但莫名地同情他,有時提醒哥哥讓他歇著。
后來,他明顯有些消沉。哥哥問:吳老師是不是想家?他說:我的家在河南,但我在武漢工作。哥哥建議:您給家里人寫信呀。他淡淡地笑。一天早晨,哥哥出門上學(xué),他追到臺坡上,把一封信交給哥哥,讓哥哥放學(xué)后去珠璣街上投進郵箱,哥哥自然樂意效勞。不料,哥哥還沒走出灣子,隊長從身后抓住哥哥,讓哥哥把吳老師的信拿出來給他看看,哥哥說看別人的私信是不應(yīng)該的,掙脫隊長跑掉。這事讓母親挨了隊長的一頓教訓(xùn)。
次年夏天,吳老師結(jié)束生產(chǎn)隊的鍛煉回武漢,哥哥和我送他出灣子,上漢宜公路,去珠璣小街搭長途汽車。走過灣子的地界,他讓我們轉(zhuǎn)去,不然他還得送我們回家。我們只好停下。他一邊走,一邊回頭向我們揮手,越來越小,忽然就被路邊的梧桐樹遮掉了……那一刻,我感到了他的孤單與憂傷。
差不多在哥哥與吳老師打得火熱時,我們更小的孩子有了“巴扎嘿”。
“巴扎嘿”漂亮、洋氣,穿花裙子,能歌善舞。她唱《北京的金山上》,有一句“哎,巴扎嘿”,不是唱,是念,伴著一個蹬腿蹺腳的動作,特別帶勁。大人小孩都不叫她的名字,叫她“巴扎嘿”。老師派她教我們唱歌跳舞,她大方面對全班同學(xué),認真又嚴肅,像一個小先生。誰都喜歡“巴扎嘿”。但我的心里雜亂,對歌舞沒有興趣,排練時站在最后一排,嘴不動,身子也不動,故意斜著目光不看她。也不知她看沒看見我,反正她沒有對我進行批評。
她是隨她母親從北京回來的,住在灣子里的親戚家,臨時插班上學(xué),與我同班。我母親似乎知道她們家的一些事情。她母親與我父親是小時候的同窗,此次回來,先上我家看望我母親,聽我母親講了我父親的情況,再去我父親的單位,結(jié)果沒見著人。我母親讓我們兄弟把她母親叫阿姨。她自然也聽說過我家。
除了唱歌跳舞,“巴扎嘿”也跟我們一起玩;因為她,每個孩子都變得積極。一天放學(xué)之后,灣子里的七八個小學(xué)生去公路邊撿“傳單”:一輛喊口號的卡車駛過,“傳單”漫天飛舞,公路邊一派混亂的撲搶?!鞍驮佟边\氣好,厚厚一疊“傳單”不左不右落在她的面前??墒?,她剛撿起“傳單”,所有小家伙都向她沖過來,領(lǐng)頭的正是她親戚家的孩子黑牛;她轉(zhuǎn)頭看見了站在遠處的我,朝我奔跑,我還愣著,她將“傳單”塞到我胸前……我接過“傳單”,喜悅突如其來,使勁把“傳單”撒向空中,然后看著又一輪撲搶嘿嘿地笑——我看見她也笑了,無比開心的樣子。
黑牛很生氣,從此不帶“巴扎嘿”玩。我跟“巴扎嘿”說:沒關(guān)系,有我。我們一起上學(xué)下學(xué),從冬天走到春天。
五月,想起灣子西南林叢里的幾棵桑葚樹,桑葚的果穗應(yīng)該已經(jīng)熟得烏紫油潤。中午,放學(xué)回家吃過飯,我和“巴扎嘿”去采摘桑葚果。桑葚樹不高,果穗壓低了枝條。幾只陽雀子看見我們,跳到旁邊的樹梢,喳喳地歡迎。我們一邊采摘桑葚一邊吃?!鞍驮佟闭f:桑葚不酸,比葡萄好吃。我說:我沒吃過葡萄。“巴扎嘿”說:以后你去北京我買給你吃呀。我不說話,有點希望她不要回北京。
可是我們下午去學(xué)校遲到了。
教室里很安靜,老師和全班同學(xué)一起轉(zhuǎn)頭朝我們看過來,我們停在教室門口。老師問:你們的嘴巴怎么回事?我們互看對方,這才發(fā)現(xiàn)彼此的嘴唇是烏紫的,但我們低下頭絕不交待。忘了是怎么回到座位的。下課后,黑牛在教室里大聲說:有的人肯定親過嘴。所有人都笑,即刻就喊:親嘴……親嘴。我看見“巴扎嘿”快要哭的臉色,跳到講臺上暴吼:誰再喊一聲,我哥哥明天割掉他的舌頭!教室里頓時安靜,但“巴扎嘿”還是嗚嗚地哭了。
“巴扎嘿”哭過,也不在乎,照樣跟我玩。河堤內(nèi)的高灘上有一排木子樹。木子樹的樹干不高,有凸起的疙瘩便于攀爬;樹冠的枝葉繁密,形成一個巨大的圓球。我和“巴扎嘿”來到河灘,看中了一棵木子樹 ,爬上去,選擇兩根平枝,相對坐下,身體周圍都有斜出的枝杈護攔。“巴扎嘿”說這是我們的綠巢。
我們在綠巢里吃饃、吃桃、吃燒紅薯?!鞍驮佟敝v北京,講火車,講飛機。她讓我講,我講三歲前差點在水溝里淹死的故事。她聽了,說幸虧你沒淹死,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說你要是淹死了我們就沒有綠巢了。我忽然問:喜歡不是親額頭和臉嗎?為什么他們說我們親嘴?她便笑:親嘴比親額頭和臉更親呀。我說:那我們親嘴吧?她連忙搖頭:不行,大人才親嘴咧。樹頂上有兩只鴿子在咕咕低語,我不再說話,仰起頭,微閉眼睛,透過枝葉,看陽光在鴿子白色的翅膀上閃爍……樹下的河水咕隆了一聲。
因為綠巢,這個秋天的落葉便是真正的金黃。
有一天,“巴扎嘿”跟著我去看我父親。她爬到小屋子外面的那棵樹上,向著窗口喊劉伯伯,說她是誰的女兒;我父親向她揮手,托她向她母親和父親問好……她說,我還會來看您的。
可是,第二年春天,吳老師走后沒多久,“巴扎嘿”也要隨母親回北京。她們走的那天,很多人送行。黑牛沒去,我去了。他們走出灣子,上漢宜公路,去珠璣小街搭長途汽車。分手后,她們一邊走一邊回頭揮手——我知道,“巴扎嘿”看著我。她們越走越小,忽然間就被路邊的梧桐樹遮掉了……
隱退的死亡復(fù)又浮上心頭。
死亡是無影的表情。蛙鳴消歇,知了的嘶吼也消歇了。滿眼落葉飄揚,金黃的影子跳著消亡的舞蹈。又一架黑棺材在金黃的流淌中走向灣子外的荒野。人是要死的,一切生命都是要死的,只有無邊金黃的流淌才配得上這悲愴。我去河灘上探看那棵木子樹,它的落葉是圓形的殷紅,像一顆顆心,把心撒了一地。
我坐在堤坡上,深望這空虛的世界。黃狗烏子看著我,因我的茫然而茫然。時間是死的冗長。希望有一聲巨響,或者被一顆石子擊中眉骨……死亡吞噬活著的歡欣,偏偏需要活著的印證與反抗。
春天又來,綠色又來,我迫不及待地爬上那棵木子樹。綠巢的氣息依舊,我獨自在上年的位置坐下,仰靠那些熟悉的枝杈。頭頂沒有鴿子的動靜,陽光照進無聲的巢窩。河水靜流,堤岸上傳來行人的腳步。我睡著了。全都是美夢。醒來,眼角黏糊。我明白“巴扎嘿”永遠消逝了……一段時光已在無邊的死亡中夭殤。
天黑下來,我不想下樹回家。叫喚我名字的聲音從灣子里傳來,是母親的呼喊;我聽見了,也不下去。一會兒,許多大人提著馬燈、打著手電筒離開灣子,來到河堤和河邊尋找;在散亂移動的光亮中,我聽見祖母的號哭,她一邊哭一邊喊我回家……我忍不住呃呃地抽泣,很想起身下樹,仍是咬牙未動。我知道這反抗對于死亡無效,但如果我不對死亡做出反抗我將死去。
是黃狗烏子找到了我,是哥哥把我從木子樹上接回了家。
堂屋的方桌中央燃著一盞油燈。祖母抱著我,哥哥和弟妹圍在我身邊,祖父站在房門口抽煙。母親去父親工作的外地找我,還沒有回來。灣子里的幾個大人輪番對我進行批評:你這孩子,有什么事這么想不開的?鬧這么一出,是想急死你爺爺奶奶、急死你媽媽、急死你爸爸——你爸爸媽媽還不曉得你回來了!你還不如你家烏子,烏子曉得回家,曉得把你找回來……祖父撥開眾人,牽我去房間,什么也不說,剝開一顆糖果,放進我嘴里。
但我的問題并沒有解決。我再度不跟人說話。
所幸饑荒來臨——饑荒狙擊了我心中的死亡。
這年,因為上年遭遇旱澇災(zāi)害,生產(chǎn)隊的莊稼欠收,年底上交“公糧”后,各家的“口糧”只夠吃小半年。本來,我家有祖父和父親拿國家工資,如果年景正常,桌上有葷,兜里有零食,在鄉(xiāng)下是過好日子的人家;可是,遇上荒年,單靠母親一人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家里分得的糧食按人頭平均比誰家都少,成了最慘的家庭;祖父和父親每月節(jié)省糧票給家里買米,不夠一家人吃三天飽飯。
母親除了勞動,能做的就是節(jié)食:自己少吃一點,讓我們兄弟和妹妹多吃一口。她端著半碗稀粥,邊吃邊等,到最后,用開水把我們碗里落下的米粒和菜碗里的殘汁沖到一個碗里,咕隆幾下喝掉。母親個子大,剛生了五弟,看看瘦得只剩一副骨架。我們爭著把碗里的粥分給母親,母親很生氣,不要我們向她表孝心??赡赣H暈倒了。她扛著鋤頭出門,倒在臺坡口。我們兄弟和妹妹四個大叫,媽媽媽媽,呼啦地沖上去,哥哥試了試母親的鼻孔,把母親托成坐姿,讓我扶穩(wěn),我趕緊跪下身子,用肩扛住母親;三弟和四妹在身后推著我的肩,哭喊媽媽不死。哥哥回到屋里,往一只空空的糖罐子沖了半罐水,拿來給母親喝,母親一口氣喝完,索性靠在我肩上閉眼小憩;一會兒,母親醒來,竟笑了笑:歇一下真舒服。就抓了鋤頭把起身,下臺坡,朝田野走去。
饑餓須臾不停地攻擊,向我們步步緊逼。
我們的肚子咕咕叫,一個勁地想吃。不必吃肉吃魚吃雞蛋,有白米飯就好。每個人都可以吃一座山。從學(xué)?;貋?,我們滿眼綠光。最要緊的是歇著或躺著,留點兒力氣給心跳。我們橫七豎八地歪躺在堂屋的木椅和竹床上。一只灰老鼠來到堂屋里游走,我們看見了懶得理它。但它不該舔哥哥的腳丫子。哥哥慢慢抬起腳,猛地出擊,用腳后跟拍死了它。然而帶來一個問題:是把死老鼠扔進茅坑,還是交給黃狗烏子?正商量著,祖父背著藥箱進屋,蹲下身,用兩個指頭捏住老鼠尾巴。傍晚,餐桌上飄出一股怪異的氣味。
灣子里的人開始向大自然打食。女人們提著籃子,從房前屋后到田頭地角,再到荒坡野林,由近及遠,拔走薺菜、蒴菜、茼蒿、魚腥草、馬齒莧、敗醬草,采摘楊樹新芽、香椿嫩苞、槐樹花葉,幾乎把綠色掃蕩一空;男人們分別手持叉子、網(wǎng)子、木棍、鐵鍬、火銃等工具,捕魚、捉鳥、打蛇、逮黃鼠狼、抓野貓子、殺狗獾子,凡是能動的活物,見者必誅……大自然不能給人充足的糧食,饑餓瘋狂討伐大自然,整個灣子忽然顯得天光大亮。
饑餓的破壞力戰(zhàn)無不勝。令人不忍覺察的是——求生中的徹底毀滅:它正在打碎人的體面,正在剝奪人的尊嚴,正在抹殺人活著的意味……這是永不磨滅的不義,最讓人傷情。
我不敢看一個小女孩直勾勾盯著別人咀嚼的嘴巴,不敢看一個成年女子用媚笑換取一個男人手中的紅薯,不敢看一個魁梧漢子從鄰居的臺坡下走過時隨手抹了一把醬缸里的醬,不敢看一個拄著拐杖的大爺在小孩子身后撿起一截沒有啃干凈的玉米棒……我的祖父,一個遠近聞名的老中醫(yī),以前每餐都要喝一小盅白酒,現(xiàn)在酒瓶空了,他坐上餐桌,不小心朝柜臺上的空瓶瞟了一眼,極快地收回目光……生產(chǎn)隊長以權(quán)謀私,多吃了生產(chǎn)隊炸過油的棉餅,導(dǎo)致便秘,他老婆不敢從他的肛門里撥屎,他滿灣子求人,是地主婆幫助了他……黑牛跟同學(xué)們打賭,說他一次可以吃下三十個水煎包,幾個同學(xué)湊了錢,帶他去珠璣街上的面食鋪子,他一口一個,果真吃完三十個;可是,他撐得眼紅脖子粗,兩眼翻白,快不行了。同學(xué)們把他送到珠璣衛(wèi)生所,醫(yī)生趕緊給他引流胃里的食物;引流后,他忽然大哭,說三十個水煎包白吃了……我想,與其餓死,也不要這樣啊。
然而,我終于沒能逃避饑餓的中傷。
有一天,黑牛帶我們?nèi)齻€同學(xué)去珠璣,說好給每人買一個水煎包吃。經(jīng)過公社小院時,我們看見一個窗臺上有一只灰貓,身子在窗齒外,嘴上咬著一只鹵雞,那鹵雞油光水亮,隔在窗齒里面,怎么也拖不出來。我們沖過去,趕走灰貓,黑牛拿住鹵雞腿,用力一拽,鹵雞被我們占有了。我們不用去買水煎包,掉頭往北邊的通順河奔跑,決定一邊“打鼓泅”(游泳)一邊吃鹵雞。到了河邊,全體脫光衣服下到河里,圍在一起分鹵雞。黑牛在“巴扎嘿”走后跟我關(guān)系最好,扯下一只雞腿給我,又說腿上的肉太多了,拔去一塊。我退到旁邊啃雞腿,覺得鹵雞是世上最好的味道。突然,我聽到一聲“喵”,掉頭看,是那只灰貓追來了,正站在岸邊看著我們,它還是一只未成年的貓,中等個子,樣子很悲傷。它看見我看它,又“喵”一聲,極纖細綿長的聲調(diào),是在乞求。我趕緊朝雞腿狠狠地啃一口,把雞腿扔到岸上,它銜住雞腿,居然抬頭頓了頓,向我致意,然后轉(zhuǎn)身往河灘的樹林里去……它傷著了我,這一幕就這樣永遠銘刻在心。
不知從何時起,逃離的欲念在心里蠢蠢萌動,也不明白逃離什么,逃向哪里。
冬天來了。年年冬天都下雪??墒牵@一年,在一個極其平常的早晨,我忽然間發(fā)現(xiàn)了雪。
是的,忽然間。分明又像是得了感應(yīng),這天早晨是我第一個打開堂屋大門的。門外滿眼雪白,萬物不知去向,沒有饑餓的人影。雪正下著,紛紛飄落的雪,渾然密織天地——那樣的熱烈正如我的心情。怎么可能呢?我莫名而由衷地感念:雪原本不屬于我,雪是它自身,是大自然的事物——所幸大自然有雪,有下雪的景象,讓我和人世間的呼吸有了一道出口。我沖到禾場上,仰面伸開雙臂,迎擁漫天飛雪,眼淚嘩嘩地奔瀉……幾十年后,在武漢住宅的院子,我的次子望著一場大雪驚嘆:好美??!隨之熱淚盈眶。那時他三歲,那時的我九歲。我知道我們父子二人的眼淚不同,卻一直咂摸這不同中的相同。
次日霽雪。朗空下大地盡白,樹和房子成了雪中的猜想。
我不想去學(xué)校,因為教室里不會有雪。我站在禾場邊沿眺望,白皚皚的平原沒有盡頭,沒有過往的事物。曠野在召喚。灣子里有人走動,有人在自家門口掃雪?,F(xiàn)實的生計急于從白雪中走出來。我不知道曠野的召喚意味著什么。
中午喝過粥,我從食柜里取出一個乒乓球拍大的炕饃,掰下一半,裝進口袋,把另一半放回原位,回頭對祖母說:我和烏子去抓野兔。說完就吹一聲口哨,帶著黃狗烏子出門了。
冬季的平原格外空曠,田野里低矮的麥苗和蠶豆苗隱沒在積雪之下,溝坎已被抹平,路徑是任意的。灣子北邊有通順河,不知河面是否結(jié)了厚冰。我和烏子向南進發(fā)。穿過漢宜公路,進入廣闊地帶。烏子依據(jù)我走的方向沖到前面去,不時慢下來偵查。它曉得我們出來要干什么,我和它是見過兔子的,而且兔子在雪地上跑不快。不過獵物也不光是兔子。忽然,烏子箭一般射出,前方撲哧一聲,竄起兩只褐色小鳥,空中飄落許多凝結(jié)的雪末。
繼續(xù)偵查前行。雪光晃眼,雪地如幻。有一種雪遮蓋了世上所有氣息之后的氣息,很清楚,很清爽,又或許根本就沒有了任何氣息。但怎么就令人舒服呢?我和烏子吐出的白氣即刻就消散,我們不斷地吐出白氣。一點兒也不冷,因為不知道冷。灣子遠去,只剩一片略微凸起的白影。我們已進入曠野深處。烏子回到我面前,掛著紅舌頭看我,像是對自己狩獵無果有點兒不好意思。我說:沒關(guān)系,抓不到兔子也開心——你不開心嗎?
灣子的反方向出現(xiàn)了七八棵筆挺的樹,是林立在一座高臺上的白楊。白楊本來灰白,加上稀疏的枝杈裹著雪,看上去是白樹。那高臺不曾去過,名叫白楊臺。好吧,去看看白楊臺的白楊??斓搅?,大約還有兩百米,烏子放慢腳步,在雪地來回嗅著。我且停下來等它。忽然,我看見一個灰色的小家伙,蹲在十米外的低凹處,一對發(fā)亮的黃眼珠骨碌地看我——正是一只兔子。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烏子從我身后撲來,兔子轉(zhuǎn)身而逃,直奔白楊臺。
白楊臺那邊,烏子失去了目標(biāo),嗯嗯唧唧地繞臺尋覓。我隨后趕到,幫助偵查。在高臺的一面陡壁前,烏子停下,舉頭觀望,嗯嗯地對我說:兔子就在附近。我站在烏子身邊,順著雪地上的爪痕查找,發(fā)現(xiàn)高過我頭的陡壁上有一個碗口大的洞口,在黑幽幽的洞里,果然又見那對發(fā)亮的黃眼珠,依舊骨碌著??墒?,我突然明白了,即刻離開此地,一邊招呼烏子隨我而去。走出百米,烏子不甘心,仍是掉頭跑回白楊臺。我看見它繞臺轉(zhuǎn)了一圈,從緩坡走到臺上,在白楊之間穿行。我不能回去,必須帶走烏子,便大聲喊:烏子——走啦!烏子朝白楊林吠了幾聲,很不情愿地回來。
我便逗烏子玩耍:擲一團雪砸中它,它追撲我,雪花在我們之間唰唰飛濺;我故意撲通倒在雪地,它圍著我轉(zhuǎn),嗯嗯地叫喚。我起身與烏子前行。遇到一條小水溝,我在溝岸坐下,從口袋里掏出半個炕饃,一坨一坨地掰給烏子吃。烏子吃了一半,走開,剩下的留給我;我想起那只被我有意放生的兔子,喊回烏子,命令它把炕饃吃完。接著,我下到水邊,踏破冰凌,捧水給烏子喝,不料,腳一滑,一條腿落入水中,烏子趕緊咬住我的棉袖,我已經(jīng)不是三歲的時候,輕松地從水中抽起腿子。水冷得刺骨,我咯咯直笑。烏子過來,舔我棉褲和鞋子上的水。
天色暗下來,應(yīng)該回家了。
我選擇避開來時的路線往回走,因為白楊臺洞口那對發(fā)亮的黃眼珠一直在我眼前晃動。我?guī)е鵀踝酉驏|邊劃了一道長長的弧線。夜幕降臨,曠野陡然黑暗。烏子走在我身邊,我們聽著腳下踩雪的嚓嚓聲。一會兒,雪地漸然生光,眼前幽幽地明亮起來。幽明中,雪地靜穆,曠野無垠,雪夜仿如大自然的一份收藏。公路上傳來祖父呼喊的聲音,我還沒有收拾心情,讓烏子去報信,烏子汪汪地叫著,向祖父那邊奔跑……
雪去了,現(xiàn)實重現(xiàn)。
人的一生,包括童年,最好的雪只有一場。
現(xiàn)實是老面孔,我常常躲著它。想起白、瘦、高的吳老師,想起能歌善舞的“巴扎嘿”……他們已先后離去,消失在漢宜公路東頭的方向。也會想起行醫(yī)的祖父和父親:祖父從前從漢宜公路東頭回到老家,現(xiàn)在每天出門往公路東頭走,走不出兩里外的珠璣;父親向來聽從組織,幾年往東,幾年往西??傊?,他們和他們都去了外面。
漢宜公路是通向外面的必經(jīng)之道。往東,我去過珠璣和仙桃;往西,我去過毛嘴。因為祖父和父親在那里工作。珠璣比兜斗灣大,有打鐵鋪;毛嘴比珠璣大,有供銷社;仙桃比毛嘴大,有工人俱樂部。那里的人吃得好、穿得好,很了不起。我已經(jīng)知道,漢宜公路的東端是武漢、西端是宜昌,由武漢和宜昌可以去往四面八方。
早先,漢宜公路是粗石頭土路,路的兩旁種楊樹;后來路面鋪上細勻的石子,楊樹換成了法國梧桐。大人們習(xí)慣簡稱梧桐,我堅持帶上“法國”。法國是更遠的外面。喜歡公路上有法國梧桐。祖父和父親外出和回家都走公路。我家離公路最近,僅百米之距,我心里一直下意識地把它看作自家的路和自己的路。
我常去公路上流連,看拖拉機和汽車。它們奔向外面,速度快極了。汽油的氣味比柴油好聞;轟鳴與喇叭代表工業(yè);塵灰漫卷是速度的象征;哪個車屁股的黑煙更濃說明油門更大……盡管有關(guān)死亡的念頭不時沉渣泛起,但公路上的車輛隨時把我?guī)蜻h方。許多年后,我讀西西弗斯的故事,老是想起這公路上的流連。
有一次,一輛卡車的車廂里彈出一個方正包袱,落在公路中央,我把它拖到路邊,打開看,是一床棉被。我一直在路邊守著這包袱,等待卡車轉(zhuǎn)來。天已黑,還沒有卡車停在我面前,我把包袱扛到生產(chǎn)隊隊屋,交給倉庫保管。當(dāng)夜,這床棉被成了倉庫保管守夜的床上用品。令人生氣的是,灣子里有個甕鼻子說:如果包袱里是肉包子,這小子肯定不會交公。母親戳指甕鼻子的鼻子,跟他吵了一架。
生產(chǎn)隊有男女四個知青。一個漂亮的張姓知青姐姐看出了我的向往,跟我母親打過招呼,帶我去漢宜公路攔車,順利爬上一輛卡車的車廂。傍晚,我看到了武漢的街道、路燈、車輛和行人。張姐姐領(lǐng)我回她的家,吃武昌魚、喝排骨湯,睡兩層床的上邊。次日,牽著我去乘公車。公車上有一種至少混合了汽油味、食油味和香皂味的氣息,透著城市的味道。我站在公車的氣味中張望,公車在樓房毗連的街面穿行。我們在長江大橋的橋頭下車,向著大橋步行。張姐姐指引我看長江、看漢江、看黃鶴樓、看武漢三鎮(zhèn)的遠景……一切都是真實而具體的,卻一時難以跟夢境親和。兩天后,我?guī)е錆h的氣味回到鄉(xiāng)下。從此,只要提到和想及武漢,我的鼻尖就飄繞它的氣味。
我在漢宜公路的一棵法國梧桐上刻下一行字:
武漢的大橋上——巴扎嘿!
但是,隔壁灣子的光頭男知青是一個王八蛋:他設(shè)計用麻繩套住我家黃狗烏子的脖子,活活將它勒死,準(zhǔn)備在知青點扒皮下鍋。母親得到情報,提著菜刀火速趕去,可那光頭朝母親孩子似的笑,母親只好放下刀,給他講烏子的故事,直到他嗚嗚地哭泣。母親把烏子背回來,在屋山頭挖坑掩埋了。當(dāng)晚,我和哥哥商量,準(zhǔn)備組織一群革命小將,把那個王八蛋痛打一頓,但行動被母親扼殺在萌芽中。我懷念烏子,去它的墳頭栽下一截鮮活的楊樹枝。
次年,楊樹枝發(fā)青時,那個光頭王八蛋居然來到了我家。他把一張武漢地圖交給我母親,說他已被招工,馬上就要回城,希望哥哥和我長大后,去武漢找他,他會把我們當(dāng)兄弟。母親把這張武漢地圖給哥哥看,我奪過來,將它撕成碎片……母親和哥哥的目光隨著碎片落到地上,我看著母親和哥哥。
半個世紀過去,我?guī)缀踹z忘了光頭知青。
現(xiàn)在,我平淡地坐在武漢的寓所回憶與懷想。
我想說的是童年的悲愴:在樹下,關(guān)于死亡,以及那些茫然歡悅而凄苦的歲月。據(jù)說羅素四歲就思考死亡,所有人遲早都會想到死亡問題;但我實在不知道他人是怎么消化悲愴的。當(dāng)年,我揣著死亡的憂念,看所有人不知死活地歡憂,殊不知,他人也許看見了我在所有人之中的折騰。死亡是人類永恒的隱秘,不與人道;死亡不關(guān)時代,是大自然的定律。但到底還是跟時代有著牽連,在借助突如其來的生活拯救悲愴時,生活中那些動人的美好又加重了悲愴——讓悲愴也變得不舍。人生永是麻煩與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