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勇
自2016年以來,柳岸陸續(xù)推出了“春秋名姝”系列長篇小說,包括《公子桃花》《夏姬傳》《文姜傳》《西施傳》四部。四部長篇小說卷帙浩繁,以春秋時期四位極具代表性的女性——息媯、夏姬、文姜、西施為主人公,展示了波詭云譎的春秋歷史,其中既有對春秋時期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的宏大敘事,也有對家庭、人性等的微觀書寫?!按呵锩毕盗行≌f在切近歷史的基礎上,以新歷史主義的人文精神賦予筆下人物以鮮活生命和鮮明性格。尊重歷史、尊重人物的嚴肅創(chuàng)作態(tài)度,使“春秋名姝”系列既有密實的歷史知識,又有文學虛構與想象的美學價值。
《越女夷光——西施傳》(以下簡稱《西施傳》)是“春秋名姝”系列的最后一部。相比較而言,《西施傳》是該系列中寫作難度最大的一部。首先,史書中關于西施的信息語焉不詳。比如,歷史上到底有沒有西施這個人,各有不同的說法。如果西施確有其人的話,她的最終結局是像《墨子》說的沉江而亡,還是《越絕書》認為的與范蠡“同泛五湖”?這也是模棱兩可。其次,文學作品對西施的形象塑造比較單一僵化,要么渲染西施沉魚落雁的美色,要么在政治道義層面肯定西施的愛國行為。但無論何種敘事,西施始終是一個被言說的客體,她的主體思想、內在情感無從表現。再次,與息媯、夏姬、文姜相比,西施沒有她們的高貴身份,在歷史事件中也缺少話語權。事實上,“美人計”只是文種滅吳九術中的一術,在吳亡越興的歷史嬗變中并不起主要的或關鍵性作用。西施與政治的密切關聯(lián),只不過是一種歷史想象和話語渲染的結果。
因此,如何延續(xù)前三部的風格,將人物形象與歷史事件有機結合在一起,是柳岸首先要面對的問題。在《西施傳》中,柳岸設置了兩條情節(jié)線:一條線講述西施的出生成長,一條線講述吳越兩國強弱的此消彼長。同時,小說將這兩條情節(jié)線有機貫通在一起的,又有兩條線:其一是西施出生時出現了“竺蘿紅光”的異象。小說的第一章,“竺蘿紅光”出現在吳王闔閭的夢中。這道紅光,給吳國的命運和前途籠上一層隱隱不安的陰影。小說結尾,王孫駱向夫差揭破了“竺蘿紅光”與吳國命運的神秘關聯(lián)。以紅光始,又以紅光終,小說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閉環(huán)結構。其二是范蠡在敘事中所具有的起承轉合的作用。小說通過范蠡的視角,一方面表現了西施的成長及其在成長中表現出來的智慧和識見,另一方面表現了政治軍事紛爭的風云變幻。
另外,貫通全文的還有諜樟這個人物。在小說開頭中,伍子胥的親信諜甲探尋到“竺蘿紅光”與西施出生之間的關聯(lián),便有了將其除掉的想法。但一想到自己的女兒與眼前嬰兒一模一樣,心中又有不忍。多年之后,諜甲行刺西施,事敗被殺,妻女被收入王宮為奴。諜甲的女兒就是諜樟。西施偶然發(fā)現諜樟與自己極其相像,于是將其收在身邊,以備患病時由諜樟替代自己侍奉夫差。作為西施的影子,諜樟的存在不僅給小說增添了趣味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情節(jié)走向,深化了作品意蘊。比如圍繞諜樟懷孕,作者寫出了西施不能為夫差生子的遺憾、夫差有子嗣傳承的欣喜、范蠡以為西施懷的是夫差孩子時內心酸楚等,反映出人物心緒的復雜微妙。
從總體來看,作者借鑒了中國古典小說“草蛇灰線”的寫作技法,巧妙布局,穿針引線,給讀者一種閱讀上的心理期待。
在這種經緯縱橫的結構中,小說展現了西施跌宕起伏的傳奇一生。與大多數西施題材的文藝作品相同,西施不僅美貌出眾,而且聰明智慧,比如發(fā)現吃香榧子的方法并教于鄉(xiāng)親。但這樣的西施形象,并沒有超出既有的文學敘事規(guī)約。相比之下,《西施傳》所塑造的西施形象最值得被肯定的地方,在于刻畫了一個內心矛盾的西施,一個具有現代女性意識的西施,一個有著悲劇命運的西施。
西施固然是肩負著“滅吳”的重任來到吳國,但隨著與夫差交往的深入,竟然對這個作為敵人的男人有了一種依戀的情愫:“只有在這個男人懷里,她才可以這樣任性地哭啊!”
其實在西施的心中,夫差有著兩重身份:夫差既是一國之君,又是一個有情之人。如果說一開始夫差驚詫于西施的貌美,那么漸漸地就有了對西施的情感之愛:“這女子仿佛是他前世之緣,沒什么抵得上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他只想和她這樣待著,宛如水中雎鳩?!盵1]他耗費巨資,給西施建館娃宮、離宮。西施何嘗感受不到夫差的良苦用心?吳國戰(zhàn)敗后,想到夫差可能會有的死亡結局,“她的心中全都是她和吳王恩愛的情景,花間醉臥,洞中依偎,舟中攬扶,同歌偕舞,琴瑟合操……君王為她寬衣解帶,梳理妝容,插釵及笄,穿襦著舄……”[2]西施對兩個男人動過感情:范蠡和夫差。但感情的程度不一樣:“她對范子的感情,不過是人對神的敬仰。而她與吳王的恩愛,才是真正的男歡女愛。”[3]
范蠡也是發(fā)自心底地喜歡西施。但為了“越國必霸”的“宏圖抱負”,他親手將西施送到吳王宮。如果說作為男性的勾踐、夫差貪戀于西施的美色,體現出男性對女性的身體欲望,那么在范蠡這里,則最能表現出男性追逐權力的政治性本能。
西施也許感受到了范蠡對她的愛中摻雜的功利性,同時她也真切感受到了夫差對她“全心全意”的愛。兩相比較,她的復仇意志在不斷地搖擺動搖。這種“人性的軟弱”表明西施不再是一個功能性人物,或一個工具性人物,而是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生命主體。西施內心的種種糾葛,既是儒家集體倫理與個體生命倫理之間沖突的反映,也是男權話語與女性自我之間碰撞的結果。
盡管西施居于政治斗爭的漩渦,但小說寫出了她被動卷入的過程,以批判男權文化爭奪權力的欲望化實質。少女時代的西施,她的思想觀念并沒有上升到形而上的國家層面。在邑市上聽到了越國被打敗的消息時,“她并不知道國家出現了那么大的變故,她只是覺得自家遭受了不幸,有些憂傷,可也不知道該怨恨誰。她覺得吳王、越王都離她太遠,也許這一輩子都不會見到他們,恨他們又有何用?”[4]
是的,王權更迭,與一個亂世中的女子有何干系?那不過是由男性欲望激發(fā)的權力之爭,女性只不過是其中的祭品。就像西施這樣,承受了她不該承受之重:“館娃宮、響屧廊、高景離宮、養(yǎng)心亭,都是吳王對她的寵愛。越國、土城宮、諸暨邑、苧蘿山,范子的恩典,故國的情懷,故土的養(yǎng)恩,越王的厚望。西施,不過一介弱女子而已,而這一切重負,情何以堪???” [5]
奔赴吳國固然是西施自己作出的決定,但那也是因為范大夫需要,越國需要,也是為兄長薪男報仇的需要。范大夫也好,越國也好,兄長也好,都是男性話語對西施身體的詢喚。作出決定之后的西施,也是悵惘躊躇,將這一切歸為“命數”:“不是誰想去,或者不想去。想去不一定能去,不想去也許必去。誰又能知道結果呢?”[6]
不僅西施不知道最終結局如何,小說對西施最終結局的處理也遠遠超出我們讀者的預料。以往文藝作品中的西施故事,一般是在越國滅吳后,西施或泛湖而去,或沉江而亡。但無論何種結局,總是草草收場。在結局方面,《西施傳》提供了西施另外一種可能:隱居。
隱居即是逃離。不僅是逃離紛擾的現實世界,也是逃離男權話語世界。男權話語下,西施要么因其被認為是紅顏禍水而被鄙視唾罵,要么因其助越滅吳而被肯定頌揚。但無論如何,西施都是男性權力角斗的政治籌碼。她是一個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的空洞能指,一個在場的隱匿者。就像小說中所說:“吳王宮里這個女子,叫西施,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尸體。”[7]
經歷過世事浮沉,西施開始安排好自己的后半生。一方面她讓諜樟冒充自己嫁給范蠡,算是“不負如來不負卿”;另一方面她隱居于檇李林,在蕭條孤寂中度過余生。即使發(fā)現遠道而來尋找自己的范蠡,她也是視而不見——有意味的是,當“看與被看”的性別視角顛倒過來,曾經被奉若神人的范蠡再也沒有昔日的風采:“那身影不再挺拔,蒼老而佝僂……那步履不再矯健,孤獨而蹣跚……”[8]
西施的這些主動行為,意味著她超越了政治話語和男權話語的雙重宰制。即使不能顛覆男權話語,卻可以“成為我自己”。至此,西施的悲劇形象從吳越爭霸的宏大敘事中逐漸顯影。擁有個體生命的西施也擁有了獨立的思考,就像結尾處她對世事的勘破:“世事若夢,亦真亦幻,皆如云煙,天地各有其道,人事自有定數……何人又能獨處其外?!盵9]與之前的身不由己相比,此時的西施顯然已超越性別困境,而對人類存在發(fā)出終極性追問。西施發(fā)出如此的感嘆,是在檇李。檇李曾經是“吳越之爭的戰(zhàn)場,廝殺尸骨,勝敗交迭,霸起霸落” [10],而眼下只剩下蒼茫荒漠。光陰輪轉,世事滄桑,林子間回蕩著“胡姬鳳儀”奏出的凄婉琴聲,越發(fā)顯得西施之言格外悲愴。
既有文藝作品中的西施,以客體化的美人身份參與歷史敘事,其政治屬性掩蓋了應有的人文屬性。柳岸在繼承西施既定文學形象的基礎上,由生命、人性、情感等入手,以女性意識為底色,寫出了西施搖曳多姿的一生,賦予她生命的溫度和人文內涵。就此意義而言,《越女夷光——西施傳》將“西施故事”推進到了新的歷史高度!
參考文獻:
[1] [2] [3] [4] [5] [6] [7] [8] [9] [10]柳岸.西施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289,374,374,147,301-302,216,289,404,404,404.
作者單位:周口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