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字詞聯(lián)結(jié)式文本細讀方法是一種以“字詞”為核心,通過對詞與詞之間的語義及邏輯關系進行分析,挖掘文本意義的細讀方法。本文應用這一方法分別對英國詩歌、戲劇與小說文本進行分析,目的是顯示此方法在挖掘文本意義方面的有效性,以期為文學文本教學與研究提供參考。
關鍵詞:字詞聯(lián)結(jié) 文本細讀方法 文本教學
文本細讀(close reading)是文學批評的根基,批評家或文學研究者只要進行文本闡釋,就需要對文本進行細讀。但直到20世紀初,文本細讀作為一種批評方法才被明確提出來。英美新批評理論家艾·阿·瑞恰慈在教學中發(fā)現(xiàn)學生在理解詩歌時,受“先入之見”“迷信權威”與“固化反應”等問題所困擾,無法真正理解文本的意義[1]13-18。因此,他在《實用批評》(1929)提出讀者要沉浸在文本中,注意文本細節(jié)及字詞使用。盡管他反復提及要最大限度地接近文本,但對于如何接近文本才能發(fā)現(xiàn)意義,在操作方法上沒有具體指引。因此,筆者在瑞恰慈細讀理念基礎上,在《字詞聯(lián)結(jié):一種文本細讀的新方法》一文中提出了字詞聯(lián)結(jié)式文本細讀方法。這一方法是指“對語義場內(nèi)詞與詞之間、一組詞內(nèi)部及幾組詞之間形成的語義關聯(lián)與邏輯關系進行逐層分析,最終達成對文本意義的基本理解”[2]1。其根本目的是為文學文本的教與學提供易于操作的實踐路徑。本文選用英國詩歌、戲劇與小說文本分別進行舉例,對慈方法進行全面展示。
一.杰弗里·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
《坎特伯雷故事集》是一部詩體短篇故事集,講述的是30個朝圣者去坎特伯雷大教堂朝圣途中所講的故事合集。序言分為兩部分:朝圣的季節(jié)介紹與朝圣者人物簡介。朝圣的季節(jié)介紹(從詩句的第1行到第18行)是本文集中分析部分。
首先,找出詩中重要的一個詞或是一組詞,并找出這組詞內(nèi)部的語義關聯(lián)。詩中第一句就明確顯示出最重要的一個詞“四月”。這個詞的重要性在于,一方面,它透露出朝圣的季節(jié)是早春;另一方面,它與詩行中使用的“陣雨”“植物的根”“花朵”“樹林”“谷物”“鳥兒”“太陽”等意象詞密切相關[3]41。這組詞的語義關聯(lián)體現(xiàn)在所描寫的就是早春四月自然界的景象。
其次,找出這組詞的內(nèi)在邏輯。如果單從這些描寫春天的意象詞來看,這首詩沒有特別之處,因為任何人寫春天都會想到自然界中的這些意象。喬叟的獨具匠心之處在于這些意象詞的出場順序存在巧妙的邏輯安排。最開始出現(xiàn)的是陣雨,在雨水的澆灌下,土地復蘇;植物開始生根發(fā)芽、花朵含苞待放、樹木綻放新綠、谷物抽取枝條;然后動物開始感知生命的律動,鳥兒開始鳴囀旋律;最后朝圣者們受到生命活力的感召,開啟朝圣之旅。水乃生命之源,在生命產(chǎn)生中占最主要的位置。因而,喬叟最早描寫的是水,然后是植物、動物,最后是人類。中國古詩有“春江水暖鴨先知”的詩句,所表現(xiàn)的就是相比動物而言,人類對春季到來感知的敏銳度一定要弱于動物。以此類推,動物對春季來臨的感知一定晚于植物。喬叟描繪出萬物被春天喚醒的順序,自然而然又別具一格,表現(xiàn)出他對生命秩序的深度覺察力。
再次,找出這組詞與其它組詞之間的語義關聯(lián)。這些意象詞與一組動詞聯(lián)結(jié)緊密。例如,在描寫陣雨時,詩人用了“噴射”,描寫陣雨浸潤植物的根部是用了“ 刺透”,讓植物莖流動甜美的汁液,用的是“沐浴”,最終促使花朵的綻放用的是“生發(fā)”[3]41。這些動詞用得生動形象,“噴射”“刺透”蘊含著生命的力量感,表現(xiàn)出自然生機勃勃之活力;“沐浴”“生發(fā)”呈現(xiàn)出滋養(yǎng)、孕育萬物的樣態(tài)。這四個詞所表現(xiàn)的都是生命的生長與綻放。以中國南北朝時期著名山水詩人謝靈運的詩歌進行比照,就更加理解喬叟詩歌的語言魅力。謝靈運用“池塘生春草”的詩句描寫春天的景象。詩句中用了兩個意象詞:“池塘”與“春草”。動詞“生”字激活了“池塘”與“春草”兩個意象,使讀者仿佛可以看見池塘中的春草在一點點地生長起來。喬叟描寫四月的這部分詩行所使用的動詞也表現(xiàn)出這種特質(zhì),讀者仿佛看到沐浴在春雨中的花朵在冉冉綻放,小草與樹木正在吐出新芽。喬叟在英語語言的運用上真正做到了辭以稱物的境界。
最后,總結(jié)文本意義。通過上述兩組詞的分析就可以得出這首詩寫的是萬物生發(fā)、生機勃勃的早春景象,在此春景中,朝圣者們?yōu)橥馕锼?,觸發(fā)春情,心懷希望,啟動朝圣之旅的細微過程。詩人語調(diào)輕松,情感愉快。詩人的意圖是表現(xiàn)生命活力,并把生命活力的煥發(fā)從外在萬物的覺醒引向人類內(nèi)在精神的覺醒。
二.威廉·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
詩歌文本往往會運用各種意象詞進行表意,而戲劇是舞臺表演藝術,主要通過人物對話表達意義。因此,對戲劇文本的分析要著重于提取人物對話中的關鍵詞,透過詞與詞之間的關系來鑒賞并理解其深層意義。《哈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場哈姆雷特與其母親喬特魯?shù)轮g的對話是戲劇沖突非常強烈的一幕戲,本文選取這一幕進行分析。
首先,找出文本中重要的一個詞或是一組詞。整個場景主要圍繞“說”這一關鍵詞展開。“說”在喬特魯?shù)碌脑捳Z中共出現(xiàn)五次,前兩次用的是“喉舌”,后三次用的是“說”。
其次,找出這組詞內(nèi)部的語義關聯(lián)。當哈姆雷特以諷刺的語氣指出喬特魯特嫁給他叔父的行為是在冒犯其父親時,喬特魯特還僅僅是略微責怪哈姆雷特在“用愚蠢的喉舌回答她的話”;當哈姆雷特責備其亂倫行為時,喬特魯特憤怒地反詰,“我究竟做了什么,你膽敢擺弄喉舌,用如此粗魯?shù)恼Z言攻擊我”[4]134-136。這兩次“喉舌”的使用表明喬特魯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罪行以及她即將面臨的更為猛烈的言語攻擊。當哈姆雷特指責其淫蕩時,她開始轉(zhuǎn)變?yōu)閼┣蟮恼Z氣讓哈姆雷特“別再說了”;當哈姆雷特譴責她在與其叔父在臟污之處做愛后,她懇求“別再說了”;當哈姆雷特揭露其叔父是謀殺犯、惡棍、小偷時,她徹底喊出來“別說了”[5]137-140。
再次,找出這組詞內(nèi)部的邏輯關聯(lián)。莎士比亞通過喬特魯特的五次從理直氣壯到心虛再到崩潰的“說”與哈姆雷特的指出、責備、指責、譴責到揭露的行為兩相對應,推動兩者的對話進程,目的是表現(xiàn)哈姆雷特對其母親與叔父罪行的控訴與揭露。
最后,總結(jié)文本的意義?!豆防滋亍分饕獓@哈姆雷特的復仇行為展開情節(jié),其中一個關鍵的問題是,哈姆雷特為什么在確信叔父謀殺父親后,沒有及時復仇,最終導致母親、叔父、自己以及歐菲利亞的父親、歐菲利亞與哥哥全部死亡的悲劇。哈姆雷特與母親對話所傳遞出的意義可以為此提供一種答案。我們從哈姆雷特與母親的對話中可以發(fā)現(xiàn),哈姆雷特受俄狄浦斯情節(jié),即戀母情節(jié)所困擾。他的控訴主要集中于母親失去美德、貞潔,是淫蕩之人,也就是說,他在以“丈夫”的立場指責不忠的“妻子”。哈姆雷特在對母親的情感上已經(jīng)“逾越”了母子之情,這為他復仇的合法性蒙上了一層陰影,導致他在復仇行為上的搖擺不定與自我質(zhì)疑,最終引發(fā)亡家亡國的悲劇。莎士比亞對人性復雜陰暗之處的認知在這一幕戲劇中展現(xiàn)出來。
三.查爾斯·狄更斯的《艱難時世》
詩歌重意象,戲劇重對話,而小說則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來表現(xiàn)文本意義。19世紀的英國評論界批評狄更斯的小說突出人物的外部行為刻畫,而忽視人物的內(nèi)部情感描摹[5]333。實質(zhì)上,他的小說恰恰是通過對人物外部行為描寫,使讀者得以窺視人物的內(nèi)在情感。只有聚焦到具體詞語的使用上,才能理解狄更斯小說的這一文本特質(zhì)。
需要說明的是,字詞聯(lián)結(jié)式文本細讀方法應用的根本目的是理解文本的基本意義,而對文本意義的理解勢必要聚焦到具體片段上,只有對每個片段形成基本認識,才能對文本形成整體理解。小說文本比較長,但實際上一部三十章長度左右的小說,其中有關主題與藝術特質(zhì)呈現(xiàn)的關鍵章節(jié)數(shù)量也就在五章左右。因此,在文學研究中,研究者需要提取出這些章節(jié)進行仔細研讀分析;而在教學實踐中,由于課堂時間有限,教師一般也只能選取矛盾張力最為顯著的兩章或是三章進行細致分析,但即使是僅僅對這部分文本進行分析,只要章節(jié)選取得當,學生也會通過對部分文本的分析形成對全文的深入認知。
篇幅所限,本文僅選用《艱難時世》的第二卷第十一章“越走越下”進行分析。此章的關鍵之處在于它是小說中道德倫理沖突最為激烈的一章。在這一章中龐德貝要去外地出差,女管家斯巴塞太太留在家中監(jiān)視他年輕美貌的妻子路易莎,她懷疑路易莎會趁此機會與路易莎弟弟的好友赫德豪士通奸。路易莎是否會背叛婚姻構成整部小說的高潮。而路易莎最終的選擇也促使其父親托馬斯·葛擂更承認自己功利主義式教育的失敗,并對自己的人生信條進行反思。
首先,仍然是找出文本中重要的一個詞或是一組詞。其中重要的一組詞就是描寫女管家的動作的詞語。女管家斯巴塞太太按照龐德貝的指示守候家中,她懷疑女主人路易莎即將與赫德豪士幽會,因此對房子周圍的景象進行觀察,狄更斯采用了一系列的動作詞,例如,她全天都坐在窗子旁“看著”進進出出的顧客,“觀察”郵遞員,“注視”往來車輛,腦子不停地“盤算”,而后又鬼鬼祟祟地“盤旋”在火車站周圍想要看到赫德豪士的身影[6]278。這一系列的動詞表現(xiàn)出斯巴塞太太對女主人行為的監(jiān)視。
其次,找出另一組與之關聯(lián)密切的詞。當斯巴塞太太意識到赫德豪士沒有乘這一班次火車到來,她猛然意識到很有可能這是赫德豪士的障眼行為,也就是說,這時他應該已經(jīng)與女主人相聚了。于是,她急匆匆地從火車站趕回主人宅邸。她“射出身軀”,“猛撲進馬車”,“沖出馬車”然后“猛跳上火車”,最后回到宅邸。“射出”“猛撲”“沖出”“猛跳”等詞表現(xiàn)出一系列動作的一氣呵成[6]279。狄更斯還用“迅捷”“快速”等副詞修飾這些動作,目的是突出其迅速性。
再次,思考這兩組動詞的深層邏輯關聯(lián)。第一組動作詞主要描繪的是斯巴塞太太的觀察行為,而第二組動作詞則表現(xiàn)出她急于看到事件結(jié)果的行動力。狄更斯沒有對斯巴塞太太進行任何心理描寫,但其監(jiān)視行為與急于捉奸的動作映襯出心理的急切,表現(xiàn)了斯巴塞太太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通奸的施行,呈現(xiàn)出其嫉妒女主人,希望看到她墮落的惡毒心理狀態(tài)。狄更斯實質(zhì)上在以外部動作描寫來映襯人物心理狀態(tài)。中國古代小說家馮夢龍的《醒世恒言》《警世通言》以及《喻世通言》中就有大量的通過人物的外部動作行為呈現(xiàn)心理的描寫。這是一種間接呈現(xiàn)人物心理的描寫方式。
最后,總結(jié)文本的意義。狄更斯為什么要通過對斯巴塞太太的行為與心理進行呈現(xiàn),來側(cè)面描寫路易莎可能存在的失貞行為?對女性生存境遇的再現(xiàn)一直是英國小說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而對女性的描寫往往聚焦于女性的婚姻情感狀態(tài),那是由于在當時的時代,家庭空間是女性的主要棲居之所在。女性在婚前或是婚后的失去貞潔的行為往往會導致其命運發(fā)生重大轉(zhuǎn)折,例如,塞繆爾·理查森的《克拉麗莎》與托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都在描寫了女性失貞所導致命運的悲劇轉(zhuǎn)向。狄更斯沒有用大量筆墨描寫路易莎與赫德豪士的感情糾葛,而是通過斯巴塞太太這一旁觀者的行為襯托通奸或是私奔可能會帶給路易莎的毀滅性傷害,對斯巴塞太太富有張力行為描寫展示出局面的險峻之處。這也為后文埋下伏筆,路易莎并未如同斯巴塞太太所預想的已經(jīng)和赫德豪士私奔,而是回歸父母家中,直面自己的婚姻困境。這一符合道德的選擇成為扭轉(zhuǎn)其命運悲劇的重要契機,最終使她擺脫了她的人生困境,并開啟新的人生。
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新批評衰落,西方出現(xiàn)的各種批評理論思潮開始“重理論”“輕文本”,尤其輕視對文本基本意義的挖掘同時,在這些理論思潮的影響下,文學研究變?yōu)槲幕芯俊=?jīng)典與非經(jīng)典、文學與非文學作品被等量齊觀,而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文學性”與“經(jīng)典性”逐漸式微。誠然,這種“理論”與“文化”傾向為文學闡釋提供了新視角,注入了新活力,但從文學文本基礎教學角度講,“理論”與“文化”傾向使文學喪失了自身邊界,導致文本闡釋忽視對文本審美內(nèi)涵的關注,勢必會弱化學生的文字敏感力與文本鑒賞力。只有在具體的文本教學中,把文本的深層邏輯呈現(xiàn)給學生,學生才會明白一部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經(jīng)典屬性所在,同時有認識到語言藝術在呈現(xiàn)人類情感與行為的微妙之處。尤其在外國文學教學中,學生所閱讀的對象并非是母語,如何在閱讀過程中讓學生體會出文字所傳遞的精妙藝術內(nèi)涵,需要具體的方法提供指導。因而,字詞聯(lián)結(jié)式文本細讀方法的提出主要是立足于文學教學需要,為學習者提供可實踐、可操作的方法,培養(yǎng)學生的文本鑒賞能力與分析能力,進而提高學生的文學素養(yǎng)。這一方法為學習者提供文學文本分析入門的路徑,為文學文本教學者提供可供參照的方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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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魏艷輝:《字詞聯(lián)結(jié):一種文本細讀的新方法》,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21年7月19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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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rles Dickens. Hard Times. Beijing: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Press,1994.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英國小說中的評價讀者研究(1719-1818)(項目編號:18YJA752018);黑龍江大學新世紀教育教學改革工程一般項目:文學教學中的思想政治教融入研究——以《英國文學》課程為例(項目編號:2021C58)。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西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