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盛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這句話給我的理解不是宗教的意象和啟示,而是我心中的湖,具體說,是我故鄉(xiāng)的長蕩湖的夜晚和夜晚湖上漂泊的魚燈。相對于它身邊50公里以外的太湖,長蕩湖不算大,不招搖,外鄉(xiāng)人很少知道。不過,它的確是湖,86平方公里的水域,橫臥在金壇這片97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不管遠望還是俯視,多少有些開闊——無論視覺感受還是個人內(nèi)心體驗。長蕩湖連接長江,是流淌著的湖。對我來說,它像湖,像河,也像海。一眼望不到邊的那種。對我來說,所有的干凈的水,都是一樣的,沒有親疏。
我喜歡與水有關的風景,也喜歡與水有關的文字。秋水文章不染塵。對了,就是這樣的感覺。一個人的文字是有他的氣息或氣質(zhì)的。漂泊在外的從軍生涯,我依然喜歡讀書。我讀梭羅的《瓦爾登湖》以及懷特的《再到湖上》,總是覺得那些閃爍著浪花的文字和自己有某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我想象那不是瓦爾登湖,而是我家鄉(xiāng)的長蕩湖。我覺得它們也是有靈犀的。世上所有的山都是堅硬的,水都是柔軟的。仁者不一定愛山,智者也并非都樂水。但至少可以肯定——有梭羅,瓦爾登湖才可以被世人所知,才可以不朽。有懷特,才給我靈感——有機會去懷念家鄉(xiāng)金壇的長蕩湖曾給我的美好的年華,寫一段與水有關的文字,撫摸最初的自己,撫摸那些從腳下溜走的時光。
我的故鄉(xiāng)在長蕩湖西岸蘆茭場。我總是喜歡一個人去湖邊看云,不管它飄在浩渺如煙的湖面是輕盈、是濃重,還是帶有寂寥時的嚴肅陰霾,它都只屬于我一個人。不管它在空曠的天際是飄逸,是遼遠,它都飄不出我的胸臆。盡管它偶爾能飄出我的視線,飄到群山起伏的洮湖彼岸;飄到漁民的窗前,裝飾別人的村莊和漁民湛藍色的夢,可是我一閉上眼它們就回來了,回到我的心里。我能清晰地分辨出它們的模樣——像兔子,像綿羊,像孫猴子和豬八戒……我有時候甚至傻傻地想:哪片云是孫悟空的,哪片是豬八戒的。我仿佛能看見他們站在潔白的云端變幻著模樣。
在年少的日子里我就用這樣的幻想打發(fā)時光。
長蕩湖的水很清澈,清澈得有些神奇。它也會像孫悟空那樣變法術。無論是早起的朝陽,晚歸的余暉,西天熱烈多情的晚霞;無論是安靜如少女的明月,遙遠神秘的黃昏星,還是湖面掠過的野鴨、鷺鷥和天鵝,都是三三兩兩的——它們的倒影在湖面清晰可見。
我在湖畔的垂楊下,慵懶地坐在柔軟的草甸子上聽風,或者躺在柔軟的草甸子上看云,是我那段日子全部的內(nèi)容。
這是我的世外桃源。
當然,我也有喜歡熱鬧的時候,那就是長蕩湖的魚燈。
我離開故鄉(xiāng)前,村上每年都會有燈會,關于魚燈的。黑夜里,月夜的村莊下,五彩斑斕的燈光跳躍飛舞,浩浩蕩蕩,甚為壯觀。最動人的是,孩子們的歡呼和母親們的呼兒喚女,聲聲牽掛。它是一個村莊的心跳和延續(xù),是讓游子熱淚盈眶的稻草燃燒的煙火氣息。
還有湖上的魚燈,在漫無邊際的黑夜里,它總會給人安慰和欣喜。
對我來說,長蕩湖是不朽的,因為它有無數(shù)個傳說,讓它充滿了神秘。
長蕩湖的魚燈,是其中一個。
相傳若干年前,長蕩湖中的漁民游動捕魚,以船為家,一家老少擠在小木船上。1221年,陸氏先人從溧陽金莊徙居到金沙(金壇的前稱)長蕩湖西岸,定居在堆放蘆葦、茭草的地方,后來陸氏先人把這里定名為“蘆茭場”,村名沿用了七百余年。
先前陸氏先人在長蕩湖里捕魚、捉蝦,只是用簡單的魚叉、趕罾、魚罩等工具,收效甚微。當時,溧陽周老翁到蘆茭場走親戚,周老翁在張“籪”捕魚方面很有辦法。張“籪”也叫竹籪,它是由毛竹小片用草繩或棕繩編織而成的“竹簿”,它像個籬笆,但比籬笆堅實而細密。只要把“竹簿”圍串在湖水中,用竹樁固定著,魚進入裝有倒須的“籠罐”就出不來。隔日清晨,人們把“籠罐”提出水面,收獲魚蝦。陸氏先人便向周老翁求教捕魚的辦法,他很爽快地將捕魚技巧一一傳授。巧得很,當年捕魚量頗豐。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為了感念周老翁,村民們每年春節(jié)正月十八夜晚都要進行祭拜,從正月初一至十七每到天黑時分,兒童們手提自家扎糊的魚燈,自覺地奔向空曠的場地,先展示一下扎燈和糊燈的手藝,然后表演一些簡單的動作。“打轉(zhuǎn)子”表示雌雄魚兒在水中繁殖的景象;“對角串陣”表示魚兒從低水位向高水位跳躍的形態(tài);還有形似“鯉魚跳龍門”等各種不同的動作。接著,兒童們聚集一起唱唱民間小調(diào)《正月里鬧元宵》《紫竹小調(diào)》《采棉花》等,后來這些民間小調(diào)成為魚燈的主題音樂和主打歌曲。
年復一年,魚燈一年比一年豐富,一年比一年精彩,老百姓越來越喜愛魚燈,越來越喜歡調(diào)魚燈的喜慶氛圍和歡快的景象,村民們情緒高漲,呼聲連連,希望成立魚燈隊。于是,陸順富帶領大家組建了一個小型魚燈隊活躍在鄉(xiāng)村。陸順富生于1851年,卒于1910年。他既是蘆茭場陸氏家族中名望很高的“族長”,又是傳說中蘆茭場魚燈隊的引領人,是他第一個點亮了蘆茭場的魚燈。
有些孩子別出心裁地把制作的蓮花魚燈放在水中許愿,魚燈在湖上,飄飄忽忽地,引得不少魚兒向燈光聚攏、跳躍,呼呼啦啦,黑夜中的湖面生機勃發(fā)。孩子們的愿望也在湖面上閃爍著光澤。
魚燈一亮,便是百年。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蘆茭場魚燈隊的口碑傳遍了周圍相鄰各村,那些有錢的大戶人家,為了討個“子孫滿堂,年年有余”的好兆頭,特來村里邀請魚燈隊上門拜年祝福。
臘月二十六夜幕剛剛降臨,一吃完晚飯,我便早早地站在路邊不斷地抻著脖子張望遠方。不一會兒,敲鑼打鼓的聲音由遠及近,只見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長長的魚燈隊伍在鑼鼓的引領下,仿佛一條金色的長龍來回游蕩著,人群中手持色彩各異的魚燈,星星點點,錯落有致,煞是好看。我不停地穿梭于魚燈的隊伍中,雖然反反復復被管事的人拽出隊伍,但我還是屁顛屁顛樂在其中混在隊伍里面。這時,管事的人大聲嚷嚷:“大家讓一讓,要甩火連星了。”這是調(diào)魚燈的高潮部分,讓我印象最深,也很好奇。為了弄清“火連星”,我還專門請教了魚燈隊的遠房姐夫才知道制作過程:用稍粗一點兒的鐵絲扎成比籃球大一點兒的網(wǎng)狀球體,其眼空似黃豆大小并做一個門,然后裝進燃燒過的木炭用鐵絲扎緊就行了。為了安全起見,“火連星”手一般走在魚燈隊伍的第一位和最后一位,而由兩位壯勞力掌握。當魚燈調(diào)到一半時,操作手便選擇一個開闊地段進行表演,當“火連星”手加快到一定速度時,只見裝有木炭的“火連星”在操作手手中靈活地甩舞著發(fā)出呼呼聲響,火星四濺、星星點點,閃爍的光環(huán)好似天女散花,很精彩。
那一夜,我興奮得不時醒來……
誠然,煙火的生命僅僅有那短短的幾十秒鐘,但是煙火給人們帶來很多歡樂。
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聽到調(diào)魚燈,我就偷偷地跑去湊熱鬧。記得有一次我緊隨隊伍到廟圩村調(diào)魚燈,結束回到家時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多鐘了,身上還濺滿泥漿。
轉(zhuǎn)眼,到了來年正月初三的晚上,這時彎彎的月亮剛剛升起斜掛在天空。在村里靜謐的夜色中,身影影影綽綽,一片繁忙景象。我在門口踱步,此時的心早就被魚燈勾去了。忽然,天空傳來“嘭”的一聲,奶奶告訴我調(diào)魚燈的人開始集合了。我興致勃勃地來到村球場,目睹了俊男靚女身著彩服和提著各種漂亮的魚燈匯集于此,男女老少五十多人。有六對魚燈,還有很漂亮的四把傘、長方體的牌燈四個、火連星、兩把鐵銃、大鑼、大鼓。不一會兒魚燈的領隊大手一揮,頓時鑼鼓喧天、氣氛高漲、精神抖擻,一派歡騰熱鬧的景象瞬間呈現(xiàn)……
孩子們喜歡把魚燈放逐在湖上,湖上倒映著搖曳的微光,把漫長的黑夜一點點融化。
時光流逝,魚燈依然。我從少年變成青年,從一個學子變成了一名軍人,駐守在祖國的東北邊疆。
魚燈承載了故鄉(xiāng)的印記,承載了故鄉(xiāng)蘆茭場的牽掛。故鄉(xiāng)的先祖是有大智慧的,他們終于能讓水與火相融,成為這片湖泊獨特的風景,成為游子心中獨特的記憶和永不磨滅的光亮。
復員回來,到了故鄉(xiāng)已是黑夜。
一個有風卻少了月色的夜晚。我故意選擇水路,坐著斑駁的機帆船從湖上回來。我沒有在風和日麗的日子,沒有在旭日東升鋪滿朝霞的清晨;也見不到水鳥在寧靜的水影里飛翔;看不見漁人撒向天空的網(wǎng)。在有風的黑夜里,也看不見蘆花像伊人雪白的信箋在紛飛。
這才是長蕩湖本來的模樣。
我再到湖上,身上都是光陰走過的痕跡。五年的軍營生涯,用歷史來衡量,不算長。但在人生,不算短。五年時光絕不會讓人蒼老,但絕對會讓人成熟。
五年,此時和彼時,此岸與彼岸,仿佛橫亙了幾個世紀。在黑夜的湖上,我撫摸不到昨日的時光,如此的遙遠,只有模糊的魚燈在記憶里閃亮。臘月的風吹過我的臉龐和衣襟,我感覺到裹在湖風里的一絲寒意。長蕩湖的風本該如此,比陸地的晚風要多些寒意,多些空曠和深邃。
湖上的黑夜,除了星星點點、若明若暗的漁火在閃爍,再也沒有其他的裝飾。這樣的時刻,世界是靜止的,心靈也是靜止的。
快到岸了。
一枚小小的魚燈在湖邊微弱地亮著。一個少女彎著腰,雙手輕輕撥動著水花。魚燈在她的手中慢慢綻放,向湖中漂散。
我看著湖面搖搖晃晃的魚燈,說,真好!
少女似乎從夢中驚醒,抬頭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起身走了。
我說,你的魚燈。
她回頭說,送給你了。然后笑著,逃進了夜色里。
我看著漂到腳下的魚燈,伸出手,卻舍不得去觸碰它。只要它亮著,在這湖面,就屬于每個游子,屬于每個夜晚。這魚燈把長蕩湖的夜色裝扮得五彩斑斕。
我看著少女離去的背影,魚燈閃爍,它承載著一個少女的夢,也承載著我思鄉(xiāng)的沉重。
湖上的黑夜是生命的顏色。我們從黑夜里走來,又回歸黑夜。魚燈閃亮的地方是我生命的開始或歸宿。微弱的燈光也可以把漆黑的夜照得很亮很亮。
我在湖上,夜色像回音壁。風是傳遞消息的信使,長蕩湖是驛站。我把我的消息傳遞給自己,告訴自己在遠方的消息。人生有兩個我,一個在此岸,一個在彼岸。一個在白晝,一個在黑夜。一個是軀體,一個是靈魂。長蕩湖的黑夜真是奇妙,還有長蕩湖的魚燈,以及那個陌生的少女。
長蕩湖的夜色無與倫比。我默默地聆聽黑夜,聆聽長蕩湖的晚風,似乎聽到曾經(jīng)那個追逐魚燈的少年歡快的呼喊。
一燈即明。
長蕩湖魚燈對我來說是一句隱在夜色里的禪。
回到故鄉(xiāng),再讀《瓦爾登湖》,再翻開《再到湖上》,才發(fā)現(xiàn)我已翻開一個充滿陽光的季節(jié),讀屬于自己的日子。尤其在我流浪遠方的時候,在東北從軍站崗執(zhí)勤的時候,在行軍荒山野嶺、滾落山崖、遍體鱗傷的時候,在想念故鄉(xiāng)的時候,故鄉(xiāng)的云、故鄉(xiāng)的湖和故鄉(xiāng)的魚燈,都讓我內(nèi)心充滿溫暖。
魚燈不是鄉(xiāng)愁里閃爍的淚花,魚燈是懷舊的,是滋養(yǎng)靈魂的乳汁。
不說鄉(xiāng)愁。
我知道懷舊不見得是什么好事情,但對于一個熱愛大自然的人來說,懷舊卻是滋養(yǎng)心靈的補品。人一旦懷舊心就會變得柔軟,就會接近最真實的自己。我知道我不是懷特,也無法去尋那份昨日的美好和淺紫色的憂傷。我不是梭羅,我的文字也無法讓我美麗的長蕩湖的魚燈聲名遠播,但我可以做到,讓每個看到我文字的人感受長蕩湖,感受大自然對我們的恩惠。倘若,你們感到了美好,那么我的長蕩湖就已不朽了,不朽的還有月夜下,湖上點亮的魚燈。如果你們覺得它只不過是一個波瀾不驚的湖泊,一盞微茫的魚燈,那么只能說我的文字過于平庸。于是長蕩湖的水和長蕩湖的魚燈成了我文字的永恒記憶。
點亮魚燈,點亮的不是燈,也不是鄉(xiāng)愁,是生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