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
在這里,我要談論的詩意不是生活的態(tài)度和存在的哲學,而是純粹從文本上對寫作的技藝、作品內在的精神氣質的一種理解。
詩意,是來自于語言和靈魂的至高的力量。這當然不是一個邏輯嚴謹的、圓滿的結論,但關于詩意的美學標準本就有仁智之見,沒有誰能夠提供一個完美的定義。我想要表達的,分為兩方面,一是語言的力量,是語言層面上字、詞、句所構成的摩擦力、壓力和張力,并由此建構某種獨特的氣韻、節(jié)奏、情緒、氛圍和意境,在字里行間呈現出多維的向度、豐富的彈性、捉摸不定的歧義,甚至還會呈現出某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秘。例如博爾赫斯在描寫月亮時所言:“那片黃金中有如許的孤獨”;又例如保羅·策蘭對雨中丁香的書寫:“妹妹,下雨了:天空的/回憶提純了它的苦味”;再比如沃倫在《世事滄桑話鳴鳥》中所營造的“鳥鳴時的寂靜”這一意境。由于創(chuàng)作者在寫作實踐中的差異化,又會導致語言風格的多樣化。但我們能從風格迥異的語言中感受到美和愉悅,甚至有時是一種迷幻的、隱隱約約的模糊感,有時會是一種匪夷所思、目瞪口呆的夢幻感。這是語言中的意,深長、雋永,讓人無限回味,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
很多時候,我們可以通過寫作的技藝來營造句子和段落之間那種內在的節(jié)奏、旋律、情緒和氣韻,但語言中那種迷幻、神秘之美,有賴于寫作者對于語言的直覺和敏感度,甚至是靈光一閃的神來之筆。而這種直覺和敏感度,又常常是在持續(xù)不斷地對語言的詩意追求中產生的。一個總在中規(guī)中矩、四平八穩(wěn)的語言表達中的寫作者,很難捕捉到語言閃電般的奇跡。
值得警惕的是,對于語言修飾的過度追求,又會嚴重擠壓著文本的內部空間。語言的詩意處理,需要張弛有度、疏密有間,否則會造成閱讀口味上的油膩和審美的疲倦。同時,僅僅是語言在修辭上的詩意是不夠的,它必須要抵達精神和情感的核心。
第二個方面,詩意是靈魂至高的力量,指的是以情感和思想所建構起來的內蘊、意義和氣息,帶給我們以情感的共鳴和精神的振動,甚至是振聾發(fā)聵、醍醐灌頂的心靈啟迪。這要求寫作者從司空見慣的事與物中發(fā)掘出與眾不同的新意,從層層撥開的云霧中抵達真相,從大地的更深處打井,以獲得源頭的回響。作品不論是鞭撻、贊美、反諷、勸誡、警示、教誨,都需要從文字的背后展示作者的性情,尤其是那顆坦蕩、誠實的心靈。例如博爾赫斯這位時間的造夢師、迷宮的建造者在文字中展現出來的奇思妙想的智慧;例如布萊希特能在直白的語言中淺中見深、平中現奇,展現他關切時代的良知和勇氣;例如米沃什在粗糲和明快交織的表達中打量人類的精神處境和痛苦良心……這考究著一個寫作者在情感、精神和思想上的深厚度、寬廣度和復雜度。這又往往關乎著作品的氣象、格局和境界,而氣象、格局和境界越大,詩意就越是宏闊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