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

奚元良

江南鎮(zhèn)荷塘村多年前搞起了螃蟹養(yǎng)殖，出產(chǎn)的螃蟹要比普通螃蟹重不少，如鐵殼秤砣一般，故得名“鐵殼蟹”。村里蟹塘密布，以吃蟹為主的農(nóng)家飯店也一家連著一家。不過養(yǎng)蟹戶雖多，可除了謝大富一家獨領風騷外，其他家的生意卻平平無奇，這是為啥？

原來謝家蟹的首要特色是個頭大，村里每到秋天舉辦的“蟹王大賽”，冠軍年年花落謝家。謝家蟹的第二個特色是口感好，肉肥脂厚，吃起來清甜鮮香，回味無窮，來荷塘村吃蟹的大多數(shù)食客都是奔謝家飯店來的，生意自然火爆。村里其他的養(yǎng)蟹人都知道謝大富養(yǎng)蟹有絕招，也都想向他討教，但謝大富跟防賊似的，對獨家秘方守口如瓶，不吐一字，所以人送外號“鐵殼蟹”。

這年秋天，謝大富的蟹塘里又爬滿了螃蟹，食客們絡繹不絕地趕來，飯店天天爆滿，謝大富高興得咧起了嘴。食客里有一對祖孫引起了他的注意。老太太看上去有七十來歲，氣質(zhì)優(yōu)雅，儀態(tài)端莊。跟在她身邊的小姑娘青春靚麗，長發(fā)飄飄。與眾不同的是，明明是陰天，老太太卻戴著一副寬大的墨鏡，就連吃飯也不取下來。

祖孫倆找個安靜的座位坐下，點了一盤螃蟹，兩個小炒。菜上齊后，只見老太太從包里拿出一套精巧的工具，麻利地將蟹殼和蟹腳里的肉都掏了個干凈，蘸上調(diào)料送入嘴中時，她身體后仰，靠在椅背上，一臉享受的樣子。謝大富第一次看到這種吃法，不禁慨嘆：這城里人就是講究，吃個螃蟹還自帶工具！一旁的小姑娘也學著老人的樣子吃蟹，可用起工具來卻笨拙多了，很快就放下工具，大口大口地咬著蟹吃，逗得老太太笑出了聲。

這對祖孫吃完螃蟹，就在荷塘村的民宿住下了，而且一住就是十多天。每天早上她們在民宿吃午飯和晚飯，則各換一家有蟹塘的飯店進餐，每餐必點螃蟹，幾乎將全村的農(nóng)家樂吃了個遍。閑暇的時候，老太太就在村里閑逛，卻從來沒人見過她取下墨鏡的模樣；小姑娘則一個蟹塘一個蟹塘地跑，打聽了解經(jīng)營情況。謝大富十分好奇，想到幾次在路上遇到老太太，她都停下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不由得起了疑心。

難不成她倆是商業(yè)間諜？沖著我來的？謝大富警惕起來。他們家養(yǎng)蟹的確有獨家秘方，從父親手里傳給了謝大富。除了蟹苗都是從富春江中抓來的野生小蟹，養(yǎng)蟹的水是從江里抽取的活水這兩個公開的法門外，謝大富給蟹吃的是用螺螄、南瓜子、玉米等做的天然飼料，還有塘里特有的水草。吃這些食物長大的螃蟹，不但肉肥脂美，還保留了野生蟹的原汁原味。

為了保密，謝大富可是下足了功夫，不但舍近求遠跑去鄰縣采購飼料，撒飼料的活兒也都是在半夜里進行。他知道，萬一秘方泄露，他的獨門生意就算做到頭了。謝大富的擔心應驗了。第二天，小姑娘就來找他，開門見山地說，這幾天她和奶奶吃遍了全村的螃蟹，就數(shù)他家的蟹最好吃。謝老板可否透露下養(yǎng)蟹經(jīng)驗？

透露經(jīng)驗不就是透露秘方嗎，這城里人以為鄉(xiāng)下人都是傻子吧？謝大富立馬變了臉，要推小姑娘出門。這時，謝大富的兒子謝小強從屋里出來，攔住了父親，問清事情經(jīng)過以后，客氣地把小姑娘請進了門。謝大富十分不滿，跟她客氣什么？不過他也不好駁兒子的面子。算了，反正兒子常年在外讀書，也不知道秘方的事，就隨他們聊去吧。

好在第二天，那祖孫倆就離開了荷塘村，謝大富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可安心了沒幾天，謝大富的麻煩就來了。這天，幾個養(yǎng)殖戶互相招呼著往村里走去。謝大富上前問他們村里有什么事。其中一人冷冷地說：“我說‘鐵殼蟹，你兒子召集大家開會，你會不知道？你可真能裝?！敝x大富聽了一愣，不由得在心里暗罵，這小子，開會為啥不告訴我一聲？我得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趕緊來到了村委會。

會議室里很熱鬧，主席臺上掛了塊橫幅：荷塘村螃蟹養(yǎng)殖培訓會。臺上坐著三個人，謝大富定睛一看，除了村主任，兒子謝小強果然坐在臺上，更讓他吃驚的是，那個吃螃蟹的小姑娘坐在兒子旁邊！

這時，村主任開了腔：“為了提升我們村螃蟹養(yǎng)殖的產(chǎn)量和質(zhì)量，今天邀請到了省農(nóng)業(yè)廳漁業(yè)管理處的張慧和農(nóng)林大學水產(chǎn)專業(yè)研究生謝小強前來授課……”這下，謝大富可氣不打一處來了：好你個謝小強，胳膊肘往外拐，跟外人合起伙來帶著貧農(nóng)打土豪呀！他哪里還坐得住，氣哼哼地出了會議室。

謝大富到家一個多小時后，謝小強也回來了，還沒等謝大富發(fā)火，他就笑著說：“爸，您別生氣。您當初不是反對我學這個專業(yè)嗎，也不聽我給您提高產(chǎn)量的建議，更不肯跟大家分享養(yǎng)蟹經(jīng)驗。那我就來指導其他人養(yǎng)蟹好了，看看能不能跟您比一比！明年村里的蟹王大賽由我主持，我現(xiàn)在就邀請您參加大賽，怎么樣？您作為蟹王，不會不敢參加吧？”

謝大富的好勝心被激了起來，一拍桌子說：“比就比！我還怕你小子不成？非讓你死了這條心不可！”

“那您輸了的話可不可以公開您的養(yǎng)蟹秘方，支持我的理想？”小強又將了謝大富一軍。“好！要是你輸了的話，讀博時必須給老子換個熱門專業(yè)！你能不能做到？”謝大富提高嗓門指著小強。

“一言為定！”小強笑著和謝大富擊了掌。

那以后，小強和張慧隔三岔五就往村里跑，還帶著專家一起深入到各家蟹塘，給蟹農(nóng)們傳經(jīng)送寶。謝大富看在眼里，也暗暗鉚足了勁，精選飼料，精心配比，每天都要查看水質(zhì)……比起從前，又上了十二分的心。

轉眼又到了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蟹王大賽如期舉行，吸引了全村的養(yǎng)殖戶，小強還請來了學校的教授和鎮(zhèn)領導當評委。比賽以蟹殼直徑和蟹體重量作為評判標準。謝大富信心滿滿地從蟹塘中挑了個最大的螃蟹前去參賽。

蟹農(nóng)們神情緊張，看著裁判將參賽的螃蟹一只只過稱，并當場唱出測量結果：“奚明飛家，長9.15厘米，寬5.64厘米，重245克；徐言家，長9.01厘米，寬5.57厘米，重230克……”聽著聽著，謝大富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為什么？他的心沒底了！果然，最終結果公布，謝家的蟹只得了第九名！

這怎么可能？名聲赫赫的蟹王竟然輸給了兒子！可結果擺在眼前，公開透明，還有什么好說的！

謝大富連頭都抬不起來了，好容易等到頒獎結束，趕緊起身想偷偷溜走。只聽臺上的鎮(zhèn)長朗聲說道：“為推動荷塘村螃蟹產(chǎn)業(yè)的規(guī)?；藴驶?jīng)營，實現(xiàn)抱團發(fā)展，我宣布，成立荷塘村螃蟹養(yǎng)殖聯(lián)合會！會長由謝大富同志擔任！”會場里響起了如雷般的掌聲，謝大富聽了，差點一個趔趄摔倒?？磥硪镒呤遣豢赡芰耍坏貌换剡^身子，強打精神面向會場揮手鞠躬。這時鎮(zhèn)長請他上臺講話，謝大富只好硬著頭皮上了臺，看到臺下兒子沖他擠眉弄眼的樣子，他什么都明白了。原來一切都是這小子在幕后操縱！

事已至此，謝大富只好表態(tài)，愿意分享養(yǎng)蟹秘方，團結廣大養(yǎng)殖戶，把荷塘村的螃蟹產(chǎn)業(yè)做大做強，讓每一家蟹農(nóng)都富起來。

秋風起，蟹黃肥，又是一個金秋。由于采用了大富的秘方，加上小強和張慧的科學養(yǎng)蟹技術支持，荷塘村螃蟹的個頭比上年的還要大，口感與品質(zhì)也上了個大臺階，慕名前來采購的客商絡繹不絕，蟹的售價也上漲了一成。

小強和張慧的婚禮也在村禮堂舉行，謝大富高興得合不攏嘴，第一杯酒，就敬給了張慧的奶奶———那位老太太。這位老人家也真是有點兒怪，到了此刻，她的墨鏡還是沒有摘下來。老太太向謝大富豎起了大拇指，說：“大富呀，感謝你幫我完成了我老伴兒的心愿?！敝x大富聽得云里霧里，老太太接著說：“我老伴叫張懷農(nóng)，幾十年前，在你們公社工作。你們村里養(yǎng)螃蟹的技術就是他教給謝大林的?！?/p>

輕輕幾句話，卻如同一個響雷炸在了謝大富的心頭。“謝大林是我爸呀！您是……王老師？”謝大富急切地問。“是的，我是王老師?！闭f著，老太太摘下墨鏡，眉宇間一大塊暗紅色的疤痕出現(xiàn)在謝大富的眼前。謝大富的鼻子一酸，彎下腰緊緊握住了老太太的手。

當年，王老師是謝大富的班主任，在村完小教書。她的愛人張懷農(nóng)在公社農(nóng)技站工作，謝大富的父親謝大林在村里管理魚塘，一來二去，兩人成了好朋友。在張懷農(nóng)的悉心指導下，謝大林學會了科學養(yǎng)魚養(yǎng)蟹的方法。王老師也從那時起喜歡上了吃螃蟹。

那年夏天，學校起了大火，王老師帶著孩子們安全轉移。謝大富為了一本連環(huán)畫突然跑回了教室，王老師見狀也奮不顧身地沖進了火海，不料房頂一根燒斷的椽子直接砸在了她的眉心，一時血流如注。她強忍劇痛，把謝大富救了出來。

這事過后沒多久，王老師夫妻倆就調(diào)回到城里。謝大富父母一直想去找王老師表示感謝，但沒有人知道她家的具體地址，只好作罷。

往事歷歷在目，謝大富泣不成聲?！巴趵蠋?，我對不起您呀，要不是您當年舍命相救，我……我……”說到這兒，謝大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按蟾唬炱饋?，兒子大喜的日子，咱可不能哭?！蓖趵蠋煼銎鹬x大富，說道：“我和老張對荷塘村有很深的感情，多少次夢里回到這個地方。改革開放后，老張和我說，要回到村里幫助村民養(yǎng)蟹致富，可惜他壯志未酬，就是那一年他得了絕癥，沒多久就去世了。慧慧他爸受老張影響，長大后也從事水產(chǎn)養(yǎng)殖研究。我上次帶著慧慧來到這里，看到你養(yǎng)螃蟹致了富，打心眼里高興，想請你公開秘方，帶領全村人一起致富，卻沒能如愿，在我心里留下了莫大的遺憾。老張當年教你爸的初衷，是想讓他帶動大伙共同致富，改變荷塘村貧困落后的面貌，而不是只富了某個人呀。好在到了今天，老張的遺愿終于實現(xiàn)了！”這番話說完，王老師的臉上泛起了笑容，謝大富的臉卻紅得發(fā)燙。

王老師轉身從包里拿出一個泛黃的舊筆記本，對謝大富說：“大富，你幫我完成了一個心愿。今天，我也要幫你完成一個心愿。來，打開看看?！?/p>

謝大富不解地接過本子，打開第一頁，只見上面寫著：荷塘完小六乙班的人生理想：徐國華，長大后當解放軍；王曉敏，當一名人民教師；謝大富，讓全村人都富起來……謝大富抹去淚水，向王老師深深地鞠了一躬。

沒幾天，謝大富蟹塘前的拱門上多了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致富路上齊攜手，荷塘泛春色；下聯(lián)是，祖孫三代同心愿，螃蟹著文章。橫批：共同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