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麓珈
周作人既是五四文學革命的倡導者,又是現代民俗學理論的引介者。文學實踐與民俗考察的相互融合構成他寫作生涯中龐大而關鍵的一環(huán),正如《地方與文藝》中所述:“把土氣息泥滋味透過了他的脈搏,表現在文字上,這才是真實的思想與文藝?!敝茏魅艘孕∑肺臑橹饕w例的文學創(chuàng)作歷來對習俗民風、神話傳說、花鳥蟲魚、器物吃食表現出濃烈的興趣,源自民間生活經驗的“土氣息泥滋味”浸淫著他的筆端,無疑是造就其思想譜系與美學風貌的重要部分。
周作人的民俗學寫作大多集中于其創(chuàng)作早期,即五四精神作為文化底色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登白話文壇的十余載年歲里,周作人先后創(chuàng)作出《自己的園地》《雨天的書》《澤瀉集》《談虎集》等諸多小品文集,該階段亦是他創(chuàng)作生涯中較為抒情化、生活化、親民化的時期。
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劇烈變革的進程中,急遽的現代化轉型既帶來新生的力量,又伴隨著結構性的毀損。隨著西方資本的進入,人民的生產生活發(fā)生顯著變化,清末民初涌現出工人、買辦、民族資本家等全新的階級身份,“中等社會”的勢力空前高漲。封建社會圍繞小農生產的一系列價值觀,比如“老死于土地”的生產方式傾向、“同居共爨”的家庭組織習慣、“孝義為大”的世族倫理秩序等,都已無法適應截然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舊文化垮塌的同時,“西學東漸”傳入的新思想、新知識由于與本國文化土壤的巨大差異,難以憑借其原初的面貌得到廣泛而深入的民眾接受。
而此時的中國正處于危亡之際,日漸覺醒的知識分子們充分意識到救亡與啟蒙的急迫性。他們在外來思想學說中積極尋求救亡圖存的良方,同時也必須在傳統(tǒng)文化的斷壁殘垣上做好修補與再造工作,這既是培育良好的民族主體意識,又是為“西學”的嫁接提供合適的砧木。正如《國粹與歐化》中所言:“以遺傳的國民性為素地,盡他本質上的可能的量去承受各方面的影響,使其融合沁透,合為一體,連續(xù)變化下去,造成一個永久而常新的國民性,正如人的遺傳之逐代增入異分子而不失其根本的性格?!?/p>
此外,社會主義理論的傳入與普及也使得知識分子對底層勞動人民的生活充滿關切。馬克思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工讀主義、新村主義等思潮在二十世紀初先后涌入華夏大地,均產生一定范圍的影響,尤其在知識分子階層受到熱切關注。社會主義革命被視為與帝國勢力、官僚勢力抗爭的武器,是救亡圖存的有效路徑。周作人也受此影響極深,先后發(fā)表《日本的新村》《新村運動的解說》《“工學主義”與新村的討論》等文,極力宣傳新村主義理念。他甚至在《日本的新村》中高呼:“這樣的社會,將來必能實現,必要實現!”思想文藝界對于社會主義思潮的高度認同,帶來知識分子視閾的轉移,即從市民社會轉向鄉(xiāng)村社會,從資產階級轉向無產階級,研究民間生活的民俗學便由此逐步成為“顯學”。
因而,民間文化與風俗的反思與重建成為后五四時期的研究熱潮,眾多文人學者致力于傳統(tǒng)民俗的發(fā)掘與研究。1918年北京大學的“歌謠征集運動”一般被視為中國現代民俗學的開端,劉半農、沈尹默、蔡元培、胡適、周作人、魯迅等參與其中。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開始,各領域研究者開始切入民俗學,劉半農《從五音六律說到三百六十律》《中國俗曲總目稿》對民歌韻律及方言聲律進行探討,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的轉變》開啟民間傳說歷時性研究的先河,此外還有趙景深的民間戲曲研究、黃石的神話學與女性民俗研究、江紹原的宗教與迷信研究等,成果之多,不勝枚舉。
系統(tǒng)性的研究之外,以文學作為媒介的民俗寫照、重述與批評也占據重要地位。文學創(chuàng)作層面的民間聚焦主要體現在兩大體裁上:一是鄉(xiāng)土小說,二是民俗散文。前者以魯迅范式性的鄉(xiāng)土寫作為肇始,不到十年內,廢名、王魯彥、蹇先艾、彭家煌等一眾鄉(xiāng)土作家嶄露頭角,直至1928年《〈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正式提出“鄉(xiāng)土小說”概念,小說的鄉(xiāng)土化轉向已然成為大勢所趨。后者以周作人、鄭振鐸、茅盾、鐘敬文、朱自清為代表,他們均有大量篇章聚焦于傳統(tǒng)民俗,體裁相似度高,以雜文、小品文、隨筆這一系列近似文體為主。尤其是《自己的園地》中匯集大量相關的寫作,這不啻為周作人首次高密度地輯錄民俗小品文,也屬于中國現代民俗學萌芽期的先驅性探索。
周作人的民俗學探討主要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民間文學的文體研究,如《神話與傳說》《歌謠》《謎語》等;二是習俗、物什、傳說、語詞等具象的民俗研究,如《文藝上的異物》《抱犢固的傳說》《蠻女的情歌》《塞文狄斯》《回喪與買水》《花煞》《爆竹》《心中》《牧神之恐怖》《菱角》《瘧鬼》《耍貨》等。可以見得,周作人的民俗學研究涉獵范圍極廣,但系統(tǒng)性不強,以散碎多元的民俗關照為主。
周作人的民俗學寫作堅持以小品文作為文體?!犊嘤挲S序跋文》的《〈近代散文抄〉序》中,周作人提出“小品文則在個人的文學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敘事說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適宜的手法調理起來,所以是近代文學的一個潮頭”。對于民俗的敘述而言,現代民俗學受到胡塞爾、海德格爾現象學的影響,力圖打破由現代科學所建構的表象世界,回到前科學的、尚未被理性分析肢解的、渾然一體的神話世界,把神話作為歷史和存在的本源。小品文的寫作并不純粹是機械、冰冷的理性分析,而是以“自己的性情”為主導,適用于現象學的敘事邏輯。因此,這種文體自覺既是周作人個人主義文學觀的產物,也與民俗學研究常用的現象學方法相吻合。
此外,《自己的園地》中的民俗學討論幾乎都以文獻與自身經驗為基礎,除了早年在江浙地區(qū)少量的民謠收集工作,周作人基本沒有進行過民俗學的田野調查??梢哉f,周作人的民俗研究并非實證性研究,看似是一種徹底的“閣樓學術”,實際上民俗既是學術研討的對象,又是文學表達的載體,“言志”的寫作目的導致民俗寫作不可能完全處于實證主義研究的立場上。
周作人的民俗學理論大致建立在兩大學派的基礎上:
一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化人類學派?!蹲约旱膱@地》數次引用、提及兩位代表性學者朗格和弗雷澤的研究成果,可見周作人直接受到他們影響:“對于神話等中間的怪誕分子,古來便很有人注意,加以種種解說,但都不很確切,直至十九世紀末英人安特路闌(Andrew Lang)以人類學法解釋,才能豁然貫通,為現代民俗學家所采用?!保ā渡裨捙c傳說》)“英國安特路蘭(Andrew Lang)……做了一篇論文曰《摩呂與曼陀羅》(Moly and Manddragora),收在《風俗與神話》的中間。迷信的源遠流長真是值得驚嘆?!保ā动懝怼罚坝厑韯t博士著《普許嘿之工作》(F.G. Frazer,Psyches Task)第五章云,野蠻人送葬歸,懼鬼魂復返,多設計以阻之?!保ā痘貑逝c買水》)
《自己的園地》的民俗寫作也明顯借鑒了弗雷澤、朗格等人的研究方法,強調田野調查和文獻學的結合運用,極其注重民俗現象背后的神話原型,通過跨文化比較發(fā)掘各類民俗共通的特性,嘗試向原始社會溯源。
二是日本近代的地方民俗學。柳田國男1910年出版民俗散文選集《遠野物語》,周作人購買該書首版。1931年周作人寫作同名短文《遠野物語》,將本書引入國內讀者的視野,后收入《夜讀抄》。周作人民俗寫作的文體與《遠野物語》更近似,并非維多利亞學者們偏向論文的學術寫作,而是類似于方志、游記的小品文寫作,語言凝練克制,帶有一定的抒情性,并且關注到文化人類學家們不太重視的物候、生物等自然景觀與民俗的關系。
周作人在《自己的園地》一書中闡明:“所謂自己的園地,本來是范圍很寬,并不限定于某一種:種果蔬也罷,種藥材也罷,——種薔薇地丁也罷,只要本了他個人的自覺,在他認定的不論大小的地面上,用了力量去耕種,便都是盡了他的天職了。在這平淡無奇的談話中間,我所想要特地申明的,只是在于種薔薇地丁也是耕種我們自己的園地,與種果蔬藥材,雖是種類不同而有同一的價值。”書中談論的民俗學現象來源眾多,中國、日本、西歐的民俗均有大量涉及,就好比自己的園地中種植各式的果蔬藥材,種類不同而價值同一,這個統(tǒng)一的價值還是歸屬于園地的主人,也就是自己(個人)。
《自己的園地》關于民俗的大量討論,不僅飽含周作人對于勞動民眾、鄉(xiāng)土文化的親昵情感,也通過冷靜客觀的敘述揭露傳統(tǒng)風俗的丑惡面。民俗的考查無疑是周作人縱觀國民劣根性緣起與發(fā)展過程的重要路徑,他的民俗敘事中明顯帶有對于國民宗教迷信、兩性觀、兒童觀的批判意識。
“五四”民俗學熱潮中,周作人的民俗學研究具有獨特的性質與效能,他堅持以小品文為體例展開廣泛的民俗學敘述,襲承維多利亞時代英國文化人類學與日本近代民俗學的傳統(tǒng),在以此發(fā)揚個人主義文學主張的同時,對國民意識進行深刻而細致的批判,在有關民俗的俯察中針對封建迷信、性別問題、兒童問題提出前衛(wèi)而獨到的見解。周作人的民俗小品文因此在美學與知性之間找到了較好的制衡點,既為新文學的發(fā)展添磚加瓦,又對國民思想的發(fā)展進步提供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