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得元氣便厚”——劉熙載的文氣觀

摘要：“以氣論文”是中國古典文學批評的傳統(tǒng)，在劉熙載的文藝美學著作《藝概》中多次提到文章的“氣”與“元氣”這兩個范疇，得出“文得元氣便厚”的美學思想。劉熙載的文氣觀的理論來源，綜合了《禮記·樂記》中“氣”論、韓愈“氣盛宜言”說及宋人呂祖謙對“元氣”的論述，他的“氣”論在前人基礎上進一步推動了我國古代氣論美學走向完成式。

關鍵詞：氣;文氣;元氣;劉熙載;藝概;文概

劉熙載是清朝末期的文學家，當時政治局勢風云變換，內(nèi)憂外患交困。他是道光年間的進士，但不熱衷于政治，在短暫的官宦生涯之后，他的一生基本以教學為業(yè)，醉心讀書，勤懇治學，對外界的變局采取不介入、不參與的態(tài)度。他的學問是對中國古代藝術理論的提純與升華，文章中保留了大量論藝的古典藝術范疇，如“元氣”“氣”“疏”“密”等，體現(xiàn)出作者獨特的審美認識。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對各家各派的文章創(chuàng)作和文論觀點進行了精煉的概括，論述了先秦到宋元時期的古代散體文，多處以“氣”論文，得出“文得元氣便厚”的美學思想，在我國“氣論”傳統(tǒng)上創(chuàng)造了新質(zhì)。

一、劉熙載文氣觀的理論淵源

劉熙載“元氣”論的理論扎根于我國“以氣論文”的傳統(tǒng)?！皻狻笔侵袊糯膶W理論乃至中華文化的一個歷史悠久的審美范疇。以“氣”論文源流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其內(nèi)涵在逐步地豐富發(fā)展。

在我國早期文獻中關于“氣”的記載，《周易》中“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天地感而萬物化生”[1]，是用剛柔思想解釋天地之氣為陰陽之氣。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代，“氣”的內(nèi)涵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大致分為三層含義。第一層是指“天地的六氣”，即劉熙載在文中提及的“四時之氣“，六氣指的是“陰、陽、風、雨、晦、明”六種不同的天氣;第二層意思認為“氣”是構成萬物且包括人在內(nèi)的重要物質(zhì)。老子的《道德經(jīng)》有：“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2]，其認為萬物是陰陽之氣所構成;第三層指的是關于人的精神氣質(zhì)的“氣”。孟子提出著名的“知言養(yǎng)氣”說，其將“氣”賦予儒家禮儀道德思想的內(nèi)涵，認為“浩然之氣”需要配義與道，至大至剛，充塞于天地之間，通過“養(yǎng)氣”可以“知言”。這里的“氣”主要是人們長期培養(yǎng)所形成的思想意志，與此同時，這種“氣”也受到“志”的統(tǒng)治，即在《公孫丑上》曰：“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唬褐疽紕t動氣，氣壹則動志也?！盵3]而此時的“志”統(tǒng)治“氣”，顯然“志”是儒家的仁義之道，因此“氣”也具有了政治、道德的屬性。

直到西漢時期的《禮記·樂記》，此時“氣”與音樂結合，才具有了藝術審美的屬性。劉熙載認可的是《樂記》所述的中和之氣的特點是剛氣卻不怒，怒氣卻不攝。魏晉時期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明確提出“文氣”說，他認為“氣”是指人天生的一種自然稟賦，即使是父子兄弟之間也不能相移，此時與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大相徑庭。這一觀點在劉勰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發(fā)揮，但劉氏認為這種先天之“氣”可以通過培養(yǎng)所得。中唐時期的文論家柳冕通過論“氣”去強調(diào)復古和改革文風，他的古文理論將“氣”與仁義相聯(lián)系，主張作者只有“養(yǎng)才”，才有志氣，才能寫好文，此說直接影響到韓愈“氣盛宜言”說的提出。中唐到宋的“文氣”說以韓愈的見解為主，宋代道學盛行，“文氣”有了一種需要堅守的心中正氣的內(nèi)涵，如宋人呂祖謙談及“元氣”時在《增修東萊書說》卷二：“如人之身，元氣雖固，不廢保護，則外邪客氣無自而入。”[4]111可見元氣與邪氣相對，需要人加強修養(yǎng)才能保持。明清時期，以葉燮為代表將創(chuàng)作主體分為才、膽、識、力四個要素，此時作家之才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氣”，而類似“氣”的概念到了明清時期出現(xiàn)了神韻、性靈之類的說法。劉熙載在晚清之時再提“氣”與“元氣”，重新界定了主體對“氣”的作用及“氣”對文章節(jié)奏的重要影響即“緩”，此說較有理論價值。

二、劉熙載“氣”論內(nèi)涵

（一）“文氣”即“人氣”

劉熙載通過對韓愈、柳宗元、司馬遷、“三蘇”等人文章特點的評價，認為“文氣”的生成必須要求主體具備崇高的道德精神境界，主體氣質(zhì)的差別決定了文章的形形色色，展現(xiàn)了主體之“氣”與“文氣”互動的生動畫面。

首先劉熙載認同韓愈的氣論歸為“養(yǎng)”是比較有本原的：“而韓以氣歸之于養(yǎng)，立言較有本原?！盵5]122韓愈在《答李翊書》中，提出了“氣盛言宜”之論，此時的“氣盛”是指作家的仁義道德修養(yǎng)造詣很高而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精神氣質(zhì)，與孟子的“配義與道”而修養(yǎng)成的“浩然之氣”含義相似。韓愈強調(diào)“氣盛言宜”并不忽視文章的寫作技巧，而是力主在語言上要創(chuàng)新?？梢?，劉熙載亦認為“氣”是可以通過后天培養(yǎng)所得的且與人的道德修養(yǎng)密切相關。

當論述到柳宗元文章與莊子文章的關系時，劉熙載提出：“柳子厚《辯列子》云：其文辭類《莊子》，而尤為質(zhì)厚，少為作，好文者可廢耶？《列子》實為《莊子》所宗本，其辭之掞詭，時或甚于《莊子》，惟其氣不似莊子放縱耳?！盵5]221在講莊子文章是以列子文章為所宗的底本時，他指出兩者的不同在于列子之“氣”不如莊子放縱，而柳宗元文辭較之莊子質(zhì)厚，也意指兩者“氣”的差別，此處的“氣”仍然指作家之間有迥乎不同的精神氣質(zhì)而導致的行文差異。

論述《史記》時，劉熙載對司馬遷多有推崇認為：“太史公文，精神氣血，無所不具。學者不得其真際，而襲其形似。”[5]213于是他引用蘇轍之言從疏、密兩個角度對其進行盛贊“太史公文，疏與密皆詣其極。密者，義法也。蘇子由稱其‘疏蕩有奇氣，于義法猶未道及。”[5]332不僅如此，劉熙載認為《史記》的讀者也必然是好意氣之輩“尚禮法者好《左氏》，尚天機者好《莊子》，尚性情者好《離騷》，尚智計者好《國策》，尚意氣者好《史記》，好各因人，書之本量初不以此加損焉?！盵5]127因為司馬遷是精神氣血無所不具的，史公的意志與精神堪稱典范，所以劉熙載認為崇尚“意氣”的讀者會愛好《史記》。劉熙載的《游藝約言》亦對《史記》以“氣”來作過定論，可見，劉氏認為司馬遷之人之文皆是有“氣”之文的楷模。

另外對于西漢之文，劉熙載首先指出了賈宜和陸贄的區(qū)別：“陸宣公奏議，妙能不同于賈生。賈生之言猶不見用，況德宗之量非文帝比。故激昂辯折有所難行，而紆余委備可以巽入。且氣愈平婉，愈可將其意之沈切?！盵5]343他認為賈誼之氣是激昂的，而陸贄之氣平婉卻能將意義委婉表達出來，有賈誼所不能及之處。對于李翱的文章，劉熙載更是犀利地指出：“李習之文氣似不及昌黎，然傳稱其‘辭致渾厚，見推當時?！盵5]256劉熙載認為文氣的區(qū)別對行文的風格、氣勢的影響甚大，“文氣”不及常常也是文章不及。對于蘇轍的文章的點評，劉氏轉引了蘇軾的話作評：“子由文‘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杰之氣終不可沒?！盵4]356劉氏贊嘆其有秀杰之氣。對曾鞏的文章，他評價“其氣味爾雅深厚，令人想見‘碩人之寬”[4]387。

劉熙載對文氣的重要性一再重申并作出形象的論述。他引述蘇洵所言：“風行水上，渙，此天下之至文也?！盵5]342因為“風水，天地之積氣也，其為文也又積氣之盛而必發(fā)也?！盵5]271所以天下之至文所說的必然是積累強盛的“氣”之文，因此欲文章出眾必然要積累強盛的“文氣”，而“文氣”的來源在于作家道德修養(yǎng)的厚積薄發(fā)，需要主體去培養(yǎng)崇高的個人之“氣”。古人一向認為文品即人品，那么劉熙載看來“人氣”也即是“文氣”。

（二）“緩”作為“文氣”的導向與結果

劉熙載的“氣”論主要繼承了韓愈、柳宗元所認為的“氣”的觀點。他指出：“文以煉神煉氣為上半截事，以煉字煉句為下半截事。”[5]263劉氏格外重視文章中“氣”的作用。那么推崇“文氣”對文章直接影響何在？劉熙載認為“文氣”會導致“文緩”。如評點《左傳》有：

杜元凱序《左傳》曰：“其文緩”，呂東萊謂：“文章從容委曲而意獨至，惟《左氏》所載當時君臣之言為然。蓋繇圣人余澤未遠，涵養(yǎng)自別，故其辭氣不迫如此?！贝丝蔀樵獎P下一注腳。蓋“緩”乃無矜無躁，不是弛而不嚴也。[5]277

此處“緩”有兩層含義。第一指的是辭氣之緩;第二指的是要求作者寫作時要保持無矜無躁，防止耗氣入寢而損害文章。作家需要保持清醒的頭腦，修養(yǎng)自身，從而使得文章弛且嚴。

首先呂本中認為《左傳》因其距離圣人余澤未遠，涵養(yǎng)自別，故其辭氣從容不迫。古人寫辭是意在筆先，那么《左傳》這里的“緩”自然指的是語言所表現(xiàn)出來的從容不迫。正呼應劉熙載在文章開頭提到曾子之言曰：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5]389

其中的“出辭氣，斯遠鄙倍矣?！闭且笕藗冋f話時需要注意文辭氣息，自然就離粗鄙悖逆遠了，那么第一“緩”指的是文辭所表達出來的“氣”是從容不迫的。第二“緩”指的是劉熙載所解釋的作者本人的無矜無躁之“氣”。那么劉熙載在此為杜元凱的序下了一個注腳是“無矜無躁”，此時的“矜”與“躁”都是指“氣”。這個注腳可溯源到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所言：

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jié);激而發(fā)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6]

劉熙載對此的評論如是“余嘗以一語斷之曰：柳文無耗氣。凡昏氣、矜氣，皆耗氣也。惟昏之為耗也易知，矜之為耗也難知耳”。[5]173可見劉熙載認為耗氣和矜氣都是文章寫作中應該避免的不良之氣，應該善于辨別，保持清醒的認識。那么據(jù)此理解在《文概》中的“無矜無躁”即指的是作者的寫作態(tài)度，不可以有輕心、怠心，要認真、細致。同時，不可以有昏氣、矜氣，指作者應當有清醒的思維和謙虛的精神，切不可糊里糊涂、驕傲自大，而不能使得文章“弛而不嚴”，使得文章結構松散而不嚴密。劉熙載在對屈原的楚辭進行評價時也有類似的認識：“杜元凱稱左氏‘其文緩，曹子桓稱屈原‘優(yōu)游緩節(jié)，‘緩豈易及者乎？”[5]288劉熙載對此發(fā)出“‘志也，‘為人也，論屈子辭者，其斯為觀其深哉”[5]291的感慨，感嘆屈原的精神氣節(jié)。

由此可見，“緩”不僅作為一種表現(xiàn)“文氣”促成的結果即文辭的從容不迫，更是一種至上的“文氣”的表現(xiàn)形式，只有道德修養(yǎng)極高之輩才能觸及的文章之大成。

（三）“元氣”與“氣”之辨

劉熙載在不同語境多次出現(xiàn)了“元氣”一詞，對《樂記》中“文氣”的闡述深表認同，并得出了“文得元氣便厚”[5]398的結論。

“元氣”出自“氣”但又有所不同，更接近西漢王充、魏晉曹丕和《樂記》中的“氣”?！端嚫拧の母拧分杏校骸拔囊c元氣相合，戒與盡氣相尋。翕聚、僨張，其大較矣。”[5]299這里的“元氣”所對應的是“盡氣”，而剛剛所論述的“矜氣”和“昏氣”都是“盡氣”，筆者認為此處的“元氣”主要是指優(yōu)秀、穩(wěn)定的創(chuàng)作者的精神氣質(zhì)?？梢哉f，劉熙載這里將積攢的優(yōu)質(zhì)的“氣”以“元氣”命名。以《左傳》為例：

《左氏》雖說衰世事，卻尚有許多元氣在。學《左氏》者，當先意法而后氣象。氣象所長在雍容爾雅，然亦有因當時文勝之習而觭重以肖之者。后人必沾沾求似，恐失之啴侈靡矣。[5]311

這里的“元氣”說，后人通常認為是受到了呂本中的“元氣”說的影響，呂本中認為：“政治元氣也，兵戈亂氣也，元氣全則亂氣不能入，元氣喪，則亂氣乘之。”[4]266“理之在于天下，尤元氣在于萬物也。”[4]245呂本中將“元氣”引申在天地萬物，對人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其內(nèi)涵可以追溯到王充的“元氣”論。王充認為“元氣”不僅是指構成萬物之氣，還包括化成為人及生物軀體、精神的氣：“稟氣有厚薄，故性有善惡也，人之善惡，共一元氣 ，氣有少多，故性有賢愚?！盵7]

劉熙載的“元氣”論實際是將“氣”的外延擴展了?！皻狻辈粌H是人的精神氣質(zhì)之氣，也是可以作用于人與萬物的“元氣”，另外“元氣”甚至要去保護主體不被亂“氣”入侵，以至于，所謂有則生，無則死?；诖?，劉熙載在末代之際重新為“氣”論加冕。

三、結語

晚清時期是我國學術思想集大成的時代，劉熙載作為末代的文藝理論家以《藝概》一書完成了對我國古代文藝理論的精妙總結?！端嚫拧の母拧吩诠湃嗽小皻狻闭搩?nèi)涵基礎上，重新強調(diào)了“氣”與主體之“氣”的重要關系，發(fā)現(xiàn)“緩”與“文氣”的互動與促生，并通過“元氣”拓展了“氣”的邊界，推動古典文藝理論中“以氣論文”的傳統(tǒng)走向了完成式。

作者簡介：崔敏（1998—），女，漢族，陜西榆林人，西北大學文學院2020級碩士，研究方向為文藝學。

參考文獻：

〔1〕高亨.周易古經(jīng)今注[M].北京：中華書局，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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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

〔4〕呂祖謙.增修東萊書說[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 2005.

〔5〕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9.

〔6〕柳宗元.柳河東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366-547.

〔7〕王充.論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