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鑫
剛毅堅卓的聯(lián)大精神形成于抗戰(zhàn)中的艱苦環(huán)境。對辦學來說,最基本的物質(zhì)條件是校舍,而恰恰此事讓流亡而來的師生面臨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正如陳岱孫所說,來到昆明,聯(lián)大才真正意識到“成為一所被剝奪了辦學物質(zhì)條件的大學”。以往有過不少關于當時校舍困難的記述,但是要了解聯(lián)大是通過怎樣的工作應對難題的,還需要進一步研究聯(lián)大校舍委員會和其召集人黃鈺生。
聯(lián)大為解決校舍問題,曾設立建設處和校舍委員會。建設處運行時間較短,僅存在于1938年1月至8月。校舍委員會則自1938年8月成立,基本持續(xù)至聯(lián)大結(jié)束。雖說先后兩個機構(gòu)、兩種機制,但其負責人——建設長和校舍委員會主席均由黃鈺生擔任。
黃鈺生(1898—1990)曾先后就讀于南開中學、清華學校,留美獲芝加哥大學教育學與心理學碩士,回國后任教南開大學。聯(lián)大時期,南開校長張伯苓一般不在昆明,黃鈺生成為南開方面主要代表之一,參與聯(lián)大常委會、校務會,還一度在常委會主席梅貽琦有事時,代為主持工作。
在聯(lián)大前身長沙臨時大學時期,三校曾有北大負責教務、清華負責總務、南開負責建筑設備的最初分工。黃鈺生遽然受命建設長,要安排眾多師生上課與住宿。當時學生宿舍借用了清末舊軍營,可是沒有床。為了在地板上把稻草墊鋪得厚一點,黃鈺生“心急如焚地忙得不可開交”。
臨大遷至昆明成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不久,按照國民政府要求籌設師范學院,黃鈺生被推任為院長。師院不同于其他學院,自成體系,后又設有附屬中學、小學,辦有在職教師晉修班等,是一所“校中?!?。黃鈺生為專心治院,請辭建設長一職。學校同意并撤銷了建設處。然而實際上,黃鈺生并未因職務變動,卸去重任。
聯(lián)大治校的一大特色是,每遇專項事務往往成立一個由教授組成的專門委員會來應對。這樣不增設行政崗位和人員,充分發(fā)掘教授共同體的治校能力,擇人任事,用人所長。這些委員會由常委會決定設立,向常委會報告工作,有的為常設,有的為臨時。黃鈺生參與過近30個委員會,并在其中十余個擔任召集人。比如,他曾任湘黔滇旅行團指導委員會主席、聞一多教授喪葬撫恤委員會主席。1938年4月,聯(lián)大成立建筑設計委員會。正帶領學生步行赴滇的黃鈺生受任為委員長,到達昆明后立即投入新校舍建設??墒谴藭r的校舍事務不僅僅是建筑設計,工作幾乎從零開始。特別是1938年下半年,聯(lián)大新生即將入學,曾駐蒙自的文學院、法商學院也將遷至昆明,解決校舍問題迫在眉睫。在這樣的背景下,8月30日校舍委員會成立,剛剛卸任建設長的黃鈺生又擔任起校舍委員會主席,再一次臨危受命。
校舍委員會成立時共聘請來自三校的8名教授任委員,即黃鈺生、樊際昌、沈履、馮友蘭、吳有訓、陳序經(jīng)、施嘉煬、畢正宣。對照此時行政分工,樊為教務長、沈為總務長;馮、吳、施、陳、黃分別為文、理、工、法商、師范五院長;畢為總務處事務組主任。也就是說,該委員會包含了各行政、教學單位主要負責人。隨著人員流動,委員會也經(jīng)歷過改組。比如1939年增入訓導長查良釗(訓導長為本年新設);1940年沈履去職,繼任總務長鄭天挺加入。這些調(diào)整具有席位制特點。此外,工程處長王裕光、總務處會計組主任劉鎮(zhèn)時及訓導處諸人也曾參會討論校舍事務,不過是作為委員,還是臨時參與,有待再考。
由于校舍委員會并無專檔,黃鈺生也無相關記錄、回憶存世,所以無法直接獲知工作詳請。但從近年逐漸披露的其他檔案、他人日記、回憶資料中,仍可大致勾勒校舍委員會主要工作如下。
尋覓勘察。因為辦學空間短缺,聯(lián)大幾乎始終在尋找用地用房。還在校舍委員會成立前夕,黃鈺生任主席的建筑設計委員會覓定三分寺附近,進行測量清丈、征地建設,此后建起聯(lián)大最主要的新校舍。然而一處校舍不足以安置全部師生,此后常委會記錄中仍不時有黃鈺生報告勘察校址、房舍情形。日軍空襲下,聯(lián)大幾度計劃疏散,比如1938年10月計劃將師、理兩院遷往晉寧縣盤龍寺,1941年又覓地城郊梨煙村。雖然計劃終未實施,不過檔案、日記中可見黃鈺生等反復勘察擇地。1940年樊際昌、黃鈺生等還曾赴四川瀘縣、敘永勘察,此后聯(lián)大一度設立敘永分校。
建筑事宜。聯(lián)大撤銷建設處后,由工程處負責具體建筑事宜,但校舍委員會也深度參與前期謀劃與后期驗收。比如1941年9月,黃鈺生向常委會報告籌建梨煙村校舍事,說偕同吳有訓、鄭天挺與工程師接洽,“據(jù)估計約需建筑費國幣一百五十萬元”。1943年3月,鄭天挺約王裕光至黃家共商建筑學生宿舍事,“約需大小五十間,費在五百萬左右”。1944年10月,黃鈺生、鄭天挺等驗收昆中北院新建樓房后,表示“有不合式、不堅實者均令改造,然后驗收”。
租賃房屋。聯(lián)大還通過租房應對校舍不足。比如,1941年9月黃鈺生曾向常委會報告向各方進行租賃情形。為避空襲,昆明本地學校曾疏散到晉寧、呈貢等縣,騰出的校舍成了聯(lián)大租用的重要房源。此外,聯(lián)大還租賃多個會館房舍。鄭天挺日記記有一次簽約現(xiàn)場:“至太華飯店與兩廣同鄉(xiāng)會簽兩粵會館租約,凡四條,租金年二萬?!毙7胶炞终邽槌NY夢麟、梅貽琦,但黃、鄭等校舍委員是主要參與者。
校舍分配。校舍委員會成立之初即召開多次會議,擬出“本校校舍分配辦法十四條”,經(jīng)常委會審議修正后施行。不久,又通過了“校舍分配詳表”“各建筑之用途詳表”,對每處建筑每個房間進行盤點,對各單位辦公、教學、住宿、后勤等用房進行分配。由于聯(lián)大校舍一直處于變動之中,學生也有畢業(yè)入學等新情況,因此校舍分配不斷調(diào)整,如檔案中有1939年《新校舍分配決議》《二十九年秋季校舍分配計劃》、1941年《租用之昆華中學校舍支配辦法》、1942年《關于全部校舍分配的決議》、1944年《校舍調(diào)整辦法》等。
除上述工作外,由于聯(lián)大曾遭日軍轟炸,校舍委員會還參與了修繕事務。如黃鈺生、鄭天挺曾“令工匠估價修繕前炸之小樓”。校舍委員會還曾開會“審查修繕賬目”。
從史料中,不僅可鉤沉校舍委員會工作情形,也可略探其運行機制。校舍委員會委員由常委會聘請擔任,其中投入工作最多的是主席黃鈺生和總務長鄭天挺;各院院長作為委員,會在涉及本院用房時有針對性地參與工作。對一些問題,委員會開會商討,經(jīng)研究后提出方案,報常委會決策,最終根據(jù)常委會意見修正后公告施行。
校舍委員會工作的背景是戰(zhàn)火紛飛、客居他鄉(xiāng)、物價飛漲、三校合作,因此必然面對著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就連性格溫和堅韌的梅貽琦,也在一次和鄭天挺、查良釗、黃鈺生談校舍難題時“頗覺惱喪”。
困難首先源于日軍侵擾。校舍問題從根本上說是戰(zhàn)爭造成的。聯(lián)大為避戰(zhàn)火來到昆明,又因敵軍尾隨而至,不得不隨時準備疏散、遷校。聯(lián)大校舍被日軍當作轟炸目標,建好的校舍被炸,租用的校舍也被炸,在轟炸中還有聯(lián)大人罹難。
其次是房源緊張。聯(lián)大多處校舍租自本地學校,空襲稍稀時,各校紛紛希望回城,這本無可厚非,卻令聯(lián)大難以應對。1940年4月,昆華工校催騰校舍,聯(lián)大校舍委員們約請其校長,希望續(xù)租一年,未獲同意;7月,昆華中學教導主任上門索還校舍,“其勢洶洶”;8月,昆華師范校長來索校舍,“堅執(zhí)五日必須移讓”。只是因戰(zhàn)事危機再起,各校暫罷回城。至1942年,昆工再索校舍,借此上課的聯(lián)大附中無處安身,欲借地太華寺,卻遭云南省主席龍云函拒。據(jù)鄭天挺日記:“外間有種種流言,謂龍因子女未得入校,對聯(lián)大深為不滿,以致各地有房舍者亦不敢租與聯(lián)大?!绷餮圆⒎强昭▉盹L,黃鈺生晚年回憶:“那幾年附中聲譽漸好,省政府主席想送他的女兒來上學,我們堅持先考試后入學原則,表示考及格才收。后來這孩子到別的中學去讀書了。”雖然租房困難是否為此,很難確認,但附中確實被迫延遲兩月開學,又露天上課三周,黃鈺生專門寫家長信道歉。
再次是經(jīng)費支絀。黃鈺生至少兩作“說帖”向國民政府爭取建筑經(jīng)費,但未獲滿意結(jié)果。其一寫給教育部長陳立夫。1941年5月,梅貽琦在重慶面見陳。陳問:“昆明校舍如何,是否擬在鄉(xiāng)間筑建?”梅貽琦告以準備在梨煙村造房,并拿出黃鈺生的說帖。結(jié)果陳答:“學校既然打算出四十萬元,當無需再添許多?!崩鏌煷逶旆坑媱澟腔仓?943年最終作罷,經(jīng)費不足是一項主要原因。黃鈺生的第二份說帖寫給行政院長兼財政部長孔祥熙。1944年3月,孔祥熙視察昆明,梅貽琦提交說帖。這次得到建筑費300萬元。然而此時物價高漲,300萬元照市價僅夠30間宿舍建筑之用。而教授們原本希望建宿舍400間。當梅貽琦在臨時校務會上報告這一消息時“眾大嘩”,有人甚至主張拒絕接受。作為說帖起草者,黃鈺生也遭到埋怨,成為眾矢之的,結(jié)果他推說有課,先行離開會場。
最后是校內(nèi)誤解。用房短缺下,校舍分配復雜敏感,很難人人滿意。1942年9月校務會上報告“教職員宿舍調(diào)整辦法提請公決案”時,黃鈺生正奉命出外尋覓校舍,與會者對方案多所指責。事后,黃鈺生書面陳詞:分配辦法雖由校舍委員會擬具,但在常委會核準后才施行,自己“設計審有未周,而施行則不能負責”。黃鈺生招致怨嫉的另一原因,是他兼任附校主任。他將附校視為“得意之作”,力圖用南開中學的經(jīng)驗按高標準辦好。然而有些人則認為附校主要職能是服務教職員子弟、服務大學。理念不同,難說對錯。但黃鈺生卻常為此“于不知不覺間得罪人”。這也影響到校舍事務。附校一度欲租南菁中學校舍,該處原租給中法大學,租約將滿,南菁已答應轉(zhuǎn)租聯(lián)大,但中法不愿離去。當時聯(lián)大一些教授在中法兼課,黃鈺生希望他們能向該校晉言,于是與鄭天挺、查良釗一起請客,然而席間眾人都不愿出頭。鄭天挺在日記中分析,某教授夫人未能到附校任教、某教授之子未能入附校就讀,導致他們對黃鈺生不滿,因此不愿出力。
困難面前,黃鈺生也曾申請辭職。他于1939、1944年先后辭任校舍委員會召集人、師院院長兼附校主任,但均被常委會慰留。在留任師院院長時,常委會指出黃鈺生“一切籌劃,煞費精神,任勞任怨,至于今日”。這一評價其實也適用于他在校舍委員會主席任上的表現(xiàn)。任勞不易,任怨更難。如果說克服戰(zhàn)爭、客居、經(jīng)費造成的困難,是“任勞”;那么面對校內(nèi)誤解繼續(xù)堅持,就是更難的“任怨”了。
之所以任勞任怨,是因為對抗戰(zhàn)、對辦學有著超越個人榮辱得失的大擔當。黃鈺生鑒于時弊寫下過一篇《偶語》。他見時人對公事相互推諉,辦公成了“辦理文件”“辦來辦去,只剩下一堆紙”,一切都推卸責任給“生活困難”,不禁感嘆:“全國的人,個個聰明,其結(jié)果——一塌糊涂?!庇捎诒в小斑@樣抗戰(zhàn)能勝利嗎”的義憤,黃鈺生在工作中不愿做聰明人。就像南開校長張伯苓常用天津鄉(xiāng)音說的“苦干硬干拼命干”“傻不濟濟的干”。
聯(lián)大史專家、美國學者易社強稱黃鈺生是一位“戇直而公正”的教授。戇直,就有傻、笨的意思。確實作為一位知識分子,黃鈺生在行政中并非圓融老練、左右逢源。他晚年也反復講自己“不懂工程”“建設非我所長”“本無才干,而從事行政”。但他又是聯(lián)大少數(shù)幾位始終承擔行政責任的教授,學校不斷交付一項又一項重任,體現(xiàn)了對其能力的肯定。所謂戇直,其實就是不做聰明人,不避勞怨、質(zhì)拙勤懇,這是對時弊的反省,也是對聯(lián)大校訓“剛毅堅卓”的踐行。巧合的是,黃鈺生字子堅,鄭天挺字毅生,他們從事的校舍工作恰好詮釋了校訓中的堅與毅。
1945年,聯(lián)大終于在昆明城內(nèi)建起了教師宿舍。不過仍是“粥少僧多”,只得抓鬮分配。黃鈺生沒去抓鬮,青年教師邢公畹的妻子陳珍問他為什么,他說:“你們都是無房、缺房才參加抓鬮,我有這么高大的一間房,不是很好嗎?”可當陳珍看到他的住處時“大吃一驚”。黃鈺生一家住的是一間內(nèi)有多層臺階的儲藏室,他將床安置在臺階之上,笑稱自己“高枕無憂”。陳珍不由得想起他常說的:“君子固窮,安貧樂道?!?/p>
安貧樂道是為人境界,也是事業(yè)擔當。當時外間傳言,聯(lián)大行政要人每月“均另有補助”。鄭天挺在日記中憤然寫道:“校中最苦者,莫若負行政責任之人?!甭?lián)大“各長”均為教授,但因為要付出大量辦公時間,不能像其他教授那樣從事兼職,補貼生計。他們還謝絕了“政府規(guī)定之特別辦公費”。鄭天挺說,黃鈺生、查良釗和自己因此“皆負債累累”。如此安貧尚有“讕言”,可以想象在高度敏感的宿舍分配中,主事者如參與抓鬮,更難保沒有私弊之論??吹瓊€人得失,有助于減少校舍工作糾紛。
大學重在大師不在大樓,但是如果連最基本的物質(zhì)條件、空間條件都沒有,大學精神也就成了“空中樓閣”。聯(lián)大校舍委員會所做的正是在抗戰(zhàn)烽火中,克服各方面困難,奮力保障辦學空間。其完成的是一項從無到有的工作,為形成聯(lián)大精神提供了必要條件,為成就教育史奇跡作出了不可或缺的貢獻。
(作者系南開大學黨委宣傳部副編審。)